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大刀记 > 第十五章 龙潭的早晨

大刀记 第十五章 龙潭的早晨

作者:郭澄清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4-12-06 02:57:09 来源:本站原创

时光在战火中匆匆溜走。

秋天,又一个秋天——庄户人家的黄金季节来到了。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早。一只红尾巴公鸡,站在村边的一个高高的土堆上,抻着长长的脖子喔喔地啼叫着。东方,天地相连的地方,一幅金黄的云幕,正在徐徐拉开,万道曙光好像一把巨大的透明的金扫帚,把天地间的黑暗、昏沉一扫而光,使大地反射出又新又美又悦人的色泽。

挂在西天的半轮明月,在完成了它那照明引路的使命以后,带着子弟兵们的征尘下山去了,只把其笑眼的余晖留在天边上。就在这时,一轮光耀大地热洒人间的旭日,驱散了夜间的寒凉,带着历史的重任,带着人民的希望,正从那万紫千红的东方冉冉升起……

龙潭桥上映朝晖。一支队伍开过来。

这支队伍,身上都穿着崭新的军装,腰里扎着武装带,有的背大枪,有的挎匣枪,身后还都佩着一口大砍刀。他们,齐刷刷地摆成双行纵队,迈着一样的步子,胳膊也都甩得那么齐数,浩浩荡荡地朝着龙潭前进着。

他们那健美的身影,铺在洒满阳光的大道上。

和煦的晨风,正在战士们的脸上嬉闹。

这是什么队伍?

八路军。

哪一部分?

大刀队。

近期以来,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在全国各地一连打了许多胜仗,正在迅速地改变着战争形势。随着全国抗战形势的胜利发展,临河区敌我斗争的格局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在这里,乡村包围据点的局面已初步形成,日伪军已成了瓮中之鳖。他们一出窝门,准得挨揍,所以全吓得黑白缩在乌龟壳里,不敢轻易出来探头了。

八路军的大刀队,眼下已发展到七八十号人。

他们已经全都穿上军装,白天也公开活动了。

老百姓面对着一派胜利形势,人心大快,群情振奋,庄庄村村的抗日气氛,也一天比一天地更加活跃起来。

龙潭街上,正准备去下地干活的人们,全被挂在街头上的黑板报吸住了。他们的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家什,围在黑板报下看八路军的胜利消息。老石匠唐峻岭,手里拿着打磨的锤头和铳子,站在人圈儿外头,一边跷着脚腆着脸往里瞅着,一边粗声大气地嚷道:

“认字的念念,念念!”

李月金老汉拿着一个用纸袼褙做的大喇叭筒,站在一个像座小土山似的大土堆上,放开他那粗壮的大嗓门儿高声地喊着:

“妇救会的会员们注意!妇救会的会员们注意!交军鞋喽!……”

伴随着他的喊声,街街巷巷响起妇女们的说笑。

锁柱奶奶胳肢窝里挟着两双军鞋,两手还端着半簸箕豆子。她走得最慢,可是笑得最响。唐峻岭的老伴在背后喊她一声“三婶子”,说:

“你送下军鞋就上磨——是不?……你是一时也不叫两只手闲着!”

“你嫂子啊,你是带着黄病说人家的痹!”锁柱奶奶说,“你不是也去送军鞋吗,还搬着个桄车子干啥?”

接着,是一阵叽叽呱呱的笑声。

儿童团的小队伍,在关帝庙门前集合起来。他们先唱了一个歌儿,然后便开始分配任务了——汪岐山的孙子、儿童团长小洪,站在庙门前的七磴台阶上,像发布命令似的说:

“一班去给烈军属拔草,二班负责站岗放哨……”

还有些人,一边走着,一边拉着闲呱儿,并不时地跟远处的人打个招呼。

在十字街口上,好几个人把二愣娘围在当央。

他们七嘴八舌,吵吵嚷嚷,正然议论黄二愣。

乔士英捋着一拃长的胡子问二愣娘:

“他婶子,最近二愣回来过没有?”

“前些日子,来家扒扒头儿……”

“多咱?”

“哟!一晃又是半拉月了!”

“半月前回来过?咋没见着他哩?”头罩毛巾的小机灵说,“俺们民兵们,都怪想他的!”

“唉,甭提啦!”二愣娘拍一下巴掌,嘎嘎地笑了两声,又说,“那是半宿拉夜回来的!他说队伍从咱龙潭附近路过,顺便回家来看了看我,像掏把火似的,连炕沿也没坐热,就嘿呀嘿地滚了!”

她说罢,又嘎嘎地笑起来。

看表面,二愣娘好像半点心事也没有。其实呢?并不然。你想啊,当娘的,有个不想儿子吗?何况二愣打小还没大离开过娘哩!说真的,这半拉月,她没短了打听儿子的消息,还曾多次梦见二愣又回来了。特别是二愣刚参军走了的那几天,她有时眼睛一花,就仿佛看见二愣那个傻大个子影影绰绰一闪,晃进屋里去了。在当时,四邻八家的老妯娌们,怕二愣娘惦记儿子,曾多次劝过她。有的地主老婆,也曾给二愣娘添过心事:

“打仗嘛,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枪子儿哪有眼呀!”

二愣娘听了这话,知道地主婆是在发坏,心里挺生气,当即刺了她几句,使那地主婆闹了个不落台。从那,二愣娘虽然心里长草,可她从未表露出来,见了人还是有说有笑的。

现在,她正说笑着,房治国的老爹凑过来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问二愣娘道:

“他嫂子!咱二愣干上这个了吗?”

老汉说着,伸出他那布满筋络的手比了个“八”字。

谁知,他这一句,逗得人们全笑开了。笑啥?显然是笑他的消息太不灵通了呗!

二愣娘也禁不住地笑了两声。尔后,她把嘴凑到老爷子的耳朵上,满含笑韵地高声嚷道:

“房老叔,咱二愣早就干上啦!”

房老汉将干瘦的手掌接在耳轮上,帮助耳朵捕捉着二愣娘的话音。当他听明白了以后,点着白须抖动的下颏儿说:

“好!好啊!干上好!”

他的声音是那么高,那么大,仿佛他生怕人家听不见似的。稍一沉,老汉变换一下口气,又向人们絮絮叨叨地说:

“我活了这七老八十,经着好几个朝代了,就数着毛主席领导的这伙子队伍好!我老头子算看透这步棋了——”他用手又比了个“八”字,接着说,“这个,准能成得了旗号!……”

这位老爷子,一向话弦长。他的老伴儿打断了他的话弦,从旁插嘴道:

“你聋得像块木头,懂个啥?别瞎嗙嗙了!”

也许是听惯了的缘故吧,老伴儿并没把嘴凑到他的耳朵上去,可是老爷子却完全听明白了。于是,他反驳老伴儿说:

“哼!你别看我的耳朵聋——”

他又指指心口窝儿:

“可我的心并不‘聋’啊!”

老两口子的对话,把人们又逗笑了。那位特别爱笑的玉兰姑娘,直笑得泪花子从眼里蹦出来。

笑声一落,房老汉的老伴儿又说:

“我说二愣他娘啊,你拉扯二愣这棵独根苗儿可真不易呀!脚下一看,倒是没有白受累,他当上八路了,你也成了军属了,人人尊,人人敬,多光荣呀!”

二愣娘笑吟吟地说:

“唉,啥军属不军属的呀!不军属是抗日,军属了,还是个抗日呗!”

在她说这话的同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光荣感,在她脸上的笑纹里荡漾着。

一霎儿,房老爷子又问二愣娘:

“他嫂子,我再问你——二愣多咱回来?”

“哟!这个俺可说不清!”二愣娘问,“老叔,你问这个有事吗?”

“有点事。”

“啥事儿?”

“我就把这件事托付给你吧——行不你嫂子?”

“看俺老叔说的,咱这两家子,不是一根蔓上的苦瓜吗?还有啥说的哩!”二愣娘实实落落地说,“老叔啊,你有啥事儿,就只管说呗!”

“咱二愣回来的时候,我托你个脸跟他说说,叫他跟上头要求要求——”房老汉指指站在旁边的小机灵说,“叫他也去干一个!”

二愣娘笑着说:

“你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也舍得让他去当兵?”

“舍得,舍得!”房老汉说,“这八路可不同于别的兵,当这个出息人呀!……”

当奶奶的又插嘴道:

“有啥舍不得呀?永生说得对——咱穷人是要革命的嘛!自从你家二愣参军走了以后,俺这个孙子就见天吵着要去当八路。他还成天价说:‘好汉死在战场,懦夫死在炕上;干不上八路,我死不瞑目!’”

人们正说话儿,那边有人嚷:

“哎,你瞧,来八路了!”

“呀!可不!还是主力军呢!”

另有人推测着说:

“八成是新开过来的队伍吧?”

“你真是个二眼!仔细瞧瞧,前头那个挎匣子的大高个儿,晃呀晃的,那不是梁永生吗?”

“嘿!对呀!是他——咱那大刀队来了!”

小机灵拽拽二愣娘,又指指队伍说:

“大娘,你快看呀——”

“啥?”

“那不是俺二愣哥来了!”

二愣娘一听,老脸笑成了一朵花:

“哪里?哪里?”

她嘴里说着,将垂散下来的一缕灰白头发撩上去,又用手打起亮棚,直瞪着两只老花眼睛,朝东头的村口眺望着。

这时节,二愣娘的心里,活急煞了!她恨不能一眼瞅上儿子!可是,越急越瞅不见,就一面瞅着一面向小机灵说:

“小机灵!你二愣哥在哪里呀?快指给大娘!”

小机灵也在替二愣娘着急。他伸着手臂指指划划地大声说:

“你,你看,你看!那不在那里!唉唉!那不是——那不是——那不是嘛!……”

看小机灵这时的表情,好像恨不能帮着二愣娘的眼睛吃点劲似的。

队伍越走越近了。

二愣娘辨认了老大晌,还是没有识辨出哪一个是她的儿子黄二愣!这时在二愣娘的眼里,这长长的一大溜队伍,人人都穿着一色的军衣,都戴着一样的帽子,那一张张笑乎乎的脸庞,远远一望,也仿佛全差不多。因此,直闹得个二愣娘,觉着个个都像她的儿子;可是,再一细瞅,又觉着个个都不像二愣!

二愣娘瞅呀瞅地瞅着。

大刀队沓呀沓地进村了。

他们是唱着歌子开进村来的:

八路军呀好比水中鱼呀嗨,

老百姓就是汪洋大海的水呀嗨;

水中的鱼儿任意游呀嗨,

离水的鱼儿呀活不成呀咿呀嗨!

…………

队伍边走边唱,边唱边走。

这时的龙潭街,宛如一池静水投进一块石头,立刻翻腾起来!你看哪!男男女女的人群,全带着惊喜的神色,都从家里跑到街上来了!

街道上的人群,陆陆续续地增加着,越增越密,越聚越多。这些跑来看望亲人的乡亲们,怀着烈火一般的心情,拥拥挤挤地站在街道两旁,张望,鼓掌,欢呼,跳跃,使整个街道,整个村庄,形成了一片势如涨潮般的汹涌,滚锅般的沸腾!

“你们瞧!咱这大刀队多威武呀!”

“这一条条的小伙子们,比穿便衣时显得更英俊了!”

人们比着手势喜气洋洋地大声议论着。

突然,二愣娘笑出声来了。她指指划划地说:

“在那里,在那里——这回可看清了!”

她笑哈哈地拍一下巴掌,像是向别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继而道:

“你们看,我这老眼花的!刚才个,我只看到齐整整的一大溜,两只眼从二愣身上走了好几个来回儿,也没认出俺那个傻小子来!你说笑话儿不笑话儿?”

爱多话的锁柱奶奶说:

“得说是笑话儿!娘不认得儿了,能说不是笑话儿?”

二愣娘笑得更响了。她掏出一块小手巾擦着眼里挤出的泪花:

“谁说不是哩!唉,其实啊,倒不是因为别的——原先个,二愣那个光景,哪有这么出息呀!……”

她越说,脸上的笑意越浓。

她越笑,心口窝儿里越滋。

这时节,注意黄二愣的,岂止是二愣娘?那些在场的民兵们,也都带着一脸喜气,用一双羡慕的眼光盯望着他们原先的伙伴黄二愣,而且是,手指着,眼笑着,口喊着:

“二愣!二愣!”

“二愣!二愣!”

而今的黄二愣,确乎不同于参军前的黄二愣了。你别看日子不多,他长的出息可真不少!这条硬汉子,一进入革命队伍的行列,真好似钢刀再淬火,利刃又加钢!咱先不用说他那内心里的变化,你就先看看他这仪表吧——昂着脑袋,腆着胸脯儿,走着步子,唱着歌子,脚不紊,头不歪,目不斜视;人们这么喊他,他就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态势和表情,仍然是那么严肃认真,神气十足!后来,当黄二愣意识到乡亲们、伙伴们都正以敬佩的、羡慕的眼色注意着他时,他的内心里,有一种荣誉的感觉,油然而生!于是乎,他更加庄重、更加精神起来了!

在这八路军大刀队的队列里,另一位引人注目的新战士,是那个年龄最小的庞三华。

这时的庞三华,背着个小马枪,走在队伍的尽后头。

他的身上,和其他战士一样,也穿着一套崭新的军装。不一样的是,那军装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又肥又大,差不多快搭到膝盖了!猛看上去,活像个不合身的二大袍子!

小三华的这种打扮,在大人群里引起一阵爱抚的笑声。一些儿童团们,则指着三华羡慕地嚷着:

“小八路,小八路!”

“嘿!真来劲儿呀!”

那个叫小洪的儿童团长,一面眼热地盯着个三华狠瞅,一面悄声喊他的爷爷汪岐山:

“爷爷,爷爷……”

爷爷正在笑眯着眼睛看队伍,连他这心坎上的孙子也顾不得了!小洪喊一声又一声,直到喊得爷爷没法不理睬了,他这才将视线移到小洪的身上:

“吵啥?”

小洪跷起脚,压低声音,指指三华神秘地问:

“爷爷,你说——我再长上一年,能赶上三华高不?”

小洪这没根没梢的发问,包含着什么意思?当爷爷的大概是能猜出来的。于是,爷爷宽慰孙子道:

“能!”

孙子乐了。爷爷又道:

“盼着吧!等你长到三华那么高,爷爷就把你送到队伍上去,也当个小八路!……”

爷爷这么一说,小洪乐得又蹦又跳。

在汪岐山跟他的孙子说话的当儿,他们的身边站着一位姑娘。

这位姑娘是秦玉兰。

这时的秦玉兰,一点也没有留意汪岐山爷孙二人。她那两只含情露笑的眼睛,正在那队伍的行列里溜来溜去。当她望着望着,一眼搭上了梁志勇的面容时,心窝儿里像突然发生了地震似的,立刻颤动起来!

就在这时,玉兰姑娘那双秀眼俊目的瞳人里,猛地闪射出两股动人的光华和色彩!同时,她那表情已经失去克制的脸上,滚动着花一样的笑浪,就连鼻窝里都充满了幸福的笑意。

玉兰的身后,不远处,还有好几位姑娘。她们其中的一个,朝众家姊妹们挤挤眼,又冲着秦玉兰一腆下颏儿。这时,那个爱笑的姑娘先咕咕咕地引了个头儿,接着,旁的姑娘们也全跟着笑开了。

秦玉兰听见笑声,扭头一望,见那帮姑娘都正在用笑眼盯着她,直羞得她的脸腮唰地红了,挤巴挤巴钻进人堆里。她钻进人堆后,还仿佛感到人们都在议论她。

队伍从夹道的人群中穿过来。

来到了一个沿街傍道的空场上。

突然,梁永生向齐步行进的队伍发出了口令:

“立——定!”

伴随着这声口令,战士们的脚下咔地一声响,行进的队伍立刻停下了。继而,带队的梁永生,又朝战士们发出了一连串的口令声:

“向左——转!……向右看——齐!……向前——看!解散!”

忽啦啦一声,队伍散开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群众,齐打忽地朝着战士们拥过来。大刀队上的战士们,也都就势扎入群众中,并当即被人们包围住了。

你看吧,东一堆,西一伙,大一群,小一帮,可街满道,到处都是人疙瘩了。每个人疙瘩的中心,都有一个或者是几个大刀队的八路军战士。

你听吧,吵吵嚷嚷,嘻嘻哈哈,这边高谈阔论,那边喁喁低语,有的问这问那,有的嘁嘁喳喳,还有的突然爆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

小锁柱和黄二愣,被一伙子民兵给围住了。

真难怪有些老年人说:“青年人到一起,打打闹闹是见面礼!”还有的说:“青年成了堆,笑声满天飞!”这些说法,并非没有道理。

你瞧!眼前这些民兵们,有的一见锁柱的面儿,就跟他开上了玩笑:

“锁柱,我听说你升官儿啦!……”

有的,就跟二愣逗乐子。特别是黄二愣的好朋友小机灵,他和二愣对眼一笑,接着便朝二愣的胸膛来了一杵子:

“你这个家伙呀!刚才,我一连喊你好几声,准没听见?你就没吭一声儿!才干了两天半八路,装的什么蒜?”

黄二愣嘿嘿地笑着,将肩上的水连珠步枪摘下来,一本正经地说:

“喔!这是军事纪律嘛!队伍正在列队行进,自由行动还行?我们八路军战士,向来是自觉地……”

站在二愣脊梁后头的滑稽二,一听二愣说话的口气变了,就朝二愣的后脊梁轻打了一拳,笑咧咧地说道:

“你这个小子!怎么说话也侉起来了?”

另一个民兵接言道:

“二愣!你才干了这么几天八路,就跟俺们摆老资格呀?”

众人哄笑起来。

黄二愣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时一个民兵掏出两根“自造牌”的烟卷儿,先向锁柱递过一支:

“锁柱,给你!”

“不抽!”

“尝尝嘛!这是龙潭出品的‘自造牌’香烟!”

“我戒烟了!”

黄二愣插进来:

“告诉你们——以后别叫锁柱了!”

“咋?”

“人家锁柱升了——叫王班长!”

锁柱一甩胳臂给了二愣一撇子:

“什么班长不班长的呀!还不是干八路、闹革命?”

二愣不服气:

“班长就是班长嘛!这又不用保密,我又不是造谣,再不叫说干啥?”

那小伙子又朝二愣递过一支烟:

“二愣,咱们一块儿研究的卷烟土法儿,我们已经试验成功了。这是第一批‘产品’。来,尝尝吧,伙计!”

黄二愣一面躲,一面摆手:

“不,不!俺不要!”

“咋?你也戒烟了?”

“这是个群众纪律问题!”二愣道,“八路军嘛,是人民的队伍,只能为人民服务,不能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这是老传统……”

人们笑起来。

滑稽二指着二愣的眼胡子说:

“你这小子,装得好挺啊!”

二愣板着脸,不笑,又说:

“这可不是装!没有铁的纪律,怎能打胜仗?”

又是一阵笑。

在黄二愣、王锁柱和青年民兵们尽情说笑的同时,梁志勇和庞三华正在那边跟一帮娃娃们逗着玩儿。他俩蹲在一棵老槐树底下,周遭儿净是些七大八小的娃娃们。

这时的梁志勇,蓦然间恢复了他那过早逝去的童年,赛个大将军似的被孩子们围在当中。一个小娃娃从志勇的背后爬上他的脊梁,搂着他的脖子,猛力地往两边摇晃着。

聚集在志勇面前的娃娃们,挤成一个疙瘩蛋,逗着,笑着,闹着。梁志勇向前倾着身子,带着满脸孩子气儿,一会儿指着这个娃娃说:

“瞧你这个邋遢鬼!”

一忽儿又拨拉一下那个娃娃的小脸蛋儿:

“你腆着个脸瞅啥?不认得我?你脸上这血嘎渣怎么搞的?跟谁打架来?”

过一阵,他又拍拍一个紫赯脸的娃娃,说:

“看!你这衣裳全溻透了,还糊了这么些泥嘎巴,这是上哪儿疯跑去来?要是叫你爹看见呀,准得正经八本地挨两掴子!”

他一回头,见一个蹅得满腿是泥的孩子,蹶呀蹶地走过来。志勇将那孩子拽到自己的怀里,指指他手上的皴,笑着说:“哎,哎呀!煺扒煺扒你这手上的皴,八成能上二亩地!”

志勇这一句,把一堆孩子全逗笑了。直笑得那孩子赶紧把手藏进衣袋里。

这个孩子不过六七岁。

他那红扑扑的脸上,镶嵌着一对逗人喜爱的酒窝儿。头上留着平平整整的“木梳背儿”。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含着天真的神情,不停地转动着。有两个大耳垂,圆乎乎,厚墩墩,朝下垂着。一会儿,他那伸进衣袋的手,掏出两个子弹壳儿,递给志勇一个,说:

“叔叔,给你一个。”

接着,他将另一个又放在志勇的另一只手里,说:

“这一个,你捎给我爹!”

这个孩子是李月金的孙子。他爹原是大刀队战士,是梁志勇的战友,现在已到主力部队去了。如今,志勇面对着孩子的重任,便说:

“小春啊,放心吧,你交给我的这个任务,我一定给你完成!”

他说着,先把小春送给他的那个子弹壳儿装进衣袋,又将小春托他捎的那个子弹壳儿仔仔细细地塞进内衣袋里。这时,往日里和小春爹一道战斗的一些场景,在梁志勇的头脑里翻腾起来了……

在志勇和小春谈着的当儿,三华向一个拿弓箭的娃子问道:

“小洪,你这么大了,还玩这个?”

小洪歪着小脑袋说:

“玩?射传单嘛!”

“射传单?”

“当然喽!”

“啥传单?”

“抗日传单呗!”

“往哪射?”

“往据点里射呀!”

小洪一边说着,一边掏衣袋。他掏呀掏,掏呀掏,先掏出一把“泥钱儿”装进另一个衣袋里,又扯出一把了好多儿的线绳子,攥在另一只手里,最后又掏出几个纸条儿,递给三华说:

“你看!”

三华接过那一沓褶褶的纸条儿,伸展开一个,扽平一瞅,只见上头写着:

“鬼子要完蛋了!伪军们快投降吧!”

他又伸开一个,上头写着另一个内容:

“八路军宽大俘虏!改邪归正既往不咎!”

庞三华左一张右一张地将那些纸条子全看了一遍,只见净是些瓦解敌军的宣传口号,心里挺高兴。随后,他拿过那个孩子手中的弓箭,瞅了瞅,又说:

“耶!你这是用柳条揻的呀?”

“嗯。”

“不撑劲!”

“咋?”

“没劲儿呗!”

另一个孩子被好胜心驱使着,把他的弓箭擩给三华,带着优越感的神气说:

“你看看我这个行不?”

三华拿在手中,瞅着,笑着:

“行!你这个行!你这是用柘条揻成的——是不?”

他说着,又扽了扽弓弦,问那娃娃:

“喔!挺有劲——能射多远?”

“哼!一射老远老远的呢!”

“能射到据点里头去吗?”

“能!”

“试验过?”

“试验好几回了!”那娃娃说,“前天晚上,是个大顺风,我就是用这个家伙,嗖呀嗖地一气儿射进三十多张传单去……”

“哟!”三华说,“风大了,一射,不各处乱刮吗?”

小洪从旁插了言。他掏出一把“泥钱儿”,举在三华脸前,说:

“瞧!风大,我们就在箭头上搁上这个!”

又一个娃子将弓箭递给志勇,要求道:

“叔叔,你射射试试,我这个射得最远!”

志勇笑道:

“你不是吹牛呀?”

“真不吹牛!不信你问问他们!”

那娃子泛指着孩子群满有把握地说着,一种自豪的神情,在他那水汪汪的眼睛里闪动着。

志勇拍着那娃子的肩膀说:

“小鬼,你先别撑劲,等我试完了才有你的理说呢!”

那娃子坚定地说:

“你尽管试嘛,准行!”

有个娃子插言道:

“我试过,他这个是棒!”

也有的娃子不服气:

“棒是棒,可不是他自个儿做的哩!”

“谁做的?”

“梁队长呗!”

这时节,正巧有架敌人的飞机,哼哼唧唧地叫着出现在高空,引起了那可街满道人群的一片怒骂声。梁志勇为了故意逗着孩子们乐,他对着飞机搭箭拉弓,嗖的一下子,缠着传单的箭头飞到漫天云里去了。

娃子们喜得又蹦又嚷又拍巴掌。

这个小家伙儿说:“真高,真高,把云彩都穿了个窟窿!”

那个小家伙儿说:

“偏了,偏了!要不,这下子就射上了!”

在孩子们乱吵乱嚷的当儿,那箭头在云彩底下窝回来,头朝下,沿着一道弧形的路线,向那个很远很远的苇塘边上落去。

正在苇塘边觅食的一群鸟雀,腾的一声飞起来。

这个弓箭的主人,高兴得跳起老高。继而,又把盯着箭头的笑眼转向志勇:

“你看咋的?不哄弄你吧?”

梁志勇笑盈盈地点着头:

“行!真不赖!”

那个弓箭的小主人,跑着,跳着,笑着,像只活泼的小麻雀似的,奔向苇塘边去拾箭头了。

这一阵,庞三华又在那边跟一个拿风筝的娃娃混在一起了。梁志勇凑过去,轻摩着那个风筝娃的头顶,半喜半嗔地故意逗他说:

“风筝将!你瞧人家他们,都在用弓箭作宣传,可是你喃?玩风筝!”

他拨拉着自己的脸蛋儿,又说:

“呸!呸!不害臊!”

那风筝将一脸抱屈的神色:

“你净屈枉人!”

“屈枉你?”

“可不是呗!”

风筝将说罢,鼓起腮帮,眼圈儿也渐渐地红起来。

三华拍他一下肩膀,笑着说:

“你志勇叔叔跟你闹着玩呀!”

志勇望着孩子的表情,心里一阵高兴。因为孩子这种表情告诉志勇:积极抗日光荣,不积极抗日可耻,已在这个孩子那幼小的心窝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一个革命者,当他看到自己正在从事的革命事业,已经变成了下代人的理想的时候,他怎能不从内心里感到快慰,感到高兴呢?于是,志勇轻摩着那风筝将的头顶,抚慰他说:

“我知道,你不是玩风筝,是在作宣传——是吧?”

风筝将高兴地笑了:

“嗯。”

“你们近来宣传的啥内容?跟叔叔说说!啊?”

“哎。”

风筝将把小手伸进风筝肚子里,掏出一个纸叠,递给志勇,说道:

“叔叔,你看!”

志勇接过纸叠,伸开,上眼一瞅,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一行行的小字,净是些八路军的对敌政策。他拨拉一下风筝将的脸蛋儿,乐哈哈地又说:

“喔哈哈!你这个玩意儿更厉害呀!”

受表扬的小家伙红脸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偷笑着。另一个拿弓箭的娃子举着弓箭说:

“俺这个,是步枪!”

他又指指那孩子的风筝:

“他那个,是大炮!放进一个去,就够鬼子们呛的!”

志勇问那风筝将:

“你这‘大炮’,打进过据点去吗?”

小家伙神气地挺伸着两根指头,自豪地说:

“俺‘打’进俩去了!”

梁志勇笑点着头,又问:

“小鬼,你把风筝放进去,敌人要是不管它哩?那不成了废品了吗?”

“不会的!这风筝上还要写大字呢!”

“写大字?”

“嗯喃!”

“写啥?”

小家伙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

“哎,叔叔,俺们儿童团员们,大伙儿凑了三句话,用哪句好,还没定下来,你帮着俺们拿个主意好吗?”

“好哇!”梁志勇逗哏地说,“我这个人呀,就是喜欢帮着人家拿主意。”

那小家伙得意地笑着说:

“一句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另一句是:‘打进柴胡店,活捉石黑!’再一句是:‘公审卖国贼白眼狼!’叔叔,你说,这三句用哪一句好?”

志勇笑道:

“三句都好。”

“都好用哪一句哩?”

“都好就都用呗!”

“一个风筝上写这么多字吗?”

“不行?”

“字太小了!”

“嫌字小不会多糊几个风筝吗?”

一个小家伙听到这里插了嘴:

“对!我再糊一个!”

又一个娃娃争着说:

“我也糊一个!”

稍停一下。梁志勇又问:

“哎,你们用放风筝、射箭这些方法作宣传,是谁琢磨出来的?”

“是俺老师帮着搞的。”

“噢!这么说,你们的老师,还真有两下子哩!”

“俺老师也是从外地学来的。”

“从哪里学来的?”

“坊子。”

“坊子?”

“嗯喃。”

“是坊子什么人创造的?”

“听人说,是高小勇和他的房老师琢磨出来的。”

梁志勇一听这是小勇和房老师的创造,心里当然挺高兴。接着,他又鼓励这龙潭街上的娃娃们说:

“你们注意学习外地的先进经验,这很好。可是,要是你们自己也能创造出一些新的宣传方法来,那可就更好了!”

一个小家伙冒冒失失地说:

“俺们正琢磨着呐!”

“那好哇!”志勇问,“你们琢磨的啥?”

这时,小洪用胳膊肘子捣了那个“冒失鬼”一下儿,意思是嗔他暴露了“秘密”。因此,小家伙们面对着梁志勇的发问,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答腔了。志勇一见小家伙们这股劲头儿,就笑哈哈地说:

“哟!怎么?你们还跟我保密呀?”

儿童团长小洪解释道:

“叔叔,等你下回来时再告诉你!”

“那是为啥?”

“我们儿童团,不说空话!”小洪说,“现在就说出来,要是将来万一办不到,那多不好哇!……”

他们正说着,人群裂开了一道缝,那位爱笑的姑娘带着一串笑声走过来。随着那姑娘的渐走渐近,人缝在她的身后合拢着。那姑娘,离着老远就嚷:

“志勇啊,快去吧!”

志勇问:“哪去?”

姑娘说:“秦海城大爷家。”

志勇又问:“上那里去干啥?”

姑娘笑着说:“玉兰等着你哩!”

“等我?”

“嗯喃!”

“等我干啥?”

“那俺哪知道哇!”那满面笑纹的姑娘又说,“反正是有话儿说呗!”她说着说着,笑出声来了。

这时节,大刀队的战士们,有的被围在街上,有的就去串门子了。要论串门子,当然谁也“串”不过梁永生。他从队伍解散开以后,串了东家又串西家,刚从房治国家出来,又朝汪岐山家走去。

汪岐山家。

汪岐山和他的老伴儿正在和泥,准备砌牲口槽。岐山老汉把泥和熟以后,朝愣在旁边的老伴儿笑咧咧地说:

“老伙计呀,别修行了!甭管怎么着,反正得帮帮忙呀!”

他说着,将锄泥的木锨擩给老伴儿。

“你就是会支派人!”老伴儿接过木锨,嘟嘟道,“你只要一干点营生,甭寻思叫俺闲着!”

“咦!老俗话嘛:‘水筲离不了井绳,瓦匠离不了小工。’要是没有你这个小工帮一下,我就是长着三只手也干不完呀!”

汪老汉边说边走,钻进草棚子去了。

老伴儿把盛泥的那个半边铁锅拉到泥堆近前,又将木锨插进泥里,吃劲一端,泥又顺着锨头溜下去了。她只好再把木锨重新插进泥里,可是,一端,又溜下去了……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梁永生进了天井。

他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看了一眼,哈哈地笑起来。并说:

“我那汪大嫂呀!你白跟着瓦匠过了大半辈子!”

汪大嫂猛一抬头,气吁吁地笑着问道:

“哟!老梁啊,你哪时来的?”

“我这不是才来吗?!”梁永生一边说着一边挽袖子,尔后夺过汪大嫂的木锨又说,“这是锄泥,不是从锅里舀粥盛饭,瞧你猫弓着个腰,不是那个架势!”

他说着,竖起木锨,在泥堆里左一切,右一切,又迎头一截,然后,来了个骑马蹲裆式,用膝盖往前一顶,木锨贴着地皮哧地插进泥里,又就劲儿后手一摁,满满的一锨泥平平地端起来,接着一翻腕子,扣进那口半边铁锅里去了。梁永生一边手脚不停地忙着,还一边乐呵呵儿地问汪大嫂:

“老嫂子!我这两下儿怎么样?”

“行行!”

“老嫂子捧着说吧!要比起俺汪大哥来……”

“唉,唉!那老东西还上得论呀!他白磕头认师学了三年手艺,干点营生笨得像个鸭子!……”

“哎,俺大哥哩?”

“唉!那个老东西……”

“老东西又怎么啦?”汪岐山拿着泥板、瓦刀笑咧咧地走出草棚子。他一撩眼皮望见了梁永生,又急转话题嬉笑道,“噢!老梁来啦——这是又向你告我的状啦?”他说罢,哈哈地笑起来。

“你说我告状我就告状——”汪大嫂说,“老梁,你是个明白人,啥事儿也能说到理儿上;你给俺断断倒是谁的不是吧!”

“老嫂子,你先别给我上刷子!”永生笑道,“你这话也没个头尾儿,叫我怎么断?倒是因为啥呀?”

永生一插手,汪大嫂没活干了。她从屋里拿出一把菜刀,在水缸沿上鐾着:

“说也好说,我一说你就明白——草棚子里,不是有个牲口槽吗?那槽底下,不是有个地道口儿吗?前日个,邻舍家的一只大山羊跑进棚子里,把牲口槽给拱倒了!老梁,你说,老邻旧居的,谁家不喂个鸡狗猪羊的呀?再说,这都是些畜类物儿……”

“瞧你这个啰嗦劲!”汪老汉一面在湿土地上搓着泥板,一面抢过老伴儿的话头儿说,“老梁啊,就是这么回事儿——槽倒了,洞口露出来了,我要修,她不叫修!”

“为啥不叫修?”

“人家有理——说是咱穷得几辈子没喂起过牲口,前几年修这个牲口槽是为了伪装洞口用的,现在鬼子快完蛋了,这套玩意儿用不着了!还说我放着正事儿不干干闲事儿,手痒痒不如去挠墙根儿!”

“老嫂子,是吗?”梁永生说,“要真是这样,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我的不是?”

“是啊!”

“从前,我总觉着咱打不过鬼子,你批评过我好几回。现在……”

“现在你又麻痹起来了,还是应当批评你!”梁永生说,“嫂子啊,鬼子快完蛋了,这不假。可是,快完蛋,并不等于已经完蛋了啊!要知道,敌人越是快完蛋,就往往越是疯狂,我们越不能轻视他……”

梁永生正说着,隔墙传来一阵说笑声:

“哈哈!老赵啊,你这一说,我明白了——你是说,对敌人的政治攻势,要以武力做后盾,是不是这么个意思呀?”

这是乔士英老汉的声音。

他这话音刚落,就听见赵生水伸开了他那粗壮的大嗓门儿:

“你这话对倒是对,就是不大全科,还得加上一句:武装斗争离不开政治攻势的配合……”

汪岐山的老伴儿听了这话,好像想起了什么,她向永生说:

“哎,老梁,敌人的家伙比咱硬,可就是打不过咱,你说这是怎么个理儿哩?”

“打仗,光凭武器不行!更重要的,还得凭人!”永生指指汪岐山说,“就说汪大哥吧,拿起瓦刀能修房;可是老嫂子你呐?就是给你一把顶好的瓦刀,恐怕你也修不出好房来,你说是不?”

汪大嫂笑道:“那还用你说!可是,给他多么好的针线,他也不会缝衣绗被!”

汪岐山插言道:“啥事也是一个理儿。咱就拿跟敌人打仗来说吧——敌人的武器比咱的强,他想用武器吓住咱。可是他吓不住咱。咱呢?人比他强,要用英勇善战不怕死的精神威住他。因为他怕死,一见阵势儿就酥骨,被我们威住了,所以一打就败,一败,把那好武器也全丢给了咱们。这好武器,在敌人手里不能发挥它的威力,一到了咱们手里,威力可就大了!……”

汪老汉正发议论,另一个隔墙邻家传来娃娃们的歌唱声:

大砍刀,

呱呱叫,

专砍狗强盗!

没有枪,

没有炮,

去向敌人要!

…………

梁永生指指歌声响处,风趣地说:

“敌人的武器,我们能夺得来;我们的斗志,敌人他夺不去。照这样打法,打来打去,我们在斗志方面的长处越打越长,在武器方面的短处由短变长;敌人呐?在斗志方面的短处越打越短,在武器方面的长处由长变短,所以,他非败不行!”

“嗯。”

“对。”

梁永生和汪岐山忙着谈着,汪岐山的老伴儿在屋里切起瓜菜来。当永生到院里搬砖的时候,见她正在切瓜菜,就问:

“老嫂子,你合而巴总三四口人,切这么多的瓜菜吃得了哇?”

汪大嫂喜气洋洋地说:

“今儿个,不是添人加口了吗?”

“添人加口?”

“是啊!”

“来客人啦?”

“可不是呗!”汪大嫂说,“这不是来了你们这么一大帮‘客人’吗?”

“噢!”永生醒腔了,“你是要给队伍准备饭呀?”

“就是啊!”汪大嫂说,“你没听见那小娃子们唱的歌儿吗——八路军,进了门,桌上增加碗几个,锅里多添水一盆……”

汪大嫂这大年纪了,拿着腔调唱童谣,听起来怪有意思的!大概大嫂也意识到这一点了,她说着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梁永生没有笑。他认真地说:

“老嫂子啊,你不要给俺们准备饭……”

“为啥呀?”

“俺们不住下——”

“人们都想你们。你们既然转过来了,总该住一天才对呀!”

“按说是该那么着!不过,我们还有任务,住不下!”梁永生一面忙着一面解释道,“正是因为知道乡亲们想俺们,再说俺们也想乡亲们,所以才决定从这里路过,落落脚儿,打个腰站,顺便跟乡亲们见见面儿……”

永生这一说,大嫂慌了神:

“哎呀!照这么说,那可就糟了!”

“糟了?”

“可不糟了呗!”

“糟啥?”

“唉!老梁啊,你是不知道——”汪大嫂说,“光说我知道的,正在给咱们部队准备饭的户儿,至少也有十几家子!……”

其实,她说少了!何止十几家呢?

眼下,龙潭街上的人们,都高兴得活像喜事临门一样。他们,一忽儿跑到街上看看,一忽儿又跑回家去了。你别看人们这么跑进跑出,其实,偌大个龙潭街,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在悄悄地为子弟兵们准备饭菜哩!

先甭说别人,就说来龙潭街住闺女家的冯奶奶吧,她也正为招待自己的队伍忙得不可开交。冯奶奶的闺女和女婿,都是村上的干部。现在,他们两口子,都到外头忙工作去了,家里光剩下了这位冯奶奶。冯奶奶一听说村里来了队伍,就赶紧将闺女放了多日子没舍得吃,并打算让娘临走捎着的几斤杂面拿出来,要给战士们擀轴子热面条喝喝。

于是,冯奶奶将杂面倒在半大盆里,添上两瓢水,便挽起袖子搋起面来。她的手背上鼓胀起青筋,搋呀搋,搋呀搋,正劲儿呀劲儿地搋着,天井里突然咕噔咕噔地响起脚步声。

冯奶奶因为年岁大了,耳朵不大灵了。可是,由于院子挺浅,这脚步声又特别重,所以冯奶奶还是听见了。她抬头一望,只见一位穿军装的同志担着一担水咚呀咚地进了院子。

哦!这回来的是大部队呀!咦?怎么这个小伙子好眼熟哩?噢!认出来了!认出来了——那不是大刀队上那个唐铁牛嘛!冯奶奶心里这么想着,便扎煞着两只白花花的面手迎出来。

唐铁牛,原本个子不算高。而今,叫这一担水在肩膀上一压,显得更敦实了。冯奶奶一向喜欢铁牛这个实实落落的小伙子。特别是唐铁牛那不爱说话的性格,那爱沉思的眼神,还有那带着稚气的举动,给冯奶奶留下了良好的印象。现在冯奶奶一面朝外走着,一面急快地说道:

“铁牛啊,缸里这不还有半瓮水吗,你不歇歇儿,怎么又挑水来了?”

唐铁牛啥也不说,只是嘿嘿地笑。

他一边笑着,一边忽呀颤地走到水瓮近前,先将后头那只桶蹾在地上,又用手抠住前头这只桶的桶底,往上一扳,哗啦一声,满满的一桶水倒进缸里去了。然后,他又一侧身,用手抓上了后头那只桶的提系,并就劲儿转过身来,将水桶往缸沿上一靠,这桶水又倒进缸里。

冯奶奶见铁牛将一担水全倒完了,便说:

“孩子,快屋里坐下,歇歇儿!啊?”

“不累呀!冯奶奶。”

铁牛说着,将手伸进衣袋去。他掏呀掏,掏出一个纸包包,一边向冯奶奶递过去,一边解释道:

“冯奶奶,这个纸包里,是栝楼根。这栝楼根,是我们梁队长给你打听的偏方儿,叫你用它熬水喝。据往外传这个偏方儿的人说,喝上三回以后,你那多年的老病根儿,就算去不了根也准能见轻……”

唐铁牛将偏方儿的服用方法交代清楚以后,又转了话题说:

“梁队长本来是派我抽空给你送到宁安寨去的。今儿算赶得真巧,在这里碰见你了,该着我省几步道儿!”

他说罢,担未离肩,一转身,又去担水了。

冯奶奶伸开纸包,拿出栝楼根,瞅着,笑着,自言自语地叨叨道:

“永生这孩子,就是这么细致!他成天价比那忙人还忙,这点小事儿,过去半年多了,他还一直搁在心上……”

在冯奶奶光顾看那栝楼根的当儿,唐铁牛担着水桶出了院门。他一出门儿,正巧碰上小机灵。小机灵拦住他劈头便问:

“哎,伙计!我托你办的那个事儿,怎么样了?”

“啥事儿?”

“瞧你,准给我忘了——不是让你给我跟上头说说……”

“哦!你要求当八路的事呀?那我倒是说过了!”

“说过啦?可好!行不行?”

“你先别问这个!”

“咋的?”

“我得先考考你!”

“考考?”

“对啦!”

“考啥?”

“考考你够格不够格呗!”

“哦,好!考吧!”

“我问你——你为啥要当八路呢?”

“为抗日呀!”

铁牛摇摇头。

小机灵不解地问:

“怎么?不对?”

“不能说不对。不过,光是为抗日当八路,还不大够格!”

小机灵慌了:

“咋不够格?咱们的八路军,不就是抗日的队伍吗?”

铁牛没直接解释。他又反问小机灵:

“你知道八路军是谁的队伍吗?”

“人民的队伍呗!”

“谁领导的?”

“共产党、毛主席呀!”

铁牛又问:“人民的愿望,除了抗日还有啥?”小机灵扑闪着眼皮没回答。唐铁牛稍一愣沉又接着说:“共产党的主张,除了抗日还有啥?”小机灵头皮,仍没答上来。

唐铁牛哈哈地笑了两声。

然后,他装着领导人的态势,拍一下小机灵的肩膀,用倒插笔的方式说:

“小机灵啊,一个合格的革命战士,不能光为抗日打仗哟——”

“还为啥?”

“还要为解放全中国的劳苦大众而奋斗,为实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奋斗!……”

铁牛这么一说,小机灵长了精神:

“这个呀?俺明白!”

“光明白不行!”

“咋又不行?”

“你得有这样的愿望和决心才行哩!”

“当然有喽!”

“那好!”铁牛说,“明日个,梁队长要到县委去开会。他说,他开会回来,马上就研究新兵入伍问题……”

“哟!要求参军的很多呀?”

“敢是的!”

“你可别忘下俺呀!”

“忘不下。”

小机灵乐得跳起来。

滑稽二嗑着南瓜子儿听了一阵儿,插嘴问道:

“哎,铁牛,梁队长又要去县委开会?”

“对啦!”

“开啥会?能告诉俺这庄户人家不?”

铁牛望着滑稽二的滑稽相,拍拍他的肩膀笑笑说:

“哎呀!实在对不起!等梁队长告诉我以后,我才能告诉你哩!”

他们正逗着,那边传来了集合令:

“同志们!集——合——了!”

铁牛扭头一望,只见梁志勇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堆上,用两只大手掌做成一个喇叭筒放在嘴边,正伸开他那洪亮的嗓门儿喊着。

闹闹哄哄的街道平静下来。

街街巷巷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一瞬间,两行整整齐齐的横队,出现在宽阔的南北大街上。

队伍开走了。

走在队伍尽后面的梁永生,向乡亲们热情地挥手道别。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不约而同地跟在队伍后头,恋恋难舍地将自己的队伍送出村外。梁永生在和人们告别的最后一句话是:

“秦大哥也不知哪里去了?请大家告诉他吧,我们走了!”

是啊!秦大哥只是在队伍刚进村时照了个面儿,一转眼便不见了,直到现在没露头儿!他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是,他为了让自己的子弟兵们能吃上一顿好菜,便悄悄地领上一帮儿童团们,到运河边上去打鱼了。

运河里,打挺的鱼儿露出雪白雪白的肚皮,激起一朵朵的水花。孩子们看了这种情景,该是多高兴啊!他们在河岸上指指点点,跳跃着,喊叫着。

秦海城在精心地寻找着撒网的地方。

他沿着水边走了一阵,在一个河宽水静的地方停下了。只见他抓着二三十斤重的大网,左一悠,右一摆,唰啦一声,撒到河心里去了。稍停了一会儿,他又一把一把地把网拉回来。渔网刚刚拉到浅水的沙滩上,岸上的孩子们就拍着呱儿大声喊叫起来:

“嘿!大鱼!大鱼!”

“喔!好大的个儿呀!”

秦海城朝正然挪动着的渔网一瞅,只见鱼儿正在网里拼命挣扎。

就这样,他打一网又一网,越打越上劲,越打越喜欢。谁知,他正打着打着,忽听有的孩子嚷道:

“你们瞧!队伍走了!”

秦海城顺着那个孩子手指的方向一望,只见一列整齐的队伍出现在远方的大路上。那队伍尽管和这里相隔很远很远,可他分明已经看出来了,那是大刀队的战士们。当他放下渔网正要追上前去的时候,那队伍在一块高粱地边上转过弯去,不见了!……

又是一个龙潭街的早上。

梁永生从县委开会回来了。他在黄二愣家召开了一次党支委扩大会议。

会上。

梁永生怀着激动的心情向大家说:

“同志们!我先向你们报告个好消息——”

他像故意憋着大伙儿似的,说到这里收住话头,又忙着去点烟了。

会场上鸦雀无声。

与会的同志们,大都是带着房东的零活儿来参加会议的。永生说到这儿,人们手中的活儿全都停下了。一双双满含希望的眼光,全在紧紧地盯着永生。永生点着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习惯地笑一下,又接上方才的话茬儿说下去:

“在这次会上,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给我们做了形势报告。对我们来说,形势正在越来越好。根据全国抗战形势的胜利发展,县委决定,从现在起,要有计划地逐步拔除敌人的据点,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吃掉……”

梁永生这么一说,人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会场骤然活跃起来。永生朝会场扫视一眼,提一提嗓门儿,将喜气洋洋的悄悄议论声压下去,又一字一板地说开了:

“县委指出:拔除敌人据点的目的,一是为了配合我军主力部队的战略行动,二是为了摸索摸索拔除敌人据点的经验,为我全县的反攻作准备……”

在永生抽烟的当儿,锁柱插言道:

“拔据点,有咱大刀队的任务吗?”

“你猜呐?”

“我揣摸着,准得有!”

“你揣摸对啦。”梁永生以征询的眼光望着大家,“怎么样?有信心吗?”

人们使用着不同的言词,各自表示着自己的态度:

“有信心!”

“没问题!”

“瞧好吧!”

“盼的是啥?”

“坚决干!”

“……”

“好!”

梁永生用一个“好”字总结了大家的发言。尔后,他又转了话题说:

“那么,现在,咱们就讨论讨论拔除据点的问题吧!”

“先讨论啥?”

“先讨论拔哪个据点——怎么样?”

炮筒子一拳砸在桌子上,嗵的一炮:

“干大的呀——先拔柴胡店!”

锁柱扑哧笑了:

“又是空炮!”

“空炮?”

“当然是空炮!”

“啥叫空炮?”

“打不准目标就叫空炮!”

炮筒子和锁柱你一言我一语地叮当着。梁永生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不过,在永生看来,炮筒子的意见的确是个“空炮”。原因是:这回永生从县委带回来的任务有两项,一是逐步拔除敌人据点,二是送一批战士去主力部队,扩大主力,以便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大股敌人;去主力部队的同志一走,大刀队上的人少了,一上来就攻柴胡店据点,显然是行不通的。

不过,这个问题,现在还没传达。

为啥没传达呢?梁永生是这么想的:“这两项任务,是两码事,有人去升主力也罢,没人去升主力也罢,拔据点的任务是一定要完成的;另外,要是把去主力部队的事一说,同志们准得争着去,那么一来,人们的思路全跑到去主力部队的事上去了,拔据点的问题怕是讨论不好了!”可是,现在梁永生尽管觉着炮筒子的意见不现实,他为了听听各种不同的意见,还是鼓励炮筒子说:

“说说,为啥先拔柴胡店?”

“拿鱼先拿头嘛!”

“噢!还有理儿不?全掏出来!”

“没哩!”

“好!痛快!拿鱼先拿头——先拔柴胡店!”梁永生伸出一根指头,“这算一种主张!”他又转向大家,“你们也都说说各自的主张!”

这时,小胖子正在修补一挂破旧的渔网。他总想发言,可他张了几回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又把嘴紧紧地闭上了。永生瞟他一眼,眯笑着说:

“小胖子,来,你发个言!”

领导一点将,小胖子开了腔:

“叫我看,该先拔水泊洼!”

他说着说着,莫名其妙地红起脸来。说完后,又望了望大家伙儿的神色,不吱声了。永生又笑笑说:

“哎,小胖子,你平日说话一说一大溜,今儿怎么刚一句就断弦儿啦?”

“没了!”

“那不行!”永生以将一军的口吻说,“你也得说个理儿嘛——为啥该先拔水泊洼?”

永生这一将军,又将出一套理来:

“我是这么想的——第一,疤瘌四跟咱有过联系;第二,那个据点上的伪军已经从思想上被咱拿下马来了……”小胖子的视线跟永生的目光碰了个头儿,又继续说下去,“总而言之,叫我看,水泊洼据点是个暄膪!文拿也罢,武打也罢,强攻也好,智取也好,都是不费力的!”

小胖子将自己的看法陈述完毕,又把会场环视一眼,然后低下头去细心地补起那张渔网。

“我看小胖子的意见行啊!”

这是赵生水的老粗嗓音。

赵生水正利用开会的时间替他的房东修理后鞧。他头也不抬地扔出这么一句,又继续忙起手里的活儿,再也不吭声了。

屋里静下来。

“这也是一种意见——先拿水泊洼!”梁永生以启发的语气说,“没说话的,接着说呀!”他吸了口烟,又说,“咱们全把肚子里那一包子掏出来,摆到桌面儿上,相互比较比较嘛!”

他说到这里,用两只笑眼盯住了锁柱。

锁柱知道,队长这是让他发言。于是,他先笑一笑,胸有成竹地、爽朗地说:

“我的意见,先拿黄家镇。”

梁永生笑意横溢地望着锁柱:

“为啥?说下去——”

“黄家镇,是咱这个地区的南大门。拿下黄家镇,就等于插上一道铁门栓,割断了柴胡店和县城的联系。”锁柱说,“这样,咱以后攻打柴胡店的时候,是瓮中捉鳖,十拿九稳。因为,一形成那种局面,县城的敌人,要来救援柴胡店,也就困难了!”

永生点点头:

“完啦?”

“完啦!”

“好!”永生又转向大家:

“这又是一种主张——先拿黄家镇!”

他照例一顿,继而又问:

“谁还有新方案?接着谈!”

没人吭声。

永生等了一会儿,接着说:

“没发言的同志们——还得发呀!如果自己没有新方案,对别人的方案谈谈看法也好嘛!”

头一个谈看法的是一位新战士:

“我的看法是:小胖子的主张好——先从水泊洼那个暄膪开刀!”

沈万泉拔出嘴里的烟袋,在水汆上磕去烟灰,又吱吱地吹了两口,然后也慢腾腾地开了腔:

“我的看法和锁柱的看法一样:先插上铁门栓——拿黄家镇!”

这一阵,梁志勇一面在思考着各个方案的长短,一面在帮助他的房东拴驴纣棍子。他听着发言的断了溜儿,抬头一望,见人们都在盯着他,他当即说:

“我的看法也和锁柱的看法一样。”

他说罢,又低下头去忙他的了。

这以后,又有几个同志谈了自己的看法。这些人的看法,大体分为两种——有同意先拿下水泊洼的,有同意先拿下黄家镇的。

人们谈完了各自的看法后,发言又断了溜儿,屋里再次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会场一沉静,主持会议的梁永生又活跃起来。他的注意力,迅速地转移了阵地——从耳朵上转移到眼睛上。你看,他那一双豁豁亮亮的大眼睛,突然忽忽闪闪地欢起来,向整个儿会场飘洒着含笑的热光:

“怎么又断弦啦?没词儿啦?”

人们用无声的笑,表示同意这个说法。

永生的视线扫过全场,又道:

“大家没了词儿,我就另出题儿——这样吧:现在各种各样的方案都摆出来了,每个人对这些方案也都有了态度,那么,下面咱是不是该比较比较这各个方案的长和短呀?”

永生几句话,将个刚刚落了潮的讨论会,又掀起一个新的高潮。

头一个发言的是小胖子。

他,由于自己的“方案”出其所料地得到了一定数量的“赞成票”,特别是其中还包括着支部成员赵生水,这使他很受鼓舞,抢先发了言。他的这次发言,气势比方才大多了,话儿也长了。不过,他讲的这些话,集中点只有一个——先拔水泊洼据点的好处。说具体些,其理由有二:一是好打,省劲,来得快,代价小;二是我们拿下水泊洼据点,能吓跑柴胡店的敌人。他侧重谈的,还是后边这个理由。

小胖子发言后,赵生水还补充了两句:

“我完全同意小胖子的看法。要按小锁柱、老沈、志勇他们的主张——先拿黄家镇,那不成了关上门打狼了吗?……”

大家知道,梁永生这个人,是从来不好打断别人的话弦拦腰插言的。也不知为什么,这回他却打破了历来的常规:

“哎,老赵,我先问你一句——关上门打狼不好?”

赵生水以板上钉钉的口气说:

“那是当然喽!”

梁永生的面部表情依然是松弛的。可是,他那话语的节奏,却是明显地加紧了:

“为什么?”

“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办!”

这是赵生水的回答。

由于老赵这话缺乏论据,可气势又是异常之大,因而引起一阵笑声。

小胖子没有笑。

他像为老赵解围似的,在笑声中开了腔:

“我刚才不是说过吗?关上门打狼,狼就要死拼乱咬,我们就伤亡多、代价大嘛!……”

锁柱见小胖子只是旧话重述,并没新的论据,就怪模怪样地逗笑说:

“你还说过——拿下水泊洼,吓跑柴胡店……”

“就是嘛!”小胖子说,“你说不会有这个效果?”

锁柱笑而未答。

梁永生又开了腔:

“小胖子,你是说,只要我们拿下水泊洼据点,准能吓跑柴胡店的敌人,是不是?”

“嗯。”小胖子说,“我是这么个看法儿。”他说着,瞟扫一眼众人,见有人的神色仿佛是不以为然,又加重语气跟上一句,“谁要不信,就等着瞧!”

永生笑笑说:

“小胖子啊,先别把话说死。不过,对这一点,我也认为是有可能的!”

小胖子听了他这话,脸上浮起胜利的笑意。

大家听了他这话,眼里闪出惊奇的目光。

永生说完这句话,又另起话题问小胖子:

“小胖子,你说,那柴胡店的敌人,要是逃跑的话,他们会往哪里跑呢?”

“往县城里跑呗!”

“他们跑进县城又怎么样?”

小胖子忽闪着大眼没答上来。

梁永生又一连气儿追问了好几句:

“敌人跑进县城,就算我们抗战胜利了?我们对待敌人,难道不是应该坚决把它消灭,而只是想个法子把它赶跑?……”

“把他们全赶进县城,再来个一勺儿烩嘛!”

赵生水插嘴争辩了这么一句。

梁永生的视线从小胖子身上又移向老赵:

“老赵,我再问问你——是一只狼好打呢?还是一群狼好打?”

“当然是一只狼要比一群狼好打了!”

“这么说,那你为啥还主张把敌人赶到一块儿去,等他们结成大帮再打呢?”

赵生水没答上来。

梁永生又问下去:

“再比方说,咱家闯进一只狼,是应当就地把它打死呢?还是应当先把它赶到邻居家去,然后再把它打死呢?”

按说,梁永生讲的,本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也是一个很深刻的道理。可是,由于他讲得形象,比喻贴切,所以,引得与会的人们全都笑了。这笑声中,包含着这样的意思:“这话说到家了!”还有的人,不由得把这个意思说出来了:

“这话深刻!一下子打开了我的心窍!”

这时节,惟独赵生水还不以为然:

“敌人,净些豆腐渣,多点少点一个样!”

“喔!你可不能说得那么轻巧!”梁永生道,“要知道,豆腐渣多了,也能撑死老黄牛呀!”他停顿一下,又说,“老赵,你在财主家的豆腐坊里,赶了十来年的‘圈儿集’,真知不道那豆腐渣的‘厉害’吗?”

人们又笑了。

赵生水的发言,一向是简洁而干脆的:

“通啦!”

会场上静下来。

那些带着房东的零活儿来参加会议的同志们,又都闷着头儿地忙开了。

稍沉了一会儿。梁永生问大家:

“看来,大家都同意先拿黄家镇据点了——是不是?”

“是!”

人们异口同声地回答着。

梁永生点点头,又出了个题目:

“那么,咱们就共同归纳归纳这个方案的根据吧——也好向县委作请示报告呀!”

“我先说——”

坐在锅台角上的王锁柱,大腿压着二腿,将一个小本本儿往膝盖上一摊,先瞅了一下,便开了机关枪:

“第一,先拿下黄家镇,就等于关上了敌人逃跑的大门……”

锁柱的机枪嘴突突到这里,炮筒子吭的一声开了一炮:

“这个早说过了!用你再重一遍?怪不得都叫你‘话篓子’!叫我看呀,你这个话篓子,还得加茓子哩!”

锁柱怎样了?他当然不会服:

“归纳归纳嘛!你不懂得啥叫‘归纳’?还是没听明白支部书记梁永生同志的意思?”

他一面说着,一面巡视着人们的神色。最后,将他的视线停留在梁永生那期待的笑脸上,又扳着指头有声有色有板有眼地说下去:

“第二,我们把敌人揈到城关区去,他们到那里不还是反革命?不还是害人民?我们那么干,等于是把自己肩上的包袱卸下来,再搁在兄弟地区的身上去!那显然,要给那里的战友增加压力,要给那里的人民群众增加困苦,还将给县委的整个部署增加麻烦,造成困难!……”

锁柱一条一条地讲完后,又突然变换了口气,接着说:

“我讲的这些,都是‘归纳’的大伙儿的意见。说错了的,是我没领会好同志们的意思……”

锁柱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阵,梁永生听了,喜在心里,笑在面上。这是因为,锁柱讲的这些,跟梁永生的心头所想合上了拍。除此而外,永生还想让同志们也能明白这些道理,因为这不仅有利于真正解决人们的思想问题,还可借以提高人们的认识水平,有利于今后的工作。

任何一次战斗,只有使同志们充分了解其意义,才能指望夺取胜利——这是永生的一贯想法。不过,这“战斗的意义”,他又一向不喜欢自己来讲,而常常是引导着别人替他说。今天,锁柱讲完后,梁永生又朝老赵一腆下颏儿,说:

“哎,机枪住点儿了,你再放炮吧?”

“不!”

“咋?”

“没炮弹喽!”

人们都笑了。

笑声渐稀,永生又道:

“小胖子,你呐?”

小胖子停住手中的活儿,很郑重地说:

“我同意锁柱的意见。方才,我主张先拿水泊洼,错了!那是本位主义,没全局观点!更主要的,是不符合毛主席关于打歼灭战的教导……”

赵生水插言道:

“你不要检查啦!到明天晚上就该开生活检查会了,到那个会上,咱们一块儿检查吧!”

又是一片无声的笑。永生含着笑意点着头:

“小胖子最后谈到的这个问题很重要。我准备到晚上召开个学习会,学习学习毛主席的有关著作。”他转过话题又说,“今天咱们讨论的这个问题,我看,就按刚才锁柱作的那个‘总结’办——大家看呐?怎么样?行不行?”

人们嬉笑着,齐声道:

“行!”

梁永生习惯地抽了口烟,继而道:

“咱再讨论第二个问题——也就是欢送一批同志去升主力的问题。”

会场上轰地沸腾起来。

你想啊,哪一个游击战士不盼着去主力部队呀?因此,永生这句话,就像一块石头投进水塘,在人们的心里激起了层层波浪,使得一张张的脸上,泛起了一道道的笑纹。

这时,有的下意识地自语道:

“大喜讯呀,大喜讯!”

有的在嘀嘀咕咕地议论着:

“伙计,你揣摸着这回得去多少人?”

还有的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口不由主地在叮问永生:

“梁队长!升主力?是真的?”

“你先别高兴,这回没你的份儿!”

“为啥?”

“吹喇叭的分家——挨不上号呗!”

梁永生笑笑,又说:

“这回升主力,咱大刀队要去四十个人——”

“真好!”

“可不算少!”

“可是,县委指示,支部委员和主要干部不能去。”

永生这么一说,有的同志失望地摇着头,好像在说:“这次去不成了!”

这一阵,梁志勇在悄悄地想着另外一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问梁队长:

“多咱去?”

“马上走!”

志勇沉思了片刻,正想张嘴,话题被一位新战士抢去了。在那战士的埋怨的口吻里,还带着几分着急的语气:

“队长,你咋不跟县委说说呢——又要拔据点,又要送战士去主力部队,这不矛盾吗?并且,去升主力的同志,一走就是四十名,剩下的,只不过三四十个人了,这怎么能行呢?”

炮筒子紧接着跟上一炮:

“是嘛!升主力的人,晚走几天就好了!”

梁永生反问道:

“怎么?没信心?”

炮筒子没答腔,那位新战士抢先说:

“打游击,人多几个少几个,怎么也好说!要说拔据点,人太少了怎么能行?”

梁永生逗他说:

“哎,你方才不是也同意先攻柴胡店吗?怎么?又不攻柴胡店啦?”

众笑。这笑声,把人们的思路又引向一个新的境界。那战士随着大家的笑声吐一下舌头,也笑了。

笑声落下。永生又说:

“要知道,扩大主力,也是为了反攻,为了更大量地歼灭敌人,我们得小局服从大局。”

小胖子将责怪的意思掩藏在尊敬的神情后边,朝着他一向信任的领导梁永生说:

“你要先交代清楚升主力这一锅,那管就好了!”

好了啥?这问题梁永生是明白的。可是,也不知为什么,还是故意问道:

“小胖子,为啥就好了?”

“那么一来,咱就甭讨论前头那一落拖了呗!”

那位新战士接言道:

“对嘛!咱们刚才呛咕的那一阵,算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咦!错了!”梁永生说,“拔据点的任务,咱一定要完成,怎么能算白费蜡呢?”

赵生水不解地问:

“怎么?一定完成?升主力的同志一走,剩下几拉拉人儿了,怎么去完成?”

“几拉拉人?剩剩就比两个人多吧?”梁永生说,“从前,队伍被打散了头的时候,你们两个人不是还坚持了几个月吗?”

“理是这么个理。”赵生水说,“我觉着,人少了,还要拔据点,总是不好办!”他停顿一下又说,“只要你拿出办法来,我保证:干是没问题的!”

梁永生瞟扫着会场:

“办法嘛,还得大家想哟!我既没开着‘办法工厂’,也没当着‘办法公司’的经理,哪有这么现成的‘办法’呀!”

人们无声地笑了。

屋里一片沉默。

过了一阵,赵生水又发言了。他说:

“我想了个办法——向县委要求要求,让去升主力的同志们分两批走,行不行啊?”

“为啥?”

“我是说,咱抓紧时间,鏖战一下,再让第二批同志走……”

梁永生摇头道:

“去升主力的人,一个不能少,半天不能拖!不然,会影响上级的整个部署!”

又有人接言道:

“将拔据点的时间往后推一推怎么样?我觉着,那么办的好处是……”

梁永生摆手道:

“甭说什么好处了!拔据点的任务推不得!一推,也会影响到大局的。”

人们听了,都在点头。

永生见大家的思想认识已大体统一起来,本不想再说下去了。可他又想:“不对呀!干革命,往后的道路还长着呐,对同志们的思想问题,怎么能就事论事地解决问题呢?应当抓住这个时机,将人们的认识再提高一步……”他想到这里,又接着讲下去。

他讲得可真活泼呀!

你看他,又打比喻,又举例子,既引导大家发问,又激发人们回答。在他的主导下,整个会场,时而鸦雀无声,时而笑浪滚滚;与会人员,有时在不约而同地点头,有时在紧张地思考问题。

经过梁永生启发诱导式的讲解,最后,大家的认识终于统一起来——

又要抽调一批战士去升主力,又要抓紧时间拔除一部分敌人的据点,这两者之间,确实是有点矛盾。可是,我们不能怕矛盾。矛盾普遍存在,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要有。事物,就是在矛盾中发展的;革命,就是在克服矛盾的过程中前进的。因此,矛盾,回避不了,只能想办法去解决它。解决矛盾的办法,具体说,有千千万,万万千;从性质上分,就是两种:一是正确的办法,一是不正确的办法。同志们弄清了这些大道理以后,永生将话题一转,急转直下,又将话头拉到当前的具体问题上来了:

“我们当前这个矛盾,是胜利形势下出现的矛盾,解决的办法不外乎有这么三个:一是,向上伸手——求援;二是,对任务打折扣——拖期;三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努力!”

他停顿一下,又问:

“同志们说,哪一种办法正确?”

“当然是最后一种办法正确喽!”

黄二愣更爽利:

“队长,你说怎么办吧!我们,没说的!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保证完成任务就是了!”

梁永生笑道:

“二愣,我刚开会回来,离开这里十来天了,最近的情况还没吃透膛,不了解情况,没调查研究,哪有发言权呀!你怎么一谈到办法就向我‘逼供’哩?”

二愣不吱声了。

好长时间没发言的沈万泉,这时慢慢沉沉地开了腔:

“我琢磨着,升主力,是大事,不能少去,也不能晚走;拔据点,也是大事,不能晚拔,更不能不拔!咋办?我琢磨着,得在‘智’字上作文章!也就是说,只能智取,不宜强攻——”

老沈说到这里,看了永生一眼。

永生点点头,鼓励他道:

“说下去——你认为该怎么个智取法?”

“咱是不是来个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永生问,“怎么个将计就计法?”

沈万泉还没回答,梁志勇突然插言道:

“有个情况,还没迭得向你汇报——在你去县委开会期间,黄家镇据点上的那个汉奸头子乔光祖,跟我们耍了个鬼花狐……”

永生对此很感兴趣:

“哦!啥?”

梁志勇以汇报的语气接着说:

“他派人送来一张纸条子。上写‘请梁队长阁下到黄家镇据点上来谈判,我们确保安全。’……”

永生听后,兴头子更大了:

“你们怎么办的?”

志勇答道:

“当时因为你不在,我们合计一下——我去了!”

“噢!”永生沉思了一霎儿,又问,“你去了以后,有什么情况?”

“看样子,那小子本来就不是真想谈判,净胡扯皮!”志勇说,“我利用这个机会,教训那个小子一顿,便回来了!”

梁永生又沉思了片刻,向大家说:

“你们说,乔光祖这是耍的什么把戏?”

锁柱说:

“我看,他是见鬼子的大势已去,要耍个四面见线、脚踩两只船的花招儿!”

沈万泉说:

“由于形势的发展对敌人越来越不利,黄家镇据点上那些家伙们,老些日子没敢出窝门儿了。现在,他们对八路军的虚实搞不清,要通过这一手儿,试探试探深浅,这是有可能的……”

老沈说到这儿,志勇插言道:

“在当时,我们是这样分析的:他‘请’咱进据点去‘谈判’,咱要不敢去,他准认为咱没真力量,随后也许要闹个什么妖儿……”

志勇正说着,话头又被锁柱抢过去:

“我揣摸着,要是梁队长真去了,那个小子也许要发孬——把梁队长绑起来,送到石黑那里去请功受赏,借此机会好升官发财!”

锁柱说罢,老沈又接上他刚才的话弦:

“那小子的算盘大概是:这两个目的要是都达不到,就此机会和八路军建立个联系,对他也有好处……”

“有啥好处?”

“来个‘两门赢’呗!”

永生又问:

“老沈同志,你身在虎穴,了解情况,而且和乔打交道多,对他也吃得比较透,你来估计估计——比方说,咱现在给姓乔的下道命令,让他投降,他干呀不干?”

沈万泉挺有把握地说:

“甭估计——准不干!”

“咋见得?”

“那天,志勇进据点以前,他把人全准备好了,只是没有动手……”

“哦!他为啥没动手?”

“他一见去的不是梁永生呗!”沈万泉说,“他把个梁志勇扣起来,送上去,石黑也不会重视——他的上司又没说谁捉住梁志勇赏洋五万元!再说,他只要捉不着梁永生,也是不敢轻易引火烧身的!……”

“好!我听明白了!”梁永生沉思了片刻,继而道,“我们来分析一下乔光祖的本质吧——这个小子,很狡猾,也很坏!他,根本不可能真想起义反正;他最近耍这种花招,也决不是真想和我们谈判他起义反正的问题。统观乔的出身历史说明了这一点,回顾我们几年来和乔斗争的情况更说明这一点;方才同志们的发言也肯定了这一点。如果大家同意我这种认识,那就需要明确这么几点:一,不能对乔光祖有什么幻想。也就是说,在‘智取’的过程中,不能期望通过教育争取使其起义反正,只能通过武力威胁使其缴械投降。二,要把我们政治工作的重点放在一般伪军身上。在‘智取’之前要这样。在‘智取’过程中也要这样。三,要时刻不忘乔是个狡猾的敌人。我们要高度警惕他这狡猾的一面,又要想法儿利用他这狡猾的一面。因此,我看可以考虑给他来个将计就计!”永生说到这里,将他那两条不断巡回的视线停留在沈万泉的身上,把话头一转又说,“老沈同志,你来谈谈你的想法儿吧!”

“行啊!”

随后,沈万泉把他“将计就计”的想法说了一遍,人们又呛呛咕咕地讨论了一阵,其中有修改,有补充,也有争论,最后才形成了一个全体与会同志一致同意的行动方案。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散会前,他们又讨论了一番大刀队应迅速吸收新战士的问题。散会时,梁永生紧紧抓住沈万泉的手,再次叮咛道:

“老沈同志啊,你赶回黄家镇以后,就按照咱们的计划行事吧!若出现什么新的情况,可要及时地和我们取上联系呀!”

“好!”

老沈应着,出门去了。

梁永生又向锁柱说:

“你和黄二愣马上出发,去完成你们分担的任务吧!行动一定要迅速,要严密!”

“是!”

锁柱和二愣同时应了一声,又相互一望,笑笑,也走了。

这时,梁志勇已自动来到永生的近前,在静静地等待着领导的命令。梁永生目送锁柱、二愣走出院门口,又掉过脸来跟志勇说:

“你负责安排挑选战士去升主力的问题。”

“好!”志勇以请示的口气说,“挑选什么样的人?你谈谈条件吧!”

“条件只一个——”

“啥?”

“选好的!”

“带枪不?”

“带。”

“带啥枪?”

“带好枪。”

“长枪?短枪?”

“长枪。”

“是!”

志勇要走了。

永生又喊住他:

“行动要快!”

“是!”

“越快越好!”

“是!”

梁志勇走后,永生又朝其余的同志们说:

“小胖子站一站。其余同志,按照咱方才的计划,也分头行动吧!”

屋里的人走净了。

梁永生又向站在一旁待命的小胖子说:

“你到县委去一趟。”

“去干啥?”

梁永生将刚从衣袋里掏出的一封信递给小胖子:

“把这封信送到县委去。”

“好!”

“要把它交给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

“是!”

“这封信很重要,涉及到我们大刀队的一些干部的提拔、安排等问题。”永生说,“万一路上碰到什么情况,一定要千方百计把它销毁,无论如何不能让它落到敌人手里……”

“是!”

“关于遵照县委指示拔除敌人据点的问题,你要根据咱们今天会上的讨论情况,原原本本地先向县委作个口头汇报。县委有什么指示,带回来。”永生说,“你再告诉县委——过两天,我将写一个书面报告送到县委去。”

“好吧!”

梁永生一面向外走着,还在一面嘱咐小胖子:

“路上,要注意这么几点……”

他俩且说且走,出了角门儿。小胖子告别了永生,出村去了。梁永生正在街上走着,忽听背后有人喊他:

“哎,梁队长!”

永生回头一望,原来是坊子镇的小学教员房智明来了。房智明是来找梁永生请示有关宣传的问题的。梁永生回答了他提出的几个具体问题以后,最后又特别向他强调了这样一点:

“对敌宣传,要侧重瓦解敌人。啊?”

“哎。”

“在加强对敌宣传的同时,可千万不能忽视对群众的宣传啊!”永生说,“在目前,对群众宣传的内容,要以号召青年参军入伍为中心……”

“好!记住啦!”

永生和房智明谈了一阵,刚要走,在村头放哨的二愣娘又赶了来。她着急地向永生说:

“饭也不吃,又要走哇?”

“老嫂子啊,放心吧,饭,是非吃不可的!”梁永生笑咧咧地说,“我们想就着饭时儿串几个门子,找几个人唠扯唠扯……”

“唉唉!你们这些人呀,整天价拿着吃饭不当回事儿!莫非说身子是铁的?……”

二愣娘站在角门儿口上,望着梁永生那高大的身影,大声小气地嘟嘟着。秋风,清爽宜人的秋风,正在悄悄地掀动着她那灰白了的发梢。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