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大刀记 > 第十三章 荒野斗智

大刀记 第十三章 荒野斗智

作者:郭澄清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5-01-16 13:39:49 来源:本站原创

五黄六月。

一个暴风雨后的早晨。

油绿色的漫洼里,升腾着白濛濛的雾气。

见年一到这个季节,总是草苗齐长,害虫群飞,庄户人家算忙上劲儿了!

一条涓涓流水,划破朝阳普照的绿野,在燕子唧唧喳喳的啼叫声中,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沙河古道,缓缓地流向那霞光万道的东方。

祖国的河山多壮丽呀!

地是肥的,苗是旺的,按说满洼遍野该是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可是,眼前的庄稼,并不是那样。有的地块儿,被敌人的“扫荡队”连蹚带踩闹得缺苗断垄,或者倒伏在地上;有的地块儿,由于敌人闹得百姓不得安宁,除虫灭草不及时,眼下已经荒芜了!

只有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经得住种种摧残,在那路边上、河滩上正旺盛地生长着。天真的孩子们,跟这野草一样,不论环境多么恶劣,不论时局多么紧张,他们照例放开喉咙唱他们的童谣:

天无边,

地无沿,

祖国的山河金不换!

小鬼子,

大坏蛋,

张牙舞爪胡捣乱!

儿童团,

意志坚,

齐心合力来抗战!

…………

一位扛着大锄的庄稼人,披着金色的阳光,跨着稳健的大步,在那浅草茸茸的溪水岸边走着。他听到这儿童的歌唱声以后,脸上闪动着笑意。这个人,身上的衣裳全湿透了,挽得高高的裤筒上,迸溅上很多泥点点。这些情况说明,他是在夜间冒着风雨赶路的。

有几只栖息在水边草窝里的青蛙,时而从行人的脚下蹦出来,又扎进水里去了。

平平静静的溪水,被它们激起许多圆形的波纹,环环相套地向四外扩展着,渐远渐细,慢慢地消逝在水草相连的岸边。

扛锄人将锄拄在地上,挺立在溪水岸边,稀里哗啦地涮了涮脚丫子,尔后将锄往肩上一扛,又甩开膀臂忽呀颤地赶路了。

这位扛锄人,虽是个农民打扮,但他不是农民。

他是谁?他,就是八路军的大刀队队长——梁永生。

梁永生来到龙潭附近,跨过龙潭桥,穿过松树林,沿着枣行的边缘走进村,穿街越巷,朝着黄二愣家的门口走去。

黄二愣家正在准备吃早饭。

当梁永生跨进他的庭院时,二愣娘正忙着掀锅,一团热腾腾的雾气从屋门口扑出来,在天井里散发着一种浓厚的野菜气味儿。

永生一边朝屋里走着,一边学着半生不熟的当地口音喊道:

“东家!使人不?”

二愣娘透过雾气往屋外一瞅,又回过头去。

她一面蘸着凉水往笊篱里拾那黏得粘手的菜团子,一面用一种腻歪的口吻不耐烦地说:

“不使人,去吧!”

永生走到屋门口了。二愣娘还在嘟嘟:

“多得活像鹰赶的!简直把人腻烦死了!……”

她的话未落,永生闯进屋。

二愣娘听见脚步声,猛一抬头,只见身边的雾气里,站着一个扛锄的大高个儿。进院找活干,就是才添的新风俗,哪有闯进人家的屋里问活儿的?二愣娘一面在心里这么想着,一面急眉火眼地嚷道:

“你是个啥东西?哪有你这号儿找零活干的?怎么跑到俺这屋里来啦?……”

二愣娘嚷着嚷着,梁永生扑哧哧笑了。

永生这一笑,把个二愣娘笑蒙了。她虚眯着眼睛,透过那白茫茫水濛濛的雾气朝永生的面目仔细一瞅,也不由得嗤地笑了:

“哎哟!老梁啊!”

梁永生乐呵呵儿地问:

“你把我当成谁啦?”

二愣娘多少带着一点抱歉的口吻,笑哈哈地解释道:

“唉唉!方才你在院子里一喊,我又一瞅你这身打扮,以为又是来了个找零活干的哩!……”

一向好说好笑的二愣娘,连说带笑地说到这里,乐不可遏地拍一下巴掌,叽叽嘎嘎地大笑起来了。她笑了几声,又说:

“老梁啊老梁啊,你这个人呀!唉——!”

“我怎么的啦?”

“你三天不吃饭,也忘不了逗闷子!”二愣娘将垂下来的一绺灰白发梢撩上去,指指永生身上的衣裳说,“你瞧你,都淋成落汤鸡了,方才在天井里还顾得南腔北调地出那洋相!……”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在瓦盆里涮了涮手,撂下尚未收拾完的锅不管去给永生找衣裳了。

锅里,蒸的菜团子。野菜的香味,阵阵扑鼻。

二愣娘趴在箱上一面翻找衣裳一面向永生说:

“老梁啊,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儿个,你一步攮进来,不早不晚,正赶上饭碗!……”

梁永生笑哈哈地说:

“今天真算来巧了!不光是正赶上饭碗儿,你锅里这个饭食,也正合我的口味儿!”

他说着,将肩上的大锄戳在门旮旯儿里。

接着,他又抓下头上的毛巾,拧了拧,便在脸上头上擦起来。他一面擦一面向二愣娘说:

“老嫂子啊,将二愣随身穿的孬好找一件子就行啊,用不着挑三拣四的……”

他一提到二愣,这才突然意识到二愣不在,于是改口问道:“哎,二愣呢?”

“出去啦!野得一天到晚不着家!”二愣娘声烦韵喜地说,“准是又跟他那伙儿民兵钻到一堆子去了呗!”她说着说着,突然一眼扫上了梁永生今儿这身不寻常的穿章儿,心里一纳闷儿,话就拐了弯儿,带着好奇的口气问道:

“老梁,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咋?”

“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儿了?”

二愣娘说着,将二愣的一套旧裤褂儿递给永生。这时,她见永生正往桌上端咸菜碟子,就没好气儿地嘟囔说:

“你这整天价耍刀摸枪的人,别在这里多手多脚地乱抓挠了,这锅头灶脑的事儿,用不着你这一号儿的,快到一边子换衣裳去吧!”

梁永生来到二愣住的小东房里,把门一掩,脱下了湿褂子,露出了那紫红色的光脊梁。他的身上不算胖,可是前胸后背却又厚硕又宽阔,肌肉也挺瓷实。他那两条胳膊,活像两根铁杠子。

永生换完衣裳又回到北屋。

二愣娘望望永生,笑道:

“你穿上这一身儿,更添上‘人才’了!”

永生笑呵呵地说:

“怎么样?像不像个庄稼人?”

二愣娘说:

“像!可像了!你没见?方才你猛孤丁地闯进来,我都不敢认你了!”

梁永生将鞋脱在炕根底下,两腿一盘坐到用布补过几回的炕席上,用筷子搛起一根萝卜条儿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笑吟吟地说:

“近来敌人闹腾得挺欢,化化装,便于活动呗!”

一提到敌人,二愣娘皱起眉来:

“那些狗杂种,也不知又是变的什么戏法儿……”

梁永生将嚼碎了的咸菜咽下去,说道:

“是啊!这一阵,敌人正在变换新花招儿。咱呢?就跟他来个你变我也变!……”

他俩正说着,二愣回来了。

二愣一进门,娘就跟他说:

“二愣,快到门口上放哨去!”

“谁来啦?”

“你梁大叔。”

“啊!”

二愣虽然“啊”得挺痛快,可他还是一撩门帘扎进里间屋里去了。因为二愣这孩子,几天见不到梁永生,心里就想得没法儿,人也像掉了魂!现在,他一听说梁队长来了,咋能不进去看看呢?

二愣一见永生穿上了他的衣服,先打了个愣。因为他觉着永生这么一打扮挺新鲜,便望着永生嘿嘿地憨笑起来。梁永生问他说:

“二愣,笑啥?”

“笑你呗!”

“我有啥可笑的?”

“你这么一扎裹,不像个八路样儿了!”

“你看我像个啥样儿?”

“很像个下乡找零活儿干的!”

黄二愣这么一说,梁永生心里想:“咦?他们娘儿俩,怎么都对下乡找零活的人印象这么深?最近我到县委开了几天会,莫非说这一带又出了什么新情况?”他想到这里,就问二愣:

“哎,二愣,这两天来找零活的人挺多吗?”

“嗬!海啦!”二愣说,“见天都来。有的人,还跑进家来问呢!”

“净些干啥活儿的?”

“干啥的都有。有扛锄的,有扛锨的,还有扛铡刀的,扛木筢的……”

“扛木筢的?”

“是啊!”二愣一撇嘴角子说,“不光有扛木筢的,还有拿镰的呢,真是天大的笑话儿!”

梁永生越听越觉有趣儿。他又问:

“这些人,你有认识的不?”

黄二愣摇头道:

“全不认识。净些生人!”

“你看他们净些什么人?”

“什么人?庄稼人呗!”

“你咋知道他们是庄稼人?”

“除了庄稼人,谁干这一行?”

“那为啥突然多起来?又为啥净些生人呢?”

“这我倒琢磨过——”二愣说,“准是从外地逃过来的难民……”

“你净胡诌八扯!”二愣娘一撩门帘走进屋来,“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种德性的难民!”

她用食指点着二愣的前额又说:

“你这个孩儿呀,一见了你梁大叔,就啥也忘了!刚才我叫你干啥去来?”

二愣搰拉一下脖颈子,又吐一下舌头,嘿嘿地笑着,跑出去放哨了。他那两只大脚板儿,蹬得大地咕噔咕噔响了一阵,好像外头跑了一匹大骡子。

梁永生盘着腿坐在炕头上,半倾着身子吃着饭,又问二愣娘:

“老嫂子,这几天儿,还有些啥情况?”

二愣娘咬了口干粮,在嘴里嚼着,想了一阵儿,然后咽下去,说:

“盘乡的小买卖人儿也添了些生人……”

永生转动着眼珠子,琢磨了一会儿,像是向二愣娘又像自言自语地说:

“噢!这里头八成有文章!”

二愣娘接着下音儿问道:

“这有啥文章呀?”

梁永生没回答。

他喝了口菜汤又问:

“老嫂子,我记得见年这个时候,好像是没有这些变化呀——是不是?”

“啥变化?”

“你看!这不找零活的也多了,小买卖人儿也多了,还净是些生人……”

在他俩谈话的当儿,二愣一会儿跑进来听听,一会儿又跑出去看看。当永生说到这里的时候,二愣又一步攮进屋来。他愣头愣脑地插言道:

“都叫鬼子闹的!”二愣仿佛听到外头有动静,收住话头警惕地听了一阵儿,又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鬼子和汉奸们成天价横抢竖夺,闹得一些穷庄户人家越来越难过,谁大瞪着两眼饿死?都出来想个活门混饭吃呗!”

二愣这种论调,尽管谱不上永生的弦,可是一向耐心的梁永生,依然是一面吃饭一面听,并不插嘴截舌地去打断二愣的议论。等二愣说完后,永生这才眯笑着将了他一军:

“二愣,我问你——凡是穷庄稼人,该懂庄稼活吧?”

“当然是喽!庄稼地的穷人,不懂庄稼活凭啥活着?”

“二愣,你想想——”永生又说,“脚下这个季节,拿着镰出来找活儿干,也能算是个正经八道的庄稼人?”

“二百五呗!”二愣说,“树林子大了,啥鸟都有!”

梁永生摇摇头。

二愣以迷惑不解的口气问:

“怎么?不对?”

永生带着三分批评七分教育的口吻说:

“不对!完全不对!二愣啊,你太麻痹呀!”

“麻痹?”

永生意识到,二愣还没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于是,他便举出一些生活中的例子,讲明了“麻痹”的危害。黄二愣听了,又辩解说:

“民兵不该麻痹大意,这我知道;可对这伙人,原先,我只认为净是些穷人,所以没注意他们……”

永生说:

“要看一个人是个什么人,不能光看他的说话和外表,主要是看他的行动和本质!”

他说到这里,缓了口气,又说下去:

“二愣啊,革命的战士,是阶级的眼睛。麻痹可不行啊!你要知道,敌人是狡猾的,斗争是复杂的;现在,敌人的兵力一天不如一天,可是他们的毒辣心肠并没变,而是比过去更狡猾了,因此斗争也就比过去更复杂。不怕敌人诡计,就怕我们麻痹,在这种情况下,谁麻痹谁就吃亏。往后儿,你再碰上生人,只要见他可疑,就不要轻易放过他。你还要把我这个意思,传达给你们村的全体民兵。啊?记住了不?”

“记住啦!”

二愣说罢,拿起一个菜团子啃着,一转身,又跑出去放哨了。

窗外,飞来一只喜鹊,落在庭前那高高的白杨树上,喳唧喳唧地叫了几声,将尾巴一翘,拍起翅膀又朝东南飞去了。

过了一阵。

梁永生刚撂下饭碗,黄二愣闯进屋来。他一见梁永生的面,就大声小气地嚷道:

“梁队长!我逮着一个!”

梁永生嗤地笑了:

“逮一个啥?”

二愣说:

“找零活干的!”

他说完后,发觉这话不大行,继而又道:

“我觉着那个人不大地道!”

永生问:

“那人在哪里?”

二愣说:

“在民兵队部里。”

永生又问:

“是个什么样的人?”

黄二愣把那人的年龄、相貌和衣着说了一遍。永生笑乎乎儿地说:

“把他带到这里来!”

“带到这里来?”

“对!”

“是!”

二愣走了。

不一会儿,二愣将那人带进屋来。

永生上眼一瞅,笑了。原来,二愣抓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沈万泉。

他只见,沈万泉扛着一张扒锄子,戴着一顶破草帽儿,赤着脚,裤腿挽得高高的,露着半截布满筋疙瘩的毛茸茸的泥腿,倒很像个干庄稼活的老汉。

沈老头子是个热烘烘的人。他是带着一股热气走进屋来的。他一见永生的面,就指着二愣问永生:

“老梁,这个愣小伙子,八成就是你常提到的那个黄二愣吧?”

梁永生点点头,又笑了。

接着,他指指沈万泉,故意逗二愣说:

“二愣,说说你抓他的根据——”

二愣一见梁永生和沈万泉见面的情景,心里就已经蒙了。现在永生又故意这么一问,二愣的脸像当时喝下二两烧酒似的,腾地涨红起来。他那两只大手,也仿佛成了多余的东西,把它搁在哪儿也觉着不大合适,结果又习惯地伸到脖子后头去了。他一面用手搓着脖颈子,一面两眼盯着自己的脚,讷讷地说:

“他,他是个生人……”

正在刷锅的二愣娘没容儿子说完,就把炊帚一撂嚷上了:

“你们瞧瞧俺这愣小子!”

她又转向二愣叱咤道:

“阖天底下还有你这么二愣的不?凡是生人你就抓人家呀?抓出祸儿来怎么办?……”

二愣抱屈地说:

“娘,不光这个!”

“还有啥?”

“他不大地道嘛!”

“又说傻话儿……”

永生抢过二愣娘的话头,问道:

“哎,二愣,你看着他哪里‘不大地道’?”

二愣解释说:

“我见他的脚上光有泥没有趼!”

二愣这一说,永生挺高兴。

他拍一下二愣的膀头儿,笑盈盈地夸奖他一句:

“二愣啊,你这一手儿不简单!”

永生这一夸,夸得个二愣倒挺不自在。你看他,那股手也没处放脚也没处站的劲儿又上来了,腆着一张红彤彤的脸只是嘿嘿地笑。稍沉了一下,这才又搓手又摸胸地说:

“俺净耍二愣!”

“这回又叫你愣对了!”梁永生风趣地说,“二愣啊,由我来‘审讯审讯’这个‘不大地道’的‘生人’,你呐,还去放哨,行吗?啊?”

到这时,黄二愣对这个“不大地道”的“生人”的身份,已看出一些门道。于是,他“啊”了一声,继而又朝沈万泉笑笑,抱歉地说:

“同志,我是个二愣,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对不住你,你打我两下子吧!”

二愣这股实落劲儿,又把人们逗笑了。

笑声正在高涨着,二愣一头窜出屋去。

梁永生和沈万泉笑望着二愣的背影在院门口消逝后,两人一同进了里间,在炕沿上坐下来。梁永生问沈万泉:

“有事?”

“我来汇报个情况——”

“啥情况?”

“石黑搞了个‘地下线’!”沈万泉说,“他把叛徒余山怀从水泊洼据点调回柴胡店去了,并叫那个小子当了这个‘地下线’的头子!”

“地下线?”梁永生问,“地下线是什么?”

“他们叫‘地下线’。叫我说,就是特务!”沈万泉说,“他们从伪军中挑选出一伙子人,又从社会上雇用了几个坏蛋,全化装成各种各样的身份,到各个村庄去串游,只要见到八路军的行踪,或者是闻到一点什么消息,就回据点去报告……”

前几天梁永生到县委去开会,县委曾谈到,当前敌人在日趋末路的情况下,正在大搞特务活动。县委就此还向与会人员提出两项要求:

一、注意收集有关这方面的情报,及时报告县委;

二、根据当地具体情况,采取相应的措施,与敌人这种阴谋进行坚决的斗争。

因此,梁永生对沈万泉谈到的情况很感兴趣。他想:“这个所谓的‘地下线’,是不是就是石黑大搞特务活动的一种具体形式?”于是,他进一步追问道:

“‘地下线’是咋的个组织法儿?”

“搞不清楚!”沈万泉说,“他们这套玩意儿,弄得还好严密哩!”

“还了解什么具体情况吗?”

沈万泉作了一些补充,然后说:“暂时就这些了。我今天是专为这件事来找你的。”

“近来敌人的动向怎么样?”

“自从那回我们的主力部队、地方部队和游击队配合一起,干了他们一家伙,近来敌人老实多了!”

沈万泉这里说的,是那一次主力部队的围歼战和地方部队、游击队对敌人援军的分歼战。那次围歼战,消灭敌军一个营。各地的分歼战,消灭敌军近两个连。

现在永生接着沈万泉的话尾又补充说:

“近来敌人不那么嚣张了,与那一仗固然有关系,不过,还不光是因为那一仗——”

“还因为啥?”

“还因为,近期以来,我们八路军、新四军在各地打了许多胜仗,使整个战局发生了很大变化!”永生一面装烟一面说,“从今往后,敌人的日子将越来越不好过了;而我们,仗将越打越大,形势也将越来越好……”

永生的话音落下。屋里沉静下来。这时,希望的火花,在老沈的心窝里迸发着;兴奋的浪涛,在他的胸腔中奔流着。

过了一会儿,梁永生抽了口烟,又转了话题问老沈:

“哎,疤瘌四近来有啥动静?”

老沈沉思了片刻,轻轻地摇摇头:

“没听到他的新情况。”

梁永生又关切地问:

“你近来的处境怎么样?”

“没啥事儿。挺好的。”

“你短不了出来跑,他们不怀疑你?”

“原先,我是以孩子生日娘满月的家务事跟他们请假的。后来,我觉着这样长期下去,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于是,就干脆公开提出来了——”

“提啥?”

“我向他们说,我家的日子不好过,当伙夫又不能像旁人似的下乡找点外快,光靠那点薪水是养不住家口的。特别是最近以来,票子更毛了,闹得家里的锅盖三六九儿地张不开口儿,内当家的成天价跟我打唧唧,不让我干这个差事了。”沈万泉说,“我将难处摆出来以后,就向他们说,往后儿,我得抽空摸空地出去找点零活干,也好挣个仨瓜俩枣儿的添补添补。要不价,我应的你们这个差事就干不成了!”

“他们说什么?”

“他们应下我了。”老沈说,“因为我有一手儿拿着他们,他们怕我辞职。”

“你哪一手儿能拿住他们?”

“烧鱼。”

“烧鱼?”

“对啦。”

“从前,我知道你做抻条挂面、烫面饺儿挺拿手。”梁永生说,“可还真不知道你有一套烧鱼的好手艺哩!”

“我是现学的。”老沈说,“从前,烧鱼这手活儿,倒是凑合着能弄,可是,弄不到好处……”

“你学这一套干啥?”

“黄家镇据点上的汉奸头子乔光祖爱吃这一口儿呀!”老沈说,“我知道那个小子爱吃这一口儿以后,就偷偷地访师拜友学了点特殊技术……”

永生故意把嘴一捽,跟他逗闷子说:

“喔哈!你对那个姓乔的,可真算得上‘忠心耿耿’了!”

永生说罢,哈哈地笑起来。

接着,永生的笑,又传染给老沈,老沈也笑了。

笑声未落,门帘一摆,二愣娘走进来。她见永生和老沈的脸上又是烟火又是戏,就说:

“你们这些人呀,真叫俺纳闷儿——”

永生笑着说:

“老嫂子呀,革命工作要有分工,俺们说的这些事,不需要告诉你……”

二愣娘说:

“这个俺懂,保守秘密嘛!别说你们,就是俺二愣,有些事还跟他娘保守秘密哩!……”

永生说:

“老嫂子啊,你懂得这个很好!”

二愣娘说:

“我刚才说纳闷儿,不是这个意思!”

“是啥意思?”

“我是说,你们这些人,整天价这一宿那一夜,一顿饱一顿饥,一天也不知道开几回火儿,这不等于是把脑袋瓜子挟在胳肢窝里混日子呀?怎么一到一堆子,还有闲心打嘎叽腔哩?”

她说着,把收满碎烟叶儿的小笸箩儿放下,一闪身又出去了。

沈万泉又跟梁永生谈叙了一阵之后,便走了。

他刚走,黄二愣又回到家来。

梁永生一边往烟荷包里装烟叶儿,一边带着批评的口吻向二愣说:

“二愣,刚才,我在来这里的路上,正巧路过你那块谷子地头儿。我见到你那谷子地里,草都快赶上苗高了,还不该耪呀?你只有那么一点地,种成那个样子,像个过庄稼日子的样儿吗?二愣啊,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庄稼之计在于勤。你这么懒,就不怕乡里乡亲们笑话?”

其实,别看梁永生这么说,可他完全知道二愣是个勤快孩子,而且也知道二愣是因为忙于抗日工作才把地耽误了的。他现在所以这么说,是要故意逗逗二愣,看看二愣怎么回答他。

二愣呢?他听了梁永生的批评,没有半点抱屈的表示,也没作一句解释,只是着头皮嘿嘿地笑:

“耪去,耪去!”

“走,我正找不着活儿干哩,去给你当半天‘短工’。”

梁永生说着,笑着,走到门旮旯儿里,摸起了大锄。

黄二愣上前拽住他,急眉火眼地说:

“哎呀呀,合而巴总像个鸡舌头似的那么一溜溜儿,还用得着仨呀俩的!……”

梁永生笑笑说:

“既然用不了这么多人,那你就甭去了呗!”

黄二愣只是憨笑,没拿的了。

他扛起大锄,乖乖地跟在梁永生的身后,下地去了。

永生和二愣已经走远了,二愣娘还站在天井里嘟嘟囔囔:

“唉唉唉,老梁这个人呀,他是多咱也不会让自己没活干的!……”

梁永生和黄二愣,一人扛着一张大锄,一前一后走出村庄。村外的漫洼地里,到处都是庄稼。各种各样的庄稼,不是缺苗断垄,便是七高八低参差不齐。梁永生一边走,一边望着满洼的庄稼,一边向黄二愣说:

“二愣啊,你们村的变工组,这一阵是不是又松下来了?得想些办法,再赶紧抓上去……”

“是松下来了!”二愣说,“因为这一阵子抗日工作太忙,生产上的事,没顾得抓……”

“错了!”

“错了?”

“错的可厉害!”

“厉害?”

“就是嘛!抗日工作当然重要。而且很重要,是中心工作。”永生说,“问题是,生产也重要。因为生产也是抗日工作。而且,它在整个抗日工作中,还是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梁永生先把大前提肯定下来,稍一停顿又举上实际事例了,“二愣,你想想,能喝着西北风打鬼子吗?能光着屁股抗战?不能吧?战士也罢,民兵也罢,群众也罢,都得吃饭穿衣裳!是不是?吃的穿的从哪里来呢?搞不好生产怎么能行?……”

他们说着走着,谷子地来到了。

经过风吹雨洗的庄稼,显得更清新,更碧绿了!如今被初升的阳光一照,又像擦上了一层油!

他俩来到地头上,一人一垄地耪起来。

梁永生一面耪着地,一面褒贬二愣:

“二愣啊,你这块谷子地,土挺肥,苗也旺,可就是种得不强!”

“咋不强?”

“缺苗断垄呗!”永生说,“有句农谚说得好:‘豆收长秸麦打齐,谷苗断垄不用提。’”他将拉过来的锄头扔出去,喘出一口大气又说,“二愣啊,土地无偏心,专爱勤劳人。你这块谷苗,要叫懂行的一看,准得说你懒,还得说你的庄稼活不撑劲!……”

永生一褒贬,二愣上火儿了!他气冲冲地说:

“这缺苗断垄的地方,全是叫鬼子、汉奸给踩的!那些狗杂种们,下乡‘讨伐’,怕八路、民兵伏击他,他们放着道路不敢走,就以蹚八路为名,满地里乱跑乱窜!”

二愣停住锄,向周遭儿一指,又说:

“梁队长你看,这满洼遍野,还有几块囫囵苗儿?这些野兽!可把庄户人家糟蹋苦啦!”

“是啊!”永生将扔出去的锄头拉过来,又说,“岂但是庄稼?别的,被敌人糟蹋得还轻呀?”

永生一激,二愣气更大了!他先骂了一句,又指着地头上的那条大道说:

“那条道上,原先个,道两旁一边一溜白杨树,笔管儿条直,一搂多粗,多威武呀?脚下你再看,光秃秃了!全叫敌人给锯了去,修据点用了!”

他一面用脚搓着锄刃,一面指指附近的村子,继而又道:

“再说村里吧——到处都是破瓦烂窑,哪村能挑出几所囫囵宅舍?大墙小壁,还有没枪眼儿的?门窗还有不被烧焦熏黑的?”

二愣将大锄往前一扔,又跟上一句:

“一想起这些,我就活活气煞!”

永生问:“你生谁的气呀?”

二愣答:“生敌人的气呗!”

“敌人对我们的摧残是严重的。可是这并不奇怪。因为敌人是侵略者。侵略者嘛,要是不抢夺,不破坏,不杀人,他们干什么去?要是真那样,他们也就不是侵略者了!”梁永生用锄角儿铲去苗根底下的一棵小草,又说,“地里不长草,世界上就没有锄。世界上假若没有这些欺压人民的反动家伙,我们这些干革命的人们,那不就该‘失业’了?”

二愣听到这里,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

“哎,梁队长,前天你给我们民兵开会,说敌人一天不如一天了,我们的胜利已经不远了,怎么他们现在又是加固碉堡,又是抢铜抢铁,闹腾得更欢了呢?”

“猪在临死之前还要吱啦两声,鸡在临死之前也要打个扑拉,日本鬼子就不兴挣扎挣扎?”永生说,“这就叫垂死挣扎嘛!”

“日本鬼子完蛋以后,咱们这大刀队再干啥呢?”

永生没有立即回答二愣向他提出的问题,只是笑乎乎儿地瞟了二愣一眼,反而向二愣提出问题道:

“二愣,你知道共产党员是干什么的吗?”

黄二愣冲口而出地说:

“抗日的呗!”

梁永生沉乎一下儿,说道:

“你这种说法,也算对。不过,我们的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他对这个问题不是这么个说法——”

二愣问:“他是怎么说的?”

永生说:“老方说:共产党员的使命,就是要在革命斗争中,用自己的血和汗,将这乌七八糟的世界,冲刷个干净,染它个通红!因此,每一个共产党员,都应当是为了革命的利益而活着,还得要,随时准备为了革命的利益而死去!”他稍一停顿又道,“从老方说的这个意思里可以看出,打败了日本鬼子,并不等于完成了共产党人的使命!二愣,懂吗?八路军呢,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也不应当只是为了抗日,打败了日本鬼子就算完事了,还要继续革命嘛!……”

他俩说着话儿,耪着地,来到了地头上。

地头上,有一条横穿而过的大道沟。

梁永生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指指道沟向二愣说:

“二愣,这条道沟,还有其他的道沟,原先个,不都是平平展展的大道吗?如今呐,全挑成一道道的壕沟了,横三竖四,错综交织,大车走不通了,走路也不方便,对这个,你生气不?”

二愣摇头道:“不生气。”

永生追下去:“为啥哩?”

二愣慨然道:“这是咱自己挑的嘛!”

永生转移了目标——他指着道沟口上的一座桥又问:

“那座桥,原先并不坏。是不?如今,拆了!这,你生气不?”

二愣又摇摇头:“也不!”

永生还是追问:“又为啥?”

二愣答得仍是那么爽利:

“也是因为咱自己拆的呗!”

“自己挑的、自己拆的就不生气?”

“自己挑的、自己拆的生谁的气?”

“不也算‘破坏’吗?”

“要说算也得算!”

“算也不生气?”

“算也不生气!”

永生追问到这里,话头又拐了弯儿:

“哎,二愣,你不生气,心疼不?”

二愣笑笑道:“说真心话,心疼倒是有点儿!”

永生继续追问:“拆桥你不也是积极分子吗?既然心疼,为啥还那么积极?”

二愣着脑袋皮说:

“你净出这囫囵题儿!闹得俺是茶壶里煮饺子——肚儿里倒是有,就是倒不出来!”

梁永生笑而未语。

黄二愣想了想,又道:

“上级叫拆嘛,心疼也拆!”

梁永生仍未说话。

二愣又补充一句:

“俺只是知道,反正上级不害咱!”

梁永生听了黄二愣这些说法,觉着二愣对战争和建设的关系还理解得不够透彻,他所以能够做到心疼也拆,不生气,只是出于对共产党、八路军的信任。于是,永生一面耪着地,一面又耐心地向黄二愣解释道:

“二愣啊,在当前,要一切服从战争。仗打胜了,啥都有了;仗打败了,一切全完。咱现在根据战争需要破坏了旧的,正是为了在打赢战争以后再建设新的;破坏这个,正是为了保住那个。你琢磨琢磨,是这么个理儿不?”

“对。是这么个理儿。”

接着,永生又满怀激情地和二愣讲述起抗战胜利以后的美好前景。黄二愣听梁永生这么一说,心里觉着豁亮多了。可是,他有个事儿觉着奇怪,就问:

“梁队长,你怎么懂得这么多道理呢?”

“大地明亮,全靠太阳的光芒。”梁永生说,“我懂得的道理,都是跟咱毛主席学的!”永生停住锄,从衣袋里掏出一本书,指着书说,“就是从毛主席写的书上学的。”

二愣忽闪着大眼,双手接过书去,擎在眼前,瞅了又瞅,瞅了又瞅,一直瞅了老大晌。最后,他把书又递给永生,说:

“给你吧。俺这肚子里没有半滴文化水儿,一个大字不识,看也白看。”

梁永生鼓励二愣说:

“往后,你该学着识字呀!识了字,等抗战胜利了,对建设新中国大有用处哩!……”

他们说着话儿,一趟地又耪下来了。

地头上,大路旁,长满了许许多多叫不上名来的野草,密密匝匝,毛毛茸茸,活像一床绿色的毯子铺在地上。天越来越热了。热得就像头上顶着一团火。永生把大锄一戳,向二愣说:

“咱抽个地头烟儿吧!”

他说着,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

黄二愣“啊”了一声,和梁永生面对面地坐下来。

永生一面掏烟袋一面问二愣:

“你愿意不愿意识字?”

“当然愿意喽!”

“那你为啥不积极上夜校呢?”

“俺从小穷得掉底没帮,如今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指着上几天夜校能识几个字?”

“能识很多字啊!你只要积极上夜校,长期坚持下去,就能摘掉文盲帽子。”永生说,“如果,你再随时随地认些老师,进步就会更快。”

“到哪里去认老师呀?”二愣说,“在这龙潭街上的穷人中,找个夜校教员就找不着!现在教夜校的,是个富农子弟。我腻歪他那号德性。这也是我不愿去上夜校的一个原因。”

“这不对。在政治上,你应当帮助他;在文化上,你应当向他学。”永生说,“你腻歪他,不接近他,在政治上也就不能帮助他了,在文化上也就不能向他学了。这对抗战是不利的!”

二愣忽闪着大眼,点点头。永生将话题一转又说:

“好!我先给你当个先生——”

他说罢,用小烟袋在地上写了五个大字:

“毛主席万岁!”

写完后,二愣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了:

“毛主席万岁!”

永生把这几个字擦去,重新写了五个大字:

“共产党万岁!”

刚写完,二愣又念出来了:

“共产党万岁!”

“喔哈!”永生高兴地说,“你已经认字不少了嘛!”

“哪里!”二愣笑笑说,“总共认识十一个!”

“十一个?”

“嗯喃。”

“哪十一个?”

“除了刚才你写的这八个字以外,还认识三个——八路军。”

梁永生兴冲冲地点点头。又问:

“这十一个字你是怎么认识的?”

“我是从墙标上认识的。”

接着,永生又在地上写了十一个字:

“黄二愣热爱共产党、毛主席。”

二愣又指着“共产党、毛主席”念道:

“共产党、毛主席。”

永生高兴地笑着,又指着其余的字问:

“二愣,这些念什么?”

黄二愣摇摇头:

“不认得!”

于是,梁永生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起来。不一会儿,黄二愣又把其余的五个字全学会了。永生心里想:“行!别看二愣是个粗鲁脾气儿,学识字儿,还满心灵哩!”接着,他又鼓励二愣道:

“二愣啊,只要你肯呛劲,你头上这顶文盲帽子,是准能摘掉的!”

“能?”

“能!”

随后,梁永生将他从前跟房兆祥学文化的过程讲了一遍,继而又道:

“二愣啊,现在,你要决心学文化,条件比我学文化的时候可好多了!眼时下,不光是村里有夜校,咱们队伍上,有好多同志也都在学文化。而且,有些人,已经认字不少了,满能给你当个老师。”

黄二愣忽闪着大眼安安稳稳地听着。

梁永生停顿一下又说:

“俗话道:‘井淘三遍吃甜水,人从三师武艺高。’往后儿,你要注意随时随地向认字的人们学习,多认些老师……”

永生讲到此,二愣乐起来:

“梁队长,我向你保证:今后一定积极努力,坚决摘掉文盲帽子!”

二愣一表决心,永生的话又变了味道:

“二愣啊,可要知道,立志容易成功难呀!”

二愣又是听而不语。

永生的话题在步步引申:

“做一件事,要成功,必须走完从说到做这段路程。那些只有志愿而没有行动的人,只能靠做梦来实现他那美妙的理想……”

梁永生一面和二愣谈着,眼角在不时地向四外瞟扫。他在看什么?似乎什么都看,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这是他的一种习惯!作为一个老游击队员,大概都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无论在干着什么,他都是在自觉不自觉地留心着四外的动静,而且,对那些发生在他周围的任何动静,他还非同寻常的敏感。

突然,有一群叫不上名来的野雀儿,从那边路畔的几棵高粱梢上忽地飞起来。

梁永生那正然瞟扫的视线一望见这种景象,立刻收住了话头,冲口而出地提醒二愣道:

“来人了!”

二愣朝四外撒打了一圈儿:

“哪有人呀?”

黄二愣的话未落地,从那边的高粱地边上,走出一个扛锄头的人来。

这个人,约有五十来岁年纪。身上的衣裳十分破旧,上面还有一层闪光的油渍,上眼一看,就跟剃头棚里的荡刀布差不离,使你辨认不出他这身衣裳原本是个什么颜色儿了!

黄二愣没顾得留心这个人。他在好奇地问永生:

“刚才,他还被高粱稞影着,你怎么就知道‘来人了’呢?”

永生未答。

他一边擦着地上的字,一边朝那来人一甩下颏儿:

“二愣,你认识那个人不?”

黄二愣扭着脖子,朝那来人看了一眼:

“不认得!”

稍一停,他又道:

“是个找零活儿干的。”

“你咋知道?”

“好像前天来过。”

黄二愣这么一说,梁永生对那来人发生了兴趣。于是他就悄悄地向那人打量起来。

这时,那扛锄人正向这边散散漫漫地走着。他那刮得溜光光、青徐徐的脸上,笑乎乎、乐津津的,还用他那贱声贱韵的音腔,轻哼着一支民间小调儿。

永生望着,想着:“不对劲儿呀!这个人,既然是出来找零活儿干的,可是天已到了这般时间,他还没有找上个饭门,怎么还这么美不够哩?再说,听他这口音,显然不是当地人,可他哼唱的又是当地流行的《打牙牌》;如果他是才从外地逃过来的难民,这小调儿是哪时学会的呢?……”

永生想到此,便朝二愣悄声道:

“注意!来人不对头!”

二愣也低声说:

“嗯。我觉摸着他也不地道!”

永生嘱咐二愣:

“你别吱声儿——看我的!”

二愣点点头,用喉音发出一个字:

“嗯。”

他俩的悄悄低语,到此断了弦。

梁永生将那根一拃长的小烟袋,插进烟荷包里,一边捻捻搓搓地装着烟,一边悠闲地望望天。

天幕上,飘来一块黑云彩。

它,将蓝天那纯净的美景给破坏了!

永生朝天空望了一阵,向二愣说:

“虽说刚下了一场好雨,要是再来一场,按说也不算多!”

这时的黄二愣,正凝视着西北天角,还鼓着两腮轻轻地吹着口哨。他听了永生这句话后,摆出一副有口无心的神态,顺嘴应道:

“那是!”

梁永生没话找话地又说:

“眼时下,正是‘六月六看谷秀’的季节,只有‘脱泥秀谷’,才能‘有苗就收’啊!……”

“可不!”

二愣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一句,又吹起他那动听的口哨来。

他俩正东一句西一句平平淡淡地啦着闲呱儿,那个扛锄人来到了他们的近前。

梁永生站起身来,架着小烟袋迎上去。

在永生的目光和那人的目光一碰头的当儿,永生的心里蓦地产生一种感觉:“咦?这人好面熟呀!”这时,他一面悄悄地翻腾着记忆,一面摆出一副毫无所察的神态,朝那人伸过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掌,并歉意地笑眯着两只憨厚的眼睛:

“麻烦你,借个火儿使使!”

永生这句话,是拙口钝腮的,土里土气的。

那人朝永生投来一副蔑视的眼光,在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态下,将手插进裤荷包儿,掏出一盒火柴,扔在梁永生那只端平久等的大手掌上。

永生划火点烟。

就在这一瞬间,许多念头掠过永生的脑海:“这个人,手上怎么这么干净?而且连一个茧子也没有!这哪像个干庄稼活的手呀?……磷是军用物资,眼下敌人控制甚严!因此,火柴早就绝了市。敌人配给火柴,两个月才每户只给一盒儿!这盒儿火柴,老百姓都舍不得轻易使用!现在,人们都用灰盒子打火做饭,用火镰打火抽烟!可是,火柴在这个人的手里,怎么竟是这么不贵重?就从这一点看,他也不是个真正的庄户人家!……”

只是一瞬间,梁永生就想了这么多。

可是,要看其外表,给人的感觉是:梁永生现在啥也没想,只是点火,抽烟。

在梁永生点火抽烟的当儿,那人趁机和黄二愣搭搭上了:

“小伙子,耪几遭啦?”

黄二愣佯装无心的样子:

“五遭。”

“唔!不少哇!”

“嗯。”

“姓啥?”

“姓黄。”

二愣边答边想:“不能让他这么问下去!”于是,他答罢,没容那人张口,又反问开了:

“你姓啥?”

“姓张!”

“是从外地来的吧?”

“哎,对,对对!是来找零活儿干的。”那人见永生已将烟点着,又转向永生,“你们是哪村的?”他的轻贱腔调里,潜伏着残暴的音韵。永生佯装一无所察,很随便地向左一甩头:

“龙潭街的。”

永生说着把火柴还给那人。

那人一面装着火柴,一面又问:

“你们村里平静不?”

“唉——!”永生先长叹了一声说:

“平静就好啦!”

“也是不平静?”

“嗯!”

梁永生这一声“嗯”,引起了那人的兴趣:

“怎么不平静?”

永生摆出一副胆小怕事的神态,先朝四下里撒打一阵儿,又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圆圈儿说:

“白天来这个!”

继而,他把拇指和食指全都挺直,“〇”变成了“八”字儿,又说:

“夜里就来这个!”

他说罢又叹息了一声。随着这声叹息吐出一口浓烟,接着说:

“脚下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像咱们这号庄户人家,不好混呀!”

永生说罢,又摇着头叹了一口长气。

他在叹息的同时,还哈下腰去摸锄杠,看样子,像是不愿再谈这些事,他要插手干活了。可是,这时那人的神色和永生截然相反——兴致是越来越高。他用手比着“八”字儿,又问永生:

“这个,常到你庄上来?”

梁永生拙口钝腮地说:

“敢是的!”

他说罢,又故作惊慌地压低嗓音,低语道:

“咱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为啥?”

“说不得呗!”

“怕啥?”

永生那严峻的神情和那人的放肆神情形成鲜明对照:

“怕啥?这才胡来哩!要叫汉奸那些狗杂种们知道了,还不得惹场大祸呀?像咱们这号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扯大拉小的一家巴子,不过啦?……”

梁永生一面说着,一面用眼角儿瞟扫着那人的表情。当他提到“汉奸那些狗杂种们”的时候,只见那人的神态突然一变,立刻又强力抑制住他的感情,佯装出镇静的样子。

这时,梁永生已从那人身上明显地嗅到一种敌意。不过,他给那人留下的印象却是:这个庄稼佬,既胆小怕事,嘴又不严!因此,那人暗自决定,要在梁永生这个“庄稼佬”身上捞点油水儿。于是,他又用手比着“八”字儿,再次追问梁永生道:

“这个,真常到你们庄上来?”

“那还撒谎?”

“谁们常来?”

永生反问那人:

“你听说过大刀队不?”

“听说过。”

“他们就三六九儿地来!”

永生一说这个,那人兴致更高了。他强拉着永生坐下,并说:“生人相会,都是有缘的,坐下唠扯唠扯!”他见永生不大随意,又掏出他那好像新安装上的旱烟袋,递给永生说:“来,尝我一锅子,我这是上等黄烟,味道特别香……”

梁永生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坐下了。

他磕去自己烟锅里的烟灰,将小烟袋插进那人的烟荷包,捻捻搓搓地装着烟。那人坐在梁永生的对面,不太熟练地佯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又问梁永生:

“哎,咱想起啥来说啥了——听人说,大刀队上那个队长梁永生,可是能耐不小……”

“嗯。”

“他也常上你们庄上来吧?”

“嗯。”

“那你当然会认识他了?”

“嗯。”

“他现在在哪里?”

“谁?”

那人这时心里腻烦起来:“这个庄稼佬儿的脑袋瓜子太迟钝了!”他虽心里暗暗地这么想着,可并没把这种感情表露出来,而是强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地说:“梁永生啊!”

“梁永生干啥?”

“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你们庄上?”

梁永生蓦地惊慌起来:

“你问这个,俺可不敢说!”

“怕啥呀?说也没关系嘛!”那人说,“反正咱们都是老百姓,哪说哪了,当说着玩儿呗!……”

永生的脑袋像货郎鼓似的摇着:

“不,不,俺不!”

“咋?”

“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那人拍打着薄薄的眼皮儿,转动着阴险的眼珠儿,悄悄地想了一阵儿,又说:

“哎,你听说过没有——”

“啥?”

那人凑前一步,诡秘地说:

“谁要能帮助皇军……不,日本鬼子捉到那个梁永生,赏洋五万元呀!你没听说过?”

“这倒听说过。”

“五万元,可真是不少的钱呀!”

“那敢是!”梁永生土里土气地说,“俺这阖庄的家业全可上,怕是也值不了这么多的钱哩!”

那人为了进一步激发梁永生的“爱财之心”,又说:

“咱听说,因为票子又贬值了,人家日本人还要按出示悬赏布告时的币值折价行赏哩!谁要有造化,能得着这笔外财,可就一步登天无穷的富贵了!”

梁永生咯出一口痰吐出去,又佯装同感地点着头:

“可不是呗!”

那人乘机攻上来,撺掇他说:

“那你咋不去报告?”

“俺一个庄稼汉子,哪知道上哪里去报呀!”

“上据点上去报呗!”

“喔!俺可不敢!”

“咋的?”

“俺怕!”

“怕啥?”

“自古以来,不都是‘兵扰民,民怕兵’吗?特别是那些汉奸狗子,见了鬼子紧蹀躞,见了八路就草鸡,专爱欺负老百姓!”梁永生稍微停顿一下儿又说,“有一回,我去给据点上送柴禾,也不知怎么弄得不对劲儿了,不光镚子儿没给,还差一点儿叫那汉奸杂种们把我打死!”他点着烟抽了一口接着说,“这话,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可是,直到脚下,我一寻思进据点那个鬼门关就脑袋痛,脊梁骨也发凉!……”

那人来了个仰天长叹,故作惋惜地一摊双臂:

“可惜呀,可惜呀!这是一笔不费吹灰之力唾手可得的外财……真是太可惜了!”

梁永生也叹息了一声,说:

“可惜也没法儿呀,俺反正不愿进据点儿!”

沉默了片刻。那人见永生总是想起身去耪地,忙不迭地又说:

“哎,要是据点上来人,你敢不敢报告?”

“那要看来个啥样的人了——”永生说,“要是来个挺善静的人,我当然敢报。要是来个穿军装的,身上带着枪呀刀儿的,说话又吹胡子瞪眼挺横的,俺还是不敢报!”永生打了个唉声又说,“我这个人呀,从小胆小怕事,就是见不得官面儿上的人!”

那人突然转了话题,傲然自得地说:

“你见了我害怕不?”

“你有啥可怕的?咱们是一样的庄户人家!”

“我算善静不?”

“善静!”

“那你就向我报吧!”

“向你报?”

“是啊!”

“报啥?”

“报梁永生现在在什么地方呀!”

永生一听,扑哧笑了。他用一种故意逗哏的语调,有一搭无一搭地说:

“俺向你报不是白报,你又不给俺钱!”

“我要是给你钱哩?”

梁永生满脸泛起取乐儿的神色:

“你要是给我钱呀,别说是五万,就是五百,我也向你报!”

“咋这么贱?”

“来得便宜呗!既不用担险,又不用害怕,说句话费了啥?”

梁永生说到这里,见那个家伙求功心切,就故意装作要起身的样子,望着日头说:

“呀!天不早了!跟你扯了些没用的,耽误了一趟地!咱别穷逗这些没要紧了,下回再拉吧!……”

“别走!”

“别走做啥?扯拉这些闲言淡语,不是做梦娶媳妇?又不当吃又不当喝!……”

梁永生说着说着站起身来。

那人一见永生要走,忙说:

“你别走哇——我给你钱!”

“去吧!别拿俺开心了!”

“真的呀!”那人掏出一沓子票子,朝永生眼前一举,带着引逗的神色说,“你看——!”

梁永生佯装一见票子动了心:

“喔哈!这么一大沓子,得有一千块吧?”

“一千?五千!”那人说,“你向我报了,这些钱全给你!”

“你是据点上的人呀?”

“我,我,我不是——”

“不是你为啥……”

那人故作神秘地说:

“我给你五千,你说给我,我再上据点上去报,人家给我五万——我是为了赚钱呀!”

这时永生心里想:“石黑‘悬赏缉拿’的‘价格’是,谁捉到梁永生才给五万,怎么他一去报就给五万?”从这里,永生更断定这个老小子不是好人了!可是,他并没把这种心情表露出来,只是“哦”了一声,佯装猛醒,又叮嘱说:“那,咱得先讲好一条儿——”

“哪一条儿?”

“你到据点上去报告,可不能说是我说给你的!”梁永生带着提心吊胆的神色说,“你要是说了俺,万一叫八路军知道了……”

“不说你,保证不说你就是了!”那人说,“再说,我还不知你老哥贵姓哩,我想说你也没法儿说呀!”

梁永生笑乎乎地点点头。

那人静静地等待着。他等待梁永生告诉他梁永生的下落。谁知,梁永生向四处一撒打,又摇摇头滑扣了:

“不行!”

“咋又不行?”

“这个地界儿不行呗!现下正是收工的时候,这儿又是大道——”梁永生指指那边正在收工回家的农民说,“你看!人来人往的,哪能说这个呢?要是叫人家听了去,报告给那个梁永生——”梁永生指指自己的脑袋又说,“俺这个玩意儿管甭要了!”

“那,你说,哪里行?”

梁永生向四周瞭望着。

一霎儿,他指着漫洼地里的一个“小瓜屋儿”,以商议的语调说:

“哎,咱上那里头去说行不行?”

那人朝永生指的方向瞅着:

“小瓜屋儿里?”

“啊!”

那人想了想,说:

“就依着你!”

永生要走时,又嘱咐二愣:

“你别光贪玩儿,要哨着人点儿!啊?听了不?可千万不能走露了风声呀!要不价,咱们这一家巴子,钱也得不着,人也全做酱了!听见了不?咹?”

永生这些话,是想暗示给黄二愣两层意思——一是,叫他注意放哨,留心随时可能发生的敌情;二是,他想用这些话,来点明他和二愣是一家人。

他这后一层意思,除了使二愣明白以后好跟他合作而外,主要是想说给那人听的。其实呢,方才永生敢于当着二愣说那些话,那人就已经认为他们是一家人了。而且,给那人造成的这种错觉,永生也已经意识到了。不过,梁永生毕竟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他目下所以再一次来上这么几句一语双关的话,意在彻底打消那人万一可能有的疑虑。

说到黄二愣,这个粗中有细的小伙子,在方才这一阵里,由始至终,一直跟梁永生配合得很好。

开初时,他见梁永生装出那股傻里傻气的神态,心里觉着好笑!可也是哩!自从黄二愣认识梁永生那一天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他多咱见到梁永生有过这样的神态?当然是没有的!

多少年来,梁永生留给黄二愣的深刻印象,是一种令人敬慕的英武形象!他听人说过的梁永生大闹黄家镇,是如此;他亲身参加过的营救小锁柱,也是如此。特别是抗日战争以来,黄二愣曾和梁永生一起夜袭柴胡店,也曾一起鏖战在龙潭的街头巷口,在这些战斗中,永生留给二愣的形象,更是如此!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二愣对永生目下的神态才感到可笑!

不过,黄二愣虽然心里觉着很可笑,可从他的表情看,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来。就说刚才梁永生和那人通过啦叨儿进行斗智的时候吧,人家黄二愣,一直是装出一副不关心这号儿事的样子。

一忽儿,他跑到东边的花生地里去逮蝈蝈儿;

一忽儿,他又窜到西边的芝麻地里去追小兔儿。

有时候,他也坐在旁边,听一阵话儿。就是在他听他们说话的当儿,他还不时地探出身子伸出手,不是将正在啃食庄稼的一个蚂蚱弄死,就是将一丛谷苗附近的小草拔下来。

因此,黄二愣给那人留下的印象是,这个小伙子,是个“不懂政治”的庄稼孩子;而且,这个孩子在他的大人面前,还有几分局促,有时看来想插嘴而又不敢插嘴。

二愣这种神情,当然是他故意装出来的。

现在,二愣听永生这么一说,灵机忽地一转,立刻领会了永生的意思。于是,他用传情的眼睛望着永生“哎”了一声,又说:

“叔,你可快点来呀!要不,我不等你了!”

二愣以撒娇的语气说着,脸上流露出一种叔侄之间特有的那股既敬重又诙谐的神色。永生用嬉笑、责备兼而有之的口吻说:

“瞧你这孩儿!这么大了,还是没点大人气儿,净是一片玩儿心!”

梁永生说罢,就蹅着漫洼地斜棱八角地朝那座“小瓜屋儿”走下去。

这时,有两只灵巧的燕子,在人们的头顶上低低地飞着。它们,时而飞得挺高挺高,时而又俯冲下来,去追捕那人眼不易看见的无名小虫儿。

梁永生领着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汉奸向“小瓜屋儿”走着,那汉奸一面气吁吁地跋着步子,一面挂着轻蔑的神色向永生说:

“你们这号庄户人家呀,总是怕掉下树叶来砸着脑袋,胆子小得像个豆粒儿!在那里说了够多好?唉!净自找着费这股二蔓子劲!……”

在这走向“小瓜屋儿”的路上,梁永生一直在用语言来拨动那个老小子的思路。现在,他又在边走边说地消磨着时间:

“唉!庄稼佬庄稼佬嘛!像俺这号庄稼汉子,见过啥呀?啥也没见过!不怕你笑话了,就说吧,俺打小连火车也没见过……”

“没见过火车?”

“没见过!”永生说,“我到过的地方,方圆连十里地也没有!……”

“像你这样的人,死了也算一辈子?”

“谁说不是哩!想起来也真冤呀!”永生又自暴自弃地叹息一声,“你看!脚下这个世道儿这么打仗,我就没见过什么这枪那炮的!……”

那汉奸讽嘲地问:

“见过洋炮吗?”

“洋炮倒是见过!”永生说,“可没敢放过!因为这个,俺一听见枪响就吓破胆,一见到穿军衣的就噗通心,在老远望见当兵的背着大枪心里就发怵……”

他俩且走且说,且说且走,说到这里便迈进了“小瓜屋儿”。“小瓜屋儿”,间量很小,横着竖着都不过一庹多长。

这个“小瓜屋儿”,是瓜农看瓜时住的地方。自从闹鬼子以来,鬼子、伪军一见瓜地就不走了,糟蹋个一塌糊涂才算了事。因此,瓜农们不敢种瓜了,大都把瓜地改种成了五谷杂粮。这“小瓜屋儿”的主人,也属于这种情况。因为这样的缘故,当前虽是瓜季,“小瓜屋儿”周围却没有一棵瓜蔓。“小瓜屋儿”里头,除了一条小土炕而外,便是四个墙旮旯儿,什么玩意儿也没有。

他俩进了“小瓜屋儿”以后,都半斜着身子耷拉着腿,坐在炕沿儿上。梁永生掏出那根小烟袋,将烟锅子插进烟荷包里,慢慢沉沉捻捻搓搓地装起烟来。看他那股沉住气的神态,就像他已经忘了到这“小瓜屋儿”里来干什么似的!

那汉奸催促道:

“说呀!”

梁永生低着头不吱声。

汉奸又是一遍:

“你还不快说吗?”

梁永生摆出一副后悔的神情,摇着头说:

“不行!俺越琢磨越不行!”

“咋又不行?”

“你赚俺!”

“赚你?”

“可不是呗!你也是个庄户人家,俺也是个庄户人家,俺说出来,只得五千,你去一报,得四万五,这‘买卖儿’干不得!”梁永生说,“那俺哪如去直接报给人家据点上的人呀?……”

那汉奸一看梁永生啰嗦起来了,他的心里越来越不耐烦。他想:“我有一支枪,他两手攥空拳,又在这漫洼居中的‘小瓜屋儿’里,亮出我的身份,大量也不要紧!”他想到这里,于是便说:

“你别胡裹黏了!我就是据点上的人,快说吧!”

梁永生这时依然是不着急,不上火,不以为然,还是那股不紧不慢的憨厚劲儿:

“你说这个,俺信不着!”

“为啥信不着?”

“嘴是两张皮,连点儿证据也没有!”

永生说罢站起身来,一边朝外走,一边嘟囔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散伙吧!”

那汉奸见永生真要走,忙上前拽住了他,并从腰里掏出一支小手枪,向永生一亮,说:

“你瞧!这是啥?”

梁永生装着害怕的样子,变脸失色地说:

“枪?”

那汉奸说:

“这算证据不?”

梁永生像惊呆了似的,瞪着疑惑的眼睛,不吱声。那汉奸紧跟着又加上一句:

“你想想,庄户人家能有枪?”

梁永生呆呆地愣了一阵,佯装忽然醒了腔,摸着后脑勺儿憨笑了:

“我信着了!看来你还真是据点上的呢!”

他继而又感叹地说:

“我这个人好说实话,据点上的人,像你这么善静的可真不多呀!”

“既然信着了,那你就快说吧!”汉奸追问道,“梁永生现在哪里?”

梁永生好像没听见。他直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瞅着汉奸手里的手枪,并一边瞅一边孩子气儿地叨叨着:

“哎,这玩意儿挺有意思!这么一丁点儿小东西儿,也能放得响吗?”

那汉奸不耐烦地说:

“不响带它干啥?如掖着个掏灰耙吗?”

梁永生憨笑着要求说:

“叫俺看看行不?”

那汉奸以斥责的口气说:

“这是看着玩的玩意儿?”

“那怕啥的呀?这是铁的,又不是纸儿的,还能摸坏了?”

“摸响了怎么办?”

“别逗俺啦!你还没装药呢,它能响得了?”

那汉奸一听,嗤地笑了。他直笑得那高牙床子上的鲜红的牙花子全露了出来,又说:“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巴子!”

“我说错了?这玩意不是铁的?”

“不是那个——”

“啥?”

“这枪用子弹,不用装药!”

“噢!那么说,你没搁上子弹,叫俺看看不也看不响吗?……”

那汉奸又笑了:

“别胡啰嗦了!你快说梁永生在哪里吧!”

“你不叫俺看看,俺就不说!俺要是说了,你准更不叫俺看了!”梁永生说,“那俺管这一辈子也捞不着开开眼了!……”

汉奸在犹豫。

梁永生又说:

“嗬!你再这么厉害干啥?俺光看看,又不要你的,为啥不叫看哩?……”

永生嘟嘟着,那汉奸暗自想道:“给他个空枪,让他看看,也不会出什么事儿的!”于是,他将子弹梭子抽出来,把手枪扔给永生,没好气儿地说:

“给你,看看吧!”

“可好,可好!……”

梁永生装出特别高兴的神色,讷讷地说着。与此同时,他还故意慢慢沉沉地伸出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格外小心地抓起了那支手枪。

那汉奸一面望着梁永生的神情和动作,一面轻蔑地笑着:

“你这人,真是啥也不懂,还啥也要看!看完了,可得告诉我——梁永生在什么地方呀?”

“行行行!”

梁永生一边瞅着手枪,一边顺口应着。他瞅了一会儿,笑笑说:

“嘁!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呀!”

“这玩意儿你瞧不起?”那汉奸说,“它,放上子弹就能打死人!……”

梁永生像逗趣儿似的不紧不慢地说:

“其实,这玩意儿,俺也有一个!”

“你也有?”

“可不是呗!”

那汉奸又轻蔑地笑了。

他掏出一支烟卷儿,叼在嘴角儿上,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又将口腔的浓烟喷出来,而后,以嘲笑的口吻撇着嘴角子说:

“你有枪?你有烟枪啊?”

“不!真有!就是比你这个大点儿!”

“泥儿捏的吧?还是木头做的?”

“不!”梁永生从腰里抽出匣枪,笑笑说,“你瞧!这不也是铁的吗?”

这时节,梁永生的神色,语气,都不像在跟敌人斗智,而是像在跟熟人逗趣。可是,在这种特定的情况下,这样的神色和语气,其威力却是比声色俱厉还要大的。你看,那个汉奸瞪着两只眼直盯着梁永生的匣枪,脸上的颜色在急速地变化着——时而白,时而黄,时而灰,时而暗!

眼下,在那个汉奸的感觉中,有一股冰水流过他的脊梁骨,使得他浑身颤抖起来。他的心境,就好像一瓢冷水倒进烧红了的锅中,唰地凉下来,并炸出了一道道的裂纹。与此同时,他头上的凉汗珠子,足有黄豆粒子那么大,正稀里哗啦地往下滚着。这时候,他那双失神的眼睛,好像突然间在梁永生的身上发现了一种东西,一种非常瘆人的东西。因此,他不由得暗暗悔恨自己——为什么方才就没发现这一点?

那汉奸愣了一阵儿,嘴里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你是……”

梁永生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

他冷冷静静地平端着匣子枪。

枪口正对着那个汉奸的胸口。

这间,在那个汉奸的眼里,梁永生的形象蓦地变了!他再也不是傻头傻脑的“庄稼巴子”,而成了一位英武可畏的八路军!

他只见,在梁永生的眼里,正闪射着一种可怕的光亮。当那汉奸的眼光和梁永生的眼光碰了头的时候,那汉奸便赶紧地回避开了,仿佛他怕梁永生那锋锐的眼光会把他的眼珠子刺伤似的!

继而,梁永生的脸上,又泛起一种轻蔑的神色,不紧不慢地说:

“你,不是要找那个梁永生吗?”

那汉奸瞪着一对傻眼不敢吭气儿。

梁永生停了一下又自问自答地说:

“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梁永生!”

梁永生这句话,尽管声音并不大,嗓门儿也不高,话语之中也没有什么吓唬人的字眼儿,可是你说怪不,这话却吓得那个汉奸立刻打了个冷战,脸色唰地煞白了!同时,他还失声地发出一声嚎叫:

“啊——!”

梁永生轻蔑地一笑,又说:

“瞧!你不是迫不及待地要找那个梁永生吗?咹?如今真的见着我这个梁永生了,怎么却又吓成这种熊相儿了?”

说实话,到了现在,那个汉奸已经吓得真魂出壳,啥也看不清,啥也听不见了!只见他,半自觉半不自觉地从炕沿上溜下来,噗噔一声,双膝跪地,身子宛如经过霜打的树叶在风中抖动着。他先把自己的脸打了几下儿,带着一副爹死娘亡的苦相,磕头如捣蒜地连连央求道:

“梁队长呀!你行行好!我有眼不识泰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那汉奸不住声地叨叨着。

看来这小子的脑袋瓜儿已经失灵,仿佛是除去“饶了我吧”以外,再也不会说别的话了。梁永生用枪口点点那个汉奸的前额,说:“你只要说实话,我就留下你这条狗命!”

那汉奸直瞪着一双灰溜溜的眼睛,变颜失色地满口答应着:

“说实话!说实话!我一定说实话!……”

“好吧!”梁永生说,“那你要如实回答我向你提出的各种问题——”

“行行行……”

“我告诉你——你的情况,你的罪恶,我们早就掌握起来了!”梁永生又用枪口点一下那汉奸的额盖,并在语气上增加了几分严厉,一字一顿地说,“你要说瞎话,我就枪毙你!”

“是!不敢!不敢!”

随后,一场严肃的审讯,便在这漫洼地中的“小瓜屋儿”里开始了。

梁永生端着匣枪端坐在炕沿上。

那汉奸像个直橛儿似的跪在炕根底下。

梁永生问:“你叫啥?”

那汉奸答:“叫,叫,叫张温。”

这时的张温,是多么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啊!他在作出这句最普通最简单的答供的一刹那间,头脑中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斗争,眼角儿还连续瞟扫了永生好几次。当他想不说真实姓名时,梁永生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强烈地在他的耳畔响着:“你的情况,你的罪恶,我们早就掌握起来了!”除了这句话在促使着他改变说假话的主意而外,还有另外一种强大的压力,那就是梁永生那支瘆人的匣枪口,正在对着他那被虚汗覆盖着的亮脑门儿。这个无情的压力使他想道:“我要是说了假话,他二拇指头一动弹,我这条小命儿就算交代了!”张温基于保命的想法,这才万般无奈地道出了真名实姓。

张温这么一说,永生心里一震。

他的头脑中忽忽地闪了一阵,终于将这个眼熟的家伙认出来了——目前跪在面前的这个汉奸,原来就是曾在杨柳青“福聚旅馆”见过面的那个张温。

张温在据点上当伪军的事,永生当然是知道的。

可是,他不仅当了伪军,而且又当了敌人的特务,这一点,永生还不清楚。特别是,跪在面前的这个特务就是那个张温,原来永生更没想到能有这么巧!

现在,永生正是由于感到遇得巧而有点吃惊的。

不过,他只是内心里有点吃惊,外表上却没任何变化,并将他的审讯毫无间断地继续下去了。下面,便是梁永生和张温的一段对话:

“你是杨柳青人吧?”

“对,对对。”

“多大岁数?”

“五十。”

“从前在‘福聚旅馆’混过事吧?”

“对,对对。”

“你现在在据点上干什么?”

“当汉奸!”

“属于什么组织?”

“地下线。”

“地下线是什么?”

“就是特务队。”

“你们特务队里多少人?”

“十八个。”

“都是谁?”

“蝎子,蚰蜒,老刺猬,蛤蟆,老鼠,大眼贼——”张温急促地喘息了一口又说,“还有,屎壳郎,绿豆蝇,花蝼蛄,可怜虫……”

张温说着。

永生算着。

张温说完了。

永生问他道:

“你说的这些代号儿都准吗?”

“准,都准!”

永生严厉起来:

“你叫什么代号儿?”

张温萎缩着身子:

“可怜虫!”

“你们的头头儿是谁?”

“余山怀。”

“他是什么代号儿?”

“绿豆蝇!”

梁永生这时望着可怜虫的“可怜相”,心里一鼓鼓的,差一点儿没笑出来。他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极力忍住笑,又问下去:

“你们这里边,不还有个罗矬子吗?”

“对!有。”

“他的代号是啥?”

“屎壳郎!”

“豁嘴子呢?”

“大眼贼!”

“你把你们这十八个人的名字说一遍!”

“是!”

张温将十八个特务的名字说完了。梁永生又叫他重述一遍,然后说:

“你们归谁领导?”

“太君……不,石黑!”

“这回是谁派出你们来的?”

“石黑!”

“派出你们来的任务是啥?”

“他叫我们,打听梁永生——”张温忙改口说,“不,不,打听长官你的下落……”

永生等张温说完后,又进一步追问:

“你们这帮‘绿豆蝇’、‘可怜虫’们,全是怎么伪装的?”

张温像说数来宝似的说:

“装成干什么的都有——算卦的,相面的,卖姜的,卖蒜的,化缘的,要饭的,换针换线收破烂的;也有提篮挎筐冒充走亲访友、赶集上店的;还有带着各种各样的家什串街盘乡找零活儿干的……”

“有没有暗号儿?”

“有!”

“啥?”

张温又说起特务们伪装的暗号儿来。他在那边说,永生在这边看,等他说完后,永生觉着张温的说法和他自己的穿戴打扮完全相符,便转口又问:

“还有啥没交代?”

“没了!”

“胡说!”

“真没了!”

“你们在哪活动?”

“哦!对,对,对!”张温说,“我们目前的活动范围是,坊子镇,龙潭街,雒家庄,宁安寨,十里铺,七里桥,张家集,岱家庙,王马店,苏家庵,秦村,关庄,纸坊,马厂,董家庄……”

“还有啥?”

“这回真没有了!”

“今天余山怀在哪里活动?”

“雒家庄!”

“用啥作伪装?”

“卖洋蒜!”

梁永生严肃地说:

“张温!你这些话,可都是实话?”

“实话,都是实话!”张温指指划划地说,“长官!上有天,下有地,这当中间儿里还有颗良心嘛!长官你待我这么好,我要再说假话欺骗长官,那还对得起人呀!再说,我要是昧着良心做事,天爷爷也是不会饶我的呀!长官要是信不过我,我可以当着你的面对天盟个誓……”

梁永生打断了张温的话弦:

“少来这一套!”

“是!”

永生又警告张温:

“我们不管‘天爷爷’饶你不饶你!你要记着:你要是用假话来欺骗我们——”

张温利用永生稍一停顿的当儿,又加了声“不敢”。永生没理睬他,掂掂匣枪接言道:

“它,是决不会饶你的!”

“知道!”

“知道啥?”

“枪毙!”

“对!”

张温身子一抖。永生向他申明:

“你方才那些话,如有遗漏,还允许你补充;如有假话,还允许你校正!可是,过了现在,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永生跟张温谈到这里,朝“小瓜屋儿”外边喊道:

“二愣!”

“有!”

永生喊声未落,二愣应声而入。

他怎么来得这么急爽?原来是,在梁永生审讯张温的过程中,好奇的黄二愣,早就凑到“小瓜屋儿”门口旁边来了。他一面瞭望四野,一面听屋里的问答。现在,他听永生一喊,跨步进了“小瓜屋儿”,端端正正地站在梁永生的面前,打了个敬礼以后郑重其事地说:

“报告梁队长!民兵黄二愣,奉命来到!”

“好!”

永生指指张温向二愣道:

“你将他带回村去,先关押在民兵队部,派上几个民兵严加看守!”

“是!”

永生点一下头,又道:

“然后,迅速组织一些民兵,到各村去分头送信,向各村的民兵干部,还有住在那村的大刀队战士,口头传达我的命令——让各村的民兵和大刀队战士配合起来,火速行动,把所有……”

“明白啦!”

“明白啥?”

“把所有戴草帽、穿铲鞋、褂子只扣仨扣儿的生人,全部逮捕起来!”

“你咋知道的?”

“我已经听见了!”

“送信的村庄……”

“我也知道——主要是坊子镇,宁安寨,雒家庄,十里铺……”

二愣真是好记性呀!他将方才张温提到的那些村名,一口气儿说了一遍。虽然顺序不尽相同,可是一个也没漏下。

永生听后,将高兴掩藏在心内,朝二愣说:

“不要到雒家庄去送信了!”

“你去?”

“对!”

永生忽闪着笑眼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以启发的口吻问二愣道:

“你对要去完成的任务都明白了吗?”

“有一点还不明白——”

“哪一点?”

“将那些特务逮捕以后,在什么时间、送到什么地方去?”二愣一缓气又跟上一句,“请队长指示!”

黄二愣不仅记性特别好,还竟是这样的细心,这哪还像个二愣呀!永生心中高兴地想着。一向细心的梁永生,今天竟没嘱咐这一点,是不是因为一时粗心?不是的。这是因为,过去二愣有个粗心的毛病,永生帮助他改正这个毛病也下过不少工夫,今天永生是想通过这件事看一看,二愣改正得怎么样了。现在他怀着兴奋的心情,迈步走到“小瓜屋儿”门口,先扶着二愣的肩膀低语了一阵,然后又拍拍二愣的肩峰,笑盈盈地问道:

“行不行?”

“行!”

“那就火速行动吧!”

“是!”

二愣得意地笑着,点一下头。尔后,他转向张温,又喝令道:

“走!”

方才二愣说“行”的时候那么得意地一笑,就把个疑神疑鬼的张温吓了一跳,现在他又横眉冷目地喝了一声“走”,更把个张温吓没了真魂。你看他,身子就像被人抽去了全部筋骨似的,软瘫瘫的,连立都立不稳了,他怎么还能跟着二愣走呢?

张温不走,二愣当然不干!

二愣不干,张温向永生祈求:

“长官!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以后我一定改,一定改……”

永生没有答话。

张温又泪濛濛地说:

“你们不是要枪毙我呀?”

永生心里好笑,说:

“你先别害怕,不是去枪毙你!”

张温那蜡黄的脸上渐渐泛起血色: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这时永生想道:“利用张温这个小子多了解一些有关余山怀的情况,火候到了。”永生想到这里,就说:

“如果你不立功赎罪,就凭你当铁心汉奸这条罪恶,是应当枪毙你的!”

永生这一句,把张温脸上那刚刚泛出的一丝儿血色又吓回去了!他颤动着铁青色的薄唇正要再说什么,永生没容他出声先开了腔:

“张温!我问你——你认识我不?”

说真的,张温是不认识梁永生的。你想啊,过去张温在“福聚旅馆”混事的时候,天天迎迎送送,该有多少张脸孔在他的眼前闪过呀!像当年梁永生那样一个“穷光蛋”,尽管在去找余山怀投亲时是张温“接待”的,可他怎么能给这张温留下什么印象呢?况且事情又经过了这么多年,永生当时连个名字也没留给他,所以现在他冲着永生瞅了好久最后只好说:

“不认得!”

“你在‘福聚旅馆’混事的时候,不是曾经接待过去找余山怀投亲的一家人吗?”梁永生说,“我,梁永生,就是那个‘自找没味儿’的‘穷光蛋’!”

他这一说,吓得个张温又噗噔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头带作揖地央求道:

“长官!你宰相肚子撑开船,君子不见小人怪——过去那一章,千错万错我的错!再说,我当时……”

梁永生现在重提旧事,意在揭开张温和余山怀的老根!这时,没容他继续说下去,便拦腰插言道:

“张温,我把话说回来——我是了解你的。也知道你和余山怀所干的勾当。今天,你要如实交代,立功赎罪;不然,我们是不会轻饶你的!……”

随后,梁永生简要地讲了讲我军的俘虏政策。张温说:

“我一定如实交代,一定如实交代!……”

张温交代了有关余山怀的一些情况。其中,包括梁永生宁安寨被围时,敌人所以知道他的名字,就是在梁永生越狱之后、被围之前,余山怀向石黑报告的。他交代完后,梁永生又说:“我再次向你讲明白——你说的这些要都是真的,我们一定按照党的政策对你进行宽大处理……”

张温急忙自我表白说:

“保证真实!”

“你自己保证不行!”

“谁给保证行?”

“得让事实来给你作保证!”永生说,“我们马上就要采取措施!只要将来的事实证明你没撒谎,我们对你就宽大处理!如果事实证明你是用假话骗了我们,那就说明你是死不悔改的铁心汉奸,我们定将严办!”他稍一停顿,继而又道,“你要还有什么事情愿意交代,现在还不晚!”

永生说罢,将手中的匣枪往腰里一插,又从小土炕上拣起张温那支手枪,并让张温交出子弹,他熟练地推上子弹梭子,递给二愣说:

“你先用着它!”

二愣得意地端着手枪,再次命令张温道:

“跟我走!”

“是!”

张温乖乖地走在二愣的前头。

他朝前走几步,回过头来瞅瞅二愣的面色,瞅瞅二愣手中的枪口;他又朝前走几步,再回过头来瞅瞅二愣的脸色,瞅瞅二愣的枪口。他越走越不放心,越瞅心越噗噔,又禁不住地问道:

“长官!你不是去枪毙我吧?”

黄二愣警告他说:

“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走,我不会枪毙你;可是,你哪时不老实,我就马上崩了你!”

张温吓得瞪着一对傻眼:

“我老实!我老实!我保证老实!”

二愣见张温还是挺紧张,他就利用走路的时间,给张温上起了政治课。这时,他尽管努力学着梁永生的口气,可是,他所讲的内容,还是“黄二愣式”的:

“张温,你是中国人,应该抗日嘛!为啥偏当汉奸?当了汉奸,就是卖国贼;当卖国贼,不改,就要枪崩……”

黄二愣边走边说,和张温一起消逝在青纱帐里。

在黄二愣押着张温返回龙潭的同时,梁永生向雒家庄奔去。

太阳偏午了。

因为正是个热时候,大地被晒得好像快要着起火来似的,一股股的热气从青纱帐里升起来,腾呀腾地朝天上钻着。

一点风丝儿也没有。

几片黑云在离太阳老远的地方老实儿地趴着。

几只机灵的小燕儿,不顾天气的炎热,正在掠空飞翔,捕捉着不易被人眼发现的小虫儿。一只蝼蛄将半截身子钻进土里,正撅着屁股蛀食庄稼的根儿,被一只突然自天而降的老鹰叼走了。

梁永生悄然疾行,直向雒家庄飞奔着。

他走一里又一里,奔一程又一程,走呀走,走呀走,走着走着,雒家庄迎上来了。

村头上,报时的雄鸡正站在大土堆的顶巅声声长鸣。

村子里,伴随着咴咴的驴叫传出了串乡喝卖声:

“卖——洋——蒜了——!”

…………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