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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作词 第七章 概论二

作者:吴梅 分类:诗词戏曲 更新时间:2025-01-06 12:49:34 来源:本站原创

两宋

论词至赵宋,可云家怀隋珠,人抱和璧,盛极难继者矣。然合两宋计之,其源流递嬗,可得而言焉。大抵开国之初,沿五季之旧,才力所诣,组织较工。晏、欧为一大宗,二主一冯,实资取法,顾未能脱其范围也。汴京繁庶,竞赌新声,柳永失意无憀,专事绮语;张先流连歌酒,不乏艳辞。唯托体之高,柳不如张,盖子野为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为苏、辛,为姜、张,发扬蹈厉,壁垒一变。而界乎其间者,独有子野,非如耆卿专工铺叙,以一二语见长也。迨苏轼则得其大,贺铸则取其精,秦观则极其秀,邦彦则集其成。此北宋词之大概也。南渡以还,作者愈盛,而抚时感事,动有微言。稼轩之“烟柳斜阳”,幸免种豆之祸;玉田之“贞芳清影”(《清平乐》“赋所南画兰”),独余故国之思。至若碧山咏物,梅溪题情,梦窗之“丰乐楼头”,草窗之“禁烟湖上”,词翰所寄,并有微意,又岂常人所易及哉!余故谓绍兴以来,声律之文,自以稼轩、白石、碧山为优,梅溪、梦窗则次之,玉田、草窗又次之,至竹屋、竹山辈,纯疵互见矣。此南宋词之大概也。夫倚声之道,独盛天水,文藻留传,矜式万世。余之论议,不事广征者,亦聊见渊源而已。兹更分述之。

言词者必曰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精;然而南北之分,亦有难言者也。如周紫芝、王安中、向子湮、叶梦得辈,皆生于北宋,没于南宋。论者以周、王属北,向、叶属南者,只以得名之迟早而已。盖混而不分,又不能明流别。尚论者约略言之,作一界限,实无与于词体也。毛晋刻《六十一家词》,北宋凡十九家:晏殊、欧阳修、柳永、苏轼、黄庭坚、秦观、晏几道、晁补之、程垓、陈师道、李之仪、毛滂、杜安世、葛胜仲、周紫芝、谢逸、周邦彦、王安中、蔡伸是也;此外若潘阆《逍遥词》一卷,王安石《半山词》一卷,张先《子野词》一卷,贺铸《东山寓声乐府》三卷,皆有成书,而见于他刻也。余谓承十国之遗者,为晏、欧;肇慢词之祖者,为柳永;具温、韦之情者,为张先;洗绮罗之习者,为苏轼;得骚雅之意者,为贺铸;开婉约之风者,为秦观;集古今之成者,为邦彦。此外或力非专诣,或才工片言,要非八家之敌也。因论列如下。

(一)晏殊 字同叔,临川人。官至枢密使。有《珠玉词》一卷。录《蝶恋花》一首:

南雁依稀回侧阵。雪霁墙阴,偏觉兰芽嫩。中夜梦余消酒困,炉香卷穗灯生晕。  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腊后花期知渐近,寒梅已作东风信。

宋初如王禹偁、钱惟演辈,亦有小词。王之《点绛唇》,钱之《玉楼春》,虽有佳处,实非专家。故宋词应以元献为首,所作《浣溪沙》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之语,为一时传诵。相传下语为王琪所对(见《复斋漫录》),无俟深考。即“重头歌韵响 琤,入破舞腰红乱旋”,亦仅形容歌舞之胜,非词家之极则,总不及此词之俊逸也。宋初诸家,靡不祖述二主,宪章正中。同叔去五代未远,馨烈所扇,得之最先。刘攽《中山诗话》谓元献喜冯延巳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此语亦是。第细读全词,颇有可议者。如《浣溪沙》之“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诉衷情》之“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又“心心念念,说尽无凭,只是相思”诸语,庸劣可鄙,已开山谷、三变俳语之体,余甚无取也。唯“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二语,较“无可奈何”胜过十倍,而人未之知,可云陋矣。

(二)欧阳修 字永叔,庐陵人。官至兵部尚书。有《六一居士》集,词附。录《踏莎行》一首: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宋初大臣之为词者,寇莱公、宋景文、范蜀公与欧阳公,并有声艺苑。然数公或一时兴到之作,未为专诣,独元献与文忠,学之既至,为之亦勤。翔双鹄于交衢,驭二龙于天路。且文忠家庐陵,元献家临川,词之有西江派,转在诗先,亦云奇矣。公词纯疵参半,盖为他人窜易。蔡绦《西清诗话》云:“欧词之浅近者,谓是刘 伪作。”《名臣录》亦云:“修知贡举,为下第举子刘 等所忌,以《醉蓬莱》《望江南》诬之。”是读公词者,当别具会心也。至《生查子》“元夜灯市”,竟误载淑真词中,遂启升庵之妄论。此则深枉矣。余按公词以此为最婉转,以《少年游》“咏草”为最工切超脱,当亦百世之公论也。

(三)柳永 字耆卿,初名三变,崇安人。官至屯田员外郎。有《乐章集》。录《雨霖铃》一首: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能改斋漫录》云:“仁宗留意儒雅,务本向道,深斥浮艳虚华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景祐元年,方及第。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转官。”《后山诗话》云:“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宴,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三变闻之,作宫词,号《醉蓬莱》,因内官达后宫,且求其助。仁宗闻而觉之,自是不复歌其词矣。”黄花庵云:“永为屯田员外郎,会太史奏老人星现。时秋霁,宴禁中,仁宗命左右词臣为乐章。内侍属柳应制。柳方冀进用,作此词进(指《醉蓬莱》词)。上见首有渐字,色若不怿。读至‘宸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又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投之于地。自此不复擢用。”《钱塘遗事》云:“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之句,此词流播。金主亮闻之,欣然起投鞭渡江之志。”据此,则柳之侘傺无聊,与词名之远,概见一斑。余谓柳词仅工铺叙而已,每首中事实必清,点景必工,而又有一二警策语,为全词生色,其工处在此也。冯梦华谓其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然好为俳体,词多媟黩,有不仅如《提要》所云以俗为病者。此言甚是。余谓柳词皆是直写,无比兴,亦无寄托,见眼中景色,即说意中人物,便觉直率无味。况时时有俚俗语,如《昼夜乐》云:“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梦还京》云:“追悔当初,绣阁话别太容易。”《鹤冲天》云:“假使重相见,还得似当初么?悔恨无计那。迢迢长夜,自家只恁摧挫。”《两同心》云:“个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征部乐》云:“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皆率笔无咀嚼处,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实不可学。且通本皆摹写艳情,追述别恨,见一斑已具全豹,正不必字字推敲也。唯北宋慢词,确创自耆卿,不得不推为大家耳。

(四)张先 字子野,吴兴人。为都官郎中。有《安陆集》。录《卜算子慢》一首:

溪山别意,烟树去程,日落采 春晚。欲上征鞍,更掩翠帘,回面相盼。惜弯弯浅黛长长眼。奈画阁欢游,也学狂花乱絮轻散。  水影横池馆。对静夜无人,月高云远。一晌凝思,两眼泪痕还满。难遣恨,私书又逐东风断。纵梦泽层楼万尺,望湖城那见。

《古今诗话》云:“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此皆余平生所得意也。’”《石林诗话》云:“张先郎中,能为诗及乐府,至老不衰。居钱塘,苏子瞻作倅时,先年已八十余,视听尚精强,犹有声妓。子瞻尝赠以诗云:‘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盖全用张氏故事戏之。”是子野生平亦可概见矣。今所传《安陆集》,凡诗八首,词六十八首。诗不论,词则最著者为《一丛花》,为《定风波》,为《玉楼春》,为《天仙子》,为《碧牡丹》,为《谢池春》,为《青门引》。余谓子野词气度宛似美成,如《木兰花慢》云:“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山亭宴》云:“落花荡漾怨空树。晓山静、数声杜宇。天意送芳菲,正黯淡疏烟短雨。”《渔家傲》云:“天外吴门清霅路,君家正在吴门住。赠我柳枝情几许。春满缕,为君将入江南去。”此等词意,同时鲜有及者也。盖子野上结晏、欧之局,下开苏、秦之先,在北宋诸家中适得其平。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既正,气格亦古,非诸家能及也。晁无咎曰:“子野与耆卿齐名,而时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余谓子野若仿耆卿,则随笔可成珠玉;耆卿若效子野,则出语终难安雅。不独泾渭之分,抑且有雅郑之别。世有识者,当不河汉。

(五)苏轼 字子瞻,眉山人。嘉祐初,试礼部第一,历官翰林学士。绍圣初,安置惠州,徙昌化。元符初北还,卒于常州。高宗朝,谥文忠。有《东坡居士词》二卷。录《水龙吟》一首“赋杨花”: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东坡词在宋时已议论不一,如晁无咎云:“居士词,人多谓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内缚不住者。”陈无己云:“东坡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陆务观云:“世言东坡不能词,故所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下。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又云:“东坡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胡致堂云:“词曲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台矣。”张叔夏云:“东坡词清丽舒徐处,高出人表,周、秦诸人所不能到。”此在当时毁誉已不定矣。至《四库提要》云:“词至晚唐五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此为持平之论。余谓公词豪放缜密,两擅其长,世人第就豪放处论,遂有铁板铜琶之诮,不知公婉约处,何让温、韦?如《浣溪沙》云:“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祝英台》云:“挂轻帆,飞急桨,还过钓台路。酒病无聊,欹枕听鸣橹。”《永遇乐》云:“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西江月》云:“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此等处,与“大江东去”“把酒问青天”诸作,如出两手。不独“乳燕飞华屋”“缺月挂疏桐”诸词,为别有寄托也。要之公天性豁达,襟抱开朗,虽境遇迍邅,而处之坦然,即去国离乡,初无羁客迁人之感,唯胸怀坦荡,词亦超凡入圣。后之学者,无公之胸襟,强为摹仿,多见其不知量耳。

(六)贺铸 铸字方回,卫州人,孝惠皇后族孙。元祐中,通判泗州,又倅太平州。退居吴下,自号庆湖遗老。有《东山寓声乐府》。录《柳色黄》一首: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蓓才黄,倚马何人先折。烟横水漫,映带几点归鸿,平沙销尽龙沙雪。犹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便成轻别。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憔悴一天涯,两厌厌风月。

张文潜云:“方回乐府,妙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袪,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周少隐云:“方回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谓之贺梅子。方回寡发,郭功父指其髻谓曰:‘此真贺梅子也。’”陆务观云:“方回状貌奇丑,俗谓之贺鬼头。其诗文皆高,不独长短句也。”据此,则方回大概可见矣。所著《东山寓声乐府》,宋刻本从未见过,今所据者,只王刻、毛刻、朱刻而已。所谓寓声者,盖用旧调谱词,即摘取本词中语,易以新名。后《东泽绮语债》略同此例。王半塘谓如“平园近体”“遗山新乐府”类,殊不伦也。(词中《清商怨》名《尔汝歌》,《思越人》名《半死桐》,《武陵春》名《花想容》,《南歌子》名《醉厌厌》,《一落索》名《窗下绣》,皆就词句改易,如《如此江山》《大江东去》等是也。)方回词最传述人口者,为《薄幸》《青玉案》《望湘人》《踏莎行》诸阕,固为杰出之作。他如《踏莎行》云:“断无蜂蝶梦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又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西风误。”《下水船》云:“灯火虹桥,难寻弄波微步。”《诉衷情》云:“秦山险,楚山苍,更斜阳。画桥流水,曾见扁舟,几度刘郎。”《御街行》云:“更逢何物可忘忧,为谢江南芳草。断桥孤驿,冷云黄叶,想见长安道。”诸作皆沉郁,而笔墨极飞舞,其气韵又在淮海之上,识者自能辨之。至《行路难》一首,颇似玉川长短句诗,诸家选本,概未之及。词云:“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寄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与《江南春》七古体相似,为方回所独有也。要之骚情雅意,哀怨无端,盖得力于风雅,而出之以变化,故能具绮罗之丽,而复得山泽之清,(《别东山词》云:“双携纤手别烟萝,红粉清泉相照。”可云自道词品。)此境不可一蹴即几也。世人徒知黄梅雨佳,非真知方回者。

(七)秦观 观字少游,高邮人。登第后,苏轼荐于朝,除太学博士,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坐党籍遣戍。有《淮海词》三卷。录《踏莎行》一首: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晁无咎云:“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如‘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蔡伯世云:“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唯少游而已。”张 云:“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当以婉约为主。”叶少蕴云:“少游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子瞻戏之‘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微以气格为病也。”诸家论断,大抵与子瞻并论。余谓二家不能相合也。子瞻胸襟大,故随笔所之,如怒澜飞空,不可狎视。少游格律细,故运思所及,如幽花媚春,自成馨逸。其《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中,其用心不逮东坡之忠厚,而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他作如《望海潮》云:“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水龙吟》云:“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风流子》云:“斜日半山,暝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鹊桥仙》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千秋岁》云:“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浣溪沙》云:“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此等句皆思路沉着,极刻画之工,非如苏词之纵笔直书也。北宋词家以缜密之思,得遒炼之致者,唯方回与少游耳。今人以秦、柳并称,柳词何足相比哉,(《高斋诗话》云:“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据此则少游雅不愿与柳齐名矣。)唯通观集中,亦有俚俗处,如《望海潮》云:“妾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满园花》云:“近日来非常罗皂,丑佛也须眉皱,怎掩得旁人口。”《迎春乐》云:“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品令》云:“幸自得,一分索,强教人难吃。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又云:“帘儿下时把鞋儿踢,语低低,笑咭咭。”又云:“人前强不欲相沾识,把不定,脸儿赤。”竟如市井荒伧之言,不过应坊曲之请求,留此恶札。词家如此,最是魔道,不得以宋人之作为之文饰也。但全集止此三四首,尚不足为盛名之累。

(八)周邦彦 字美成,钱塘人。元丰中,献《汴都赋》,召为太学正。徽宗朝,仕至徽献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出知顺昌府。晚居明州,卒自号清真居士。有《清真集》。录《瑞龙吟》一首: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记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陈郁《藏一话腴》云:“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侩妓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楼攻媿云:“清真乐府播传,风流自命,顾曲名堂,不能自已。”《贵耳录》云:“美成以词行,当时皆称之。不知美成文章,大有可观,可惜以词掩其文也。”强焕序云:“美成词抚写物态,曲尽其妙。”陈质斋云:“美成词多用唐人诗,櫽括入律,混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张叔夏云:“美成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沈伯时云:“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下字用意,皆有法度。”此宋人论清真之说也。余谓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为万世不祧之宗祖。究其实亦不外“沉郁顿挫”四字而已。即如《瑞龙吟》一首,其宗旨所在,在“伤离意绪”一语耳。而入手先指明地点曰章台路,却不从目前景物写出,而云“还见”,此即沉郁处也。须知梅梢桃树,原来旧物,唯用“还见”云云,则令人感慨无端,低徊欲绝矣。首叠末句云“定巢燕子,归来旧处”,言燕子可归旧处,所谓“前度刘郎”者,即欲归旧处而不得,徒彳亍于愔愔坊陌,章台故路而已,是又沉郁处也。第二叠“黯凝伫”一语为正文,而下文又曲折。不言其人不在,反追想当日相见时状态。用“因记”二字,则通体空灵矣,此顿挫处也。第三叠“前度刘郎”至“声价如故”,言个人不见,但见同里秋娘,未改声价。是用侧笔以衬正文,又顿挫处也。“燕台”句,用义山柳枝故事,情景恰合。“名园露饮,东城闲步”,当日己亦为之,今则不知伴着谁人,赓续雅举。此“知谁伴”三字,又沉郁之至矣。“事与孤鸿去”三语,方说正文,以下说到归院,层次井然,而字字凄切。末以“飞雨”“风絮”作结,寓情于景,倍觉黯然。通体仅“黯凝伫”“前度刘郎重到”“伤离意绪”三语,为作词主意,此外则顿挫而复缠绵,空灵而又沉郁。骤视之,几莫测其用笔之意,此所谓神化也。他作亦复类此,不能具述。总之,词至清真,实是圣手,后人竭力摹效,且不能形似也。至说部记载,如《风流子》为溧水主簿姬人作,《少年游》为道君幸李师师家作,《瑞鹤仙》为睦州梦中作,此类颇多,皆稗官附会,或出之好事忌名,故作讪笑,等诸无稽。倘史传所谓邦彦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者此欤?

上北宋八家,皆迭长坛坫,为世诵习者也。其有词不甚高,声誉颇盛,题襟点笔,间亦不俗。虽非作家之极,亦在附庸之列,成作咸在,不可废也。因复总述之。

(1)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登楼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自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荆公不以词见长,而《桂枝香》一首,大为东坡叹赏,各家选本,亦皆采录。第其词只稳惬而已。他如《菩萨蛮》《渔家傲》《清平乐》《浣溪沙》等,间有可观,至《浪淘沙》之“伊吕两衰翁”,《望江南》之“归依三宝赞”,直俚语耳。

(2)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 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山词之最著者,如此词之“落花”二句,及《鹧鸪天》之“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又“今宵剩把银 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又“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浣溪沙》之“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头红烛夜呼卢”,皆为世人盛称者。余谓艳词自以小山为最,以曲折深婉,浅处皆深也。

(3)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此词盛传于世,以为古乐府俊语是也,但不善学之,易流于滑易。《姑溪词》中佳者殊鲜,如《千秋岁》之“东风半落梅梢雪”,《南乡子》之“西墙,犹有轻风递暗香”,亦工。此外皆平直而已。

(4)周紫芝《朝中措》:“雨余庭院冷萧萧,帘幕度轻飙。鸟语唤回残梦,春寒勒住花梢。  无聊睡起,新愁黯黯,归路迢迢。又是夕阳时候,一炉沉水烟销。”

孙竞谓竹坡乐章清丽婉曲,非苦心刻意为之,此言极是。竹坡少师张耒,行辈稍长李之仪,而词则学小山者也。人第赏其《鹧鸪天》之“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醉落魄》之“晓寒谁看伊梳掠,雪满西楼,人在阑干角”,《生查子》之“不忍上西楼,怕看来时路”诸语,实皆聪俊句耳。余最爱《品令》登高词,其后半云:“黄花香满,记白苎吴歌软。如今却向乱山丛里,一枝重看。对着西风搔首,为谁肠断”,沉着雄快,似非小山所能也。

(5)葛胜仲《鹧鸪天》:“小榭幽园翠箔垂,云轻日薄淡秋晖。菊英露浥渊明径,藕叶风吹叔宝池。  酬素景,泥芳卮,老人痴钝强伸眉。欢华莫遣笙歌散,归路从教灯影稀。”

鲁卿与常之,亦如元献、小山也。然门第誉望,可以齐驱;至论词,则虎贲之与中郎矣。鲁卿以《蓦山溪》《天穿节》二首得盛誉,其词亦平平,盖名高而实不足副也。余爱其《点绛唇》末语“乱山无数,斜日荒城鼓”,可与范文正“长烟落日孤城闭”并美,余不称矣。

(6)黄庭坚《虞美人·宜州见梅作》:“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晁无咎谓山谷词,不是当行家,乃着腔唱好诗。此言洵是。陈后山乃云:“今代词手,唯秦七与黄九。”此实阿私之论。山谷之词,安得与太虚并称?较耆卿且不逮也。即如《念奴娇》下片,如“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爱听临风曲”,世谓可并东坡,不知此仅豪放耳,安有东坡之雄俊哉!

(7)张耒《风流子》:“亭皋木叶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漫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此词仅“芳草”四语为俊语,通体布局,宛似耆卿,故下片说到本事,即如强弩之末矣。元祐诸公,皆有乐府,唯张仅见《少年游》《秋蕊香》及此词。胡元任以为不在元祐诸公之下,非公论也。(《少年游》《秋蕊香》二词,为营伎刘淑奴作。)

(8)陈师道《清平乐》:“秋光烛地,帘幕生秋意。露叶翻风惊鹊坠,暗落青林红子。  微行声断长廊,熏炉衾换生香。灭烛却延明月,揽衣先怯微凉。”

胡元任云:“后山自谓他文未能及人,独于词不减秦七、黄九,其自矜如此。”而放翁题跋则云:“陈无己诗妙天下,以其余作词,宜其工矣,顾乃不然,殆未易晓也。”余谓后山词,较文潜为优,如《菩萨蛮》云“急雨洗香车,天回河汉斜”,《蝶恋花》云“路转河回寒日莫,连峰不许重回顾”等语皆胜。放翁所云,亦非公也。

(9)程垓《南浦》:“金鸭懒薰香,向晚来,春酲一枕无绪。浓绿涨瑶窗,东风外、吹尽乱红飞絮。无言伫立,断肠唯有流莺语。碧云欲暮,空惆怅、韶华一时虚度。  追思旧日心情,记题叶西楼,吹花南浦。老去觉欢疏,伤春恨、多付断云残雨。黄昏院落,问谁犹在凭阑处。可堪杜宇,空只解声声,催他春去。”

毛子晋云:“正伯与子瞻,中表兄弟也,故集中多溷苏作,如《意难忘》《一剪梅》之类。”余按今传《书舟词》,已无苏作,子晋已删汰矣。其《酷相思》《四代好》《折红英》诸作,盛为升庵推许。盖其词以凄婉绵丽为宗,为北宋人别开生面。自是以后,字句间凝炼渐工,而昔贤疏宕之致微矣。

(10)毛滂《临江仙·都城元夕》:“闻道长安灯夜好,雕轮宝马如云。蓬莱清浅对觚棱。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  谁见江南唯悴客,端忧懒步芳尘。小屏风畔冷香凝。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

滂以《惜分飞》“赠伎词”得盛名。陈质斋且云:“泽民他词虽工,未有能及此者。”所见太狭矣。《东堂词》中佳者殊多,如《浣溪沙》云“小雨初收蝶做团,和风轻拂燕泥干,秋千院落落花寒”,《七娘子》云“云外长安,斜晖脉脉,西风吹梦来无迹”,《蓦山溪》“杨花”云“柔弱不胜春,任东风吹来吹去”,皆俊逸可喜,安得云《惜分飞》为最乎?即此词之“酒浓”二句,何减“云破月来”风调?

(11)晁补之《摸鱼儿》:“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湘浦。东皋雨足轻痕涨,沙觜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自舞。任翠幕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  青绫被,休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兵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做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无咎词酷似东坡,不独此作然也。如《满江红》之“东武城南”,《永遇乐》之“松菊堂深”,皆直摩子瞻之垒,而灵气往来,自有天然之秀。胡元任盛称其《洞仙歌》“泗州中秋作”,谓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可云知无咎者矣。

(12)晁端礼《水龙吟》:“倦游京洛风尘,夜来病酒无人问。九衢雪少,千门月淡,元宵灯近。香散梅梢,冻销池面,一番春信。记南城醉里,西城宴阕,都不管人春困。  屈指流年未几,早惊人潘郎双鬓。当时体态,而今情绪,多应瘦损。马上墙头,纵教瞥见,也难相认。凭阑干、但有盈盈泪眼,把罗襟揾。”

次膺为无咎叔,蔡京荐于朝,诏乘驿赴阙。次膺至,适禁中嘉莲生,遂属词以进,名《并蒂芙蓉》。上览称善,除大晟府协律。不克受而卒。今《琴趣外篇》有《鸭头绿》《黄河清慢》,皆所创也。其才亦不亚于清真云。

(13)万俟雅言《昭君怨》:“春到南楼雪尽,惊动灯期花信。小雨一番寒,倚阑干。  莫把阑干频倚,一望几重烟水。何处是京华,暮云遮。”

雅言自号词隐,与清真堂名顾曲,其旨相同。崇宁中,充大晟府制撰,又与清真同官。今《大声集》虽不传,而如《春草碧》《三台》《卓牌儿》诸词,固流播千古也。黄叔旸谓其词平而工,和而雅,洵然。

上附录十三家,姑溪、竹坡、丹阳三家,则学晏氏父子者也;文潜、后山、正伯、东堂、无咎,则属于苏门者也;次膺、词隐,为邦彦同官,讨论古音古调,又复增演慢、曲、引、近,或为三犯、四犯之曲,皆知音之士,故当系诸清真之下;荆公、山谷,实非专家,盛誉难没,因附入焉。

词至南宋,可云极盛时代。黄昇散花庵《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十卷,始于康与之,终于洪瑹;周密《绝妙好词》七卷,始于张孝祥,终于仇远,合订不下二百家。二书皆选家之善本,学者必须探讨。顾由博返约,首当抉择,兹选论七家,为南渡词人之表率,即稼轩、白石、玉田、碧山、梅溪、梦窗、草窗是也。此外附录所及,各以类聚,亦可略见大概矣。

(一)辛弃疾 字幼安,历城人。耿京聚兵山东,节制忠义军马,留掌书记。绍兴中,令奉表南归。高宗召见,授承务郎,累官浙东安抚使,进枢密都承旨。有《稼轩长短句》十二卷。

贺新郎 独坐停云作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陈子宏云:“蔡元工于词,靖康中陷金。辛幼安以诗词谒见,蔡曰:‘子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刘潜夫云:“公所作大声镗 ,小声铿 ,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其秾纤绵密者,又不在小晏秦郎之下。”毛子晋云:“词家争斗秾纤,而稼轩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绝不作妮子态。宋人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善评也。”陈亦峰云:“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别茂嘉十二弟,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余谓学稼轩词,须多读书,不用书卷,徒事叫嚣,便是蒋心余、郑板桥,去“沉郁”二字远矣。辛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诗以寄之”,《瑞鹤仙》“南涧双溪楼”等作,不免剑拔弩张。至如《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读之不觉衰飒。《临江仙》云“别浦鲤鱼何日到,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婉雅芊丽,孰谓稼轩不工致语耶?又《蝶恋花》云(元日立春)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盖言荣辱不定,遣谪无常。言外有多少疑惧哀怨,而仍是含蓄不尽。此等处,虽迦陵且不能知,遑论余子!世以《摸鱼子》一首为最佳,亦有见地,但启讥讽之端。陈藏一之“咏雪”,德祐太学生之《百字令》,往往易招愆尤也。

(二)姜夔 字尧章,鄱阳人。萧东父识之于年少,妻以兄子,因寓居吴兴之武康,与白石洞天为邻,自号白石道人。庆元中,曾上书乞正太常雅乐。有《白石诗》一卷、词五卷。录词一首:

霓裳中序第一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流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宋人词如美成乐府,仅注明宫调而已。宫调者,即说明用何等管色也,如仙吕用小工,越调用六字类,盖为乐工计耳。白石词凡旧牌皆不注明管色,而独于自度腔十七支,不独书明宫调,并乐谱亦详载之。宋代曲谱,今不可见,唯此十七阕,尚留歌词之法于一线。因悟宋人歌词之法,皆用旧谱,故白石于旧牌各词,概不申说,而于自作诸谱,不殚详录也。何以明之?白石词《满江红》序云:“《满江红》旧词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云‘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又云:“末句云‘闻珮环’,则协律矣。”是白石明知旧谱心字之不协,乃为此珮字之去声以就歌谱焉,故此词不注旁谱,以见韵虽用平,而歌则仍旧也。又吴梦窗《西子妆》,亦自度腔也,而张玉田和之,且云:“梦窗自制此曲,余喜其声调娴雅,久欲效而未能。”又云:“惜旧谱零落,不能倚声而歌也。”据此,则宋调之能歌者,皆非旧谱零落之词,梦窗此调,虽娴雅可观,而谱法已佚,无从按拍。苟可不拘旧谱,则玉田尽可补苴罅漏,别订新声。今宁使阙疑,不敢妄作者,正足见宋人歌词之法,概守旧腔,非如南北曲之随字音清浊而为之挪移音节也。是以吴词自制腔九支,以不自作谱。元明以来,赓和者绝少。姜词十七谱具存,故继姜而作者至多。于此见谱之存逸,关系于词之隆替者至重,而宋词谱之守定成式者,亦缘此可悟矣。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不独《暗香》《疏影》发二宋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盖词中感喟,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若慷慨发越,终病浅显,如《扬州慢》“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已包涵无数伤乱语。又如《点绛唇》“丁未过吴淞作”,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其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他如《石湖仙》《翠楼吟》诸作,自是有感而发,特未敢肊断耳。(姜词十七谱,余别有释词,今不论。)

(三)张炎 字叔夏,号玉田,循王后裔。居临安,自号乐笑翁。有《玉田词》三卷,郑思肖为之序。录《南浦》一首:

南浦 春水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唤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玉田词皆雅正,故集中无俚鄙语,且别具忠爱之致。玉田词皆空灵,故集中无拙滞语,且又多婉丽之态。自学之者多效其空灵,而立意不深,即流于空滑之弊。岂知玉田用笔,各极其致,而琢句之工,尤能使意笔俱显。人仅赏其精警,而作者诣力之深,曾未知其甘苦也。如《忆旧游》“大都长春宫”云“古台半压琪树,引袖拂寒星”,结云“鹤衣散彩都是云”;《壶中天》“夜渡古黄河”云“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渡江云》“山阴久客寄王菊存”云“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湘月》“山阴道中”云“疏风迎面,湿衣原是空翠”;《清平乐》云“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甘州》“寄沈尧道”云“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又云“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又“饯草窗西归”云“料瘦筇归后,闲锁北山云”;《台城路》“送周方山”云“暗草埋沙,明波洗月,谁念天涯羁旅”;又“寄太白山人陈又新”云“虚沙动月,叹千里悲歌,唾壶敲缺”,又云“回潮似咽,送一点愁心,故人天末。江影沉沉,夜凉鸥梦阔”;《长亭怨》“饯菊泉”云“记横笛玉关高处,万叠沙寒,雪深无路”;《西子妆》“江上”云“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泪”;《忆旧游》“登蓬莱阁”云“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此类皆精警无匹,可与尧章颉颃。又如《迈陂塘》结处云“深更静,待散发吹箫,鹤背天风冷。凭高露饮,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沉郁以清超出之,飘飘有凌云气概。自在草窗、西麓之上。至如《长亭怨》“饯菊泉”结云“且莫把孤愁,说与当时歌舞”;《三姝媚》“送舒亦山”云“贺监犹存,还散迹、千山风露”,又云“布袜青鞋,休误入桃源深处”,盖是时菊泉、亦山,各有北游,语带箴规,又复自明不仕之志。君国之感,离别之情,言外自见。此亦足见玉田生平矣。玉田用韵至杂,往往真文、青庚、侵寻同用,亦有寒删间杂覃监者,此等处实不足法。唯在入声韵,则又谨严,屋沃不混觉药,质陌不混月屑,亦不杂他韵。学者当从其谨严处,勿藉口玉田,为文过之地也。

(四)王沂孙 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人。至元中,曾官庆元路学正。有《碧山乐府》二卷。录词一首:

齐天乐 余闲书院拟赋蝉

一襟遗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宇。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低诉。西园过雨。渐金错鸣刀,玉笔调柱。镜掩残妆,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漫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大抵碧山之词,皆发于忠爱之忱,无刻意争奇之意,而人自莫及。论词品之高,南宋诸公,当以《花外》为巨擘焉。其咏物诸篇,固是君国之忧,时时寄托,却无一笔犯复,字字贴切故也。《天香》“龙涎香”一首,当为谢太后作。其前半多指海外事,唯后叠云“荀令如今渐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必有寄托,但不知何所指耳。至如《南浦》“春水”云“帘影蘸楼阴,芳流去,应有泪珠千点。沧浪一舸,断魂重唱 花怨”,寄慨处清丽纡徐,斯为雅正。又《庆宫春》“水仙”云“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弹彻”,后叠云“国香到此谁辨。烟冷沙昏,顿成愁绝”,结云“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怨咸阳,故宫落月”,凄凉哀怨,其为王清惠辈作乎?(清惠等诗词具见汪水云《湖山类稿》。)又《无闷》“雪意”后半云“清致,悄无似。有照水南枝,已搀春意。误几度凭阑,暮愁凝睇。应是梨云梦好,未肯放东风来人世。待翠管吹破苍茫,看取玉壶天地”,无限怨情,出以浑厚之笔。张皋文《词选》碧山词止取四首,除《齐天乐》“赋蝉”外,有《眉妩》“新月”、《高阳台》“梅花”、《庆清朝》“榴花”三阕,且于每词下各注按语。《眉妩》云:“此喜君有恢复之志,而惜无贤臣也。”《高阳台》云:“此伤君臣宴安,不思国耻,天下将亡也。”《庆清朝》云:“此言乱世尚有人才,惜世不用也。”是知碧山一片热肠,无穷哀感,小雅怨诽不乱之旨,诸词有焉,以视白石之《暗香》《疏影》,亦有过之无不及。词至此蔑以加矣。

(五)史达祖 字邦卿,汴人。有《梅溪词》。《四朝闻见录》:韩侂胄为平章,专倚省吏史达祖奉行文字,拟帖撰旨,皆出其手,侍从柬札,至用申呈。韩败,遂黥焉。有《梅溪词》一卷。录词一首:

三姝媚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长下。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  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邦卿为平原堂吏,千古无不惜之。楼敬思云:“史达祖南宋名士,不得进士出身。以彼文采,岂无论荐?乃甘作权相堂吏,至被弹章,不亦降志辱身之至耶!”读其书怀《满江红》词“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亦自怨自艾者矣。又读其出京《满江红》词“更无人 笛傍宫墙,苔花碧”,又云“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边策”,是亦善于解嘲焉。然集中又有留别社友《龙吟曲》“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慵登眺”,新亭之泣,未必不胜于兰亭之集也。乃以词客终其身,史臣亦不屑道其姓氏,科目之困人如此,岂不可叹。然则词人立品,为尤要矣。戈顺卿谓周清真善运化唐人诗句,最为词中神妙之境,而梅溪亦擅其长,笔意更为相近。又云:若仿张为作《词家主客图》,周为主,史为客,未始非定论也。其倾倒梅溪,可为尽至。余谓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逊耳。至其高者,亦未尝不化,如《湘江静》云“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屐齿厌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又《临江仙》结句云“枉教装得旧时多,向来箫鼓地,曾见柳婆娑”,慷慨生哀,极悲极郁,居然美成复生。较“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尤为沉着。此种境地,却是梅溪独到处。

(六)吴文英 字君特,四明人。从吴履斋诸公游。有《梦窗甲乙丙丁稿》四卷。录词一首:

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渗澹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按梦窗词,以绵丽为尚,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练字炼句,迥不犹人。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细心吟绎,觉味美于方回,引人入胜,既不病其晦涩,亦不见其堆垛。此与清真、梅溪、白石,并为词学之正宗,一脉真传,特稍变其面目耳。犹之玉溪生之诗,藻采组织,而神韵流转,旨趣永长,未可妄讥其獭祭也。昔人评骘,多有未当,即如尹惟晓以梦窗并清真,不知置东坡、少游、方回、白石等于何地,誉之未免溢量。至沈伯时谓其太晦,其实梦窗才情超逸,何尝沉晦?梦窗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思,乌得转以沉郁为晦耶?若叔夏七宝楼台之喻,亦所未解。窃谓东坡《水调歌头》,介甫《桂枝香》有此弊病,至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亦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张皋文《词选》,独不收梦窗词,而以苏、辛为正声,此门户之见,乃以梦窗与耆卿、山谷、改之辈同列,此真不知梦窗也。董氏《续词选》,只取梦窗《唐多令》《忆旧游》两篇。此二篇绝非梦窗高诣,《唐多令》一篇,几于油腔滑调,在梦窗集中最属下乘,《续选》独取此两篇,岂故收其下者,以实皋文之言耶?谬矣。

梦窗精于造句,超逸处则仙骨珊珊,洗脱凡艳;幽索处则孤怀耿耿,别缔古欢。如《高阳台》“落梅”云:“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院黄昏,月冷阑干。”又云:“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瑞鹤仙》云:“断柳凄花,似曾相识,西风破屐。林下路,水边石。”《祝英台近》“除夜立春”云:“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又“春日客龟溪游废园”云:“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水龙吟》“惠山酌泉”云:“艳阳不到青山,淡烟冷翠成秋苑。”《满江红》“淀山湖”云:“对两蛾犹锁,怨绿烟中。秋色未教飞尽雁,夕阳长是坠疏钟。”《点绛唇》“试灯夜初晴”云:“情如水,小楼薰被,春梦笙歌里。”又云:“征衫贮,旧寒一缕,泪湿风帘絮。”《八声甘州》“游灵岩”云:“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又云:“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俱能超妙入神。

(七)周密 字公谨,号草窗,济南人,流寓吴兴,居弁山。自号弁阳啸翁,又号萧斋,又号四水潜夫。淳祐中为义乌令。有《蜡屐集》《草窗词》二卷,一名《 洲渔笛谱》。录词一首:

曲游春

禁苑东风外,飏暖丝晴絮,春思如织。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丝丛笛。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  柳陌,新烟凝碧。映帘底宫眉,堤上游勒。轻暝笼烟,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恁醉月摇花,怎生去得。

按草窗词,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葱茜之色,有绵渺之思,与梦窗旨趣相侔。二窗并称,允矣无忝。其于词律,亦极严谨。盖交游甚广,深得切劘之益。如集中所称霞翁,乃杨守斋也。守斋名缵,字继翁,又号紫霞翁,善弹琴,明宫调词法。周美成有《紫霞洞箫谱》,尝著《作词五要》,于填词按谱,随律押韵二条详言之,守律甚细,一字不苟作。草窗与之交,宜其词律之细矣。观其《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一阕,苍茫感慨,情见乎词,当为草窗集中压卷。虽使美成、白石为之,亦无以过,惜不多觏耳。词云:“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今古悠悠。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厓阴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销忧。”又《法曲献仙音》“吊雪香亭梅”云:“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即杜诗“回首可怜歌舞地”之意,以词发之,更觉凄婉。《水龙吟》“白莲”云:“擎露盘深,忆君凉夜,时倾铅水。想鸳鸯正结,梨云好梦,西风冷,还惊起。”词意兼胜,似此亦不亚碧山也。

上七家皆南宋词坛领袖,历百世不祧者也。其他潜研音吕,敷陈华藻,正不乏人。复择其著者,附录之,得十四家。

(1)陆游 字务观,山阴人。以荫补登仕郎,隆兴初,赐进士出身。范成大帅蜀,为参议官。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有《剑南集》,词二卷。录《水龙吟·春日游摩诃池》一首:“摩诃池上追游路,红绿参差春晚。韶光妍媚,海棠如醉,桃花欲暖。挑菜初闲,禁烟将近,一城丝管。看金鞍争道,香车飞盖,争先占,新亭馆。  惆怅年华暗换,黯消魂、雨收云散。镜奁掩月,钗梁拆凤,秦筝斜雁。身在天涯,乱山孤垒,危楼飞观。叹春来只有,杨花和恨,向东风满。”

刘潜夫云:“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余谓务观与稼轩,不可并列。放翁豪放处不多,今传诵最著者,如《双头莲》《鹊桥仙》《真珠帘》等,字字馨逸,与稼轩大不相同。至《南园》一记,蒙垢今古,《钗头》别凤,寄慨家庭。平生家国间,真有隐痛矣。

(2)张孝祥 字安国,历阳人。绍兴二十四年,廷试第一,历官至显谟阁直学士。有《于湖词》一卷。录《念奴娇·过洞庭》一首:“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鬓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叩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此作《绝妙好词》冠诸简端,其气象固是豪雄,唯用韵不甚合耳。于湖他作,如《西江月》之“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满江红》之“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皆俊妙可喜。陈郡汤衡序《于湖词》云:“元祐诸公,嬉弄乐府,寓以诗人句法,无一毫浮靡之气,实自东坡发之也。于湖紫微张公之词,同一关键。”以于湖并东坡,论亦不误,唯才气较薄弱耳。

(3)陈亮 字同甫,婺州人。绍熙四年,擢进士第一。有《龙川集》,词三卷。录《水龙吟》一首:“闹红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消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叶水心云:“同甫长短句四卷,每一章成,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周草窗云:“龙川好谈天下大略,以节气自居,而词亦疏宕有致。”毛子晋云:“龙川词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殆所称不受人怜者欤?”余谓龙川与幼安,往来至密,集中《贺新郎》三首,足见气谊,故词境亦近之,而如此作,又复幽秀妍丽,能者固无所不能也。

(4)刘过 字改之,太和人。尝伏阙上书,请光宗过宫,复以书抵时宰,陈恢复方略,不报,放浪湖海间。有《龙洲词》一卷。录《沁园春·寄辛稼轩》一首:“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常衮何如,公羊聊尔,千骑东方候会稽。中原事,总匈奴未灭,毕竟男儿。  平生出处天知,算整顿乾坤终有时。问湖南宾客,侵寻去矣,江西户口,流落何之。尽日楼台,四边屏障,目断江山魂欲飞。长安道,算世无刘表,王粲畴依。”

改之词学幼安,而横放杰出,尤较幼安过之,叫嚣之风,于此开矣。黄花庵云:“如‘别妾’《天仙子》、‘咏画眉’《小桃红》诸阕,稼轩集中能有此纤秀语耶?”毛子晋又述此语为改之辩护。余以为改之诸作,如“美人指甲”“美人足”,虽传述人口,实是秽亵,不足为法,至豪迈处又一放不可收。盖学幼安而不从沉郁二字着力,终无是处也。集中《沁园春》至多,“斗酒彘肩”一首尤著名,亦谰语耳。细检一过,唯《贺新郎》“老去相如”一阕,是其最胜者矣。

(5)卢祖皋 字申之,永嘉人,与四灵相唱和,盛称江湖间。庆元五年进士,为军器少监,嘉定十四年,擢直学士。有《蒲江词》。录《水龙吟·淮西重午》一首:“会昌湖上扁舟,几年不醉西山路。流光又是,宫衣初试,安榴半吐。千里江山,满川烟草,薰风淮楚。念离骚恨远,独醒人去,阑干外,谁怀古。  亦有鱼龙戏舞,艳晴川、绮罗歌鼓。乡情节意,尊前同是,天涯羁旅。涨绿池塘,翠阴庭院,归期无据。问明年此夜,一眉新月,照人何处。”

蒲江词仅二十五阕,而佳者颇多,如《贺新郎》之“钓雪亭”、《倦寻芳》之“春思”、《西江月》之“中春”、《清平乐》之“春恨”,字字工协。毛子晋谓其有古乐府佳句,犹在字句间求之。论其词境,可与玉田、草窗并美云。

(6)高观国 字宾王,山阴人。有《竹屋痴语》一卷。录《解连环·春水》一首:“浪摇新绿。漫芳洲翠渚,雨痕初足。荡霁色、流入横塘,看风外漪漪,皱纹如縠。藻荇萦回,似留恋、鸳飞鸥浴。爱娇云蘸色,媚日挼蓝,远迷心目。  仙源漾舟岸曲。照芳容几树,香浮红玉。记那回、西泠桥边,裙翠传情,玉纤轻掬。三十六陂,锦鳞渺、芳音难续。隔垂杨、故人望断,浸愁万斛。”

宾王与梅溪交谊颇挚,词亦各有长处。集中如《贺新郎》之“赋梅”、《喜迁莺》之“秋怀”、《花心动》之“梅意”、《解连环》之“咏柳”、《瑞鹤仙》之“筇枝”,皆情意悱恻,得少游之意。陈慥序其词云:“高竹屋与史梅溪皆出周、秦之词,所作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亦未及也。”此论虽推崇过当,唯以竹屋为周、秦之词,是确有见地。大抵南宋以来,如放翁,如于湖,则学东坡;如龙川,如龙洲,则学稼轩;至蒲江、宾王辈,以江湖叫嚣之习,非倚声家所宜,遂瓣香周、秦,而词境亦闲适矣。诸家造诣,固有不同,论其大概,不外乎此。

(7)张辑 字宗瑞,号东泽,鄱阳人,冯深居目为东仙。有《欸乃集》《东泽绮语债》二卷。录《疏帘淡月》一首:“梧桐雨细,渐滴作秋声,被风惊碎。润逼衣篝,线袅蕙炉沉水。悠悠岁月天涯醉,一分秋、一分憔悴。紫箫吹断,素笺恨切,夜寒鸿起。  又何苦、凄凉客里,负草堂春绿,竹溪空翠。落叶西风,吹老几番尘世。从前谙尽江湖味,听商歌、归兴千里。露侵宿酒,疏帘淡月,照人无寐。”

东泽得诗法于姜尧章,词亦学之,但少尧章清刚之气耳。集中词共二十三首,皆摘取词中语标作牌名,与方回《寓声》正同。顾贺、张二家则可,今人则万不能学也。诸作中亦有效苏、辛者,如《貂裘换酒》(即《贺新郎》)“乙未冬别冯可久”,《淮甸春》(即《念奴娇》)“访淮海事迹”,《东仙》(即《沁园春》)“冯可迁号余为东仙,故赋”,皆雄健可喜,不似《疏帘淡月》之婉约矣。唯《杏梁燕》(即《解连环》)则与“梧桐雨细”情韵相类,盖东泽能融合豪放婉丽为一也。

(8)刘克庄 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人。以荫仕,淳祐中赐同进士出身,官至龙图阁直学士。有《后村别调》一卷。录《满江红》一首:“赤日黄埃,梦不到、清溪翠麓。空健羡、君家别墅,几株幽独。骨冷肌清偏要月,天寒日暮尤宜竹。想主人、杖履绕千回,山南北。  宁委涧,嫌金屋。宁映水,羞银烛。叹出群风韵,背时装束。竞爱东邻姬傅粉,谁怜空谷人如玉。笑林逋、何逊漫为诗,无人读。”

《后村别调》,张叔夏谓直致近俗,乃效稼轩而不及者,洵然。集中《沁园春》二十五首,《念奴娇》十九首,《贺新郎》四十二首,《满江红》三十一首,可云多矣,而奔放跅弛,殊无含蕴。且寿人自寿诸作,触目皆是,词品实不高也。《古今词话》以《清平乐》“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二句为妙语,亦不过聪俊人口吻,非词家之极则。唯《南岳》一稿,几兴大狱,诏禁作诗,词学遂盛,此则于倚声家颇有关系。今读“访梅”绝句,虽可发一粲,而当时禁网可知矣。(后村《贺新郎》云:“君向柳边花底问,看贞元、朝士谁存者。桃满观,几开谢。”又云:“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花、受取风流罪。”皆为《江湖集》狱而发。)

(9)蒋捷 字胜欲,阳羡人。德祐进士,自号竹山,遁迹不出。有《竹山词》。录《高阳台·送翠英》一首:“燕卷晴丝,蜂黏落絮,天教绾住闲愁。闲里清明,匆匆粉涩红羞。灯摇缥缈茸窗冷,语未阑、娥影分收。好伤春,春也难留,人也难留。  芳尘满目悠悠。问萦云佩响,还绕谁楼。别酒才斟,从前心事都休。飞莺纵有风吹转,奈旧家苑已成秋。莫思量,杨柳湾西,且棹吟舟。”

竹山词亦有警策处,如《贺新郎》之“浪涌孤亭起”“梦冷黄金屋”二首,确有气度。竹垞《词综》推为南宋一家,且谓源出白石,亦非无见。唯其学稼轩处,则叫嚣奔放,与后村同病。如《水龙吟》“落梅”一首,通体用些字韵,无谓之至。《沁园春》云:“若有人寻,只教童道,这屋主人今自居。”又“次强云卿韵”云:“结算平生,风流债负,请一笔勾。盖攻性之兵,花围锦阵,毒身之鸩,笑齿歌喉。”又云:“迷因底叹,晴干不去,待雨淋头。”《念奴娇》“寿薛稼堂”云:“进退行藏,此时正要,一着高天下。”又云:“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贺新郎》“钱狂士”云:“据我看来何所似,一任韩家五鬼,又一似、杨家风子。”此等处令人绝倒,学稼轩至此,真属下下乘矣。大抵后村、竹山未尝无笔力,而风骨气度,全不讲究,是心余、板桥辈所祖,乃词中左道。有志复古者,当从梅溪、碧山用力也。

(10)陈允平 字君衡,四明人。有《日湖渔唱》二卷、《继周集》一卷。录《酹江月》一首:“霁空虹雨,傍啼 莎草,宿鹭汀洲。隔岸人家砧杵急,微寒先到帘钩。步幄尘高,征衫酒润,谁暖玉香篝。风灯微暗,夜长频换更筹。  应是雁柱调筝,鸳梭织锦,付与两眉愁。不似尊前今夜月,几度同上南楼。红叶无情,黄花有恨,孤负十分秋。归心如醉,梦魂飞趁东流。”

张叔夏云:“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近代陈西麓所作平正,亦有佳者。”夫平正则难见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其词取法清真,刻意摹效,《继周》一集,皆和周韵,多至百二十一首。(《继周集》共词百二十三首,和周韵者百二十一首,唯《过秦楼》前一首,《琴调相思引》,并非周韵。疑宋本《片玉词》别有存此二首者也。)其倾倒美成,可与方千里、杨泽民并传。然其面目,并不十分相似。此即脱胎法,可见古人用力之方矣。集中诸词,喜改平韵,如《绛都春》《永遇乐》及此词,别具幽秀之致,亦白石法也。“西湖十咏”,多感时之语,时时寄托,忠厚和平,真可亚于中仙,非草窗所可及。其词作于景定癸亥岁,阅十余年宋亡矣。是故读西麓词,一切流荡忘返之失,自然化去耳。

(11)施岳 字仲山,号梅川,吴人。其词无专集。录《曲游春·清明湖上》一首:“画舸西泠路,占柳阴花影,芳意如织。小楫冲波,度麹尘扇底,粉香帘隙。岸转斜阳隔,又过尽别船箫笛。傍断桥、翠绕红围,相对半篙晴色。  顷刻,千山暮碧。向沽酒楼前,犹系金勒。乘月归来,正梨花夜缟,海棠烟幂。院宇明寒食,醉乍醒一庭春寂。任满身、露湿东风,欲眠未得。”

梅川词见于《绝妙好词》者,止有六首。其词亦法清真,如《水龙吟》《兰陵王》二作可知也。此清明词,盖与草窗同作者。草窗和词有“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之句,为一时传诵。此云“相对半篙晴色”,可云工力悉敌。《西湖游幸记》云:“西湖,杭人无时不游。凡缔姻赛社,会亲送葬,经会献神,无不在焉。故杭谚有销金锅之号。”观草窗、梅川二词,可见盛况矣。沈义甫云:“梅川音律有源流,故其声无舛误。读唐诗多,故语雅淡。”此数语论梅川至当。

(12)孙惟信 字季蕃,号花翁,开封人。尝有官,弃去不仕。录《烛影摇红·牡丹》一首:“一朵鞓红,宝钗压髻东风溜。年时也是牡丹时,相见花边酒。初试夹纱半袖,与花枝、盈盈斗秀。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  题叶无凭,曲沟流水空回首。梦云不到小山屏,真个欢难偶。别后知他安否,软红街、清明还又。絮飞春尽,天远书沉,日长人瘦。”

花翁集今不传,其词仅见《绝妙好词》所录五首而已。刘后村《花翁墓志》云:“始昏于婺,后去婺游,留苏杭最久。一榻之外无长物,躬爨而食,书无乞米之帖,文无逐贫之赋,终其身如此。”是花翁平生亦略见矣。沈伯时云:“孙花翁有好词,亦善运意,但雅正中时有一二市井语。”余谓翁集既佚,无可评骘,就弁阳所录,固无此病也。

(13)李清照 自号易安居士,济南人。格非女,赵明诚妻。有《漱玉集》。录《壶中天》一首:“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谁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梳,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易安词最传人口者,如《如梦令》之“绿肥红瘦”,《一剪梅》之“红藕香残”,《醉花阴》之“帘卷西风”,《凤凰台》之“香冷金猊”,世皆谓绝妙好词也。其《声声慢》一首,尤为罗大经、张端义所激赏。其实此词收二语,颇有伧气,非易安集中最胜者。大抵易安诸作,能疏俊而少沉着,即如《永遇乐》“元宵”词,人咸谓绝佳,此词感怀京洛,须有沉痛语方佳。词中如“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向花间重去”,固是佳语,而上下文皆不称。上云:“铺翠冠儿,燃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下云:“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皆太质率,明者自能辨之。唯其论词语绝精,因摘录之。其言曰:本朝柳屯田永,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丞相、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中略)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黄鲁直出,始能知之。而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少游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其讥弹前辈,能切中其病,世不以为刻论也。至玉壶献金之疑,汝舟改嫁之谬,俞理初、陆刚甫、李莼客辈论之详矣,不赘述。

(14)朱淑真 自号幽栖居士,钱塘人,世居姚村,不得志殁。宛陵魏仲恭辑其诗,名《断肠集》。录《清平乐》一首:“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随群暂遣愁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居士《生查子》一词,为升庵诬谤,今已大白于世,无庸赘论矣。余按《断肠词》止三十一首,且非全真,安得魏端礼原辑,及稽瑞楼注本,重付校雠也?就此三十一首中论之,如《菩萨蛮》之“湿云不度”,《忆秦娥》之“弯弯曲”,《柳梢青》之“玉骨冰肌”,《蝶恋花》之“楼外垂杨”,皆谐婉可诵。朱文公谓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而不及淑真。今魏夫人词,仅有《菩萨蛮》一首,无可评论。而淑真尚存数十首,足资研讨,余故录以为殿焉。

上十四家,南宋词之著者略具矣。竹山、后村,仍复论列者,盖以见苏、辛词,实不可学,虽宋人且不能佳也。至南宋词人之盛,实多不胜数,讲学家如朱元晦、胡澹庵辈,亦有小词流传。(朱有《水调歌头》,胡有《醉落魄》。)大臣如真德秀、魏了翁、周必大等,又各有乐府名世。(真有《蝶恋花》,魏有《寿词》一卷,周有《省斋近体乐府》。)缁流如仲殊、祖可,羽流如葛长庚、丘长春,所作亦冲雅俊迈。(仲殊有《诉衷情》,祖可有《小重山》,长庚有《酹江月》,长春有《无俗念》。)名妓如苏琼、严蕊,复通词翰,斯已奇矣。(苏有《西江月》,严有《卜算子》《鹊桥仙》等。)至《词苑丛谈》载,李全之子璮《水龙吟》一首,有“投笔书怀,枕戈待旦,陇西年少”之语,是绿林之豪,亦知柔翰,更不胜胪举也。余故约略论之,聊疏流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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