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大刀记 > 第五章 德州内外

大刀记 第五章 德州内外

作者:郭澄清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4-12-06 02:54:55 来源:本站原创

德州,是个水旱码头。城墙,全是砖的,又高又厚,十里开外就能看见。城上的垛口,像条锯齿儿朝天的大锯,蓝汪汪,青徐徐,一眼望不到尽头。

傍黑时分。一位光背少年,出现在南关街上。

这里,是全城的繁华之区。各种各样的铺面,一家挨着一家。许多木制或布制的招牌,涂着刺眼的色彩,挂在业号门口。厦檐下边的明柱上,满是招徕顾客的大字,除了庸俗的吉利话和佞妄的狂大语,还添了些时髦的新名词。

街道上,人来车往,市井营营。

讨饭的过来了。他肩上背着破褡裢,手中拿着牛胯骨,走着,敲着,唱着:

“改了朝,换了代,当铺掌柜好买卖;掌柜还穿绸和缎,穷人光脚当棉鞋……掌柜的,休发火,如今世道是‘民国’;前清时候我来过,如今来的还是我……”

光背少年,缓步街头,四下撒打。这眼前的情景,使他愤愤不平,而又迷惑不解:“怎么乡下城里都有穷的富的?不是说已经推倒了满清皇上建立了‘民国’了吗?怎么穷的还是照样穷,富的还是照样富呢?这叫个啥‘民国’呀!”他走着想着,进了南门,又来到城隍庙前。

这里商号少了。道边上净些小摊子。葱篓靠着盐箱,肉案连着鱼筐,五金兼营木器,杂货带卖鲜姜。卖馃子的孩子,穿着油衣裳,携着竹篮子,在摊案空间,跑来串去,高声叫卖:

“香油馃子,又酥又脆,好吃不贵……”

卖糖葫芦的老人,扛着杆子,抱着签子,也是边走边嚷:

“冰糖葫芦仨子儿俩,抽签赢了俩子儿仨……”

那少年走进城隍庙,又是一番景象——

东边是卖艺的。周遭儿的观众,围了个人圈儿。

卖艺人将四块新砖摞起来,用手掌猛力一劈,把四块砖全切成了两截,他的手上只硌了一道白印儿。然后又把刀柄拄在地上,他用肚子对准朝天的刀尖压上去,压得刀片揻了个弓弯儿,他的肚皮上只扎了个白点儿。

看热闹儿的观众,有的往场子里扔铜钱,有的一面拍呱儿一面喝彩:“嘿,真不糠!”“嗬,好功夫!”

西边是说书的。说的段子是《三打祝家庄》。说书人嗓音挺豁亮,吐出字来嘎崩儿脆,发出音来煞口儿甜。

说书人前面的听众,一堆堆,一排排,高高低低,密密层层,围着他摆了个扇子面儿。这里边,有白须满胸的老爷爷,有梳着灰白髽髻的老奶奶,有网着大盘头的小媳妇,有留着长辫子的大姑娘,也有刚刚剃了光头的小伙子,还有穿着开裆裤的娃子们……所有这些人的眼珠子,仿佛都被说书人用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系住了——他那里轻轻一扽,全场的眼珠子都跟着他的手指头骨碌碌地转。整个儿说书场,静得鸦雀无声。说书人的桌子上,摆着一壶酽茶。直到他端起茶杯喝水润嗓子的时候,人们才抓紧这个空隙议论几句:

“梁山将真是好样儿的!”

“脚下这个世道儿就该有这么一伙儿人!”

“唔!还说这个?脚下是‘民国’啦!”

“‘民国’?狗屁!挂羊头卖狗肉,换汤不换药……”

那边鼓子一响,这七嘴八舌头的议论声立刻停下来。

光背少年站在边儿上听上了瘾,他找来一块半头砖坐在腚下,也正经八道地听起来了。方才,他的肚子里还肠子碰得肝花响,可一听入了迷,连饿也忘了。

这位光背少年你猜是谁?就是死里逃生的梁永生。

那天晚上,梁永生刚埋完了爹的尸体,独眼龙就领着几个狗腿子追来了。永生娘因为脚小跑不动,让永生快跑永生又坚决不干。她为了让儿子逃活命,喊了一声“永生快跑”,跳了运河。永生为了救娘也跳下河去,可是娘已经被大浪卷走了。这时,狗腿子们已来到河边。机灵的永生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又在桥底下慢慢地钻出头来,用手抠住砖缝,倾听着河岸上的动静。直到狗腿子们全滚了蛋,他才爬上岸,坐在桥头上望着河水想起了娘,不由得呜呜地哭起来。他哭着哭着,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永生快跑!”永生心里说:“是啊!娘是为了让我逃活命才跳河的,我得赶快离开这里!到哪里去呢?”这当儿,爹的声音又响在耳旁:“你远走高飞,长大成人……报仇!”永生望了望埋在河滩上的爹,想了想死在河水中的娘,然后冲着运河说:

“爹,娘,你们放心吧,我一定给你们报仇!”

他说罢,一跺脚,走了。从那,他只身一人,走呀走,走呀走,一直向前走。渴了,就捧起河水,饱喝一顿;冷了,就找个避风处,晒晒太阳;饿了,就拣起残存在坷垃缝里的干树叶,放在嘴里嚼嚼咽下去。赶上村子,就向人家要口吃的。这样的生活,他过了一年多。

有些人的生活,从一个时期到另一个时期的转变,就像蓓蕾变成花朵那样坦然自如,轻快而又从容。可是,对梁永生来说,生活转变的日子,是一道活像运河般的深沟。现在,他回想起过去的一切,恍如隔世;看看眼前的环境,又像正做噩梦。

这一年多的时间,永生仿佛长了十几岁。他见到了许多未见过的景物,经历了许多未经历的事情。在他那幼稚的头脑里,还出现了一些新生的念头。

在他捧饮河水时,曾天真地想过:“天底下这么多的东西,就只剩下河水不属于哪一个人!要是吃的、穿的,都不分你的我的,那该多好哩!”在他身寒腹冷的时候,又对太阳产生了特殊的感情。他觉得,人世之间,只有太阳才是自己的亲人。他冷了,太阳伸出温暖的手,轻抚着他的背胸,使他感到暖烘烘的。他哭了,太阳用那慈母般的笑脸看着他,仿佛在说:“孩子啊,别哭,你的苦处我全知道。”在那漫长的、难熬的、一个又一个的冬夜里,每当永生被那飕飕的凉风冻醒的时候,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瞅着东方。是啊!对于一个饥寒交迫的孤儿来说,他不盼那光照人间、热洒全球的太阳还盼什么?

梁永生夜宿晓行,沿着运河一直向南。他要到一个没有又雇活又租地的大财主的地方去。后来,他听人说,德州城里没有那样的坏蛋,于是,就且问且走来到德州。谁知,德州的有钱人,跟乡间的大财主一样歹毒——他从进了德州,还从没饱过肚子。

黑重的大地,吞去了西方淡红色的天角。天,渐渐地黑下来了。说书的,卖艺的,全都散了场。耍手艺的煞了作。城隍庙前那些出案子的小买卖儿也收了摊子。嘈杂的市区已路静人稀,拥挤的街巷显得宽绰多了。

梁永生紧紧腰带,在城隍庙前的墙根下四脚拉叉地平躺下来。他的头下,枕着一块硬邦邦的半头砖。清风徐来,轻抚着他那黑红闪亮的胸膛。他伸伸胳膊蹬蹬腿儿,浑身的骨头节子嘎叭嘎叭地乱响。他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瞭望着广阔无际的深空,心如脱缰之马,一阵阵地遐想起来。他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练出一身像卖艺人那样的好功夫,为爹娘报仇,为所有的穷苦人报仇。他还盼着,自己能上梁山,当个“梁山将”,来个《三打龙潭街》,把白眼狼、马铁德、独眼龙,还有贾立仁那只狼羔子,统统剁成肉酱!

梁永生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长了翅膀,飞呀,飞呀,一下子飞到漫天云里去了。他在漫天空中,美滋滋地想道:“哎,该飞到贾家大院去报仇哇!”于是,他就腾云驾雾,遨游长空,向那贾家大院飞去了……

“喂!天黑啦,快起来回家吧!”

一个女人的喊声,惊跑了永生的美梦。他睁眼一看,一位老奶奶站在他的身边,便朝老奶奶发起火儿来:

“全叫你闹坏了!要不价,我已经飞到贾家大院报仇了!”

老奶奶乍一听迷惑不解。她想了一霎儿,又苦笑了。说:

“傻小子!还没醒过来哪?”

梁永生揉了揉眼睛,瞅瞅四周,扑哧笑了。接着,他又打量起这位陌生的老奶奶来。只见她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一手挎着个破红荆筐子,一手拉着根干枣条,头发全都白了,脸上的皱纹横三竖四,很深很深。她那慈善的面容,呈现着怜悯的神色,向永生说:

“孩子,天黑啦,大人不惦记你吗?”

“俺没家!”

“你娘呐?”

“叫财主那狗日的逼得跳河了!”

“你爹哩?”

“叫县衙门那王八蛋给打死啦!”

老奶奶紧锁双眉望着这个孤苦伶仃的穷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孩子,跟我去吧!”

她说着,没容永生表示同意不同意,就拽上永生的胳臂走开了。

梁永生跟着这位讨饭的老奶奶朝前走着,他的肚子又叫唤开了。老奶奶从筐子里拿出两块干粮,递给永生:“孩子,吃吧。”永生觉得老奶奶这大年纪了,要口干粮不容易,不忍心吃。老奶奶着起急来:“看你这孩子!挺嫩的个身子骨儿,饿出伤来是一辈子的事哩!”永生无奈,只好吃起来。老奶奶见他大口小口狼吞虎咽吃得那么带劲,高兴地笑了。永生一边走一边瞅着这位善良的老奶奶。

走了一阵,永生问:

“你家几口人儿?”

“一口儿。”

“没有儿子吗?”

“没有价。”

“也没孙子?”

“傻小子!没儿子哪来的孙子呢?”

老奶奶说着,那爬满皱纹的脸上滚开了一串串的泪珠子。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擦着,抹着。可是,擦也擦不干,抹也抹不净。永生吃惊地问:

“你哭啥?”

“我是个风泪眼。”老奶奶转了话题说,“孩子,多大啦?”

“十一。”

“好。长得这发实个子挺出息。叫啥呀?”

“叫梁永生。你哩?”

“唉,我哪有个名字啊!”老奶奶说,“永生啊,你就叫我赵奶奶吧。”

“哎。”

梁永生跟随赵奶奶,穿大街,越小巷,钻道洞,过木桥,上崖下坡,拐弯抹角,走呀走,走呀走,出了德州城,进了漫洼地,还是往前走。梁永生越走越纳闷儿,就问:

“奶奶,怎么还没到家呀?”

“这就到啦。”

越走离德州城越远了。一片盐碱荒洼展现在眼前。正在返碱的土地,黑一片,白一片,花花搭搭,好像刚下过霜雪似的。含着大量碱分的泥土,踩在脚下,软软和和,沙沙作响。

天,已经黑透了。

隐藏在罗纱薄云后面的眉月有形无光。荒凉的郊野好像漂浮着一层水。天地之间的一切景物,都像若有若无,渺渺茫茫。

梁永生和赵奶奶踏着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穿过了一片杨树行子,赵奶奶向永生说:“孩子啊,到家啦!”她见永生四下张望,又用手一指说:

“你看,咱的家就在这里。”

梁永生看见了。这是个啥“家”呀?原来是个地窨子。这地窨子很简单——就着崖坡,挖了个土洞。这土洞,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上边用树枝和茅草搭了个顶子。那个刚能钻进人去的洞口儿,既算“窗户”也算“门”了。梁永生哈下腰,对着那洞口儿朝里一瞅,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他惊奇地向赵奶奶说:

“奶奶,这就是‘屋’吗?”

赵奶奶苦笑一下儿,无可奈何地说:

“唉!啥法儿呀?这虽说不算屋,可总算有个安身落脚的地方呗!不比你睡在墙根底下强吗?”

寒来暑往,秋风凉了。

半年多来,他们祖孙二人,在白天,要饭的要饭,拔草的拔草;到夜晚,异途同归,又都回到地窨子安宿过夜。一老一小,同舟共济,相依为命。日子长了,梁永生把他一家的不幸遭遇,全告诉给了赵奶奶;赵奶奶,也向梁永生倾述了她那灾难的生涯。

赵奶奶是河北省大名县人。

十多年前,她那当长工的儿子不知怎么惹着了财主,被活活打死在牲口棚里。她的孙子年少志刚,一气之下烧了财主的牲口棚,连夜逃走了。众乡亲掩护赵奶奶逃出虎口。她要饭讨食来到这冀鲁平原的运河岸边。

梁永生和赵奶奶这对萍水相逢的祖孙,相互了解了彼此的身世以后,更是情同骨肉,亲如眷属了。赵奶奶要着口好吃的干粮,自己舍不得吃,留给小永生;梁永生拔草卖几个钱,自己舍不得花,交给老奶奶。赶上风雨天,他们出不去,就捋把树叶儿来充饥;夜风凉,身上冷,他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

这天晚上,夜幕像一张广大无边的巨网,从天宫撒向人间,覆盖在黄沙滚滚的原野上。梁永生背着一背草,踏着月光,绕过地瓜地,向这地窨子走来了。他来到洞口,放下青草,喊道:

“奶奶!”

“哎。”

奶奶这声“哎”,使永生毛了脚。因为,奶奶的语音不像往日那样——声腔中流露出焦急,音韵里又饱含着笑意;而是非常低沉、微弱,间而有些颤抖。永生赶紧钻进洞去,就着从洞口射进的月光一瞅,只见赵奶奶正一阵阵地打哆嗦。梁永生凑到奶奶的脸上,急切地问道:

“奶奶,你病啦?”

“不病。”

“你冷?”

“不冷。”

“你饿了吧?”

“不,不……”

赵奶奶嘴里说着“不”,肚子却咕噜咕噜叫起来。奶奶知道没有吃的,若把饿告诉永生,不是净让孩子为难吗?小永生回想着几天来的生活情景,心想奶奶准是饿的;要能有点儿东西吃下去,就会好了。可是,这地窨子里连一口吃的东西也没有,怎么办呢?

永生正翻来覆去苦思冥想,蓦地,那块地瓜地的景象,在他的头脑里闪出来。他心中一喜,钻出了地窨子。

永生要干啥去?他要去扒两块地瓜,好救下赵奶奶的命。可是,他一出洞口,又愣住了。他想:“半夜三更去扒人家的地瓜,这不叫偷吗?偷人家的东西多丢人呀!”当他正要转身回洞,耳边又响起奶奶那微弱而颤抖的声音,眼前也晃动着奶奶那令人焦心的面容。这当儿,可把个永生难住了!他在洞口上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把心一横,迈开步子向那地瓜地奔去。

这块片张儿不大的地瓜地,青徐徐,绿茵茵,被月光一照,荡漾着水一样的光泽。

梁永生风风火火地来到地瓜地边上,心里怦怦地敲起小鼓儿。他硬着头皮蹲下身子,毛手撒脚地扒了两块地瓜,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撒开丫子一溜风烟跑回地窨子。

永生真没想到,当他把地瓜递到奶奶的手中时,奶奶却吃惊地问道:

“孩子,哪来的地瓜?”

“扒的。”

永生说着,低下头去,脸上腾腾地冒起火来。

奶奶一听,挣扎着坐起来,用教训的口吻说:

“孩子,咱穷,要穷个志气。无论如何也不能拿人家的东西!”奶奶缓了口气又说,“要是这地瓜地是财主的,两块地瓜就得惹场大祸;要是这地瓜地是穷人的,人家血一把汗一把种点地瓜不容易,还不知有多少个饿肚子等着它呢!”

梁永生听了奶奶的话,觉得句句在理,感到又惭愧,又后悔,心里责怪自己没想这么多。他正想向奶奶认错,又听奶奶说:

“永生啊,我这个穷老婆子,一辈子没拿过人家的一个线头儿;你,也是咱穷人的骨血,也应当有咱穷人的志气。孩子,记住:你这一辈子,以后不论到哪步田地,认可丢命,也不能丢了咱穷人的志气呀!永生,奶奶说得对不?”

“奶奶说得对。”梁永生果断地说,“奶奶,我再给人家送回去!”

“好孩子。”

梁永生拿上两块地瓜,出了洞口,又向那地瓜地走去了。奶奶的话响在他的耳边:“……你,也是咱穷人的骨血,也应当有咱穷人的志气。……以后不论到哪步田地,认可丢命,也不能丢了咱穷人的志气呀!”梁永生走着想着,心中暗自叮咛着:“要记住奶奶的话!”接着,他又想:“要是地瓜地的主人在这里就好了,也好向人家认个错儿呀!”

这块地瓜地的主人叫雒金坡,是雒家庄人,离这儿一里多路。他老两口子过日子,只有这一亩命根子地。因为地土少,占不住手儿,雒金坡三六九儿地给人家干点零工、月工。他把仅有的这块地全种成地瓜,一是因为地瓜用本小,产量高,并且叶子、蔓子都能吃;要不,一亩地的收成,怎么能够两个人嚼用的?二是年前节后挑起八股绳子卖点熟地瓜,赚几个钱儿,也好作为一年到头称盐打油的零花销。一到地瓜长成个儿的节令,雒金坡格外留心照看,怕有人扒瓜,又怕野物儿糟蹋。

今天晚上,他正要来地瓜地里看看,老远就望见梁永生进了他的地瓜地,便大步流星地追过来。当他赶到半路时,永生已经跑回地窨子。金坡正要去和他们讲理,忽见永生从地窨子里钻出来,又向他的地瓜地走去了。金坡想:“好家伙呀!偷一趟还嫌不够……捉贼要捉赃,我等他扒了地瓜回来,再去抓他。”于是,他一闪身,藏在了一棵杨树后边。

梁永生来到地瓜地里,找到原来扒地瓜的那个地方,踞踞下身子,扒开土,把两块地瓜又埋上,然后站起身,还在松蓬蓬的土上踩了两脚,这才转身又朝地窨子走回来。这时候,永生的心里,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踏实多了,觉得浑身轻松。

这一阵,永生的一举一动,雒金坡在树后看了个清清楚楚,他心里想:“这孩子岁数不大,胆儿还真不小哩!你看他那不慌不忙的劲儿,准是个老手。”金坡正想着,永生回来了。金坡忽地站出来抓住永生大声说:

“哪里走?”

“干啥呀?”

雒金坡啥也不说,在永生的身上搜翻起来。他将梁永生浑身上下翻了个遍,连块手指肚儿大的地瓜也没搜出来。于是,又逼问道:

“你偷的地瓜放在哪里啦?”

“又埋在地里了。”

金坡听了,当然不信。

“你甭诓我!”

梁永生理直气壮,爽朗地说:

“大爷,你不信去看嘛!”

“好!跑了和尚跑不了寺!”雒金坡想到这里松了手,直往地瓜地去了。他来到地里,找到刚才永生蹲过的地方,一看,果然有一片新土。他蹲下一扒,又果见有两块离了桩的地瓜在土里埋着。这事儿可真蹊跷?他为了解开这个谜,就干脆把那棵地瓜全扒下来,和上边的断根一对,正好儿,除这两块被扒落离桩以外,半块不少。他又在地瓜地里转转悠悠瞅了一遍,那刚下过雨的地皮上,再也没有一点新土。这到底是咋的回事儿哩?雒金坡拿着扒下来的一墩地瓜,来到地窨子的洞口上,朝里边说道:

“你们扒了我的地瓜,为啥……”

赵奶奶一听人家找上门来了,心里不安,就强打起精神,抢过人家的话头儿,赶紧赔礼说:

“你这位大叔,别生气;孩子小,不懂事儿,扒了你两块地瓜,我已经责备了他,他又给你送回去了……”

赵奶奶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深深地打动了雒金坡的心。原先,雒金坡对住在地窨子里的这一老一小,虽不大放心,可也有一些同情,只是从未向他们表示过。今儿夜晚,永生扒地瓜、送地瓜这件事儿,在金坡看来,只有那种一咬嘎崩崩响的穷人,才能做到这个地步。于是,他把方才扒下来的那墩地瓜放进洞口,说:

“这些,你们都留下吃吧!”

这一来,梁永生和赵奶奶全蒙了点。世界上哪有这号事儿——扒了人家的地瓜,人家一不打,二不罚,还给送上门来?赵奶奶以为人家是赌气了,又急忙说:

“我求求你,饶了俺这苦命的孩子吧!俺这孩子从来不偷人家的东西,这一回,他是为了我……”

雒金坡一听,梁永生不是因为嘴馋偷扒地瓜,而是为了奶奶,他更爱上了这个穷孩子。临走时,他向赵奶奶说:

“往后儿,你们要是能填饱肚子,那就啥话甭说了;实在弄不着东西吃的时候,就到地里扒几块地瓜接接短儿。”

他说着又转向永生:

“小伙计儿,可得记住一条哇——要在一个地角上扒,别扒得满地里乱糟糟的!听了不?咹?”

梁永生和赵奶奶都说了不少感激的话。

“你们别说那些个。咱们都是穷人,不用客气。”雒金坡说,“今后我也不来看了。你们费点心给我照看一下儿吧。”

果然,金坡一去十几天,没有再来。

这天一早,雒金坡两口子来刨地瓜了。动手之前,雒金坡先围着地转了一个圈儿,见一棵没动,半块不少。这时,金坡心里甚是感动,就跟妻子说:

“嘿,这两个要饭的,真耿直!”

雒金坡的妻子,是个善良的女人。她把被风刮散的一缕头发撩上去,以商量的口吻向丈夫说:

“咱刨完地瓜,该给他们送两篮子去——人家给咱看了一阵子……”

“对。”金坡说,“我先去瞧瞧,他们还在不。”

金坡朝地窨子走着,仿佛听到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心里一愣,大步加小步,三步并两步,一阵疾走便来到了地窨子近前。他从洞口朝里一瞅,只见赵奶奶躺在草上,永生趴在奶奶的身边正欷歔欷歔地哭泣。蓦地,一股同情的、怜悯的感情笼罩住金坡的心头。他一猫腰,钻进地窨子,凑到赵奶奶身边,一摸,浑身都凉了,脉也停止了,心也不跳了。他掯着泪花问永生道:

“孩子,你奶奶是怎么死的?”

梁永生抽噎着说:

“我奶奶没有病。是饿,饿死的……”

金坡一听,一股热泪涌出。他怀着敬慕的心情暗自想道:“她宁可饿死,也没扒我一块地瓜,多么要强的老人,多么志气的孩子啊!”雒金坡想着,一下子把梁永生抱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过了片刻,雒金坡把梁永生领出地窨子,对他说:

“孩子,咱就把你奶奶埋在这个地窨子里吧?”

梁永生忽闪着两只泪眼,感激地点点头。

金坡回到地瓜地里,扛来大镐,叫来妻子,他们这三个既不同姓又不同宗的穷苦人,一齐动手掩埋着素不相识的赵奶奶。

金坡一边刨土,一边向妻子叙述着赵奶奶临死前后的情景。善良的金坡妻子,一遇上这样的事情,她满肚子的好心肠乱翻腾,可就是嘴里说不出来。这时,她一面长吁短叹,珠泪横流,一面怀着感慨、怜悯的心情问永生道:

“你叫啥?”

“梁永生。”

“你不是姓赵吗?”

“不!奶奶姓赵。”

“这不是你亲奶奶?”

“不是。”

梁永生讲述了他和赵奶奶相识的过程,又在金坡夫妇的询问下,概述了自己那多灾多难的家史。金坡的妻子淌着热泪听完了永生的血泪倾诉,深有感触地向丈夫说:

“白眼狼跟咱村的疤瘌四一样坏!”

雒金坡叹了口气说:

“是狼就吃人,是狗就吃屎,是财主就没有人心肠!”

坟埋完了。

梁永生恭恭敬敬地站在雒金坡夫妇面前,以感激的口吻说:

“大爷,大娘,谢谢你们。我,走啦!”

“哪里去?”

“走到哪里算哪里呗!”

“不!孩子,你这么小,各处乱跑,大娘我不放心呀!”雒大娘拉住永生搂在怀里,亲昵地说,“孩子,你就到俺家去吧!啊?……”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