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类编 诗话类编卷之三

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非盛乎？

文公又言：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窥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诘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又云：读书者无如诗，读𠃓者无如春秋。文法不出六经，将安出乎？或者又曰：古诗作田夫野老，幽闺妇女，岂有法乎？是不然。三百五篇，出于先王之泽，沉浸𬪩郁，道化所及，南北同风，性情既正，雅颂自作，及变雅变风，犹且发乎情，止乎礼义，此人心之诗也。云何三百五篇删后之诗，不能仿佛一语？盖非王者之民不能作也，岂特删后、春秋之时巳不能作？孟子所谓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是也。诗之法度，岂无自来哉？诗者人之情性，途歌里咏，皆有可采。击壤老人，游衢童子，敕勒之鲜卑，拥棹之越人，人人有之，如之何不易？惟古人苦心终身，旬鍜月炼，不曰语不惊人，死不休，则曰一生精力尽于诗。今人未尝学诗，往往便谓能诗。甚者未踏李、杜脚板，便巳平视鲍、谢；未辨芳洲杜若，便谓奴仆离骚。虽曰一育引众，岂无明眼遥观，秪见其率尔，可哂也。

若欲真学诗，须是力行五事。一曰诗本。吟咏本出情性。学诗者必先调燮性灵，砥砺风义，必优游敦厚，必风流酝籍，必人品清高，必神情简逸，则出辞吐气，自然与古人相似。文中子谓文人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鲍昭、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吴均、孔圭，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刘孝绰兄弟鄙人也，其文淫；湘东王兄弟，贪人也，其文繁；谢眺浅人也，其文捷；江总诡人也，其文虚。此非但作文之病，亦作诗之害。若做得好人，必做得好诗也。二曰诗资。王荆公谓杜少陵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他自言入神处。韩文公亦称卢仝于书无不读，然止用天资为诗。山谷谓不读书万卷，不行地千里，不可。图杜诗。杜诗无一字无来处。东坡谓孟浩然如内法酒手而乏材料。盖有才无学，如有良将而无精兵，有巧匠而无利器，虽材高如孟浩然，犹不能免讥，况他人乎？今人窘材料者，只是读少，记少，讲明少故耳。三曰诗体三。百篇末流，为楚辞，为乐府，为古诗十九首，为苏、李五言，为建安、黄初，此诗之祖也。文选、刘琨、阮籍、潘、陆、左、郭、鲍、谢诸诗，渊明全集，此诗之宗也。齐、梁玉台，体制卑弱，然杜甫于阴、何、徐、庾称之不置，但不可学其委靡。唐陈子昂感遇篇，出人意表，李太白古风、韦苏州、王摩诘、柳子厚、储光羲等，古体皆平淡萧散，近体亦无拘挛之态，嘲哳之音，此诗之嫡泒也。杜少陵古律各集大成，渐趋浩荡，正如颜鲁公书，一出而书法尽废。言其浑然天成，略无斧凿，乃诗家运斤成风手也。是以独步千古，莫能继之。其他唐人、宋贤奇作大集，固当徧参博采，难以徧学。韩诗太豪，难学。白乐天太易，不必学。晚唐体太短浅，不足学。东坡诗太波澜，不可学。若宛陵之淡，山谷之奇，荆公之工，后山之苦，简斋以李、杜之才，兼陶、柳之体，最为后来一大宗本。若近世江湖等作，非特不足观，须是将夙生所记三联半句，一洗而空，使吾胸中无非古人之语言意思，则下笔不患不高远矣。四曰诗味。唐司空图教人学诗，须识味外味，坡公尝举以为名言。如所举绿树连村寺古。暗棋声花院，闲花影午时天等句是也。人之饮食，为有滋味。古人尽精力于此，要见语少意多，句穷篇尽，目中恍然别有一境界意思。而其妙者，意外生意，境外见境，风味之美，悠然辛甘酸咸之表。今人作诗，收拾好语，襞积故实，秤停对偶，迁就声韵，句缚于律而无奇，语周于意而无余，语句之间，救过不暇，均为无味耳。若学陶、王、韦、柳等诗，则当于平淡中求真味。初看未见，愈久不忘。如陆鸿渐品尝天下泉味，如杨子中濡为天下第一水味，则淡非果淡，乃天下至味，又非饮食之味所可比也。但知饮食之味者巳鲜，知泉味又极鲜矣。五日诗妙。

诗妙，谓变化神奇，游𭟼三昧。任渊谓：看后山诗，如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又诗之文，识者譬之散圣安禅，凡正言若反寓言十九言景见情，词近旨远，不迫切而意独至者，皆是也。庄语不可用，谓之不韵；经书语不可用，谓之抄书。至于说道理，字字着相，句句要好，谓之作诗，必此诗皆病也。刘宾客谓诗者，人之神明，谓当神而明之，大而化之，如林间月影，见影不见月；如水中盐味，知味不。知盐如画，不人形似，而观萧散淡泊之意；如字不为隶楷，而求风流萧散之趣，超脱之禅，飘逸如仙，神变如龙虎，抵掌笑谈如优孟，诙谐滑稽如东方朔，则极玄造妙矣。诸君倘能养性以立诗本，读书以厚诗资，识诗体于源委正变之余，求诗味于盐梅姜桂之表，运诗妙于神通游𭟼之境，则古人不难到，而诗道昌矣。善画者画意不画形；善诗者道意不道名。有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如天诗云：戴盆徒仰止，测管讵知之。席诗云：孔堂曾子避，汉殿戴凭重。可谓着题，所谓赋诗必此诗也。诗用事不如用字。古诗秋草萋巳绿。郭景纯诗：潜波涣鳞起。萋涣二字，用字也，用字不如用形。古诗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谢灵运诗：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耀，用形也，用形不如用气。刘公干诗：谁谓相去遥，隔此西掖垣。用气也，用气不如用势。王仲宣诗：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用势也，用势不如用神。古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用神也。诗有丛杂病，如沈休文诗：寒瓜方卧聋，秋菰正满陵。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瓜菰、茄、芋，同是草类，是丛杂也。诗有缺偶病，如苏秦时剌股，勤学我便登。上句引事，下句空言也。有落节病，如菊花好泛酒，榴花好插头，一篇之中，合春秋言，是犯也。有丛木病，如庭稍隹林树，四句中皆有木物也。有相反病，如晴云开远野，积雾掩长洲，两句相反，失其理也。有相重病，如驱马清渭滨，飞鏖犯夕尘。川波增远山，月下重轮。此四句。诗意并物色重叠也。诗有形似者，谓貌其形而得似也，如风花无定影，露竹有余清。有质气者，谓有质骨而依其气也。如霜暗无色，雪覆登道白。有情理者，谓叙情以入理致也。如游禽知暮返，行客独未归。有直置者，谓直书可置于句也。如隐隐山分地，苍苍海接天。有雕藻者，谓以寻常目前事而雕妍之也。如岸绿开河柳，池红照海榴。有影带者，谓以事意相惬而用之也。如露花如濯锦，泉月似沈钩。有婉转者，谓屈曲其词，婉转成句也。占如流波将月去，湖水带星来。有飞动者，如空葭凝露色，落叶动秋声。有清切者，如猿声出峡断，月影落江寒。有精华者，如青田疑驾鹤，丹穴欲乘鸾。颔联有四到：一句到意不到，如中秋月诗：此夜一轮满，晴光何处无。是句到意不到也。一意到句不到，如咏扇诗：汗流浃背曾施力，气爽中秋便负心，是意到句不到也。咏柳诗：巫娥庙𫟚低含雨，宋玉宅前斜带风，是意句俱到也。除夜诗：高松飘雨雪，一室掩香灯，是意句俱不到也。诗尾亦云断句，亦云落句，须含蓄旨趣。登山诗云：更登奇尽处，天际一仙家。此句意俱未尽也。别同志诗云：前程吟此景，为子上高栖。此乃句尽意未尽也。春闺诗云：欲寄回纹字，相思织不成。此乃意句俱到也。

僧皎然诗式著偷语诗例云：如陈后主诗：日月光天德，耴传长虞，日月光太清。上三字语同，下二字义同。偷义诗例云：如沈佺期诗：小池残暑退，高树早凉归。耴柳浑。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偷势诗例云：如王昌龄诗：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鴈。悟彼飞有适，嗟此罹忧患。耴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诗式云：诗有跌宕格二品：一曰越俗，其道如黄鹤临风，貌逸神王，杳不可羁。郭景纯游仙诗：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鲍明远诗：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繁。荆棘郁丛丛，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𭵼悴侣人髡，飞走树间啄虫蚁，岂知往日天子尊。念兹变化非常理，中心恻隐不能言。二曰骇俗，其道如楚有接舆，鲁有原壤，外示惊俗之貌，内藏达人之度。郭景纯游仙诗：嫦娥扬妙音，洪崖颔其颐。王梵志道情诗：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贺知章放达诗云：落花真好些，一醉一回颠。卢照邻漫作云：城狐尾独嫩，山鬼面参谭。淈没格一品曰淡俗，此道如夏姫当垆，似荡而贞；吴楚之风，虽俗而正。古歌曰：华阴山头百尺井，下有流泉澈骨冷。可怜女子来照影，不照其余照斜领。调笑格一品曰戏俗。汉书云：匡鼎来解人颐。盖说诗也。此一品非雅作，足以为谈笑之资矣。李白狂咏：女𮉨弄黄土，抟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蒙蒙若埃尘。

凡作诗，使人读第一句，知有第二句，读第二句知有第三句，次第终篇，方为至妙。如老杜莽莽天涯雨，江村独立时。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是也。大槩作诗，要从首至尾，语脉联属，如有理词状。古诗云：唤婢打鸦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凡人作诗，不可泥于对属，如欧阳公诗云：画帘阴阴隔宫烛，禁漏杳杳深千门。千字不可以对宫字，若当时作朱门，虽可以对，而句力便弱耳。

禅宗论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余尝戏为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以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守臣参诗：

说见不得言见，如僧房嵩岳色是也。

说闻不得言闻，如公府洛河声是也。

说远不得言远，如孤舟行一日，万水与千山是也。

说静不得言静，如竹𫟚柴扉掩，庭前鸟雀行是也。

说苦不得言苦，如别地叶频落，去程山巳寒是也。说乐不得言乐，如乘舟泊山寺，着屐到人家是也。说恨不得言恨，如但耴诗名得，何论下第频是也。挚虞曰：夫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假若夸言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辨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辞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杨雄疾辞人之赋丽以淫，诗之流也。刘勰曰：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若妙识所难，其𠃓也将至；忽之为𠃓，其难也方来。钟嵘曰：诗有赋、比兴，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专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

张镃曰：梅圣俞云：作诗要须状难写之景于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真名言也。观其送苏祠部通判洪州诗曰：沙鸟看来没，云山爱后移。送张子野赴郑州云：秋雨生陂水，高风落庙梧。之类，状难写之景也。送马殿丞赴密州云：危帆淮上去，古木海边秋。送陈秘校云：江水经九岁，鉴中无此颜。之类，含不尽之。

虞侍制诗诀曰：文章伎俩本无多，志意安闲气宇和。字字幽辉光似玉，不须巇险落群魔。诗破题欲似狂风卷浪，势欲滔天；落句欲似高山放石，一去无回。

为诗须创入意，解题目，然后放旷辞理。若为大诗，十六字一度结束；若为小诗，首二句，辞理相解，下句束，不离创意。诗或先境而入意，或入意而后境。如路远喜行尽，家贫愁到时。家贫是境，愁到是意。又如残月生秋水，悲风惨古台，月台是境，生惨是意。若空言，境入浮艳；若空言，意又重滞。为诗须精搜，不得语剩而智穷，须令语尽而意远。如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又如前有。井寒泉，了然水中月，此皆语尽意未穷也。每见为诗者，多于本事中更说旧意，须旧意更说新意为佳。如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此是消息，不合更说。若如何百年内，不见一人闲？此旧意说新景为佳矣。又每见为诗，上句说了，下句又说文，不相衣带，只伤重叠。如夜久冰轮侧，更深珠露悬。夜久更深是重也。

诗之作法有八：日起句要高远，曰结句要不着迹，曰承句要稳健，曰下字要有金石声，曰上下相生，日首尾相应，日转折要不着力，日占地步。盖首两句先须阔占地步，然后六句若有本之泉，源源而来矣。地步一狭，譬犹无根之潦，可立而竭也。首尾开阖，繁简奇正，各极其度，篇法也；抑扬顿挫，长短节奏，各极其致，句法也。点掇关键，金石绮彩，各极其致，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锦，句有千钧之弩，字有百炼之金，文之与诗，固异象同则也。孔门一唯，曹溪汗下，信手拈来，无非妙境。每一题到，茫然思不相属，图谓无措。沉思久之，如瓴水去空，乱丝抽绪，种种纵横坌集，却于此时要下剪裁手叚，宁割爱，勿贪多。又如数万健儿，人各自为一营，非得大将军方略，不能整顿摄服，使一军无哗。若尔朱荣处贴葛荣百万众，求之诗，谁当为比？

作诗道一浅字不得，道一深字又不得。其妙正在不深不浅，有意无意之间。作诗者初命一题，神情不属，便有一种供给付应之语，畏难情思，即以充役，故每不得佳。余𭟼谓河下舆隶，须遣另换正身，能破此一关，沉思忽至，种种真相见矣。

婉畅二字，亦是诗家切要语。盖畅而不婉，则近于粗，婉而不畅，则入于晦。夫诗人作用，势有通塞，意有盘礴。𫝑有通塞者，谓一篇之中，后势特起，前势似断，如惊鸿背飞，却顾俦侣，即曹植诗云：浮沉各异𫝑，会合何时谐。愿因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是也。意有盘礴者，谓一篇之中，虽辞归一旨，而兴乃多端，用识与才，蹂践理窟，如卞子采玉，徘徊荆岑，恐有遗璞。石林诗话曰：诗之用事，不可牵强，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则事辞为一，莫见其安排斗凑之迹。苏子瞻尝为人作挽诗云：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巳辰年。此乃天生作对，不假人力。作大篇尤当布置，首尾停匀，腰腹肥满。多见人前面有余，后面不足，前面极工，后面草草，不可不知也。难说处一语而尽；易说处莫使放过。僻事实用，熟事虚用，说理要简易，说事要圆活，说景要微妙，多看自知，多作自好矣。

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约以尽之，善措词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体物不可寒乞，须意中有景，景中有意，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吟咏性情，如印印泥，至乎礼义，贵涵养焉。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若夫辞尽意不尽，剡溪归棹是巳。辞意俱不尽，温伯雪于是巳。所谓辞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辞穷理尽者也。所谓意尽辞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处，则辞可以不尽。七顺。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辞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巳仿佛可见矣。辞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巳深尽之矣。韵语阳秋曰：谢朝华之巳披，起夕秀于未振，学诗者尤当领此。

陈腐之语，固不必涉笔，然求去其陈腐不可得，而翻为怪怪奇奇不可致诘之语以欺人，不独欺人而且自欺，诚学者之大病也。

诗人首二：谢灵运在永嘉，因梦惠连，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元晖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净如练之句。二公妙处，盖在于鼻无垩，目无膜尔。鼻无垩，斤将曷运，目无膜，篦将曷施？所谓混然天成，不雕不琢者欤。灵运诗如矜名道不足，适已物可忘。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元晖诗如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语，皆得三百五篇之余韵。是以古今以为作者，又曷尝以难解为工哉？东坡跋李端叔诗卷云：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盖端叔作诗用意大过参禅之语，所以警之云。笔谭曰：古人文章自应律度，未以音韵为主，自沈约寺古贝偏。崇韵学，其论文，则曰：欲使宫羽相变，低昂殊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篇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各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自后浮巧之语，体制渐多，如傍对、假对、双声、叠韵之类。诗又有正格、偏格、三十四格、十九图、四声、八病之类。如徐陵云：陪游馺娑，骋纤腰于结风；长乐鸳鸯，奏新声于度曲。又云：厌长乐之疏钟，劳中宫之缓箭。虽两长乐，意义不同，不为重复。此类为旁对。如九歌：蕙殽蒸兮兰籍，奠桂酒兮椒浆。当曰蒸蕙殽，对奠桂酒，今倒用之，谓之蹉对。如自朱耶狼狈，致赤子之流离。不惟赤对朱，耶对子，兼狼复流离，乃兽名对鸟名。又如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名白日长。以鸡对杨，以朱云对白日。如此之类，又为假对。如几家村草里，吹唱隔江闻。几家村草，吹唱隔江皆双声。如月影侵簪冷，江光逼履清。侵簪逼履皆叠韵诗。第二字侧入，谓之正格，如凤历轩辕纪，龙飞四十春。第二字平八，谓之偏格，如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之类。唐多正格，杜甫律用偏格者，十无一二。守工自今人作诗，必入故事，有持清虚之说者，谓盛唐诗即景造意，何尝有此？是则然矣，然亦一家言，未尽古今之变也。古诗两汉以来，曹子建出，而始为雄肆，多生情态，此一变也。自此作者多入史语，然不能入经语。谢灵运出，而文辞庄语，无所不为用矣。剪裁之妙，千古为宗，又一变也。中间何、庾加工，沈末增丽，而变态未极，七言犹以闲雅为致。杜子美出，而百家稗官，都作雅音，马渤牛溲，咸成郁致，于是诗之变极矣。子美之后，而欲令人毁靓籹，张空拳，以当市肆万人之观，必不能也。其援引不得不日加而繁。然病不在故事，顾所以用之何如耳。善使故事者，勿为故事所使，如禅家转法华，勿为法华转。使事之妙，在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可意悟，不可言传，可力学得，不可仓卒得也。宋人使事最不善使，故诗道衰。我朝越宋继唐，正以有豪杰数辈，得使事三昧耳。第恐二十年后，必有厌而扫除者，则其滥觞末孥为之也。诗有格有韵，渊明悠然见南山之句，格高也；康乐池塘生春草之句，韵胜也。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欲居日：韵胜者𠃓欲，格高者难兼此二者，孟浩然得之。诗有四格，曰兴，曰趣，曰意，曰理。太白赠汪伦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此兴也。陆龟蒙咏白莲曰：无情有恨无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此趣也。王建宫词曰：自是桃花含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此意也。李涉上于襄阳曰：下马独来寻故事，逢人唯说砚山碑。此理也。悟者得之，庸心以求，或失之矣。徐中行曰：诗必究思入玄，字要百炼，句要千炼，方是妙境。一字不工，则一篇之病，如人一身血脉不能周流也。人之嚼过饮查，切勿用，不但无味，令人呕哕。

汉、魏诗妙在浑沌，唐诗妙在虚字，令人妙解。而皇甫汸曰：诗不应苦思，苦则丧其天真，此何见也？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刬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犹胜独睡时。此唐人小辞。前辈言，观此可知诗法。或以问子苍日：只是转折多，盖八句而四转折也。小园解后录曰：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巳难寻。此简斋之诗也。观末后两句，则诗之名诗，岂可以作意为之耶？王直方曰：作诗贵雕琢，又畏有斧凿痕；贵破的，又畏黏皮骨，此所以为难。李商隐柳诗云：动春何限叶，撼晓几多枝，恨其有斧凿痕也。若曼卿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恨其黏皮骨也。能脱此二病，始可以言诗矣。

复斋漫录曰：韩子苍言：作诗不可太熟，亦须令生。近人论文，一味忌语生，往往不佳。东坡作聚远楼诗，本合用青山绿水，对野草闲花，此一字太熟，故易以云山烟水。此深知诗病者。予然后知陈无巳所谓宁拙母巧，宁朴无华，宁粗无弱，宁僻无俗之语为可信。

西清诗话曰：王君玉谓人曰：诗家不妨间用俗语，尢见工夫。雪止未消者，俗谓之待伴。尝有雪诗：待伴不禁鸳瓦冷，羞明尝怯玉钩斜。待伴羞明皆俗语，而采拾入句，了无痕迹，此默瓦砾为黄金手也。余谓非特此为然，东坡亦有之。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又云：风来震泽帆初饱，雨入松江水渐肥。寻医入务，风饱水肥，皆俗语也。又南人以饮酒为软饱，北人以昼寝舌顷而为黑甜，故东坡云：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此亦用俗语也。沈隐侯云：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三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祖孝征曰：沈语云：崖倾获石髓，此岂用事耶？余按东坡诗云：神山一合五百年，风吹石髓坚如铁。乃图康王烈事。则崖倾护石髓，非不用事也。

贺方回言：学诗于前辈，得八句云：平澹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僻，题咏不窘于物象，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巳出。格见于成篇，深然不可镌；气见于言外，浩然不可屈。尽心于斯，守此勿失。学诗者贵乎似，论似者可以言尽耶？少陵春水生二诗云：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鸬鹚㶉𫛶莫漫喜，吾与尔曹俱眼明。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敢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有钱即买繋篱傍。曾空青清樾轩二诗云：卧听滩声㶁㶁流，冷风凄雨似深秋。江边石生乌臼树，一夜水长到稍头。竹间嘉树密扶疏，异乡物色似吾庐。清晓开门出负水，巳有小舟来卖鱼，似耶不似耶？学诗者不可以不辨。

昔人谓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诚然；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则未是。杜诗所以冠唐者，以理胜也。彼以风容色泽，放荡情怀，而吟写性灵，为流连光景之辞者，岂三百篇之旨哉？近唐寅送下第诗云：王家空设网，儒子尚怀珍。唐荆川为有怨意，因举唐人诗曰：明主既不遇，青山胡不归。似此胸次，方无系累也。此见诗之命意当王于理矣。都穆咏节妇诗曰：白发贞心在，青灯泪眼枯。沈石田以为句则佳矣，一字未稳。礼曰：寡妇不夜哭。灯字攺作春字，此见诗之用字当主于理矣。天下之事，今日见在则谓之新，明日看今日，即谓之故，他不泛引。如杜诗云：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李诗云：选妓随雕辇，征歌出洞房。非二公目见本朝之事耶？今人谓作诗必用汉以上故事，字眼方古雅。其实字眼系用之善不善，非系于汉不汉也。若尽废汉以下故事不看，何异爱春景者，欣艳桃梅梨李而置。莲菊芙蓉于不观也。故事

作诗者，自汉、魏、盛唐之外，必遍究中晚，然后可以穷诗之变；必尽目前所见之物与事，皆能收入篇章，然后可以极诗之妙。即如作早朝诗，千言万语，不过将旌旗宫殿，柳拂花迎，金阙玉阶，晓钟仙仗，左翻右覆，及问之，则曰：不如此，便不盛唐。噫！只因盛唐二字，把见前诗兴诗料，一笔勾罢，如此而望诗格新奇，却步求前之见也。徐衍曰：夫诗之要道，是上圣古人之枢机，故可以颂，可以讽。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今之辞人，往往自讽自剌，而不能觉。前代诗人亦曾微露天机，少彰要道。白乐天曰：鸳鸯绣了从交看，莫把金针度与人。禅月亦云：千人万人中，一人两人知。以此而论，不可妄授。宋吴思道有学诗绝句云：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省得，等闲拈出便超然。又日：学诗浑似学参禅，头上安头不足传。跳出少陵窠曰外，丈夫志气本冲天。又曰：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龚圣任亦有和韵三首云：学诗浑似学参禅，悟了方知岁壬引刑是年。点铁成金犹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

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传。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

学诗浑似学𭆤禅，几许搜肠觅句联。欲识少陵奇绝处，𭃡无言句与人传。赵章泉亦有和韵云：

学诗浑似学𭆤禅，识耴祈年与暮年。巧匠曷然雕朽木，燎原宁复死灰然。

学诗浑似学𭆤禅，要保心传与耳传。

秋菊春兰宁易地，清风明月本同天。

学诗浑似学𭆤禅，束缚宁论句与联。四海九州何历历，千秋万岁孰传传。

文心雕龙曰：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三声吊世，此为文而造情也。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明而泛滥。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依实情。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是以连辞结来，将欲明理；如滥词诡，则心理愈翳。固知翠纶桂饵，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若夫宫商太和，譬诸吹籥，翻回耴均，颇似调瑟瑟资寺活。扁移柱，故有时而乖贰；图含定管，故无往而不一。陈思、潘岳，吹图之调也；陆机左思瑟柱之和也。槩举而推，可以类见。

古今诗话曰：东坡云：予尝论书，以为钟、王之迹，萧简远妙在笔墨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人笔法而尽废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宗之，而钟、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逸，盖亦至矣。而李、杜以英伟绝世之资，凌跨百代，古之诗人尽废，然汉、魏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出，虽闲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子厚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啚崎岖兵乱之闲，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余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出于酸咸之外。盖自例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有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予三复其言而悲之。刘勰曰：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又曰：文之英蕤，有秀有稳，稳者文外舌册之重旨，秀也者，篇中之独夜。又曰：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为情者要约而守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润。又曰：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烦，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飖而轻举，情晔晔而释。

皎然曰：诗有四深，谓气象氛氲，深于体势，意度盘襕，深于作用，用律不滞，深于声对，用事不直，深于异类。有二废，谓虽欲废巧，尚直而神思不得遗；虽欲废言，尚意而典丽不得遗。有四离，谓欲道情而离深僻，欲经史而离书生，欲高逸而离闲远，欲飞动而离轻浮。

严仪曰：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𮤚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又曰：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辏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或问诗法于晏叟，因以五十六字答之云：问诗端合如何作，待欲学耶毋用学。今一秃翁曾总角，学竟无方作无略。欲从鄙健恐坐缚。力若不加，还病弱眼前。草树聊渠若子结成阴花自落。

山谷云：诗者，人之性情也，非若谏争于廷，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迕，遇物悲喜，同堂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𭄿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祸，是失诗之旨，非诗之。夫。

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诎，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夫，路头一差，愈鹜愈远，入门之不正也。

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好对易得，结好不可得，起好尤不可得。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有出，塲不必大着题，不必多使事，韵不必有出处，字不必拘来历，字贵响，语贵圆，意要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要脱洒，不可施泥带水。

李本宁日：今之诗，不患不学唐，而患学之太过。即事对物，情与景合而有言，干之以风骨，文之以丹彩。唐诗如是止尔。事物情景，必求唐人所未道者而道之，吊诡搜隐，夸新示异，过也。山林宴游，则兴寄清远，朝飨侍从，则制存求。图边寒征伐则凄惋悲壮，睽离患难，则沉痛感慨，缘机触变，各适其宜。唐人之妙以此。今惧其格之卑也，而偏求之凄惋悲壮、沈痛感慨，过也。律体出，而才下者沿袭为应酬之具，才偏者驰骋为夸诩之资，而选古几废矣。好大者复讳其所短，强其所未至，而务收各家之长，撮诸体之胜，揽撷多而精华少，摹碍勤而本真漓，是皆不善学唐者也。

范德机曰：起、承、转、合四字，施之绝句则可，施之于律则未尽然。如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第一首是起，第十首是合，中间八首是反复赋其山林之盛，易而置之，便不可。后五诗亦然，前后出塞之类，则无不然矣。有三题而二首，则前者不可置后，盖起句在前首，而合句在后首故也。惟秦州杂诗及秋兴八首，又工怀古、顺偏迹五首之类，每诗各指一事，则一首中自备首尾。夫作经义文论之法，惟大讲为实。昔人作论，谓之论腹，作诗亦然，何独第二联为承，第三联为转耶？泥此，则非律诗之法度矣。杨仲弘曰：诗当耴裁于选，效法于唐，人所多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𠃓言之，则自不俗。诗不可强作，不可徒作，不可苟作。强作则无意，徒作则无益，苟作则无功。邓雅记云：绝句若先得后二句，律诗先得中联，此最。作诗之大病，有起而后有承，有承而后有转，有转而后有合，此秩然之序也。若先得后二句，则于起承必不贯串；先得中联而后得首尾，则起语必不出于自然。且如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前四句皆一气而成，此岂先得中联者耶？又如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此亦岂先作中联耶？不特子美，昔人巳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一百五日又欲来，桃花梨花参差开。行人自笑不归去，瘦马独吟真可哀。此亦岂先作中联乎？

作诗图难得起句，若得起句，则何患无好诗？中联但要得体，工拙不必甚论。凡作一诗，须是向闹中打坐，沉潜讽咏，看全首成片叚，不成片叚，意思圆活流动，如何，方为了当。

作诗先立题目，只就题目上说将去，不可攒东摸西，唤张叫李。今之学者往往挤扯填凑，所以失之。

良辰美景，月下花前，把一切思虑扑下，却，然后将眼中所得风月裁制。此许于月上安排五字看，于风上安排五字看。如不好，又一向思量将去，直待自家向风月有领略处，却随请问一个有眼目人，看他如何为点化，然后见得自家工夫到与不到。曰：作诗每得一句，上下更辏不得，何如？曰：作诗图忌如此，此便是意思不立。凡作诗，先须命意，意得，然后行文，文成而后润色之，所谓一命意，二修辞，三炼字是也。慎勿以先得一句一联而因之以成章。如此则意思不相属，血脉不贯串，此诗家之大病也。李凌阳谓：作诗从首至尾，语要联属，如有理，词状方好。如盖嘉运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上下相续，血脉贯串，可为标准。曾苍山亦谓此诗与韦应物灯诗独照碧窗久，欲随烟烬灭。幽人将遽眠，解带番成结，皆法律相似。推而至于八句律、长短篇、选体、古风、文辞、赋序，莫不皆然，则一气呵成，而文理密就矣。

或者谓：作诗须下实字，实字多则健，虚字多则弱。古人作诗，能言五件事，则句健矣。如杜诗：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此则一句能言五件事。如鼍吼风奔浪，鱼跳日映山，一句能言三件事。大抵实一字则健一字，虚一字则弱一字矣。此说如何？曰：此说固是，但亦有全虚而意味无穷者。如杜诗：万事无成虚过日，百年多难未𮟃乡。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长傍人。

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鴈无情。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此等语亦未尝不健。大抵用景物则实，用人事则虚。一诗之中，全用景物，则过实而窒，全用人事，则过虚而软。故作诗之法，必要虚实均匀，语意和畅，而后为尽善也。

或有谓斲句之法，在善于贴字面，贴字之法，在于用实。梅圣俞送马廷评之余图县：晓日鱼虾市，秋风橘柚船。五字皆实故健。如章仲由学之，乃曰：鱼虾腥市井，橘抽压江船。贴两字便虚弱。不知此说何如？曰：是。如温庭筠早行诗：鸡声亦店月，人迹板桥霜。五字皆实亦健。及后来华翠微盗其句，乃曰：鸡翅拍斜茅店月，马蹄踏破板桥霜。贴四尖新字于其中，便觉软弱小巧，意味短浅。且如韦苏州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后寇莱公分开一句作两句云：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虽犯了诗家盗窃开析之病，然亦不失为好句者，以其贴得好故也。曰：司空文明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贴得虽虚，亦为人所称，如何？

日意则虽佳，语句终是软弱，比老杜秦城楼阁烟花外，汉主山河锦绣中。虽同是富贵体制，然深味之，大有迳庭。日：然则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淡淡溶溶虽同虚贴，而此善于彼，何耶？曰：虽同虚贴，而此亦是一句，能言三件事，而彼只说得二件，故不及日。然则太白诗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州。夏英公用其句曰：山势蜂腰断，溪流燕尾分。方知太白犹为实于彼也，而或者乃以娇女效颦美之，其故何哉？曰：字则稍不虚，而意则未实。何则？体过于用也。如李言三山半落青天外，想像其模𭂁之意，是甚么气象，而夏乃以蜂腰断三字体制，山势则总只是山之二字而巳，故字虽实而意则虚矣，此所以不免为弱

日。然则戴石屏诗懒困风光酣午睡，深沉天气嫁春阴。意颇实，而或者亦言其弱。何也？日：此虚非弱也，病在于小巧。盖缘妆点酣嫁二字，即尖新之病也。大抵作诗怕妆点，妆点便尖新，尖新便小巧。且如李商隐花如解语迎人笑，草不知名随意生。晏元献无可柰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飞来。字虽虚，而于言九无尖新小巧之病，便庶几矣。

作诗有描画法，如罗隐诗云中鸡犬刘郎过，月下笙歌炀帝归。张祐窗间谢女青娥敛，门外萧郎白马嘶。许浑诗风传鼓角霜侵戟，云卷笙歌月上楼。落日残蝉萧寺里，白云飞鸟谢家村。杜牧诗：风随玉辇笙歌迥，云卷珠帘剑佩高。古人所谓诗有声画是也。

善诗者就景中写意，不善诗者去意中寻景。如杜诗：无端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明。殊方落日玄猿哭，故国霜前白鴈来。即景物之中，含蓄多少愁恨意思，并不着愁恨字眼，便见意思深远。然亦有就意中言景，而意思深远者，不可以一槩论也。如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开。李颀诗远树依依如送客，平田漠漠独伤春。韦应物诗：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亦何尝意思不渊永。大抵善诗者，或道情思，或言景物，皆欲意味深长，不至窒塞，不流腐弱，斯为得体矣。作诗不可使一字无用，须是字字少不得，又不可使一字不佳，须是字字稳当，又不可使二字无来历字居字要出处，要无鄙俗，方可。如章碣诗：柳陌虽然风枭袅，葱河犹自雪漫漫。或议其间虽然犹自四字为闲散之字，敲削之则可。又如贾浪仙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僧敲本欲作僧推，正炼未定，而韩退之过，乃为定作敲字。又如杜子美桃花细逐杨花落，本欲作桃花欲共杨花语，后乃攺定作细逐落三字。又如刘梦得重九诗，欲题糕字，以为未经人道，而不敢用。又如奚斯道访李凌阳诗路转山容换，而自疑山容二字无来历是也。

学诗者不过曰耴材汉魏，效法于唐而已，所谓性情者，未之讲也。尝爱元伯长宣答徐生问诗一律云：少日题诗愧老成，中年漂泊让才名。师襄去乱亡周雅，宋玉悲秋学楚声。月树谩同乌鹊怨，阳冈何得凤凰鸣。归求信有余师在，千古歌声系性情。拈出性情，于学诗者甚有益。东坡曰：余少官凤翔，行山求邸，见壁间有诗曰：人间无漏仙，兀兀三杯醉；世上没眼禅，昏昏一觉睡。虽然没交涉，其奈略相似。相似尚如此，何况真个是。故其海上作浊醪有妙理赋曰：尝因既醉之适，方识人心之正。然此老言人心之正，如孟子言性善，何以异哉。

东坡尝对欧公诵文与可诗曰：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欧公笑曰：与可无此句，与可拾得耳。世徒知与可扫本竹，不知其高才兼诸家之妙，诗尤精绝。戏作鹭鸶诗日：颈细银钩浅曲，脚高缘玉深翘。岸上水禽无数，有谁似汝风标。

有客问作诗之法于谢茂秦，请出一字为韵，以试心思，乃得天字，遂得三十六句云：林开鸟雀，天鸱号月。黑天春阴欲雨天，斜阳禾黍天。明河半在天，一棹划江天。荷影乱湖天，江清鱼在天，蜮影瘴江天。千江各贮天，海气混茫天。霜冷菊花天，云惨战场天，野烧气蒸天，鹰扬朔漠天，马见渥洼天神龙穴海天，湖抱岳阳天。饥鼯叫雪天，钟磬彻诸天。心空定𫟚天。鹤梦不离天。浊水混青天，东南百越天。江波不定天，云梦隐洞天，丹气夜薰天。登岳上扪天，陇树插秦天。霜清瘴厉天，气叆汉家天。冰开鴈沼天，海𥳽大鹏天。岭断五羊天，微茫画里天，人老醉乡天。又用天字起得十二句云：天马行无迹。天覆空青色，天高笼鸟心。天阴鬼火乱，天寒鹰力健。天聚峨嵋雪。天势海相吞。天风助斗虎。天山雄汉塞，天长接邓林。天晴百鸟散，天垂四野青。又第二用天字得十二句云：并天开地镜，钧天奏太和。蜀天低剑阁，云天浑一色。木天通夜鼠，罗天昭象纬。楚天三峡断，海天腾蜃气。诸天空色界，江天月尔分。霜天红树老，通天鸟道寒。又第三用天字得十二句云：夜爽天街露，孤峰天外出。风暖天丝度，静中天籁起，隐见天河影。峡开天一线，汉北天常雪。日。高天更青霞明天姥峰，禅林天雨花。云疏天色澹，井平天影出。又第四用天字，得十二句云：风向参天树，凿领蜀天开。混沌是天胚，万物各天机。出塞胡天尽，龙斗海天翻。鴈得楚天春。虹截江天碧，王气浮天阙。蹄涔缩天影，秋气澄天宇，到海得天多。客谢而去。顾茂秦笑曰：子何太泄天机耶？大梁李生，谢茂秦诗友也。早过茂秦，留酌，谈及造句之法，因出灯字为韵，得四十句云：烟韦出渔灯，书声半夜灯。山扉树里灯，风幢乱佛灯。心空一慧灯，塔闪半空灯。石火点船灯。蛾影隔笼灯。厨烟夜罩灯，

倦客望村灯，风雨异乡灯。

山鬼弄昏灯，夜惨病中灯。

穴鼠暗窥灯。霜风逼旅灯，纪梦坐呼灯。

江楼两岸灯，屋漏夜移灯。

金粟吐华灯，仙家月是灯。思妇背孤灯。

形影共寒灯，

窗昏梦后灯。调鹰彻夜灯。

农谭共瓦灯，棋罢暗篝灯。

呼垆夜尽灯。树隐酒楼灯。村夜绩麻灯。

除夜两年灯。鬼火战场灯。

林疏见远灯，夜泊聚船灯。

海舶浪摇灯，殿列九华灯。

灵焰凤膏灯，春宫万户灯。李生曰：少陵止有舟雪洒寒灯之句，子何灯字之多耶？因大叹服。

秀才作诗不脱俗，谓之头巾气；和尚作诗不脱俗，谓之酸萨气；闺合过于华艳，谓之脂粉气。能脱此等气，则不俗矣。至于朝廷典则之诗，谓之台阁气；隐逸恬澹之诗，谓之山林气。此二者必有其一，却不可少。作凉冷诗易，作炎热诗难，作阴晦诗易，作晴霁诗难，作闲静易，作繁扰难。贫诗易，富诗难，贱诗易，贵诗难，非诗之难，诗之工者为难也。诗中有僧，但今其幽寂雅澹，可以装点景致；有仙，但耴其潇丽超脱，可以摆落尘滓。若言僧而泥于空幻，顺言仙而惑于怪诞，遂以为必不可无者，乃痴人前说梦耳。王子衡曰：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黏滞。古谓水中之月，镜中之影，可以目睹，难以实求。是也。

三百篇比兴杂出，意在辞表。离骚引喻借论，不露本情。东国困于赋役，不日天之不恤也。曰：维南有箕，不可以𥳽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则天之不恤自见。齐俗婚礼废坏，不曰婚不亲迎也。曰：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则婿不亲迎可知。不曰巳德之修也，曰：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则巳德之美，不言而章。不曰巳之守道也。曰：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以攺措；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则已之守道，缘情以灼。斯皆包韫本根，标题色相，鸿材之妙拟，哲匠之冥造也。意者，诗之神气，贵圆融而忌暗滞；格者，诗之志向，贵高古而忌芜乱。篇者，诗之体质，贵贯通而忌支离；句者，诗之肢体，贵委曲而忌直率。是故超诣，变化随模。肖形与造化同工者，精于意者也。搆情古始，侵风匹雅，不涉凡近者，精于格。比类摄，故辞断意续，如贯珠累累者，精于篇者也。机理浑含，辞尠意多，不犯轻佻者，精于句者也。

杨用修曰：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命词过壮，则与事相违；辨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

皇甫子循曰：或谓诗不应苦思，苦思则丧其天真。此殆不然。方其收视反听，研精殚思，寸心几呕，修髯尽枯，深湛守默，鬼神将通之矣。朱太复曰：诗安得无法？今夫瘖者，嘶者，舌木者齿，豁者蜃，缺者、鼻大者皆不可歌，此皆失其元声者也。若以令神巧辅清喉，童儿授之篇数，不教以如亢、如坠、累累等法，直张口而呼乌乌，则巷中里下顽儿妇女，接手蹋足，延声相和之曲，不比而登于堂上也，又不工者也。诗安得无法？孔子删二代，列国朝里，杂唱歌什，定篇三百，其法始严。盖尝日：关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乐哀情惜也。不淫不伤，非法何以得乎？要以情性为主，法为辅，辅具而主善。尝订其法有四，四法者，自口。由性情设，还为性情制。介胄之夫，贲起章甫之士，修容草莽之子，夷率山林之客逍遥。入朝极辩，履险多危，思妇悲衔，逐臣恨，饮别旅兴致集䜩增怀，戚俗无容，朋游感义。其于情也有理，理不可棼，其法在体。声过则厉，调过则离，情过则柔，理过则赘。太亢而比杀，太宛而比慢，太流而比滥，太苦而比数。豪心者荡焉，拘节者啬焉，荣华之人丽焉，靡靡者淫焉，俗夫鄙焉，溺无制焉。其于情也有僻，僻不可任。其法在格，首尾合以亭也，骨脉通以王也，节奏谐以中也，布置当以匀也。不秾不枯，不局不逾，不方不欹，不属不离。无情而若有情，至深而若不深，其整若乱，其高若平，不言而意存。其于情也为纲，合乃成方，其法在章。高如出，下如水，清如风，旷如天，动如云，一质一文，迭相为经，小大疏密，不相夺伦。如钟发声，中闳以平。既阕有音，一言不可更，一字易而不成声。其于情为佐，变化无穷。其法在句，句合成章，章合成格，格合成体，体合成诗。陈彝仲曰：洪、永之间，高侍郎先鸣，刘文成次之，杨廉访、林膳部各为之羽翼，固巳咀其精华，𬮭其堂奥。评者犹惜其不能尽去胜国之陋，以为恨。弘、正之时，北地反正，何、徐从而掎角之，庭实上辅，继之下毗，近自开元，远溯黄初，极意刬除，复归正始，此二快也。嘉隆之季，七子乃兴东吴，奉历下于坛坫之上，建旗鼓而号中原。𭃡取风神，终伤矜检，一二人倡而千百人和。蝇附图集不耐雷同，而好诋诃者，遂目为恶道，乃欲并历下废之，然此非历下之过也。愚以为后世论诗统者，必举明而继唐，而言明诗者，必语欲妥贴，故字必推敲，盖一字之瑕，足以为玷，片语之颣，并弃其余。此刘生所谓攺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者也。张率先以诗示虞讷，颇为所诋，更作以示，托名沈约，遂为称嗟。率日：此我作也，讷乃大惭。世多贵远贱近，重耳轻目，无怪乎士季假论干嗣宗，陆生托𬤥干孔明也。诗之渊妙，近体难工而鲜叛，选体易似而实离。世之生剥张篇，行剽沈集者，辞语匪不艳丽，而姿神兴态，绝无可玩。譬则倩衣于毛嫱，借饰于西子，然腰惭玉刺蛾颦，始劳髣髴，终露本来。作者既非匠心，览者又皆庸目，乃曰甲几魏、晋，乙庶齐、梁，是何古人之多也。

谢茂秦曰：诗乃摹写乎情景之具，情融乎内而深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当知神龙变化之妙，小则入乎精罅，大则腾乎太宇。古人论诗，举其大要，未尝喋喋以泄真机，但恐人小其道耳。

诗固有定体，人各有悟性。夫有一字之悟，一篇之悟，或由小以扩乎大。因著以入乎微，虽小大不同，至于浑化，则三也。或学力未全，而骤欲大之，若登高亳而摘星，则廓然无著手处。若能用小而大之之法，当如行深洞中，扪壁尽处，豁然见天，则心有所主，而夺盛唐律体，追建安古调，殊不难矣。近体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明霞散绮，讲之独茧抽丝。诗有造物，一句不工，则三篇不纯，是造物不完也。成、弘之际，颇有俊民，稍见三斑，号为巨擘，然趣不及自四古，中道便止，搜不入深，遇境随就，即事分题，一唯拙速，和章累押，无患才多。北地矫之信阳，嗣起昌榖，上翼庭实，下毗敦古，昉自建安，掞华止于三谢，长篇耴裁李、杜，近体定轨开元，二扫叔季之风，遂窥正始之涂。天地再辟，日月为朗，讵不美哉！嘉靖之季，尚辞者酝风云而成月露，存理者扶感遇而𭣭咏怀。喜华者敷藻于景龙，畏深者信情于元和，亦自斐然，不妨名世。第感遇无文，月露无质，景龙之境既狭，元和之蹊太广，浸淫诸派，溷为下流。中兴之功，则济南为大矣。今天下人握夜光，途遵上乘，然不免邯郸之步，无复合浦之还，则以深造之力微，自得之趣寡。然则情景妙合，风格自上，不为古役，不堕蹊径者，最也。随质成分，随分成诣，门户既立，声实可观者，次也。或名为闰继，实则盗魁，外堪皮相，中乃肤立。以此言家，久必败矣。王敬美曰：律诗句有必不可入古者，古诗字有必不可为律者，然不多熟古诗，未有能以律诗高天下者。寺兼长日也。𭃡学辈不知苦辣，往往谓五言古诗易就，率尔成篇，因自诧好士，薄后世律不为不知律尚不工，岂能工古？徒为两失而已。

词人拈笔成律，如左右逢源，一遇古体，竟日吟哦，常恐失却本相。乐府两字，到老摇手不敢轻道。李西涯、杨铁崖都曾做过，何尝是来。

今人作诗，多从中对联起，往往得联多而韵不协，势既不能易韵以就我，又不忍以长物弃之，因就一题衍为众律。然联虽旁出，意尽联中，而起结之意每苦无余，于是别生支节而传会或即一意以支吾掣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