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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 七 风格

作者:钱锺书 分类:诗词戏曲 更新时间:2025-01-06 12:45:14 来源:本站原创

(一)南北文学风格之别

文人相轻,故班固则短傅毅 (1) ,乡曲相私,故齐人仅知管晏 (2) 。合斯二者,而谈艺有南北之见。虽在普天率土大一统之代,此疆彼界之殊,往往为己长彼短之本。至于鼎立之局,瓜分之世,四始六义之评量 (3) ,更类七国五胡之争长 (4) ,亦风雅之相斫书矣 (5) 。《三国志·吴志·张纮传》裴注引陈琳书曰 (6) :“自仆在河北,与天下隔。此间率少于文章,易为雄伯 (7) ,故使仆受此过差之谈,非其实也,今景兴在此 (8) ,足下与子布在披 (9) ,所谓小巫见大巫 (10) ,神气尽矣。”已为北文不如南文张本 (11) 。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略谓 (12) :“洛阳江左,文雅尤甚。江左贵乎清绮 (13) ,河朔重乎气质 (14) 。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按但言“质胜”,即是文输 (15) 。是以北朝文士,邢邵、魏收实为冠冕 (16) ,而《北齐书·魏收传》载邵讥收“于任昉 (17) ,非宜模拟,亦大偷窃”,收斥邵“于沈约集中作贼” (18) ;则皆步武江南,未能自出机杼 (19) 。张 《朝野佥载》记庾信入北 (20) ,谓北中文事,“惟韩陵温子昇碑堪共语 (21) ,馀皆驴鸣犬吠聒耳”。南人轻北,其来旧矣。宋自靖康南渡 (22) ,残山剩水,隅守偏安,以淮南淮北之鸡犬声相闻 (23) ,竟成南海北海之马牛风不及 (24) 。元遗山以骚怨弘衍之才 (25) ,崛起金季,苞桑之惧,沧桑之痛 (26) ,发为声诗,情并七哀,变穷百态。北方之强,盖宋人江湖末派 (27) ,无足与抗衡者,亦南风之不竞也 (28) 。虽以方虚谷之自居南宋遗老、西江后劲 (29) ,《桐江续集》卷二十四《次韵高子明投赠》七律论北方词章,亦不得不曰:“尚有文才与古班,诗律规随元好问。”汪尧峰好挦撦南宋作家 (30) ,而《钝翁类稿》卷八《读宋人诗》第四首亦曰:“后村傲睨四灵间 (31) ,尚与前贤隔一关。若向中原整旗鼓,堂堂端合让遗山。”遗山论诗,《中州》名集,实寓南宋偏安之意;故苏天爵《国朝文类》卷三十八所载宋流人家铉翁《题中州诗集后》 (32) ,即云:“壤地有南北,而人物无南北,道统文脉无南北。虽在万里外,皆中州也。而况于在中州者乎”,《则堂集》失收 (33) 。可谓义正而词婉者。(150—15l页)

这一则讲诗文有南北风格的区别,这是由于南北地域不同,文化风俗不同,学风不同,诗文风格也就有所不同。特别是中国历史上由于政治原因,有过两次南北分治,先是南北朝的长期分裂,后是南宋与金的对峙,造成了南北的隔阂,文学上出现南北不同的风格,评论上也有南北之见。

(一)南北朝时期,文评者的南北之见,多表现在南人轻北。比如陈琳因去河北投袁绍,处在文人较少的环境中,成了出类拔萃的文学家,但是,在他给江苏广陵同乡张纮的信中,表示与张纮、张昭相比,还自惭不如,为北文不如南文之说先造了舆论。

温子昇、邢邵、魏收,都是北朝文学的佼佼者,但从《北齐书·魏收传》看,邢魏所以成名,因为邢邵师法沈约,魏收师法任昉,然“皆步武江南,未能自出机杼”,所以,邢魏互相讥笑为“偷窃”、“作贼”。《朝野佥载》也记载了南人庾信到了北方,瞧不起北文,以为只有写《韩陵山寺碑》的温子昇才配与他共语。可见,“南人轻北,其来旧矣”。这里指出,所以有南人轻北的原因,主要是与中国长期以来积淀的文化心理因素有关,一是文人相轻,二是乡曲相私。

南北的文学风格,究竟不同在哪里,据李延寿在《北史·文苑传》里说,南方文风文雅,贵清绮,重形式,文辞华美,以诗擅胜,宜于咏歌;北方文风质朴,贵刚直,重内容,气质高昂,以文见长,便于实用。概括地说,就是北文理胜其辞,南文辞过其意。因为南人北人的自然环境、生活习惯不同,造成性情气质上的差异,已带有传统性,反映到诗文上自然有不同风格。

先说民歌的风格,南北就明显的不同,南方多委婉曲折的情诗,如“朝思出前门,暮思还后渚。语笑向谁道,腹中阴忆汝”(《子夜歌》)。对恋人的思念深沉含蓄。北方民歌抒情的气势豪宕,境界宏阔,情感粗犷,如“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

再说文人的风格,南方重形式和音调,如梁沈约的《登北固楼》:

六代旧山川,兴亡几百年。繁华今寂寞,朝市昔喧阗。夜月琉璃水,春风柳色天。伤时为怀古,垂泪国门前。

又吴均《发湘江赠亲故别》之三:

君留朱门里,我至广江 。城高望犹见,风多听不闻。流苹方绕绕,落叶尚纷纷。无由得共赏,山川间白云。

虽是不同题材的诗,却都写得委婉含蓄,自然流畅,给人一种格调清新之感,在音律上已有了律句的格调。北方文人作品的风格,不像民歌的特色鲜明,可能是由于模仿南风,反而缺少北方豪放的气概。如魏收《挟琴歌》:

春风宛转入曲房,兼送小苑百花香。白马金鞍去未返,红妆玉 下成行。

又,邢邵《思公子》:

绮罗日减带,桃李无颜色。思君君未归,归来岂相识。

这两位都是北朝著名的文学家,可是诗作流传下来的不多,就从这几首明白如话的诗来看,他们确实受到南方香艳诗的影响不小,其中虽也不乏清远敦厚之趣,却不给人格调刚健之感。抛开文暂且不谈,单以诗相比,南北朝时期,北方确实逊于南方,直到南方的庾信到北周,王褒也留在北方以后,他们以清新绮艳的风格吸引了北方文士竞相模仿,才出现了南北风格互为影响的新局面。

(二)北宋灭亡,南宋偏安临安(今杭州)以后,使文坛起了变化。淮南淮北虽如往常鸡犬之声相闻,但已成为南宋与金不同的两个社会。太原的元好问,具有汉民族良好的文化教养和他本人过人的天赋,身处金国,国破家亡之痛,使他在多方面显露出才华,成为金朝文坛上的大家。他文师韩欧,诗师杜甫,词学周邦彦,多方面丰富自己,“发为声诗”,“变穷百态”,不是南方的江湖末派可以相比的。清汪琬好摘取南宋作家诗,但他在评论宋人诗时,把元好问推作中原的代表,这个评价并不过分。让我们看一看无好问诗的风格,如:

南朝辞臣北朝客,栖迟零落无颜色。阳平城边握君手,不似铜驼洛阳陌。去年春风吹雁回,今年雁逐秋风来。春风秋风雁声里,行人日暮心悠哉。长江大浪金山下,吴儿舟船疾如马。西湖十月赏风烟,想得新诗更潇洒。(《送张君美往南中》)

又,《怀州子城晚望少室》:

河外青山展卧屏,并州孤客倚高城。十年旧隐抛何处?一片伤心画不成。谷口暮云知郑重,林梢残照故分明。洛阳见说兵犹满,半夜悲歌意未平。

两诗沉挚悲凉,读来可歌可泣,创造出自己的声调,自己的风格。

最后钱先生举引元苏天爵的话作这一则的小结:地域有南北之分,人无南北之分,因为南北继承的文化传统是共同的,无论南北相距多么遥远,也都是中州文化。元代以后的诗文发展更证实了苏氏的论断。可见苏天爵的见解是“义正而词婉”。

(二)唐宋诗风格之别

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 (34) ,《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 (35) ,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 (36) ,则宋人之有唐音者。《杨诚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诗序》曰 (37) :“诗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刘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诗派小序》仍以后山、陵阳、子勉、均父、二林 (38) 等皆非江西人为疑,似未闻诚斋此论。诗人之分唐宋,亦略同杨序之恉。(2页)

后见吴雨僧先生宓《艮斋诗草序》 (39) ,亦持是说。夫人禀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畛域 (40) 。唐以前之汉、魏、六朝,虽浑而未划,蕴而不发,亦未尝不可以此例之。叶横山《原诗》 (41) 内篇卷二云:“譬之地之生木,宋诗则能开花,而木之能事方毕。自宋以后之诗,不过花开而谢,谢而复开。”蒋心馀《忠雅堂诗集》 (42) 卷十三《辩诗》云:“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元明不能变,非仅气力衰。能事有止境,极诣难角奇。”可见五七言分唐宋,譬之太极之有两仪,本乎人质之判“玄虑”、“明白”,见刘邵《人物志·九征》篇。按即Jung:psychologisohs Typen所分之Introvert与Extravert (43) 。非徒朝代时期之谓矣。乃尚有老宿 (44) ,或则虐今荣古,谓宋诗时代太近,何不取法乎上;或则谓唐诗太古,宜学旬卿之法后王 (45) 。均堪绝倒。且又一集之内,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 (46) ,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 (47) 。若木之明,崦嵫之景 (48) ,心光既异,心声亦以先后不侔 (49) 。明之王弇州 (50) ,即可作证。弇州于嘉靖七子,实为冠冕;言文必西汉,言诗必盛唐。《四部稿》中 (51) ,莫非实大声弘之体。然弇州《续稿》一变矜气高腔,几乎剟言之瘢,刮法之痕,平直切至。屡和东坡诗韵。《续稿》卷四十一《宋诗选序》自言,尝抑宋诗者,“为惜格故”,此则“非申宋”,乃欲“用宋”。卷四十二《苏长公外纪序》于东坡才情,赞不容口,且曰:“当吾之少壮时,与于鳞习为古文词 (52) ,于四家殊不能相入 (53) ,晚而稍安之。毋论苏公文,即其诗最号为雅变杂糅者,虽不能为吾式,而亦足为吾用。”《读书后》 (54) 卷四《书苏诗》后曰:“长公诗在当时,天下争趣之,如诸侯王之求封于西楚。其后则若垓下之战 (55) ,正统离而不再属。今虽有好之者,亦不敢公言于人。其厄亦甚矣。余晚而颇不以为然。”下文 详言东坡神明乎少陵诗法之处,可与早作《四部稿》卷百四十七《艺苑卮言》论东坡语参观。然《卮言》以东坡配香山、剑南为正宗而外之广大教化主 (56) ,又曰:“苏之于白,尘矣”;此则径以苏接杜,识见大不同。《四部稿》卷四十六《醉后放言》云:“死亦不须埋我,教他蚁乐鸢 愁”,全本东坡“闻遭刘伶死便埋”一绝,则是弇州早作已染指苏诗矣。 虽词气尚负固矜高,不肯遽示相下,而乃心则已悦服。故钱牧斋《列朝诗集》丁集 (57) 、周栎园《因树屋书影》卷一皆记弇州临殁 (58) ,手坡集不释。要可征祖祧唐宋,有关年事气禀矣。按此特明弇州早晚年诗学之不同,非谓弇州晚年诗胜早年也。吴梅村《家 藏稿》 (59) 卷三十《太仓十子诗序》有“拯晚近诗弊者,芟抹弇州盛年用意之瓌词雄响,而表晚岁颓然自放之言,诎申颠倒”云云,议论极公。弇州《续稿》中篇什,有意无韵,木强率直, 实不如前稿之声情并茂;盖变未至道,况而愈下者也。 近来湖外诗家 (60) ,若陈抱碧、程十髮辈 (61) ,由唐转宋,适堪例类。唐宋诗之争,南宋已然,不自明起;袁子才《与施兰垞书》,《随园诗话》卷十六引徐朗斋语等调停之说 (62) ,当时亦早有。如戴昺《东野农歌集》 (63) 卷四《答妄论唐宋诗体者》云:“不用雕锼呕肺肠,词能达意即文章。性情原自无今古,格调何须辨宋唐”。不知格调之别,正本性情;性情虽主故常,亦能变运。岂曰强生区别,划水难分;直恐自有异同,抟沙不聚。《庄子·德充符》肝胆之论 (64) ,东坡《赤壁赋》水月之问 (65) ,可以破东野之惑矣。(3—5页)

这里两则讲唐诗、宋诗之别,主要不在朝代的区别,而是由于两种不同的风格,譬如天下有两种人,便有两种性情,也就分出两种诗来。

(一)风格是人的性情决定的,相同的朝代里,也会出现不同风格的作品。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称唐诗、宋词,是以朝代区分盛行的文体,唐以诗胜,宋以词胜。钱先生称唐诗、宋诗是以风格区别的,他在《宋诗选注序》里讲得很透彻,这里袭用序中举引唐释皎然和宋姜夔的话来说明。皎氏云:“反古曰复,不滞曰变。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其状如驽骥同厩,非造父不能辨”,“复忌太过”,“变若造微,不忌太过”,“若乏天机,强效复古,反令思扰神沮”(《诗式·复古通变体》),这是唐人作诗,评诗的标准,把“通变”看得比“复古”重要,写作上重在表现自我。姜氏云:“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白石道人诗集序》),这是宋人的话,只能在“合”中求“异”,甚至从古人作品中寻求作诗的灵感和榜样,再以说理、议论、故实入诗,形成了一种与唐诗不同的风格。宋代诗论家严羽第一个提倡断代论诗,便是为了研究诗歌发展到各个时期所表现的带有总体性的特征,他说宋人“尚理”,唐人“尚意兴”,是一个大致的概括,于诗前冠以唐、宋,也是为了称谓的方便,并不是说唐诗必出自唐人之手,宋诗必出自宋人之手,而是说诗“尚理”者近宋,“尚意兴”者近唐。袁枚《随园诗话》卷八亦云:“诗分唐宋,至今人犹恪守。不知诗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固号。人之性情,岂因国号而转移哉?”

这里说“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也是一个大致的概括,在于指出所谓唐体、宋调的不同特征。比如杜甫、韩愈,都是唐代大诗人,而他们的作品却为宋调开了路。像杜甫的《又呈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这首诗中间两联在发议论,在说理,不在写意兴,不正是开宋诗的说理吗?再像韩愈的《龊龊》:

龊龊当世士,所忧在饥寒。但见贱者悲,不闻贵者叹。大贤事业异,远抱非俗观。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汍澜……

不也是在说理吗?

宋人诗作而有唐音者,这里列举张耒、赵师秀的诗作,可以看到他们的风格。如张耒《初见嵩山》:

年来鞍马困尘埃,赖有青山豁我怀。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

真是潇洒自如,情景交融,丰神情韵均类唐诗。又如赵师秀《约客》: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其诗清新圆润。写景抒情之亲切,宛如出自唐人之手。说唐诗、宋诗主要是指诗的风格,正如杨万里说江西诗派,“诗江西,非人皆江西”,都是指诗的风格而言。江西诗派的首领黄庭坚是江西人,他以“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的主张,团结了一批诗人,共同取法于各体的优点来作诗,形成一个风格接近的诗派,世人遂以江西称之,不是说这个诗派的成员都是江西人,也不是说这个诗派的诗都是在江西写的。

(二)时代与地域对文学风格的形成有一定的影响,但决定作品风格的主要是人的禀性。钱先生讲的“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也是指诗的两种不同风格。宋以后诗人辈出,似都未能跳出唐体、宋调。唐以前各代诗作的风格,似也可这样分析。正如叶燮在《原诗》里的比喻。木生于地,开出宋诗这朵奇葩,宋以后的诗,只是花开花谢、复开复谢的差别,终究离不开宋调。“木”便是人的秉性。蒋士铨《辩诗》也是这个意思。诗分唐宋,仿佛在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之时,便已经有了天地之别。魏刘邵撰《人物志》,把人的品性判作思虑深沉型和单纯开朗型,也就是荣格《心理学类型》里分的内向性格和外向性格,这两种不同的品性,与朝代时期或地域环境,不能说没有关系,但都关系不大。

(三)唐体宋调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只是两种不同的风格。而风格之别,本于性情,性情不是一成不变,风格也会随之变化。譬如人的一生,早年才气横溢,喜为唐体,暮年老成持重,易操宋调,王世贞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早年他的诗作多“矜气高腔”,如《登太白楼》:“昔闻李供奉,长啸独登楼。此地一垂顾,高名百代留。白云海色曙,明月天门秋。欲觅重来者,潺湲济水流。”海阔天空,气势音节均似李白;到了晚年,他的作风有变,“平直切至”,如《太保歌》:“太保入朝门,缇骑若云屯。进见中贵人,人人若弟昆。太保从东来,一步一风雷。行者阑入室,居者颔其颏……”写奸相严嵩耀武扬威的声势,历历在目,却风格朴实。王世贞对苏轼的看法也有前后的区别,少壮时是排苏,后来好苏,临死时竟“手坡集不释”。可见,继承唐体宋调与年事、秉性的关系颇大,但这并不是说王世贞晚年诗作就一定胜于早年。

总之,唐宋诗的风格不同,孰胜孰负,南宋以来一直争论不休,袁枚曾举引徐嵩的话:“论诗只论工拙,不论朝代。譬如金玉,出于今之土中,不可谓非宝。败石瓦砾,传自洪荒,不可谓之宝。”(《随园诗话》卷十六)衰故举引徐嵩的这段话,该使人明白对于唐宋诗,似乎已无必要决出胜负了。

(三)杜律的雄浑与韧瘦

李拔可丈尝语余 (66) :“元遗山七律诚不可磨灭 (67) ,然每有俗调。如‘翠被匆匆梦执鞭’一首,似黑头黄三 (68) ;‘寝皮食肉男儿事’一首,似武生杨小楼 (69) 。”诚妙于取譬。遗山七律,声调茂越,气色苍浑,惜往往慢肤松肌,大而无当,似打官话,似作台步;粉本英雄,斯类衣冠优孟 (70) 。吴修龄《围炉诗话》卷六戏题陈卧子《明诗选》曰 (71) :“甚好四平戏,喉声彻太空。人人关壮缪, 大江东 (72) 。锣鼓繁而振,衫袍紫又红。座中脑尽裂,笑煞乐村童。”与李丈之评遗山,消息相通。尝试论之。

少陵七律兼备众妙,衍其一绪,胥足名家。譬如中衢之尊 (73) ,过者斟酌,多少不同,而各如所愿。陈后山之细筋健骨 (74) ,瘦硬通神,自为渊源老杜无论矣。即如杨铁崖在杭州嬉春俏唐之体 (75) ,何莫非从少陵“江上谁家桃树枝” (76) 、“今朝腊日春意动”、“春日春盘细生草”、“二月饶睡昏昏然”、“霜黄碧梧白鹤栖”、“江草日日映愁生”等诗来;以生拗白描之笔,作逸宕绮仄之词,遂使饭颗山头客 (77) ,化为西子湖畔人 (78) ,亦学而善变者也。然世所谓“杜样”者 (79) ,乃指雄阔高浑,实大声弘,如:“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指麾能事迥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一类。山谷、后山诸公仅得法于杜律之韧瘦者 (80) ,于此等畅酣饱满之什,未多效仿。

惟义山于杜 (81) ,无所不学,七律亦能兼兹两体。如《即日》之“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即杜《和裴迪》之“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是也。而世所传诵,乃其学杜雄亮诸联,如《二月二日》之“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82) ,即杜《登高》之“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是也;《安定城楼》之“永忆江湖归白发,欲迥天地入扁舟” (83) ,即杜《别李剑州》之“路经滟预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是也,而“回天地”三字,又自杜之“指麾能事回天地”来;《蜀中离席》之“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阻殿前军” (84) ,即杜《秋尽》之“雪岭独看西日落,剑门犹阻北人来”是也。

中晚唐人集中,杜样时复一遭。如郑都官《漂泊》之 (85) “十口漂零犹寄食,两川消息未收兵”;至顾逋翁《湖南客中春望》 (86) 之“风尘海内怜双鬓,涕泪天涯惨一身”,几为明七子之始作俑者矣 (87) 。

下逮北宋,欧公有“沧波万古流不尽 (88) ,白鸟双飞意自闲”,“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东坡有“令严钟鼓三更月 (89) ,野宿貔貅万灶烟”。皆即东坡评七言丽句所自道仿杜“旌旗日暖”、“五更鼓角”诸联者。苏门诸子中,张文潜七律最格宽语秀 (90) ,有唐人风。《柯山集》中《遣兴次韵和晁应之》先后八首尤苦学少陵:如“清涵星汉光垂地,冷觉鱼龙气近人”,“暗峡风云秋惨淡,高城河汉夜分明”,“双阙晓云连太室,九门晴影动天津” (91) ,“山川老去三年泪,关塞秋来万里愁”;他如《夏日》之“错落晴山移斗极,阴森暗峡宿风雷”。胥弘畅不类黄陈辈 (92) ,而近元明人。顾不过刻画景物,以为伟丽,无苍茫激楚之致。至南渡偏安,陈简斋流转兵间 (93) ,身世与杜相类,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七律如:“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五年天地无穷事,万里江湖见在身”;“孤臣白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雄伟苍楚,兼而有之。学杜得皮,举止大方,五律每可乱楮叶 (94) 。是以刘辰翁序《简斋集》 (95) ,谓其诗“望之苍然,而肌骨匀称,不如后山刻削”也。陆放翁哀时吊古 (96) ,亦时仿此体,如:“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四海一家天历数,两河百郡宋山川”;“楼船夜雪瓜洲渡,匹马秋风大散关” (97) ;“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而逸丽有馀,苍浑不足,至多使地名,用实字,已隐开明七子之风矣。

元遗山遭际,视简斋愈下,其七律亦学杜之肥,不学杜之瘦 (98) ,尤支空架,以为高腔。如《横波亭》诗之类,枵响窾言 (99) ,真有“甚好四平戏”之叹。然大体扬而能抑,刚中带柔,家国感深,情文有自。

及夫明代,献吉、于鳞继之 (100) ,元美之流 (101) ,承赵子昂“填满”之说 (102) ,仿杜子美雄阔之体,不择时地,下笔伸纸,即成此调。复稍参以王右丞《早朝》、《雨中春望应制》 (103) ,李东川《寄卢员外、綦毋三》 (104) ,祖咏《望蓟门》之制 (105) ,每篇必有人名地名。舆地之志,点鬼之簿 (106) ,粗豪肤廓,抗而不坠,放而不敛。作悲凉之语,则林贞恒《福州志》所谓“无病呻吟”也 (107) ;逞弘大之观,则吴修龄《围炉诗话》所谓“瞎唐体”也 (108) 。穷流溯源,简斋、遗山,实不啻为之导焉。人知明七子之为唐诗高调,安知简斋、遗山亦宋元诗之易流于高声 者乎 (109) 。故明人虽不取宋诗,而每能赏识简斋。胡元瑞于七子为应声之虫 (110) ,《诗薮·外编》卷五则云:“南宋古体推朱元晦,近体无出陈去非” (111) ,又云:“师道得杜骨,与义得杜肉”,又云:“陈去非弘壮,在杜陵廊庑。”盖朱之学选,陈之学杜,蹊径与七子相似也 (112) 。吴修龄于七子为吠影之狗,而《围炉诗话》卷四亦谓:“陈去非能作杜句。”草蛇灰线 (113) ,消息可参。

近人俞恪士《觚庵诗》之学简斋 (114) ,郭春榆《匏庐诗》之师遗山 (115) ,郭为较胜,而不能朴属微至,则二家之所同病也。陆祁孙《合肥学舍札记》卷六云 (116) :“工部七律二种。‘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义山而后,久成绝调。‘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务观、裕之、献吉、卧子尚能学之”云云。窃谓第一种句,宋人如陈后山、曾茶山皆能学之 (117) 。晚唐李咸用《绯桃》云:“未醉已知醒后忆,欲开先为落时愁”;南宋杨诚斋《普明寺见梅》云:“犹喜相看却恨晚,故应更好半开时”;亦尚存遗响。故钱龙锡评义山“重吟、已落” (118) 一联云:“闲冷处偏搜得到,宋人之工全在此。”冯注引。祁孙失之未考耳。陈卧子大才健笔,足以殿有明一代之诗而无愧,又丁百六阳九之会 (119) ,天意昌诗,宜若可以悲壮苍凉,上继简斋、遗山之学杜。乃读其遗集,终觉伟丽之致,多于苍楚。在本朝则近青邱、大复 (120) ,而不同献吉;于唐人则似东川、右丞,而不类少陵。祁孙之言,亦未识曲听真。然知以放翁、遗山与明之七子并举,则具眼人语也。(172—175页)

七言律诗,发展到杜甫笔下,已经成熟,无论在结构、声律、对仗、炼字、炼句等方面,都已积累了完整的艺术经验,足以使他成为“兼备众妙”的大师。后来学习杜诗的人,只要认真“衍其一绪”者,还没有不“胥足名家”的。

这一则便是沿着学杜者的足迹,论杜诗七律的两种不同风格:一种是雄浑沉郁,饱满声宏的;一种是生拗白描,逸宕绮仄的。陈师道的“细筋健骨,瘦硬通神”,是学杜甫后一种风格;杨维桢的嬉春俏唐体,是学杜甫前一种风格而加以变化。历来学杜者,多学其后一种风格,而较少学到他的前一种风格,惟有李商隐无所不学,能兼两体。

钱先生指出杜甫逸宕绮仄的诗,如《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

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吹花困懒傍舟楫,水光风力俱相怯。赤憎轻薄遮人怀,珍重分明不来接。……

这诗从春寒细雨风吹中写落花,不说风吹雨打桃花落,却说桃花倒影水中,水中的倒影暗中勾引桃花落下去,这就是设想的超逸。又说吹落的桃花憎恨落到人的怀里显得轻薄,不肯接近人,这是设想的奇特。加以辞采绮丽,所以称为逸宕绮仄,是柔婉的。再像《十二月一日》:

今朝腊月春意动,云安县前江可怜。一声何处送书雁,百丈谁家上濑船。未将梅蕊惊愁眼,要取椒花媚远天。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几何朝日边。

这首诗从腊月的冬至一阳生,说到春意发动,写到眼前的云安县前的江水可爱。听到一声雁叫,想到雁足传书,想到家书;看到江边用纤拉船,百丈指纤,这就想到坐船出峡。又从春意动,想到梅花还没开放,不能供愁眼欣赏。又想到元旦快到了,朝廷上在元旦要献椒花颂,怎么献上朝廷。又想到从前在明光宫起草文件为人所羡,现在在云安县害肺病不知何时能够回京。设想曲折,也属于婉曲格。

钱先生又指出杜甫雄阔高浑、实大声宏的诗,属于刚健的风格。如《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诗前四句写景,“风急天高”,“落木萧萧”,“长江滚滚”。极写景象的阔大。后四句抒怀,“万里悲秋”,“百年多病”,写空间的广阔,时间的绵长,所谓雄阔,也属于刚健的风格。再像《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

这首诗,“锦江”句指空间的广阔,“玉垒”句指时间的久远。“西山寇盗”指吐蕃入侵,属“万方多难”之一,但朝廷像北辰星不改,所以望吐蕃莫相侵。想到成都的后主还是有祠庙的,感叹时无诸葛亮。这首诗雄阔高浑,也属于刚健的风格。

钱先生又指出李商隐学杜甫,也有这两种风格。如《即日》:

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山色正来衔小苑,春阴只欲傍高楼。金鞍忽散银壶滴,更醉谁家白玉钩。

这首仿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这首诗写裴迪在东亭送客逢早梅,好像何逊在东阁看到官梅作诗。客中送客,又是逢春思乡,更难为怀。幸亏没有折梅寄来,免得使人引起对岁暮的感伤。倘使看到折梅,更引起乡愁,扰乱心曲。但又想到江边梅树快要开放,早晚催人愁思,使人发白。这诗用意曲折,婉转抒情,风格是柔婉的。再看李商隐的《即日》一首,一年的林花即日要完了,诗人迟留在江间亭下赏花,无可奈何。有的花已落,使人发愁;有的花尚开,还可赏玩。山色正来笼罩小苑,春阴只欲依傍高楼,已到黄昏。金鞍忽散,何处能求一醉呢?这首诗“重吟”一联,情思婉曲,全诗属于婉曲格。

钱先生又指出李商隐《安定城楼》中的一联,仿照杜甫《别李剑州》的一联。杜甫《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

使君高义驱今古,寥落三年坐剑州。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未封侯。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戎马相逢更何日?春风回首仲宣楼。

李商隐《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杜甫的一首,写李剑州有高义,与古今有高义的人并驾齐驱。做了三年刺史,像汉朝文翁那样能移风易俗,但又像李广那样未得封侯。后四句讲自己,将要出三峡到荆南去,水路经过险滩滟灏堆,两鬓蓬松,坐着一钓舟进江汉交汇处的沧浪之水。在戎马战乱中不知何日相逢,估计在春风来时到荆南,登上王粲所登的楼来回头望你。诗中“路经”一联,写得惊险而广阔,加上“双蓬鬓”“一钓舟”的感叹,显得雄浑,风格是刚健的。

再看李商隐的一首。他登上高城的高楼,看到城外的景物,感叹自己像汉朝贾谊年轻时受到排挤而落泪,此指他虽考上了博学宏词,却被人把名字抹去。又像三国时王粲去投靠刘表,而他李商隐是到泾原去投靠王茂元,都属寄人篱下。他去考试是想进入朝廷,要旋转乾坤使唐朝中兴,到那时他满头白发,就到水远怀念的江湖上,坐着扁舟回去。至于考试求取功名,不过是猫头鹰得到腐鼠,这里他正告他人不要妄加猜疑凤凰(李商隐自比)要夺取腐鼠,表明他睥睨功名利禄。这首诗的“永忆”一联表达了李商隐的远大抱负,是雄阔高浑的。全诗的风格是刚健的,恩想是深刻的。

钱先生又指出宋人如黄庭坚、陈师道、曾几,元人如元好问,明人如陈子龙等,都有悲壮苍凉之诗,明胡应麟《诗薮》云“师道得杜骨”亦指此。现在读一读陈师道的《舟中》:

恶风横江江卷浪,黄流湍猛风用壮。疾如万骑千里来,气压三江五湖上。岸上空荒火夜明,舟中坐起待残更。少年行路今头白,不尽还家去国情。

“恶风卷浪”,“湍猛风壮”是写江上景象的雄阔,从中可以看出那股苍坚瘦劲和刚健的风格,只能得法于杜诗。黄庭坚《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起笔从不经意处写来,由两人相隔路途之遥,“传书不能”,写到他们少时的友情和今日的遭际,在章法上如此沉着顿挫的诗并不多见,也不能不得益于杜诗。元好问《眼中》:

眼中时事益纷然,拥被寒窗夜不眠。骨肉他乡各异县,衣冠今日是何年。枯槐聚蚁无多地,秋水鸣蛙自一天。何处青山隔尘土,一庵吾欲送华颠。

从眼中所见之纷然、“寒夜不眠”写起,写到骨肉他乡,各在一方,极写亡国之痛,沉郁悲凉,不止章法学杜,气色苍浑亦似杜。钱先生对元好问学杜律指出两点,均是前人所未道及者:一是“大体扬而能抑,刚中带柔,家国感深,情文有自”,“声调茂越,气色苍浑”;二是“往往慢肤松肌,大而无当,似打官话,似作台步;粉本英雄,斯类衣冠优孟”。将元好问学杜的长处和不足都说到了。其长处多是属于思想感情方面的表达,而短处似在艺术形式上有装腔作势之嫌,亦即尚未达到纯熟自然的地步。陈与义的家世与杜甫相类,他学杜诗与元好问相同的是“学杜之肥,不学杜之瘦”,喜仿杜甫宏阔之体,引为高调,胡应麟又将其与师道相比,说“与义得杜肉”,于雄伟苍楚之外,注意到声律和炼句,如《登岳阳楼》: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

从岳阳楼的处地空阔写起,登临可望吴蜀,万里来游远望,不禁吊古伤情,写得自然流畅,声调响亮,不用奇字,不作奇想,无限悲凉之意,读来抑扬顿挫,句句感人。明陈子龙学陈与义和元好问,实则是学杜。他的《辽事杂诗》之一:

卢龙雄塞倚天开,十载三逢敌骑来。碛里角声摇日月,回中烽色动楼台。陵园白露年年满,城郭青磷夜夜哀。共道安危任樽俎,即今谁是出群才。

忧国伤时,风格悲壮苍凉,但这类诗在其集中并不多见。

(四)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

竟陵出于公安。《列朝诗集》丁十二《谭元春传》引金陵张文寺云:“伯敬入中郎之室 (121) ,而思别出奇”;袁小修《珂雪斋近集》 (122) 卷三《花雪赋引》亦谓:“伯敬论诗,极推中郎。其言出而世之推中郎者益众。”翁覃溪《复初斋诗集》 (123) 卷七十《俪笙和予白斋之作、因论白诗、兼寄玉亭协揆》:“白苏斋渐启锺谭” (124) ,则误伯修为中郎,欲与“初白庵”、“白庵”凑合耶 (125) ,抑于公安、竟陵家法道听途说也 (126) 。观谭友夏《合集》卷八《东坡诗选序》、《袁中郎先生续集序》,则中郎之子述之已化于竟陵 (127) ;小修《珂雪斋近集》卷二《答须水部日华书》、卷三《蔡不瑕诗序》、《花雪赋引》皆于乃兄几如阳明于朱子之作“晚年定论” (128) ,亦不能谨守家学而坚公安壁垒矣。中郎甚推汤若士 (129) ,余见陈伯玑《诗慰》选若士子季云诗一卷 (130) ,赫然竟陵体也,附录傅占衡序,果言其“酷嗜锺谭”。中郎又亟称王百穀 (131) ,《诗慰》选百 子亦房诗一卷,至有“非友夏莫辨”之目。盖竟陵“言出”,取公安而代之,“推中郎者”益寡而非“益众”。后世论明诗,每以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为鼎立骖靳 (132) ;余浏览明清之交诗家,则竟陵派与七子体两大争雄,公安无足比数。聊拈当时谈艺语以显真理惑。(417—418页)

竟陵、公安,共事争锋,议论之异同,识见之高下,乃如列眉指掌 (133) 。凡袁所赏浮滑肤浅之什,谭皆摈弃;袁见搬弄禅语,辄叹为超妙,谭则不为口头禅所谩,病其类偈子。盖三袁议论隽快,而矜气粗心,故规模不弘,条贯不具,难成气候。锺谭操选枋,示范树鹄 (134) ,因末见本,据事说法,不疲津梁 (135) 。惊四筵而复适独坐,遂能开宗立教矣。(425页)

贺子翼《诗筏》颇左袒竟陵 (136) ,一则云:“《沧浪诗话》大旨不出悟字 (137) ,锺谭《诗归》大旨不出厚字 (138) 。二书皆足长人慧根。”即谓沧浪、竟陵冥契同功。徐电发 《南州草堂集》 (139) 卷十九《云门厂公响雪诗序》云:“自严沧浪以禅理论诗,有声闻、辟支之说 (140) ,遂开锺谭幽僻险怪之径,谓冥心静寄,似从参悟而入。一若诗之中,真有禅者。”尤为发微之论。焦广期以渔洋比锺谭 (141) ,窃疑邓孝威已隐示斯意 (142) ,《尺牍新钞》 (143) 二集载孝威《与孙豹人》:“竟陵诗派诚为乱雅 (144) ,所不必言。然近日宗华亭者 (145) ,流于肤殻,无一字真切;学娄上者 (146) ,习为轻靡,无一字朴落。矫之者阳夺两家之帜,而阴坚竟陵之垒;其诗面目稍换,而胎气逼真,是仍锺谭之嫡派真传也。”“华亭”、陈卧子也,“娄上”、吴梅村也,皆七子体而智过其师者也;“夺两家帜”者,岂非王阮亭耶。计子发《鱼计轩诗话》载凌缄亭《偶作》第二首亦云 (147) :“新城重代历城兴,清秀赢将牧老称 (148) (自注:时谓王阮亭为‘清秀李于鳞’,钱牧斋亟称之,何耶)。细读羼提轩里句 (149) ,又疑分得竟陵镫(自注:新城有绝似锺谭者)。”然渔洋作诗,讲究声调,自负盗古人不传之秘;竟陵于此事却了无解会,故《尺牍新钞》二集卷十五雷士俊《与孙豹人》云:“大抵锺谭论说古人情理入骨,亦是千年仅见,而略于音调,甚失诗意。诗以言志,声即依之。锺谭《诗归》,譬之于人,犹瘖哑也。 (150) ”则渔洋说诗堪被“蕴藉锺伯敬”之称,而作诗又可当“响亮谭友夏”之目矣。(425—426页)

前后七子、公安、竟陵,是明代文坛上的几个诗歌流派。前七子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反对杨士奇、杨荣、杨溥追求形式典雅、内容粉饰的台阁体,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复古拟古。后七子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更把复古拟古推向高潮,严守古格古律。公安派三袁,不满意七子的复古,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在某种意义上说,解放了文体,但又陷入俚俗。竟陵派既反对机械摹拟,又反对俚俗文风,自认为是在矫正七子之偏,补救公安之失,但又陷入出僻险怪的途径。

这里三则明确指出的有以下几点:

(一)“竟陵出于公安”,竟陵派在时间上后于公安。钱谦益选辑《列朝诗集》,撰《谭元春传》引张文寺的话说锺惺“入中郎室”,中郎的弟弟中道亦说锺惺论诗极推中郎,这说明锺惺的诗论是从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袁宏道那里来的,清代文学家翁方纲也认为袁家“渐启锺谭”。再看三袁的后代和追随者,如“中郎之子述之已化于竟陵”;袁中道晚年亦未能坚守公安派的主张;倍受袁宏道推崇的戏曲家汤显祖,其子季云“酷嗜锺谭”,诗亦“赫然竟陵体”;王稚登之子亦房诗,亦与谭诗难分难辨。这些例证说明竟陵诗论是从公安来的。公安的俚俗,公安后人也不满意,所以多化于竟陵。因此,袁中道称锺惺论诗极推宏道的话:“其言出而世之推中郎者益众”,不尽符合上述例证的事实,应当注意后来的发展变化,已是愈来愈转向竟陵。

(二)以往论明诗,总是说公安、竟陵与七子三足鼎立,论其贡献,弊端和影响不相上下,这个说法似也不准确。因为竟陵诗论出自公安,后来超越公安,便成了与七子两派“中分诗坛,对垒树帜”(《谈艺录补订》),而“公安无足比数”。清邓显鹤在《岳归堂全集序》里云:“有明之诗凡三变”,“以茶陵倡于前,以竟陵殿其后”,而其中一变是七子的拟古体,而非公安;清方以智亦云:“近代学诗,非七子,则竟陵。”(《通雅》卷首)王霖也云:“聚讼纷纷堪一笑,谩推王李折锺谭”(《读唐宋元明人诗》),将王世贞、李攀龙与锺惺、谭元春对举;贺贻孙《诗筏》也是将竟陵与七子相提并论,“度长诘短”,参之以公安者极少。这是就诗论说的。这些清人的言论,反映了竟陵的影响确实比公安深远。

(三)为什么公安派反对七子最为猛烈,反而没能成为七子的对手,而让位于竟陵派,这里指出有几种原因:第一,锺谭合作编选过风行一时的《古诗归》、《唐诗归》,凡是公安派欣赏的“浮滑肤浅”之作和搬弄禅语的超妙之作,锺谭一概摈弃不选,通过选诗和评诗,亮出自己的主张和识见,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而公安派多是发议论,没有树鹄示范,后人又多不能“谨守家学而坚公安壁垒”,所以“规模不弘”,“难成气候”。第二,在文学观点上,清人贺贻孙极推竟陵,将其与宋代诗论家严羽的诗论相比;在创作实践上,世称雅颂领袖的邓汉仪称“竟陵诗派诚为乱雅”,指出其诗风的特点;晚明陈子龙、吴伟业,于七子与竟陵之中,期望能矫其偏,补其失,实则仍是未离竟陵,陈吴的诗不过是“面目稍换,而胎气逼真,是仍锺谭之嫡派真传”,这也就是说竟陵诗风后不乏人。

到了清代,能兼七子与竟陵之美者,是王士禛,他在诗坛上有一代宗匠之称,善为古文,兼工诗词,著述丰富,诗论与诗作均可“夺两家帜”,还有选本《古诗选》、《十种唐诗选》、《二家诗选》、《唐贤三昧集》、《唐人万首绝句》等,是兼学士与文人于一身的大家。实际上,他只是“清秀李于鳞”,“响亮谭友夏”罢了。

(五)王士禛论专名助远神

王渔洋《池北偶谈》卷十八取徐祯卿《在武昌作》云 (151) :“洞庭叶未下,潇湘秋欲生。高斋今夜雨,独卧武昌城。重以桑梓念 (152) ,凄其江汉情。不知天外雁,何事乐长征”;称为“千古绝调,非太白不能作”。而李莼客《越缦堂日记》同治三年十一月十三日云 (153) :“祯卿此诗,格固高而乏真诣。既云洞庭,又云潇湘,又云江汉,地名错出,尤为诗病。”然渔洋闻莼客语,必以为大杀风景;盖渔洋所赏,正在地名之历落有致。故《古夫于亭杂录》称温飞卿“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以为有初唐气格,高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联之上。《池北偶谈》尝赏梅宛陵 (154) ,而所标者,不过“扁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香祖笔记》卷二所举七律佳联,“神韵凑泊”,如高季迪之“自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 (155) ,曹能始之“春光白下无多日,夜月黄河第几湾”,程松圆之“瓜步江空微有雨,秣陵天远不宜秋”,自作之“吴楚青苍分极浦,江山平远入新秋”;作吴天章诗集序 (156) ,最称其“泉绕汉祠外,雪明秦树根”,“至今尧峰上,犹上尧时日”等句。皆借专名以助远神者。《池北偶谈》卷八又云:“世谓王右丞雪里芭蕉 (157) ,其诗亦然。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辽远不相属。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云云。由是观之,明七子用地名而不讲地理 (158) ,实遥承右丞。右丞诗如送《崔五太守》七古,十六句中用地名十二。渔洋自作诗,亦好搬弄地名。故吴西穀《笏庵诗》卷八《读渔洋集戏题》云 (159) :“秦祠汉冢知多少,动费先生雪涕零”;张南山《听松庐诗·读渔洋集》云 (160) :“一代正宗兼典雅,开编惟觉地名多。”岂知“典雅正宗”,多赖“地名”乎。(293—294页)

这一则讲诗之“典雅正宗”,多赖地名。唐人诗中好用地名,宋江西诗派偏不好用地名,这也是唐宋诗的一个区别。清宋长白《柳亭诗话》卷二十四引金观察便说“唐人诗中用地名者多气象”;遂认为明人深得此法,于诗中凑以地名或人名,使“句句填实”,“气象辉煌”。钱先生认为:明人学盛唐,虽以此为捷径,但唐人作诗用人名地名,“尚有用意,非徒点缀”,“明人学唐,纯取气象之大,腔调之阔,以专名取巧。”(《谈艺录·诗中用人地名》)可见明人学唐多注重皮毛。王士禛《池北偶谈》举引徐祯卿《在武昌作》五言诗八句,前四句“洞庭叶未下,潇湘秋欲生。高斋今夜雨,独卧武昌城”,其中三句用地名:“洞庭”、“潇湘”、“武昌”,后四句“重以桑梓念,凄其江汉情。不知天外雁,何事乐长征”,一句用地名“江汉”,所以王士禛称之为“千古绝调”。李慈铭颇不以为然,认为“既云洞庭,又云潇湘,又云江汉,地名错出”,指为诗病。王士禛所以称赏,正是在于地名的错落有致。他还称晚唐温庭筠《送人东游》诗中的“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一联,两句连用地名,是“初唐气格”。王士禛赞赏梅尧臣诗,所举诗例亦是有“洞庭”、“松江”地名者,他认为以地名入诗,“神韵凑泊”,如高启:“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用“白下”地名,亦能助以远神。王维诗善用地名,如《同崔傅答贤弟》:

洛阳才子姑苏客,桂苑殊非故乡陌。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扬州时有下江兵,兰陵镇前吹笛声。夜火人归富春郭,秋风鹤唳石头城。周郎陆弟为俦侣,对舞前溪歌白苧。曲几书留小史家,草堂棋赌山阴墅。衣冠若话外台臣,先数夫君席上珍。更闻台阁求三语,遥想风流第一人。

其中“洛阳”、“姑苏”、“九江”、“扬州”、“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等,皆遐远不接,错落有致,“兴会神到”。钱先生指出:明代七子用地名不讲地理,实是承袭王维作诗好用专名的特点。再如王维的《送崔五太守》:

长安厩吏来到门,朱文露网动行轩。黄花县西九折坂,玉树宫南五丈原。褒斜谷中不容 ,惟有白云当露冕。子午山里杜鹃啼,嘉陵水头行客饭。剑门忽断蜀川开,万井双流满眼来。雾中远树刀州出,天际澄江巴字回。使君年纪三十馀,少年白暂专城居。欲持画省郎官笔,回与临邛父老书。

十六句中用地名有“长安”、“黄花县”、“九折坂”、“五丈原”、“嘉陵”、“剑门”、“蜀川”、“双流”、“刀州”(即益州)、“澄江”、“临邛”十一个。王士禛极称唐诗的这一特点,自己作诗也好搬弄地名,故吴清鹏以诗相戏,张维屏也评王士禛诗是“一代正宗兼典雅,开编惟觉地名多”,这是因为吴、张两位不知“典雅正宗”,正有赖于“地名”的映衬,以造成一种气象辉煌的气势和风格。其实王士禛的话也不确。王维前一首诗,是写给朋友的,朋友是洛阳人在姑苏作客,所以提“洛阳才子姑苏客”。当时扬州有战事,这个战事牵涉到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又诗中称扬州用古地名,这样,诗中所讲的地名,都在扬州以内。又“九江枫树几回青”,是用典,写对朋友的怀念,后杜甫《梦李白》也有“魂来枫林青”。所以这诗中所用的地名,都跟当时的战事有关,不是毫无意义的。王维的第二首诗是送友从长安到四川去做官,写他从长安家中出去,经过黄花县九折坂、五丈原、褒斜谷、子午山、嘉陵江、剑门、双流、刀州、巴江、临邛。这正说明王维对友人的关切,注意到他经过这些地方的情况,并非辽远不相属。王士禛提出王维诗里的地名辽远不相属是不对的。他所以这样说,是替自己文过饰非。赵执信《谈龙录》云:

山阳阎百诗(若璩),学者也。《唐贤三昧集》(王士禛编)初出,百诗谓余曰:“是多舛错,或校者之失,然亦足为选者累。如王右丞(维)诗:‘东南御亭(在苏州西)上,莫使有风尘。’‘御,误‘卸’,江淮无卸亭也。孟襄阳(浩然)诗:‘行侣时相问,涔阳(在湖南)何处边?’‘涔’误‘浔’,涔阳近湘水,浔阳(在江西九江)则辽绝矣。祖咏诗:‘西还不遑宿,中夜渡京水(在河南)。’‘京’误‘泾’,京水正当圃田之西,泾水则已入关矣(在陕西)。”余深韪其言,寓书阮翁。阮翁后著《池北偶谈》,内一条云:“诗家惟论兴会,道里远近,不必尽合。如孟诗:‘暝帆何处泊,遥指落星湾。’落星湾在南康(在江西)”云云。盖潜解前语也。噫,受言实难。夫遥指云者,必此夕梁泊也,岂可为浔阳解乎?

在这里,阎若璩提出三个错字都是对的。王维《送元中丞转运江淮》,御亭在苏州西,正属江淮都运官管辖的地区,作卸亭,没有这个地名了。孟浩然《夜渡湘水》,想到屈原《九歌·湘君》“望涔阳兮极浦”,就问起涔阳来,很自然。倘作浔阳,在九江,就跟渡湘水无关了。祖咏《夕次圃田店》,在圃田,自然想到京水,倘作泾水,一下到陕西,显然不合。王士禛引孟浩然《下 石》诗:“暝帆何处宿,遥指落星湾。”这只船在江西航行,夜里可以到落星湾,落星湾在江西,正合。王士禛不肯承认错误,文过饰非,举例又不合,是错的。再看徐祯卿的诗,他独卧在武昌,时令是秋天快要来了,就想到《九歌》:“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秋还未到,所以说“洞庭叶末下,潇湘秋欲生”,从洞庭想到潇湘,极自然。他在武昌,想到家乡,想到漂泊在江汉区域,也很自然,李慈铭的批评不够恰当,还是钱先生讲得好,唐人作诗用地名“尚有用意”,“明人学唐,纯取气象之大”,就跟风格有关了。

(六)钱载的幽修漏与瘦透皱

《乾嘉诗坛点将录》评萚石曰 (161) :“远而望之幽修漏,近而视之瘦透皱,不知者曰老学究。”“幽修漏”切“萚”,“瘦透皱”切“石”,皆本“深”字生发,与 伽意合。虽然,六字谈何容易。蒋超伯《通斋诗话》 (162) 云:“英石之妙,在皱瘦透。此三字可借以论诗。起伏蜿蜒斯为皱,皱则不衍,昌黎有焉 (163) 。削肤存液斯为瘦,瘦则不腻,山谷有焉 (164) 。六通四辟斯为透,透则不木,东坡有焉 (165) 。支离非皱,寒俭非瘦,卤莽灭裂非透。吁,难言矣。”窃不自揆,为引申之曰:静而不嚣,曲而可寻,谓之幽,苏州有焉 (166) ;直而不迫,约而有馀,谓之修,彭泽有焉 (167) ;澄而不浅,空而生明,谓之漏,右丞有焉 (168) 。瘦透皱者,以气骨胜,诗得阳刚之美者也;幽修漏者,以韵味胜,诗得阴柔之美者也。萚石体秉阳刚,然无瘦硬通神之骨、灵妙写心之语,凌纸不发,透纸不过,劣得“皱”字,每如肥老妪慢肤多折而已。(194页)

这一则引舒位评论钱载的诗,用“幽修漏”与“瘦透皱”六个字说明其风格,蒋超伯认为“皱瘦透”三字可借以论诗,是为三种不同的风格。

(一)起伏蜿蜒为皱,皱则不衍,韩愈有此风格。如《醉留东野》:

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东野不得官,白首夸龙钟。韩子稍奸黠,自惭青蒿倚长松。低头拜东野,愿得终始如 蛩(比肩兽)。东野不回头,有如寸莛撞巨钟。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何由逢!

这首杂言诗,写得起伏转折,从李杜的不能相从说起,说到我与东野不能再步后尘。接着写东野的穷困,再写到自己有依靠得官;又转到自己拜东野,愿共相聚;转而又写东野不理他,如寸草撞钟无回音;再转写到我要追随东野,最后结语收在题上,所以说是皱而不衍。

(二)削肤存液为瘦,瘦则不腻,黄庭坚有此风格。如《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八:

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

此诗黄庭坚写他在想念两个好朋友,一个是陈师道,在做正字小官。他想念陈师道,知道他家境困窘,爱苦吟,只点了“闭门觅句”,怕他挨饿受冻。他想秦观,只点了“对客挥毫”,为他在藤州身故流泪。诗写得再俭省不过了,所以说是“削肤存液”了吧。

(三)六通四辟为透,透则不木,苏轼有此风格。如《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首诗写得“六通四辟”,先从雪泥鸿爪写起,从雪上的鸿爪,通到过去在庙里见到的老僧,再通到在庙里壁上的旧题,再通到往日走在崎岖的路上,再通到当时的人困驴嘶。这里也是四辟,从雪上的鸿爪开辟到庙里的老僧,开辟到壁上的旧题,开辟到往日的崎岖,开辟到人困驴嘶。六通即四辟,所以透。

钱先生又引申之,以“幽修漏”三字,借以说明三种风格,是为创见。

(一)“静而不嚣,曲而可寻,谓之幽”,韦应物有此风格。如《秋夜寄丘员外》: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秋夜而感到松子落,正说明幽静之极,静而不嚣。想到空山松子落时,幽人应未眠,在领略这个幽静的境界,说明思想的曲而可寻。

(二)“直而不迫,约而有馀,谓之修”,陶潜有此风格。如《归园田居》: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首诗前面的叙述质直而不迫促,结尾两句简约而有馀味,从“愿无违”里包含有《归去来兮辞》的用意在内,体味不尽。

(三)“澄而不浅,空而生明,谓之漏”,王维有此风格。如《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首句的境界是清澄,加上“弹琴复长啸”,显得并不浅俗。虽然人不知,有明月来相照,这正是空而生明。

这一则最后概括地说:诗的风格显示出“瘦透皱”者,具有阳刚之美,如韩、苏、黄的诗,“以气骨胜”;诗的风格显示出“幽修漏”者,具有阴柔之美,如陶、王、韦的诗,“以韵味胜”。由此,钱先生指出舒位品评钱载诗的风格特点不确切,因为钱诗于气欠透,于骨欠硬,于皱则如老妇之松皮多折,所论甚是。如《宜亭新柳》之二:“如梦难寻巷与坊,旧游半系故人肠。驱车欲去惊寒食,走马归来已夕阳。镜照未尝眉皱敛(哭孝廉),泥沾曾不絮颠狂(哭明经)。净瓶只合皈无尽,洒作春空露水香。”这首诗前六句与悼人有关,但前五句与新柳无关,题作“新柳”,总觉得隔起一层,是否折多相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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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班固:汉代著名史学家,著有《汉书》。傅毅与班固共校典书。曹丕《典论·论文》:“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看轻)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作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

(2)  管:春秋管仲,相齐桓公。 晏:春秋晏婴,相齐景公。《孟子·公孙丑上》:“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

(3)  四始六义:按《毛诗大序》谓诗有四始,据郑玄说,以风、小雅、大雅、颂为王道兴衰所由始。六义即风、赋、比、兴、雅、颂。

(4)  七国:指战国时的封建诸侯国秦、楚、燕、齐、韩、赵、魏,彼此争雄。 五胡:东晋南北朝时北方西部的少数民族匈奴、羯、鲜卑、氐、羌。

(5)  相斫书:《三国志·魏书·王肃传》注引《魏略》谓隗禧称《左传》为“相斫书”。

(6)  南朝刘宋时史学家裴松之,为晋陈寿撰之《三国志》作注。 陈琳:建安七子之一,有文集十卷。

(7)  雄伯:出类拔萃。

(8)  景兴:三国魏经学家王朗字。

(9)  子布:三国吴史学家张昭字。

(10)  小巫:陈琳自比。 大巫:指三国吴张纮、张昭。孙策创业,张氏二人并为参谋,后张纮辅佐孙权,陈琳自认不如他们。

(11)  张本:犹伏笔。为北文不如南文之说预先造了舆论。

(12)  李延寿:唐代史学家,撰有南北史。

(13)  江左:指南朝文人。他们作诗文注重表现清丽脱俗和华美艳丽的文采。

(14)  河朔:指北朝文人。他们作诗文注重表现质直的气度。

(15)  质胜文输:指北朝文学不如南朝。

(16)  邢邵:北齐文学家,时温子昇为文士之冠,世称“温邢”,温死,又称“邢魏(收)”。撰有文集三十卷。 魏收:北齐作家,与温子昇、邢邵有三才之称,有文集七十卷。

(17)  《北齐书》:唐李百药撰,五十卷。 任昉:后汉文史家,有诗文三十四卷,《杂传》二百四十七卷。

(18)  沈约:梁文史家,有文集百卷。

(19)  自然机杼:指创造、创作。

(20)  张 《朝野佥载》:唐人笔记,一卷。 庾信:北朝文学家。初仕南朝梁,后仕西魏、北周。

(21)  《朝野佥载》记庾信自南朝至北方,时温子昇作《韩陵山寺碑》,为庾信所称赏。

(22)  靖康南渡: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北宋亡,宋高宗南渡建南宋。

(23)  鸡犬声相闻:见《老子》八十章。这里是比喻淮南淮北相距之近。

(24)  南海北海之马牛风不及:《左传》僖公四年:“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惟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北海与南海的不相及,好比马与牛不相引诱。这里指淮南淮北分属两个王朝。

(25)  元遗山:元代文学家元好问字。有《遗山诗集》二十卷、《中州集》十卷。 弘衍:广博。

(26)  苞桑之惧:即亡国之惧。《易·否》:“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沧桑之痛:沧海变桑田,即亡国之痛。

(27)  江湖末派:南宋陈起编《江湖集》,有《前集》、《后集》、《续集》等,少则二十八家,多至六十四家,为江湖诗人,称江湖派。《四库总目》称:“宋末诗格卑靡,所录不必尽工。”

(28)  南风不竞:《左传》襄公十八年:“师旷曰:‘不害。我弦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即南不如北。

(29)  方虚谷:元方回号。因生于南宋,宋降元后,自称遗老,为江西派后劲。有《桐江集》八卷,《续集》三十七卷。

(30)  汪尧峰:清文学家汪琬,字苕文,号钝翁,晚号尧峰。撰有《钝翁类稿》六十二卷,《续稿》三十卷。

(31)  后村:宋代作家刘克庄,自号后村居士。 四灵:南宋的四位诗人徐照(字灵辉)、徐玑(号灵渊)、赵师秀(号灵秀)、翁卷(字灵舒)。

(32)  《国朝文类》:即《元文类》,七十卷,元代苏天爵编。

(33)  《则堂集》:宋家铉翁撰,六卷。

(34)  严仪卿:宋诗论家严羽字,号沧浪逋客。著有《沧浪诗话》一卷,分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诗证五类论述宋以前诗。

(35)  少陵:唐杜甫自称少陵野老。 昌黎:唐韩愈,郡望昌黎。 香山:唐白居易,号香山居士。 东野:唐孟郊字。

(36)  柯山:宋张耒号。 白石:宋姜夔,号白石道人。 九僧:指宋代九诗僧:淮南惠崇,剑南希画,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汝州简长,青城维凤,江东宇昭,峨眉怀古。有集《九僧诗》,已佚。 四灵:指南宋后期浙江永嘉四诗人:徐照(字灵辉),徐玑(号灵渊),赵师秀(号灵秀),翁卷(字灵舒),四人字号中皆有“灵”字。

(37)  《杨诚斋集》:宋杨万里(号诚斋)撰,一百三十三卷。 江西诗派:宋诗流派之一,以黄庭坚、陈师道为代表。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列出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饶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 、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 、夏倪、林敏功、潘大观、何 、王直方、僧善权、高荷等二十五人。他们效法杜甫、韩愈,主张无一字无来历,追求奇崛、用典,提倡“脱胎换骨”,致使形式雕琢。

(38)  《刘后村大全集》:宋刘克庄(号后村)著,一百九十六卷。 后山:宋陈师道,号后山居士。 陵阳:宋韩驹,字子苍,有《陵阳集》。 子勉:宋高勉字。 均父:宋夏倪字。 二林:指江西诗派的林敏修、林敏功。

(39)  吴宓:近人,又字雨生,号藤影荷声馆主。

(40)  畛域:界限。

(41)  叶横山:清叶燮号,原名叶星期。撰有《原诗》四卷。论诗之源流、本末、正变、盛衰、作法等。

(42)  蒋心馀:清蒋士铨字。撰有《忠雅堂诗集》二十七卷。

(43)  太极之有两仪:《周易·系辞传》:“易有太极(天地未分以前的元气),是生两仪(天地)。” 刘邵:三国魏人。撰有《人物志》三卷。 Jung:译名荣格,瑞士现代心理分析学家。其《心理学类型》所分之内向性格与外向性格。

(44)  老宿:指老成有学问的人。

(45)  荀卿:战国时人,著名哲学家荀况的尊称。 法后王:见《荀子·非相》,取法于当代的君王,是荀况针对孔孟法先王而提出的,他认为法若与当代君王不一致,便要走到斜路上去。

(46)  唐体:诗之一体。指长于丰神情韵的诗作,不限于唐代人的作品。

(47)  宋调:诗之一体。指以筋骨思理取胜的诗作,不限于宋代人的作品。

(48)  若木之明:若木,《山海经·大荒北经》指日出处的一种树,此指人的早年。 崦嵫:山名,在今甘肃省天水县西,古人称为日落处。

(49)  不侔:不等。

(50)  王弇州:明王世贞,号弇州山人。

(51)  《四部稿》:王世贞撰,一百七十四卷。《续稿》二百零七卷。王氏才学富赡,虽称文必西汉,诗必盛唐,然其早年诗作近于唐体,晚年作风有变,渐操宋调。

(52)  于鳞:明李攀龙字。

(53)  四家:王世贞《苏长公外纪序》:“今天下以四姓目文章大家,独苏长公之作最为便爽,而其所撰论策之类,于时为最近,故操觚之士鲜不习苏公文者。”这是于四姓文章中独推苏轼。王世贞、李攀龙两人少时不喜欢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的文章,他们少时论文,言必称秦汉之故。

(54)  《读书后》:王世贞撰,八卷。

(55)  求封西楚,垓下之战:项羽灭秦后,分封诸侯王。垓下战后,兵败自刎。用以比喻苏诗之遭遇。

(56)  香山:唐白居易,号香山居士。 剑南:宋陆游,字务观,自号放翁,有《剑南诗稿》。 广大教化主:唐张为撰《诗人主客图》一卷,以白居易为“广大教化主”。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于长庆得一人,曰白乐天,于元丰得一人焉,曰苏子瞻;于南渡后得一人,曰陆务观:为其情事景物之悉备也。就苏之与白,尘矣;陆之与苏,亦劫也。”钱先生认为“苏之与白,尘矣”,当指白居易较苏轼为尘俗,所以说“径以苏接杜”,以苏轼直接杜甫。

(57)  《列朝诗集》:清钱谦益(号牧斋)选辑,八十一卷。约收明代两千多诗人之代表作。

(58)  《因树屋书影》:清周亮工(字元亮,号栎园)著,十卷。

(59)  吴梅村:清吴伟业号。有《吴梅村家藏稿》五十八卷。

(60)  湖外:指湖南湖北。

(61)  陈抱碧:当见于程十髮《湘社集》四卷中。 程十髮:近人程颂万号。有《十髮庵类稿》三十二卷,附《湘社集》四卷。

(62)  袁子才:清袁枚字,号随园老人。有《小仓山房文集》三十五卷,《随园诗话》十六卷。袁枚《答施兰论诗书》:“夫诗无所谓唐宋也。唐宋者,一代之国号耳,与诗无与也。诗者,各人之性情也,与唐宋无与也。” 徐朗斋:清徐嵩号。《随园诗话》卷十六:“徐朗斋嵩曰:‘……吾恨李氏不及姬家耳!倘唐朝亦如周家八百年,则宋、元、明三朝诗,俱号称唐诗;诸公何用争哉!须知论诗只论工拙,不论朝代。譬如金玉,生于今之土中,不可谓非宝也。”

(63)  戴昺:宋人,字东野。有《东野农歌集》五卷。

(64)  《庄子·德充符》:“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出一也。”这是说,从异者看,唐诗中也有宋体;从同者看,宋诗中也有唐体。

(65)  苏轼《前赤壁赋》:“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视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是说,从变看,唐诗也有变,从不变看,唐宋诗都是不可变的。

(66)  李拔可:近人李宣龚字,为同光体诗人。

(67)  元遗山:元作家元好问号。

(68)  黑头黄三:已故著名京剧演员黄润甫,架子花脸,有“活曹操”之称,著名演员侯喜瑞、郝寿臣是他的学生。

(69)  武生杨小楼:已故著名京剧演员,曾演《长坂坡》、《青石山》、《湘江会》等,武戏文唱,梅兰芳极称誉他。

(70)  衣冠优孟:春秋时楚人优孟,在孙叔敖卒后,曾着其衣冠,为其子争得封地。

(71)  吴修龄:清作家吴乔字。撰《围炉诗话》六卷。 陈卧子:明作家陈子龙字。

(72)  四平戏:一称平调戏,介于昆曲二黄间的一种曲调。 关壮缪:三国蜀关羽谥。元代关汉卿《关大王独赴单刀会》杂剧关羽唱“大江东去”。

(73)  中衢之尊:《淮南子·缪称》:“圣人之道,犹中衢(路中)而设尊(樽,杯)耶,过者斟酌,多少不同,各得其所宜。”

(74)  陈后山:宋诗人陈师道,号后山居士。

(75)  杨铁崖:明作家杨维桢读书铁崖山,因号铁崖。 嬉春俏唐体:杨维桢在杭州所作风华绮丽的诗体。

(76)  少陵:唐杜甫,自称少陵野老。

(77)  饭颗山头客:是李白《戏赠杜甫》:“饭颗山(在长安)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讲杜甫的瘦。

(78)  西子湖:即西湖,因苏轼诗有“欲把西湖比西子”句而得名。指嬉春俏唐体如西子湖畔人的丰满。

(79)  杜样:以杜诗作榜样。

(80)  韧瘦:指杜诗中细密老练、沉郁瘦硬的风格。

(81)  义山:唐诗人李商隐字。

(82)  元亮井:陶潜字元亮,此指《归田园居》:“井灶有遗处。” 亚夫营:汉周亚夫驻军细柳,汉文帝前去劳军,称他为“真将军”。此指李商隐在柳仲郢幕府作幕僚。 从事:办事。又,州刺史的佐史称从事史。

(83)  入扁舟:坐小船回到江湖上去,暗用范蠡助越王勾践灭吴后泛舟五湖归隐事。

(84)  雪岭:雪山。 天外史:《旧唐书·吐蕃传》:“宝应二年三月,遣李之芳、崔伦使于吐蕃,至其境而留之。” 松州:今四川松潘县。 殿前军:京城神策军(禁卫军)。当时边兵给养薄,要求改隶神策军,可以增加给养,称神策行宫。这两句指战乱未息。

(85)  郑都官:唐诗人郑谷,曾任都官郎中。

(86)  顾逋翁:唐诗人顾况字。

(87)  明七子:指明代诗歌流派前后七子。

(88)  欧公:宋作家欧阳修。

(89)  东坡:宋苏轼,号东坡居士。

(90)  张文潜:宋作家张耒字。有《柯山集》五十卷。

(91)  双阙:宫门前的两个望楼。 太室:即嵩山。 九门:指皇宫有九门。 天津:银河中的九星,称“天津九星”。

(92)  胥:皆。 黄:黄庭坚。 陈:陈与义。

(93)  陈简斋:宋诗人陈与义号。

(94)  可乱楮叶:比喻模仿逼真。宋人用象牙刻成楮叶,“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别也”,见《韩非子·喻老》。

(95)  《简斋集》:陈与义撰,十六卷。

(96)  陆放翁:宋陆游号。

(97)  楼船:战舰。 瓜洲渡:在镇江斜对岸。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金主完颜亮南侵,宋将虞允文在瓜洲一带抗击,金兵溃退。 大散关:在今陕西宝鸡县西南,宋与金以大散关为界。乾道八年,陆游在王炎幕府,计划进军大散关。

(98)  指学杜甫的雄阔高浑,实大声宏之作,即杜之肥;不学杜甫的沉郁苦涩,细密老练之作,即杜之瘦。

(99)  元好问《横波亭》中两联:“万里风涛接云海,千年豪杰壮山丘。疏星淡月鱼龙夜,老木清露鸿雁秋。” 枵响窾(ku ǎn款)言:若响空祠,内容虚空。

(100)  献吉:明李梦阳字。 于鳞:明李攀龙字。

(101)  元美:明王世贞字。

(102)  赵子昂:元赵孟 字。 “填满”说: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称绝句:“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缓。”或即此意。

(103)  王右丞:唐王维,曾官尚书右丞。其《和贾至早朝》:“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又《雨中春望》:“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104)  李东川:唐诗人李颀,东川人。《寄司勋卢员外》:“归鸿欲度千门雪,侍女新添五夜香。”《寄綦毋三》:“南川稉稻花侵县,西岭云霞色满堂。”

(105)  祖咏:唐诗人。其《望蓟门》:“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106)  舆地之志,点鬼之簿:指地名、古人名之作。唐杨炯用古人名作文,人称为“点鬼簿”,见张 《朝野佥载》。

(107)  林贞恒:明作家林燫字。

(108)  瞎唐体:清吴乔《围炉诗话》卷一:“明之瞎盛唐诗,字面焕然,无意无法,直是木偶被文绣耳。”

(109)  高声醌:钟高而上小下大,声藏于上,其声不扬。见《周典·春官·典同》。

(110)  指胡应麟在《诗薮》论诗宗王世贞之说,主张“体以代变”、“格以代降”,与七子之见颇近。

(111)  朱元晦:宋经学大家朱熹字。 陈去非:宋陈与义字。

(112)  蹊径:门径。

(113)  草蛇灰线:金圣叹批《水浒》:“有草蛇灰线法……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

(114)  俞恪士:近人俞明震字。撰有《觚庵诗存》,四卷。

(115)  郭春榆:近人郭曾炘。撰有《匏庐诗》。

(116)  陆祁孙:清陆继辂字。有《合肥学舍札记》十二卷。

(117)  曾茶山:宋作家曾几,自号茶山居士,有《茶山集》三十卷。

(118)  钱龙锡:明遗民学者钱机山,字稚文,讳龙锡。

(119)  丁百六阳九之会:碰上灾难。术数家以四六一七年为一元,入元后的一○六年有灾难,称百六阳九。此指明亡。

(120)  青邱:明诗人高启,字季迪,因居吴淞江之青丘,自号青丘子。 大复:明作家何景明号。

(121)  《列朝诗集》:清钱谦益编,明诗选本,八十一卷。附作者小传。在《锺惺传》里附见《谭元春传》,有张文寺说:“伯敬入中郎之室。”即明代诗歌流派竟陵派(锺惺字伯敬,与谭元春均为湖广竟陵人。)是从明代诗歌流派公安派(袁宏道字中郎)中出来的。

(122)  袁小修:明袁中道字。有《珂雪斋近集》四卷。袁宏道与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并称三袁,湖广公安人(今属湖北)。为公安派创始者。文学上强调抒写“性灵”,于诗文不满明前后七子摹拟、复古主张。企图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儒家思想的束缚。三袁中袁宏道成就较大。

(123)  翁覃溪:清翁方纲号。有《复初斋诗集》七十卷。

(124)  白苏斋:袁宗道字伯修,书斋名,因好白居易、苏轼诗,故名。是袁宏道启锺、谭,这里说成袁宗道,所以说他误了。

(125)  与“初白庵”、“白庵”凑合:把袁宏道误作袁宗道,是不是要把白苏斋同初白斋(清查慎行,号初白)、白斋(清陆绍曾)凑合呢?

(126)  竟陵:明代诗歌流派,以锺惺、谭元春为代表。于诗文反对摹古,但又以公安派的作品为轻率,倡导幽深孤峭,追求形式上的险僻,作品因而流于冷涩。

(127)  谭友夏:明谭元春字。有《合集》二十三卷。《谭友夏合集·东坡诗选序》:“斯选也,袁中郎先生有阅本存于家,予得之其子述之。”又《袁中郎先生续集序》:“公安袁述之行其先中郎续集而属予序,其言曰:‘先子不可学,学先子者,辱先子者也。子不为先子者,实是先子知己,惟子可以叙先子。”从这两段话看,袁中郎子述之已化为竟陵派了。

(128)  小修:袁中道字。又有《珂雪斋集》二十四卷。《珂雪斋集·答须水部日华书》:“中郎之后,不能复有中郎,亦不可复有中郎也。”又《蔡不暇诗序》:“不效七子诗,亦不效袁氏少年未定诗,而宛然复传盛唐之神,则善矣。”又《花雪赋引》:“友人竟陵锺伯敬意与予合,其为诗清绮邃逸,每推中郎。”袁中道在这三篇文里,完全肯定竟陵,把公安变成竟陵。好比王守仁(阳明)作《朱子晚年定论》,把朱子晚年之说说成与陆九渊理论相同了。

(129)  汤若士:明代戏曲家汤显祖字。

(130)  陈伯玑:清陈允衡字,评选《诗慰》初集、续集。

(131)  王百穀:明王稚登字。

(132)  前后七子:明代诗歌流派。前七子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后七子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三派鼎立,并驾齐驱。

(133)  列眉指掌:指眉毛、五指排列极清楚。

(134)  锺惺与谭元春合编几种《诗归》选本,可以作为示范。

(135)  不疲津梁:犹架桥引渡,不懈地将作品流传下去。

(136)  贺子翼:明贺贻孙字。有《诗筏》一卷。

(137)  《沧浪诗话》:宋严羽撰,一卷。分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诗证五类,对汉魏以来诗进行评论。《诗辨》:“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

(138)  《诗归》:明锺惺、谭元春编选,五十一卷。锺惺《与高孩之观察》:“诗至于厚而无馀事矣……然必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

(139)  《南州草堂集》:明徐 (字电发)撰,三十卷。

(140)  严羽在《诗辨》里讲到禅家有大小乘,上乘具正法眼,悟是第一义;小乘声闻、辟支乘,皆非正也。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谓:佛家有三乘;菩萨乘、辟支乘、声闻乘。菩萨乘普济众生,称大乘;辟支、声闻仅求自度,称小乘。辟支,梵语独觉之义,非由师承,独自悟道;声闻,乃由诵经听法而悟道者。

(141)  焦广期:清焦袁熹字。 渔洋:清王士禛,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

(142)  邓孝威:清邓汉仪字。有雅颂领袖之称。

(143)  《尺牍新钞》:清周亮工辑,十二卷。

(144)  乱雅:雅指正声,即乱正声。

(145)  华亭:明陈子龙字卧子,松江华亭人。

(146)  娄上:清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

(147)  计子发:清计发字。撰有《鱼计轩诗话》一卷。

(148)  新城:清王士禛,新城人。 历城:李攀龙,历城人。指王士禛代李攀龙兴起,不过是清秀李于鳞(李攀龙字),得到钱谦益(牧斋)的称赞。

(149)  屏提轩:王士禛的斋名,指王士禛。

(150)  瘖哑:哑人。

(151)  王渔洋:清王士禛号。撰有《池北偶谈》二十六卷、《香祖笔记》十二卷、《古夫于亭杂录》六卷。 徐祯卿:明代作家,字昌谷。

(152)  桑梓:乡里。

(153)  李莼客:清李慈铭号。撰有《越缦堂日记》。

(154)  梅宛陵:宋代诗人梅尧臣。

(155)  高季迪:高启字。 曹能始:曹学俭字。 程松圆:程嘉燧号。均是明代文学家。

(156)  吴天章:清诗人吴雯字。有《莲洋集》。

(157)  雪里芭蕉:王维画雪里芭蕉,见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

(158)  明七子:这里是指李梦阳、何景明、边贡、李攀龙、王世贞、谢橡等,于五七言诗中多用地名。

(159)  吴西穀:清代作家吴清鹏字。撰有《笏庵诗》二十卷。

(160)  张南山:清代作家张维屏字。撰有《听松庐诗》十六卷。

(161)  《乾嘉诗坛点将录》:清舒位(字立人,号铁云)撰,一卷。 萚石:清钱载,撰有《萚石斋诗集》五十卷。

(162)  蒋超伯:清人。撰有《通斋诗话》一卷。

(163)  昌黎:唐韩俞,郡望昌黎。

(164)  山谷:宋黄庭坚,自号山谷老人。

(165)  东坡:宋苏轼,号东坡居士。

(166)  苏州:唐韦应物,曾任苏州刺史。

(167)  彭泽:晋陶潜,曾任彭泽令。

(168)  右丞:唐诗人正维。官至尚书右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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