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谭 诗谭卷一

东鲁谦斋叶廷秀辑。评

新都无所胡正心日从胡正言子著胡正行较订

心学

天向一中分造化，人从心上起经纶。此康节之诗也。中心如自固，外物岂能侵。此明道之诗也。夫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耳目口鼻之不相乱者，此心也；喜怒哀乐之不失节者，此心也。大学言正心，孟子言尽心，求放心，而心学之旨尽矣。关、洛诸公，䌷绎心学之扃钥，发明性学之渊源，惟以敬为传心之要。明道之论心曰敬以直内；伊川之论心曰闲邪存诚。横渠之论正心，曰当以巳心为严师。鲁斋曰：万般补养皆虚伪，惟有操心是要规。伯敏曰：纷纷枝叶费推寻，到底根株只此心。吕与叔曰：终日圣门无一事，只输颜子得心斋。朱子曰：圣贤千言万语，只要人不失其本心。又云：静观灵台妙，万化从此出。云胡自芜秽，反受众形役。然则先贤之川心，为后学之楷模，外此果无余蕴矣。罗一峰日：凡治巳必先治心，不治其心，则一病去，一病生矣。持守此心，如过独木桥，如御逸马，如见大宾而对上帝，使主心常存，客气听命，则病根自除，而病证不作矣。此乃敬以存心之彻论也。安得有志心学者而共证之？

心学难言矣，未问操心，先问识心，不识心之为心，而遽言操心，心斯病矣。善乎程伯子之□言曰：学者先须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识仁者，识心也。又曰：识得后，不须穷索，不用防简，惟诚敬以存之。存之云者，犹获一物，惟存之无失而巳，非时时拘执之为存也。况心乃神明，无声无臭，无方无体，而亦无可拘执，无可操持者。故圣贤工夫有次第之不同，先曰察识，后日存养，曰扩充。至于存养之功，亦惟曰戒惧，曰顾𬤊，曰克明，曰缉熙，曰敬以直内，曰直养无害，皆随时随处，因其自然而惺存保任之耳。大都明善之功原难，而诚身之功较易。阳明子谓合得本体是工夫，做得工夫即本体。二语可法。儒者未先识心，每专事操心，未有不方所执持，而拘挛把捉之者，又即释氏譬言煮砂作饭，盲修瞎炼是也。就诗而论，则如朱子诗云：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又千葩万蕊争红紫，谁识乾坤造化心。又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又若悟本来非木石，保君弘毅不能休。又圆融无际大无余，即此身心是太虚。一日洞然无别体，方知不枉费功夫。又谓有宁有迹，谓无复何存。惟有酬酢处，特达见本根。万化自此流，千圣同兹源。旷然远莫御，惕若初不烦。以及为有源头活水来，数点梅花天地心。等诗，不可枚举。要皆善言心，亦善言操心之句。几程子言敬亦精，曰居敬则心中无物。苟非识心体虚明，何能以无物之敬为居？若执一敬以居心，则心中巳多一敬之物为障碍，如鉴体先。滞影光而以之照物，安得纤毫毕察邪？识此庶可言心，亦庶可言操心矣。行得始为难。尹和靖诗云：能言未是难，行得始为难。须是真男子，方能无厚颜。吕泾野先生极服此论。先生尝与某先生至一寺，甚幽僻，某日行到此寺，方知此寺模样，可见行在知前。先生曰：若非知有此寺，何由行到此寺？知非在行前乎？推其论，亦曰行必由知而入，知至方能行耳。伊川易传曰：知至，至之，致知也；知终终之，力行也。知之在先，守之在后。圣贤见道分明，自是如此。前贤诗云：知未能行知未真，真知未有不能行。然则欲求能行，亦惟求知之真耳，真知亦难言矣。程明道曰：真知与常知异。尝见一田夫曾被虎伤，有人说虎伤人，众莫不惊，独田夫色动异于众。若虎能伤人，虽三尺童子莫不知之，然未尝真知，须如田夫乃是。故人知不善而犹为不善，是亦未尝真知，若真知，决不为矣。又朱子与赵恭父书云：只是自欺，便是知得不曾透彻。此间亚晚，有尝鼠药而中毒者，几致委顿，只是不曾真知。砒霜能杀人，更何疑耶？观程、朱二夫子之论，则知至方能行，愈了然矣。舟中自如。

宋唐介为御史时，言事遭贬英州。介南行渡淮，至中流，大风，波浪汹涌，舟人怖之，介兀坐舟中自如，吟以诗曰：圣宋非狂楚，清淮异汨罗。平生仗节义，今日任风波。夕跻南岸，又继韵云：舟楫颠危甚，鱼龙出没多。斜阳幸无事，沽酒且高歌。大气节人，果处困而亨也。此与伊川谪涪渡江，遇风浪大作，舟人皆失色，伊川正襟端坐，神色泰然事同，皆从见大心泰中来，非临时可勉强也。

方鬼子诗

方惟深字子通，能诗。所居陋巷萧然，终日闭门。或吟诗独步，引手瞑目，如与人语；或静中搏拏跳跃，故人谓之方鬼子。方尝径造一园亭，不遇主人，竟盘礴终日，因题诗云：何年兀突庭前石，昔日何人种松柏。乘兴闲来就榻眠，一枕清风君莫惜，城西今古阳山色。城中谁有千年宅，来去何须问主人，主人自是亭中客。又尝咏古柏云：四边乔木尽儿孙，曾见吴宫几度春。若使当时成大厦，也应随例作埃尘。行舟诗云：湍流怪石碍通津，一三操舟若有神。自是世间无妙手，古来何事不繇人。释仲殊访方留诗云：多年不见玉门翁，今日相逢小树东。依旧青璮无长物，只余松桧养秋风。可见方之清简云。

五星诗

谢叠山作五星诗：五纬煌煌聚在秦，项王称霸沛公臣。谁知四百年天下，巳属宽仁大度人。乃实录也。咏破钱诗毗陵有一女李姓，年十三岁，能诗。破钱诗云：半轮残月掩尘埃。依依犹有开元字，想见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夫世界自公平，惟钱神能颠倒之，可胜叹哉！

镊白发诗

将复轩镊白发诗：劝君休镊鬓毛班，鬓到班时巳自难。多少朱门年少子，业风吹上北邙山。观此可破老年之忧。题北风严沧浪题北风云：夜来雨雪北风颠，吹得波涛欲暗天。世上如今少知巳，烦君牢系钓鱼船。世无真隐在江湖而营廊庙者多矣，一罹风波，却忆山林，身名胥溺，悔何及哉！严之题北风，真不减北风之什也。

诗罢点灯

蔡君谟守福州，上元日，令民间一家点灯七盏。陈烈作大灯长丈余，大书其上曰：富家一盏灯，太仓一粒粟。贫家一盏灯，父子相对哭。风流太守知不知，犹恨笙歌无妙曲。君谟见之，还与罴。灯亦可谓勇于受善矣。昔明道先生作县，皆书。视民如伤四字，岂安民苦不遑，忍无益而又害之乎？书云：不作无益害有益。在初为吏者，尤宜知之。

题韩溪

蜀峡路间有溪曰韩溪，乃萧相国追淮阴侯处也。刘泾题一绝云：豪杰相从意气中，怜才倾倒独萧公。后来可是无奇客，东阁投名尚不通。呜呼！士贵士贱，固自有时，抑或求人与求于人者有不同耶？近俗一至大位，佥以不见客为高，四方利病，杳不相闻，无怪用人行政，多有不合众心者矣。乃谢客之意，惟恐人干之以私也。苟平生秉公，从不以私干人，人谁敢于之以私者？昔尚书左丞相李廙有清德，其妹，刘晏妻也。晏方秉权，尝造廙，延至寝室，见其门帘甚敝，乃令人潜度广狭，以鹿竹织成，加缘饰，将以赠廙。三携至门，不敢发言而去。王文端公直在吏部侍，其子为南京国子博士，考绩在部，文选郎中议攺北学，公不可，曰：是乱法，自我始矣。杨文定公溥执政时，其子自乡来，道出江陵县，独不为天台范公理所礼，文定深器之，即擢为德安太守，再擢贵州方伯。或劝范当致书，范日：宰相为朝廷用人，非私于理也。吁！有三公之清，公当不徒以谢客为高矣。

邺中赠王大李太白

邺中赠王大诗：一身竟无托，远与孤蓬征。千里失所依，复将落叶并。中途偶良朋，问我将何行。欲献济时策，此心谁见明。君王制六合，海塞无交兵。壮士伏草间，沈忧乱纵横。飘飘不得意，昨发南都城。紫骝㧰下嘶，青萍匣中鸣。投躯寄天下，长啸寻豪英。耻学琅琊人，龙蟠事躬耕。富贵吾自取，建勋及春荣。我愿执尔手，尔方达我情。相知同一巳，岂惟弟与兄。抱子弄白云，琴歌发清声。临别意难尽，各希存令名。此诗始叙相遇之情，而终勉之以存令名，可谓古人交道矣。因思有士如此，忍令其弹铗行迈，当日司推毂者何人与？因忆欧阳永叔送任处士归太原诗：一动边陲，用兵三十万。天威岂不严，贼首犹未献。自古王者师，有征而不战。胜败系人谋，得失繇庙筭。是以天子明，咨询务周遍。直欲采奇谋，不为人品限。公车百千辈，下不遗仆贱。况于儒学者，延纳宜无间。如何任生来，三月不得见。方兹急士时，论策岂宜慢。任生居太原，白首勤著撰。闭户不求闻，忽来谁所荐。人贤固当用，举谬不加谴。赏罚两无文，是非奚以辨。遂令拂衣归，安使来者劝。嗟吾笔与舌，非职不敢谏。

按永叔在朝，以奖进天下士为巳任，此诗之作，想在野时乎？故末句有激乎其言之也。万历末。年有喻子龙德，以其所学于本兵不合，拂衣而去。今读其著喻子兵法，似胸中有甲兵者，乃知天下不患乏人，患在不用。包孝肃应制略曰：用人之道，不必分文武之异，限高卑之差，在其人何如耳。若得其人，不次进用，则必有成效。荀子曰：大贤不待次而举，大恶不待次而诛。然则进贤退不肖，宁须岁月哉？

子房智勇

李太白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诗：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潜匿游下邳，岂曰非智勇。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惟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此诗中智勇二字，足该留侯一生，天地皆振动一语，尤足令留侯千古不死也。如此诗议论，岂非有用。文章分贤愚长安交游者，贫富各有徒，亲朋相过时，亦各有以娱。

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瘁，且欲分贤愚。韩退之赠孟郊诗也分贤愚一语，近于玩世，然足使贫士吐气矣。

儿曹鞭笞

坡公古意云：儿曹鞭笞学官府，翁怜儿痴旁笑侮。翁出坐曹鞭复呵，贤于群儿能几何。儿曹鞭人以为戏，公怒鞭人血流地。等为戏剧谁复先？我笑为翁儿更贤。嗟嗟蒲鞭政微，且有以刑罚。轻重恣喜怒者矣。昔人言为官不是使性气处一语，可为龟鉴。高适赠卢明府：良吏不易得，古人今可传。静然本诸巳，以此知其贤。我行挹高风，羡尔兼少年。胸怀豁清夜，史汉如流泉。明日复行春，逶迤出郊坛。登高见百里，桑野郁芊芊。时平俯鹊巢，岁熟多人烟。奸猾唯闭户，逃亡归种田。回轩自郭南，老幼满马前。皆贺蚕农至，而无徭役牵。君观黎庶心，抚之诚万全。何幸逢大道，愿言烹小鲜。能奏明廷主，一试武城弦。此诗当与春陵行并传，以为良吏之帜。古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嫂叔不亲授，长幼不比肩。劳谦得其柄，和光甚独难。周公下白屋，吐哺不及餐。一沐三握发，后世称圣贤。夫自礼教不明，学者恶检柙而趣跅地，且有礼法不为我辈设之说矣。夫不学礼无以立，圣训甚明明。薛文清曰：不以礼制心，其欲无涯，吁其严乎！寄生槐桧惟凌云材，槐实凡木贱。奈何柔脆质，累此孤高干。龙鳞老苍苍，鼠耳光灿灿。因缘初莫原，感咤徒自欢。偷生由附托，得势争葱蒨。方其荣盛时，曾莫见真赝。欲知穷悴节，宜试以霜霰。萌芽起微蘖，辨别乖先见。剪除初非难，长养遂成患。虽然根性殊，常恐枝叶乱。惟应植者深，幸不习而变。含容固有害，勦绝须明断。惟当审斤斧，去恶无伤善。玩此诗，永叔其有深虑乎！毛诗曰：荟兮蔚兮，南山朝𬯀。言小人在位而气熖众盛也。易曰：履霜坚冰至。贵防之于早则可矣。

韩公阅古堂

兵闲四十年，士不识金革。水旱数千里，民流谁垦辟。公初来视之，嘻，此乃予责。将法多益办，万千由十百。整齐谈笑间，进退有寸尺。日此易为耳，在吾绳与墨。天成而地出，古所重民食。贮储非一朝，人命在旦夕。惟兹将奈何，敢不竭吾力。木牛尚可运，玉罄犹走籴。因难乃见材，不止将有得。公言初未信，终岁考成绩。骄惰识，恩威。讴吟起羸瘠。貔貅著行伍，仓廪饱堆积。文章娱闲。暇，传记寻往昔。英雄文与武，粲粲图四壁。酒令列诸将，谈锋摧辨客。周旋顾视间，是不为无益。循吏一州守，将军万夫敌。于公岂止然，事业木夔稷。富寿及黎庶，威名慑夷狄。当归庙堂上，有位久虚席。大匠不挥斧，众工随指画。从容任群材，文武各以职。此欧公诗足为韩公道出吏治苦心，不止先忧后乐之云也。

新安吏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痩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却见骨，天地终无情。我军收相州，日夜望其平。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愚议国家征募，动点乡兵，所谓驱市人而之战也。府帖下之州县，州县下之乡村，转报而上，竟成纸上画虎耳。欧阳文忠置兵御贼议曰：去年所置乡兵、弓手等，无一处州县得力者，盖由官吏不得其人，赏罚无法，而所置乡兵、弓手皆不堪使用，所以张皇骚扰，空有为备之名，而无为备之用。今朝廷虽依富弼起请，令州郡置兵，若不先择官吏，严立法令，则依前置得不堪使令之兵，空有其名，终不济事。天下盗贼日甚，岂可不忧？如必行州县置兵之法，先须澄汰官吏，免致虚为骚扰，反更害民。有是哉！交忠之论为至也。愚尝谓察吏安民为弭盗良策，不知于时务何如。

食糟民

田家种糯官酿酒，榷利秋毫升与斗。酒沽得钱，糟弃物。大屋经年堆欲朽，酒醅瀺灂如沸汤东风，来吹酒瓮香，累累罂与瓶，惟恐不得尝。官怙味𬪩村酒薄，日饮官酒诚可乐。不见田中种糯人，釜无糜粥度冬春。还来就官买糟食，官吏散糟以为德。嗟彼官吏者，其职称长民。衣食不蚕耕，所学义与仁。仁当养人，义适宜。言可闻达，力可施。上不能宽国之利，下不能饱民之饥。我饮酒，尔食糟。尔虽不我责，我责何繇逃。今夫一命之吏，岁月之禄，皆万姓之脂膏也。再以居处供应，吏卒厮役，详陈悉筭，则宜凛然若履冰岌然。若临渊有惕于素餐负乘者多矣，不肖者且视为一方讨债，逞虐肆贪，罔所顾畏，何也？独怪上人激扬不明，即有弹劾，吞舟多漏，吏治何肃焉？甚且明知其贪虐不堪，而故征色发声以示其意。及暮夜之金进，竟转而推荐之者，几何不播其恶于众哉？送张道士韩文公叙送张道士诗，言：张道士，嵩高之隐者，通古今学，有文武长材，寄迹老子法中，为道士以养其亲。九年，闻朝廷将治东方贡赋之不如法者，三，献书不报，长揖而去。京师士大夫多为诗以赠文公。诗曰：大匠无弃材，寻尺各有施。况当营都邑，耜梓用不疑。张侯嵩山来，面有熊豹姿。开口论利害，剑锋白差差。恨无一人捶，为国笞羌夷。诣阙三上书，臣非黄冠师。臣有胆与气，不忍死茅茨。又不媚笑语，不能伴儿嬉。乃着道士服，众人莫臣知。臣有平贼策，狂童不难治。其言简且要，陛下幸听之。天空日月高，下照理不遗。或是章奏繁，裁择未及斯。宁当不俟报，归袖风披披。答我事，不尔，吾亲属。吾思。昨宵梦倚门，手取连环持。今日有书至，又言归何时。霜天熟柿栗，收拾不可迟。岭北梁可搆，寒鱼下清伊。既非公家用，且复还其私。从容进退间，无一不合宜。时有利不利，虽贤欲奚为。但当励前操，富贵非公谁草庐自警吴草庐先生十八岁即奋志正学，其自警诗云：气昏嗜卧害非轻，才到更初困倦生。必有事焉常恐恐，只教心要强惺惺。纵当意思沉如醉，打起精神坐到明。着此一鞭能勇猛，做何事业不能成？此克巳之旨也。横渠曰：为学须矫轻警惰。凡耳目役于外，揽外事者，其实是自惰，不肯自治，只言长短，不及反躬者也。

明吕泾野先生语录

问：意所便安处，如何去得？先生日：不止一端，如于饮食居处、衣服处俱是，只是受病处不同，须是于意所便安处，一刀两断，方能有为。

荥阳公闲居诗

荥阳公谪居，闭门却扫，不交人物。有诗云：老读文书兴易阑，须知养性不如闲。竹床瓦枕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后山。元符末，起知单州，登城楼诗云：断霞孤鹜欲寒天，无复青山碍目前。世路崎岖饱经历，始知平地是神仙。上蔡先生云：透得名利关，方是小歇处。亦是此意。

决策复隐泉州守臣满寿庚拒宋益、广二王，杀诸宗室，帝移潮州，纳款于元。寿庚，武人，其计皆出于兄寿𡷫所画。决策既定，乃佯着黄冠野服，隐山中，自称处士，不臣二姓之意。忽二书生来谒，索纸笔写诗，其一曰：梅花落地点苍苔，天意商量要入梅。蛱蝶不知春去也，双双飞过粉墙来。其一曰：剑戟纷纷扶主日，山林寂寞闭门时。水声禽语皆时事，莫道山翁总不知。书毕，拂袖而去。寿𡷫惶汗失措而巳。诗止供鱼钱武肃时，西湖苦供使宅鱼。罗隐题潘溪钓图曰：吕望当年展庙谟，直钩钓国更谁如。若教生在西湖上，也是须供使宅鱼。

武肃闻诗笑，蠲其征石壕吏。愚尝谓诗生于情，情至自能动人。稽古征役之苦，载在变雅，如有俅、玄草、渐渐之类，洵足为穷民挥涕。偶读杜子美之石壕吏，描情写景，凄楚不堪，有意民瘼者，宜何如动念也。诗云：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良巳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孙有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夫吏呼及老妪，诚为异事，然在征役烦苦之日，实有此景。后世差役之出，驱民如赴汤火，往往公费一而私费百，不鱼肉尽不止。间以情免者则伤其财，以身免者则去其乡，犹未巳也。一人役而扳累数人，一家逃而移祸数家，贪酷之吏且利其遗产，擅行计卖，致民流离无所，生还无路，如之何民不穷而盗不起也。欧阳文忠论治诗读欧阳文忠答子华学士安抚江南，送张洞推官赴永兴经略司二诗，指画时弊，吐陈治略，写出心。

上恫瘝，不可以诗论矣，然非文忠诚不能有此诗也。其答子华学士云：百姓病巳久，一言难遽陈。良医将治之，必究病所因。天下久无事，人情贵因循。优游以为高，宽纵以为仁。今日废其小，皆谓不足论。明日坏其大，乃云力难振。旁窥各阴拱，当职自逡巡。岁月寝隳颓，纪纲遂纷纭。坦坦万里疆，蚩蚩九州民。昔而富且安，今也迫以贫。疾小不加理，浸淫将徧身。汤药乃常剂，未能去深根。针艾有奇功，暂痛勿呻吟。痛定肢体胖，乃知针艾神。猛宽相济理，古语六经存。蠹弊革侥幸，滥官绝贪昏。牧羊而去狼，未为不仁人。俊乂沉下位，恶去善乃伸。贤愚各得职，不治未之闻。比说乃其要，易知行每艰。迟疑与果决，利害反掌间。舍此欲有为，吾知力徒烦。家至与户到，饱饥而衣寒。三王所不能，岂特今所难。我昔忝谏官，日常趋紫宸。圣君尧舜心，闵闵极忧勤。子华当来时，玉音耳常亲。上副明主意，下宽斯人屯。江南彼一方，巨细到可询。谕以上恩德，当冬反阳春。吾言乃其槩，岂止一方云。送张洞推官云：自古天下士，及时难必成。为谋于未然，聪者或莫听。患至而后图。智者有不能，未远前日悔，可为来者铭。熙熙彼西人，老死织与耕。狂羝一朝叛，烽火四面惊。用兵五六年，首恶竟逃刑，仰赖天子圣，乾坤量包并。称藩效臣职，冠带复人形。四海得休息，疮痍肉新生。敢问前孰失，恃安而弛兵。酒肴为善将，循嘿乃名卿。虑患谓生事，高谈笑难行。一方兵遽起，愚智俱营营。上烦天子仁，旰食忧吾氓。谋议及台皂，幽栖访岩扃。小利不足为，涓流助沧溟。大功难速就，仓卒始攺更。徒自益纷扰，何繇集功名。乃知深远画，施设在安平。今也实其时，鉴前岂非明。严严经略府，樽俎集豪英。千营饱而嬉，万马牧在坰。相公黄阁老，与国为长城。张子美而秀，文章博群经。从军古云乐，知巳士所荣。感激报恩义，当来请长缨。愚按：欧公二诗，即奏议无如此贴切，乃知热肠报国者，一矢口不忘当世之虑，可谓有用文章矣。公诗有日：文章无用等画虎，岂非有所重哉？韩子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士君子固无时无地而得忘世也。南獠诗洪宋区夏广，恢张际四维。狂薛久不耸，民物含春熙。耆稚适所尚，游泳光华时。遽然摄提岁，南獠掠边陲。予因叩村叟，此事胡如斯。初似惧人问，未语先涕垂。收涕谢客问，为客陈始基。抚水有上源，水浅山崄巇。生民三千室，聚此天一涯。狼勇复轻脱，性若鹿与麋。男夫不耕凿，刀兵动相随。

宜融两境上，杀人取其赀。因斯久久来，此冠宜为羁。鼠窃及蚁聚，近𫟚焉敢窥。势亦不久住，官军来相驰。景德祥符后，时移事亦移。四辅哲且善，天子仁又慈。将军称招安，兵非羽林儿。龙江一牧拙，罗骑材亦非。威惠不兼深，徒以官力欺。智略仍复短，从此难羁縻。引兵卸甲岭，部阵自参差。锋镝殊未接，士卒心先离。奔走六吏死，明知国挫威。自兹贼声震，直𭁵融州湄。县宇及民庐，毁荡无孑遗。利镞淬诸毒，中肤无药医。长刀断人股，横尸满野逵。妇人及孳产，驱负足始归。堂堂过城戍，何人敢正窥。外计削奏疏，一一闻宸闱。赫尔天斯怒，选将兴王师。精甲二万余，猛毅如虎貔。剑戟凛秋霜，族棨闪朝曦。八营与七萃，岂得多于兹。外统三路进，小敌胡能为。前驱巳压境，后军犹未知。荷戈莫言苦，负粮深可悲。哀哉都督邮，无辜遭屠糜。哓咋计不出，还出招安辞。半降半来拒，蛮意犹狐疑。厚以缯锦赠，徂心诈为卑。戎帐草草起，贼戈蹑背挥。我领老叟言，不觉颦双眉。吮毫兼叠简，占作南獠诗。愿值采诗官，一敷于彤墀。愚按：此欧公诗，慨盗贼之衅端起于养痈，愤将帅之纵寇，不啻放虎，始终以招安为名，以军事为戏耳。近时事不敢尽谈，愿以此告之当事，附弭盗愚议于后。弭盗愚议谨议。

天下之事，未有不始于微而成于著者。在昔黄巢不过一盐徒，张角不过一妖师耳。方其伏莽鼠息，擒之一隶卒之能，而此辈厚结军民，上下蒙蔽，不难畜虎养痈。迨其召号羽翼，嗔目语难，以至调军遣帅，糜费金钱，糜烂黎赤，俨然为中原一劲敌，卒难翦灭，则初纵者之过也，而巳不可问矣。夫当盗贼蜂起之日，而议保甲互诘，犹惊蛇打草；议佥富为兵，犹拨本治标。即议编乡民为兵，骤行之，则儿戏画虎，而安得缓急之恃哉？请言治盗之弊，则莫若以纵盗之实而行抚盗之名。盗未获而兵先骄，兵先贪而盗且饵。逗留悸恢，将与卒同心；掳掠妄杀，兵与盗同害。此皆抚盗之说误之也。先臣刘诚意曰：教天下之作乱者，其招安之说乎？遂使天下之义士丧气，勇士裂眦，贪夫悍客，攘臂效尤，曰：不幸落魄，犹以亡命邀利禄，盗何畏而不长哉？故口教天下之作乱者，招安之说也。宋臣欧阳修言于其君日：近日盗贼纵横，若不早图，恐贻后悔。遂上御盗四事，中选捕盗之官，与明赏罚之法，诚为今日切务。惟在圣明严敕抚镇，一意剿灭，悬赏在前军法在。后，勿以邻国为壑而暂报荡平；勿以观望为智，而徼幸解散。务期渠魁尽翦，而后稍宽胁从，风声震迅，一方敛靖，即四方之戒，数世之创可矣。抑盗贼生发，必有其故，则察吏不可以不严也。州县守令果贤，而子弟视民，催科不扰，且属民而读法，抑五申而三令，何至青天白日，忍见赤子之弄兵潢池也？然渤海、朝歌，古今难之，但察吏之官，动色告诫，遇纵盗殃民者，不时白简。如包孝肃言应有盗贼，不以多少远近，须捕捉净尽，免成后害。或少涉弛慢，并乞重行朝典。是亦防川于未溃，防火于未燃之急着也。此类奏议，巳属常谈，但期得人，以实行之，乃于时事有济云。

诗谭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