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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古今谈 1942年

作者:张恨水 分类:类书文集 更新时间:2025-01-06 14:39:56 来源:本站原创

“过年过得好?”

北京话受听,但是废话也透着多,你在北平后门闲逛,可能遇到两个旗婆子见面叙家常。她们见面,三丈路外,请着双脚安,开始问好。由老爷子、老太太好问起,直问到丫头、老妈子为止。甲问过来,乙答应好几遍了,又问转回去,甲也照样答应好。这都罢了,高兴还添个不见面的第三者,她这样说:“大奶奶,我跨院里三婶儿,给您捎个好儿来了。”“谢谢,她好哇?”“好。”“她三爷好?”“好。”“她孩子们都好哇?”“都好!”你瞧,这岂不是废话,她们为一个不曾当面的第三者,苦苦周旋一番,但是,旗婆子决不以为这是废话。习惯成自然,不这样,她以为是不懂礼节。

过年,北平人见面,常有这样一句话,“过年过得好?”被问者,尽管三十晚上躲了一宿的债,没吃一个过年饺子,他依然回答是“好”。自然,说这个好字时,心里十分难过。我曾这样想,明知有那一答,何必多此一问。这个问题,后来我在会场上得着答复。这是礼节,这是仪式,也是公式。中国人的时间,向来不算钱,问句好,所耗时间几何?独不见滚滚不尽之开会乎?“过年过得好?”“好!”完了,一切作如是观。

原载1942年1月1日重庆《新民报》

香蕉会断绝吗?

为了元旦增刊,本报同仁,有各拈一题的兴趣。因此,我也必须凑一篇。作这种应景文字,我向来是走冷门的,于是撰稿的时候,破例先写下题目,是《今年重庆小事的预测》。接着便写下本文,“一、至少三个月内,这里有一二位西餐厨子,不能为主人预备所要吃的西菜。”写完之后,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这预测虽不比前朝军师诸葛亮,也要赛后朝军师刘伯温。可是再一研究,这话不大妥当。我的意思,是在眼前,不是由香港飞运西餐原料进来,然而这原料也不一定要由香港飞来呀。譬如说吧,西餐吃完以后,要来一盘水果,这里面有橘子、梨、香蕉,等等等,橘子、梨可以用土货权代而外,香蕉原是由香港飞来的;既是不能由香港飞来,就不能由仰光飞来吗?经这一考虑,我就不能把这小事预测写下去了,就改变了一种意念,今年重庆的香蕉供应,会不会有一个时期断绝呢?于是就以此为题。

说到香蕉,那是热带植物,在战事没有发生以前,不用说住海边城市,一枚铜圆买两只算不了什么,就是在内陆城市,只要有轮船火车可通,也不难整吨地运了来。只是为了在这抗战以后,重庆吃不到香蕉,物以稀为贵,也就因为贵,由一枚铜圆两只(叫花子可以饱餐一顿),变成了财主佬的必需滋养品,就不难从天上飞来。这是两三年来的经过。至于这一“必需”,也无所谓逻辑,只是不这么着,他们的钱,没法儿花,更不成其为财主。倒不是说不吃香蕉,就要寿终正寝。

“过去如此,将来亦莫不然。”外交辞令,始终可以移来批评某种人的习惯。有道是,“河里无鱼市上有”。纵然香港失陷,暂时不能由飞机运香蕉来,正如上面所说,可以由仰光飞来,我们相信,在中英印缅的军力之下,仰光是不会有问题的。退一万步说,到了仰光不能飞香蕉进来的时候,你不妨到地图上去找。接近热带的地方,可通航运的地方,有的是。有航运就能飞香蕉进来,替财主老儿发什么愁呢?

抗战,只有把财翁抗得更发财。三十一年的财翁,我相信还是一帆风顺。既然是一帆风顺,自必万事如意,包括吃香蕉在内,绝不教赵公明的同志有一点窝心。凭此推演下来,结论是:

今年重庆的香蕉,供应不会断绝。

原载1942年1月1日重庆《新民报》

回忆二十年前

在民国初年,过阳历年是件新鲜事儿,尤其北京城圈子里,那种过旧历年气氛最浓厚的地方,对于这种年反映得最有趣味。一方面老百姓是全不买账,一方面政府又必铺张一番。也有人说,起什么哄?那份儿热闹,也只在衙门口凑付凑付罢了。那意思是说,机关放了假,毫无动静,只有门口的松柏牌坊与国旗,表现了与平常不同。在民国三四年间,警察厅却勒令着商家悬旗,以免外国人看了不顺眼。于是诗人又打趣他们:“新旧桃符都不用,国旗只要挂三天。”终于有人代拟了一副春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这个现象,一直到民国十年以后,才比较协调一点。新年戏馆和电影院,也闹客满了。这当然不足以形容过年,然而就是这点成绩,已有十年训练了。

北京政府这块料,于今回首一看,真是什么都不干了,糊里糊涂的,也不知他当年怎么居然生存着。“九一八”若提前发生,我想只有准备亡国而已。虽然在北京政府时代,我们就常骂满清政府昏庸腐败透顶。北京政府中人,他可没想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们抗战五年,正在迎接着胜利,可是回想当年,也不啻过了烂索桥,回头向万丈深谷一望吧?

原载1942年1月2日重庆《新民报》

打獾子

据父老传说,纨绔的八旗子弟也爱充好汉,出城打猎。他们肩上架着鹰,手里牵着狗,胁下夹着枪,短衣穿袖,系着辫子,穿着快靴。甚至骑了骏马,带上一二十名壮汉,真像那么回事。可是他们并不打虎豹,也不猎熊狼,遥望西山,就在山脚下,高粱豆子地里,放上一阵鹰犬,原来是一雉兔者往焉。自然打野雉兔子,充口腹,算不了什么好汉。他们的彩头儿,便转到獾子身上。

西山脚下产生狗獾子,如哈巴狗儿大小,它们虽不免偷吃点家禽,倒是不咬人。因为它们能力小,一般惧怕虎狼,只在山脚野地里掘洞藏着。八旗子弟一来,放出猎犬,不惜费三五天工夫,找到那么一只獾子,提起丈八长矛,一枪将它刺死。于是用钢叉叉着死獾子,呼啸回城。进城之后,自不回家,大街上小茶馆里一坐,将三五只鸡兔扔在地上,叉子上的獾子竖立在茶馆门口。人和鹰犬,围了桌子喝茶。街上来往行人看到喝一声彩:“好劲头子!”你瞧他们脸上那番得意,就像薛仁贵征东回来一般。其实獾子油不好吃,皮也不能用,只可做垫褥子,他们费那么大劲去打死它,就在人行路口里,得到那声“好劲头子”。这种猎户,见了老虎,你猜怎么着?比咱们不打猎的跑得更快。

原载1942年1月4日重庆《新民报》

豆皮专家

若干日前,见一家卖湖北豆皮的小食店,在门口竖立一块纸糊木牌,大书“豆皮专家”四字,我不免一惊。人家耗费几十年精力,研究一种学术成功,还不敢在名片上自署专家,只能让社会上去自然推许。而这家小食店老板,对于用面粉豆汁在锅里贴薄饼的小玩意儿,怎好自命专家?专家云者,别人不能,只有我能之谓也。难道贴豆皮的手艺,还有什么独得之秘?可是我这样想了,而大街上来往如流的行路人,并没有谁对这家老板抗议。这仿佛社会上对于有人自命专家,也不过那么回事了。

自那日之后,大街上专家招牌,也就渐渐多起来。甚至我所住的乡场上,也有两位崭新的专家招牌出现。一是钢笔专家,一是瓷器口椒盐花生专家。自此以后,大概汤团大王,排骨面大王,为了适应潮流起见,都要变成专家了。“专家”二字,既不曾经法律规定,专一给学识界用,真正的专家,只有干受这份儿幽默了。

原载1942年1月5日重庆《新民报》

明珠乃有此儿

清朝四大词家,吾最推崇纳兰性德。读其小令,不仅轻情流利,声调铿锵,但觉神行于空,一唱三叹,诗余能达此妙境者,并南唐二主,千年来唯此三人而已。往日旅行,舟车之间,带书数卷,而《饮水》《侧帽》合订一小册,必加其中,自觉生平偶作韵语,受其影响不浅,衷心叹服,不待宣言矣。

虽然,容若清有名权奸明珠之子也。明珠卖官鬻爵,植党营私,衡其罪恶,仅次于和珅,以其家教论,或当生一严世蕃或蔡攸,不成则豚犬已耳。不期绝代才人,竟出于贪污丛中,偶读清史,转为容若身世惜。然《饮水》之词,十九哀怨绝伦。容若三十六岁死,人谓由于其词不作寿者相。又恶知彼有难言之隐,卒在富贵场中抑郁而终乎?

使容若生于现代,饱食之余,驾汽车,弄狼犬,跳狐步舞,打高尔夫球,卫生有术,自然克享上寿。其卒弄辞章而短命,殆亦时代使然也。然明珠终生容若,而不生蔡攸,亦足傲视千古矣。

原载1942年1月6日重庆《新民报》

肥猪拱门之乐

这次湘北大捷,敌军对于长沙这不可摇撼的堡垒,真成中国所谓三战三逃的局势。这在中日战史上,当然是我们辉煌的一页。可是有人就问:这回又是敌人上了我们的圈套了。何以他一而再,再而三,上当不止一回呢?我们不是军事家,说不上那些。我们是书生,就谈书吧,这正如《三国演义》上的伏兵计,无非是这一招棋。但这一着,每次出手不同,敌人就不猜。他反正是想攻,攻来就上当了。

此处,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便是这次大胜,据公布的消息,炮兵的效果最大,想象中似乎我们的重武器已优于上两次大捷,敌人对于这一点,大概全未估计到,成了一种端猪头寻庙门的姿态。而我军摆好了阵势的炮兵,也就有“肥猪拱门”之乐了。

以中国军队的坚忍勇敢,披上了时代的武装,何攻不克?我们不仅等肥猪拱门,我们必要出猎!我们这一仗,是送点样品给同盟国看,只要帮助我们一些飞机大炮,必定可以供给许多猎物。

原载1942年1月7日重庆《新民报》

清人与汉以弹劾权

满清以客帝统治中国,政权之分配,向来满正而汉副,顾监察御史之职,则肯独与汉人。窥其用意,虽略在示惠,亦未尝不欲稍以制满臣之放荡。且言官清苦而易招怨忌,非戆直者无以胜任,满人初入关,求富贵耳,何必置之于怨府?故吾人分析此弹劾权之享受,故不足多也。

虽然,终满清二百余年天下,御史终不失为可尊之爵。京人俗号巡城御史为“都老爷”。都老爷出,驾笨重之木轮骡车,碌碌作声。车前悬白纸灯笼,或不书字,黯淡作微光。而酒食歌舞之场,声光所至,咸相警曰都老爷至,虽王公贝子,不能不为之敛迹。此自非此辈翰林出身之书呆,能做何威福,乃朝廷所与之权有以致之,而政治之必言者,彰彰明甚!

固也,清之言官,实亦无所建树。而“告朔之饩羊”,孔子喜云,以其有礼也。若此饩羊,听其臭且腐,不以告朔,则孔子亦嘲然而叹矣。

原载1942年1月8日重庆《新民报》

儒家说圣贤有过

中国人常这样慰勉忏悔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其实,这是不求甚解的看法。圣贤又怎能说没有过失?我们所谓圣贤,可以将孔门师徒代表。孔子自己就说:“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而群弟子记他先生,也是说“仲尼之过也,如日月之蚀焉”。至于孔子说他弟子呢,贤莫过于颜回了,孔子就说他“不迁怒,不贰过”。不贰者,第一次是有的了。孟子也称赞仲由,说他“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统观中国的儒家,是不讳言有错误的,所以有个结论:“小人之过也必文”(文掩饰也,读作问)。又说“过则勿惮改”。

现代中国的政治哲学,依然不外乎《大学》《中庸》。而学庸里面,就一再勉励人改过。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圣贤就在这一点上,警戒着自己。子路那种闻过则喜的勇气,当然是人所难有,但作人解得有个所视所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饰,也就大可不必了。

原载1942年1月15日重庆《新民报》

阉鸡啼

邻居家里买了一只阉鸡,不甘雌伏,常常发出一种撕破布一般的怪叫。左右邻人太太,都不高兴听那声音,怂恿阉鸡的主人翁把鸡杀了。我对此事,不免大发感慨。庄周所说,“雁以不鸣见烹,木以佝偻见存”,一物生在天地间,要如何才能做到“适者生存”的那个“适”字,真是问题。无用固然是废物,也许可以自全。有才自是俊品,也许就成为祸水。

再回说到鸡啼。那是因为雄鸡受到一种生殖腺的刺激,非啼不可,人家说它有报时的美德,真是“不虞之誉”,祸根也就在这里,有些主人嫌雄鸡富有生殖力,不能肥,就把那阉割了,倒多受一次刀光之灾。照说,割去了它的生殖腺,是不会叫的,邻鸡被阉割了还要叫,也许受阉割不全所致,倒无什么深理。然而太太嫌它不当叫而叫,仿佛它又有“求全之毁”了。此事倒有点奶奶经,可资参考。江南人家,遇到家有雌鸡啼的,必认为有大祸降临,正同此理,或许是取自“牝鸡司晨”这个典故吧?然而村妇何以解此?

原载1942年1月16日重庆《新民报》

教育厅编教科书

我老早有一个主张,各省的小学教科书,应由各省教育厅自己编印,免得全中国的儿童,都读一种“江浙环境式”的刻板书。当然这是相当麻烦的事,哪位教育厅长,肯干这不必找的麻烦?

现在这问题又来了,中华、商务、世界这几家包办全国教科书的书局,工厂随着沪、港而入敌手。三个月后,所必用的新季教科书,就要无法供给。大后方虽然总可以翻印一部分,当然相差甚远,预料在教育部方面,已经筹划补救的办法。我们于此建个末议,姑无论小学教科书,必须注意地方性。但以今日交通之不便,在任何一处编印教科书以供给全国,都不是好办法。何妨就趁此机会,教育部把编书的责任担当着,和各省教育厅分工合作起来呢?

原载1942年1月17日重庆《新民报》

笔者按:陕西儿童不知教科书上“摇摇摇,摇到外婆桥”的江苏风俗,是一种什么神话,我早已在本报说过,于今似不必再让它一直不知下去了。

侮辱黄种者日本也

林白怒恼日本人,连黄种人一并咒骂,惹起《伦敦标准晚报》之不平,说林白的祖先在茹毛饮血,中国人早已开化。平心而论,五十年来,白种人瞧不起黄种人,还是黄种人自己有以致之。唯一的原因,是日本人天天在欧美侮辱黄种人最多,而土地最大的中国,在国际联盟,日本人公然说中国不够成为一个国家。此外的恶毒宣传,更何待论?

日本之侮辱同种,在三十年前,已是值得欧美惊讶。它合并了朝鲜后,日本主人带了朝鲜仆人在街上走,看到白种人,故意叫朝鲜仆人蹲下当肉凳子,而坐在他的肩上。因之引得白人认为黄种人奴性最浓。更有一层,欧美杂志上所登载侮辱黄种人的照片,也是日本人供给,好莱坞拍摄侮辱中国人的影片,也是日本人扮演。不仅中国,除了日本自身,在世界上渲染远东国家一切的弱点,都是日本所为。林白之瞧不起黄种人,安知不是受到日本宣传所致?所以黄种人研究侮辱之由来,必须知道同种里面有这一种黄奸。

原载1942年1月18日重庆《新民报》

假如中国不抗战

假如中国不抗战,很可能的,远东成立有色人种联军,白种人只好退回欧美。

假如中国不抗战,日军必夹攻苏联,莫斯科也许已陷落多时了。

假如中国不抗战,远东军由新疆西上,法西斯军队早已会师高加索。乌克兰还打什么仗?

假如中国不抗战,土耳其休想中立。伊朗的油田,也绝不是英苏的了。

假如中国不抗战,德国东线大胜之余,也许已进军英伦了。

假如中国不抗战,太平洋便是日本湖,也许用不着打,日军已席卷南洋了。

假如中国不抗战,日舰出没印度洋,印度会是一种什么局面?缅甸更不用提了。

假如中国不抗战,日本以亚、澳两洲之人力资源对付美国,它何所惧于罗斯福?

总而言之一句话,假如中国不抗战,世界绝不是这一种局面。中国何负于世界?我要问瞧不起中国的林白!

原载1942年1月19日重庆《新民报》

念陈独老

看到陈独秀先生不发表的一篇文章以后(其实是无人为他发表),我们几个耍笔杆的后生小子,对陈先生的老境如此,是相当同情的。沙先生已把这意思,在晚刊上发表了。不过我们有点末议,陈先生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及有所不为的精神,虽都可佩服,但陈先生不也是一个文学家?便是仅在文字学一方面,也有他许多独特的见解。谈谈这个,也未尝不是对国家的一种贡献(也可以说是对人类)。何必一定要说“那一套”?何必一定要做悲剧的主角?

孔子周游列国,无所成就,退而删诗订礼,作《春秋》也自有他不朽之业,我们真不解陈先生何以把“五四”以来那番精神,都用到政治上去了。做一个胡适,做一个傅斯年,做一个郭沫若,又怎么样了不起?做一个鲁迅,做一个章太炎,未尝也就有愧此生吧?听说陈先生健康大不如昔,而脾气还是这样大,我们为这位息影的老文化尊师,深为念惜。

原载1942年1月20日重庆《新民报》

禁戏

到了冬天,就会想起北平的冬日生活。想到北京,又联想到北京政府许多“德政”。在寒夜里,有一种卖汤圆的小贩,常惨呼着“滚热的元宵”。而袁世凯手下的人,都以元宵二字颇像袁消,不许吆喊。于是卖汤圆的,只好吆喝着“滚热的圆”了。这是事实,绝不是笑话。在这同一期间,还有几出戏绝对禁演,却尤其耐人寻味。那戏是《曹操逼宫》《白蟒台》(演王葬被擒事),全本《桃花宫》(赵匡胤篡位),我们若研究禁戏的动因,他的背景不是显然了吗?天下就有这些笨蛋。

曹锟时代,禁演《击鼓骂曹》《战宛城》,以及许多曹戏,那简直是以阿瞒自居了。而张作霖时代,禁演梅兰芳的《凤还巢》。对于戏之内容,完全马牛其风,唯一的理由,是“凤”字与“奉”字同音,更不成话说,但吃开口饭的人,也无处去讲理,禁演就禁演吧。你瞧!这些戏也并未成为《广陵散》,依然舞台上流传下去。

原载1942年1月22日重庆《新民报》

植树不知何处去

近来有机会,常经过南区公园。花木的整理,比较有点样子,这令我大吃一惊,是去年植树节种的树秧,已经欣欣向荣了?及至我仔细一看,这些花木,是另外一件事,是花儿匠不断地经营着的。至于所植的树,不但树秧子无影无踪,便是大书特书,某年月日某某植树的标志,也成了此地空余黄鹤楼(青草地)。四川的冬天,虽不见霜雪,却这般厉害,把植树盛典留下的纪念,扫荡无遗。

当七月间,我也经过南区公园的,曾见植的柏树秧子,由苍绿变成赭黄,我觉不大雅观,老留下,倒是此园的盛德之累。于今一扫精光,倒痛快得多,免得游人经此,会对中国的植树运动,产生疑问。但是,不用忙,再过三月植树节又来了,旧树秧枯死的原址,会补上一批新树秧的。至于补过之后如何,虽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中国人对于奉行故事,决不会偷懒的。我先就立下预言了,自然我并不敢说,预言就象征了政治。

原载1942年1月23日重庆《新民报》

对此蛆虫

耶稣入世救人,释迦牟尼出世救人,同一救人,出入相差如此。而孔子救人,则不问出世与入世,始终如一,为鲁司寇,为鲁相,一车两马。周游天下深入现实社会救人也。杏坛设教,订诗书,制礼乐,以布衣而为天下师,离开现实社会救人也。故耶稣之所为,孔子为之,释迦牟尼之所为,孔子亦为之。其救人之法虽不一样,而其手段则无不同。孟子所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犹非孔门真谛。孔子固未尝独善,孟子又何尝独善?“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已自言之矣。否则穷即穷耳,辩何为者?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此诚非对一般人说法。然于修养有素之读书种子,则不能不于此商榷之。吾人不能因一般虎狼而厌弃社会,亦更不能以一般蛆虫而厌弃人类。孔子几饿死于陈蔡之间,释迦牟尼自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

人固有如此自寻苦恼者。但究极言之,乐亦在其中。吾人诚万万赶不上这一个,然有所悟,则对此虎狼蛆虫,丝毫无动于衷矣。

原载1942年1月24日重庆《新民报》

鱼龙寂寞秋江冷

袁子才曾言:“学杜者,必烂读《秋兴》八首。”其实《秋兴》非杜律绝佳之作,并举“还泛泛”“故飞飞”等句以证其欠妥。袁氏此言,幼时颇为许可,但至今日,意略有异,盖袁诗重性情,而杜诗崇格调,根本异趣。袁居富贵,杜遭离乱,其寄托更相差天壤。杜之佳处,袁虽有天才,恐亦有不能体贴处也。故《秋兴》虽非绝佳之作,实亦不见平凡,八首中尽有数语平谈者,而其满腔悲愤,不敢直言,又不得不言,乃于格律谨严,用字沉着条件之下,婉转道出,究系老杜家数。

不熟读唐书,不足以读杜诗;不游四川,不足以尽尝杜诗之美。若其人更分离弟妹,漂泊千戈,则更能读杜诗而下泪。金马玉堂出身之宰相衙中鹤,自不能领略此滋味矣!或曰:“尔言此,尔亦解杜诗乎?”答曰:“我焉敢言此?”但近日每念及“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之句,即绕室徘徊,不能安座,便觉《秋兴》究系好诗也。

原载1942年1月26日重庆《新民报》

“射人先射马”

杜甫《出塞》诗:“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分明是两种说法。就整个战略言,是先要擒王。但在手段上言之,射人却是先射马为妙,马倒了,贼还跑得了吗?后一种法,好像是战术,但也不完全是战术。先从政治手段上说,邹应龙估量不容易打倒严嵩,就先弹劾严世蕃;再在战略上说,刘邦要对付项羽,却要先扑灭齐赵。所以王如可擒,纵马擒之,王不可擒,先剪了他的羽翼为妙。要知道擒贼擒王虽是毒招儿,然而王是容易擒的话,古今中外也就不会有许多战史了。

打倒希特勒?还是先打倒日本?现在成了民主国世界战略问题的关键。我国许多大评论家,都根据了杜甫下句诗,不反对先打倒希特勒的原则,但都以为放过日本,日本也会变成王,详具理由,各有说法。可是偏偏没有把眼前的上句说法揭出。小可虽向来卑之毋甚高论,愿补述出来以备一格。因之,我的说法,是先射希特勒的马。不仅日本,连意大利、芬兰等等轴心尾巴都在内。

原载1942年1月27日重庆《新民报》

爱屋及乌

夜长不寐,枕上得一联:“投鼠忌器”“爱屋及乌”。虽动物静物相对参差,辞章家自有此法,以浑成言之,未有从易也。上联出《汉书·贾谊传》,“欲投鼠而忌器”。言鼠在器边,投之恐伤器,有所戒忌也。下联出《尚书大传·大战》,“爱人者爱其屋上之乌”。乌声呱呱,其色又黑,俗称不祥之鸟,但爱屋中之人,则屋上之乌,亦一并爱之,言崇尚主人之甚也。此二典均为善喻,而后者尤合恕道。为人处世,不可不知。

曹孟德横槊赋诗,曾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史传此为曹在赤壁之作,以乌自托,颇为丧气。或云“古人不尽以乌为不祥”,乐府题解,释“乌夜啼”为报吉,则尚书所述屋上之乌,不必恰如《水浒传》所述酸枣门外菜园树上之乌,否则遇及倒拔杨树之鲁智深,其结局乃不可想象矣。西人故事云:狐欲骗乌嘴中之肉,乃赞许乌为乌后,并求其雅奏,乌乐不可支,张口而肉落。虽又是另一种写乌法,但不具好感,颇同华俗。取尚书译以告西人,或不免疑为东方《圣经》乎?

原载1942年1月28日重庆《新民报》

流自己的汗

“出自己的力,流自己的汗,用自己的钱,吃自己的饭。”往年北平某报,曾写下许多文字样的标语,贴在工作各部门,这个解释,是不利用别人,也不倚赖别人。我对这标语,很具同情。人生在世,虽免不了要人帮忙,那是有条件的,你帮人,人才肯帮你,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自己出力,是自己的力,人家帮助出力,也是自己力气换来的。总而言之一句话,希望任何一件事情成功,都要把汗出在自己身上。

太平洋大战开始,国人充满了一种幻想,以为有英美苏荷打敌人,我们可以顺手牵亡羊,很便宜地收复了失土,及至战局有僵持的现象,又觉得民主国家不行,表示失望。其实现在的国家都被教训得聪明透顶,绝无代人火中取栗之事,别人不把我们当猫爪,我们就够了,我们哪想利用人?退一步说,就是有人火中取栗,取得之后,也不会让你图个现成。所以现在正是要大流其汗的日子,一方面拿力气帮人,去换得人家的帮助(如飞机大炮);一方面拿力气去收复失土,不必领人家的情;一方面还要猎取些野味,作为和会上谈判的保证。能做得以上三步,我们才算胜利有把握,不然,终久是一场幻想。

原载1942年1月30日重庆《新民报》

读书难莫劝人读书

三十岁以后,常劝朋友看书,而所得的反应都不大好。有人说我高自期许,瞧不起他。有人说这是酸气。也有人说,时间也不许可,我不懂世事。但到了于今,反应不是这样,他反问哪里有书可读了。

我们初到重庆,唯一的消遣,是逛旧书摊子,顺便买两本书回家。有时一人去坐小茶馆,就临时在旧书摊子带一本书去看。现在能读吗?一本七折八扣的翻印本书,其薄三五十页面,原价不过数分,书摊主人,可以开口和你要十块,稍微像样的一套书,简直可以办当年一所家庭图书馆的代价。书诚然是少了,旧书摊主人的居奇,实在让人哭笑不得。其实他们的书,是论斤收来的,本钱小得不能令人想象。至于书店里的书,贵得虽然有个程度,可是,除了八股式的东西,很少是普遍适用的。因为普遍适用的,早已是捷足先得了。旧的书买不起,新的书买不到,重庆尚且如此,他处可知了。

精神食粮的恐慌,已到了大后方,谁管?劝人读书,现在已成了“何不食肉糜”的境况,真是“夫何言哉”!

原载1942年2月2日重庆《新民报》

“现实”

“现实”,这一个名词,教好了许多人,也就教坏了许多人。好的无须谈,反正人人都个个现实,用不着再鼓励了。于今但说坏的。人人心中有个现实主义,变成了有钱就抓,有地位就抢,有机会就钻。在这“有”与“就”之间,真是“天地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道德卖几个钱一斤?荣誉又换得了一斗米或是一口面粉?至于“其奈千秋万世何?”那种冢中枯骨以后的议论,现在也绝没有哪种傻瓜肯去顾虑。现实现实!大家现实吧。

“人心不可问?”那种浩叹议论也许不断的,要从老夫子们口里喊出来。然而那是无妨的,所可虑的,一方面“囤积居奇”,一方面必“一贫而无食”。一方面吃得太饱,一方面也必饿得难受,社会动态也最现实。老是这样激荡下去,社会有所未安,那是“无者”一方面的事情吗?这也是个现实,倒愿人人考量一下。

原载1942年2月3日重庆《新民报》

“一壶千金”

鹖冠子学问篇说:“中河失船,一壶千金(壶,是大葫芦。系在身上,可当救命圈)。贵贱无常,时使物然。”韩退之序该书说:“余之读其词而悲之。”由这几句话看起来,可见天下无绝对无用之物。另一件事,鲁滨逊漂流绝岛,由破船上搬物件登陆,一钉一线,全是宝物,而整袋的金钱,却不值一顾。这又可见天下无绝对有用之物。贵贱无常,时使物然,可说一语破的。

于此,我们可以进一解了。蛇,我们简直见了速跑,乐器匠人看到,便是本钱,剥了蛇的皮,可以制三弦胡琴等物。所以,我们看见聪明人用笨货,不必见怪,焉知这笨货不有补于他的事业?反过来说:狮猫,平常人都愿意养的。有猫,鼠辈不敢来。然而鱼行老板,绝对不欢迎。所以俊物闲散了,我们也不必见怪,那是有碍于人家的事业。贵贱无常,其实也就是环境使然了。

有感叹于穷通得失者,请以此言进之。

原载1942年2月4日重庆《新民报》

献给研究日本专家

太平洋战争,敌人得了初期的便宜,虽说是由于他的阴谋手段,可是同盟国估计日本力量过低,也不能不算是因素之一。

照现在事实说,日本在太平洋空战中的消耗(包括地上的毁坏),由于报纸上数目字的概计,每日约损失飞机十架至二十架,每月至少当损失四百架以上。以后英美飞机增援,他的飞机损失必更多。而据同盟国的估计,日本每月能自造飞机二百五十架至三百架,那么,他每月要减少飞机一百架至二百架。他空军在南洋乱飞,何所恃而不恐?又据美荷英三国的报告,开战至七星期为止,日本已损失轮船五十万吨(约五十艘)。而日本现在造船的能力,九个月才能到此数。这更是惊人的报告,那就是说,他造一年的船,只够三个月消耗。而况大海战还没有开始呢。他受得了吗?

只举上面这两件事来推敲,日本敢不顾损失,挑起太平洋战争,未必是完全鲁莽从事。谅敌从宽,专家们可不可以重新估计一下呢?

原载1942年2月5日重庆《新民报》

四海之内皆朋友也

“抚我则后,虐我则仇。”这一种说法,虽不完全对,但原则是不会错的。直到现在,至多不过是把那个“后”字改为“友”字罢了。人不论颜色,地不分南北,文化不论高低,利害只有一个,公道也只有一个。假如人与人之间,相处得彼此有利,爱斯基摩人,一般可与非洲人交朋友。反之,一国之内,照样有内争。

自地球有了人类政治的争战,绝对多于人种的战争。颜色涂在人身上,只改变皮肤,并不改变利害与公理,所以,颜色不必是人类彼此摩擦的因素。谈政治戴上有色眼镜,那是自己不明白真理。换句话说,是政治家自己困于颜色,非颜色干扰了政治家。中国的圣人,说得最透彻:“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因之,中国的社会,相信孔子的教训,“四海之内,皆朋友也”。我愿全世界人,同践中国这句格言。

原载1942年2月6日重庆《新民报》

郑和眼里的南洋

中国和整个南洋发生政治接触,应当是开始于五百三十年前,郑和太监下南洋。这一段历史,民间还有三保太监下南洋演义传说着,可见并非不普通的史实,而是有目共见的事。郑和经过南洋群岛,入印度洋,到非洲东岸,大小经过三十余国,曾和那些国王谈过交际,也曾和一部分国家打过无攻不克的胜仗。可是他前后七次出使,共十五度岁月,并未带回一块领土来,世界政治家,自必研究远东历史,当然无须我们郑重说明。他的目的有二,替成祖找逃遁的建文皇帝,和拿些中国力量给邻右小国看。中国自古未曾想到殖民地这玩意儿,而且自给自足,也不必向任何弱小民族去榨取。明代费那多人的力量,只是要人家认识中国而已。其希望之小如此。

我们不仅以此事来证明中国无侵略习惯,而且用以证明中国的历史人物,向肯出力去干只争荣誉的傻事。我相信,这种习惯,中国人是不会以时代变迁而改换的。为什么?中国依然是地大物博的国家,不会看了人家富有而眼红。战争停了,我们建设轻重工业,消化自己的资源,也许还得人帮忙,犯不着去侵略别人,也没有工夫去侵略别人。浅见如林白之流,大可以放心中国人。

原载1942年2月7日重庆《新民报》

恢复文化自尊心

在文化界总动员的宣传期间,我们可以拿一个问题来研究一下,我们打了这五年的仗,关于精神方面,我们是靠着一点得自西洋的文化呢?还是仰仗着传统的五千年固有文化呢?这问题是深入民间的人,尤其是到过前方的人,大概都可以答复。

毋庸讳言,我们是科学落后的国家。但不可以因科学落后,我们就囫囵吞枣地认为文化也落后。科学是文化之一部分,并不代表了整个文化。若以科学在战场上而论,我们就实不如敌人。可是我们视死如归的精神,上海苦战过三个月,长沙大捷三次,这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行为,足以证明战争不完全靠科学。自然,在科学方面,我们应当追上去。而我固有的文化,实不容鄙视。不但如此,还应当发扬而光大之。

自五四运动以来,自是淘汰了许多文化上的渣滓,但也摇撼了我们的文化自尊心。五年战争的证明,我们应当有个否定之否定,恢复我们的文化自尊心。

原载1942年2月9日重庆《新民报》

中国人最靠得住

“兴灭国,继绝世。”这是中国最古的国际政治观念。邻藩告急,慨然出兵往救的事,历史上说不胜说,不用我们自吹,问问朝鲜人、越南人也会证明这话不假。至于栗于唇亡齿寒之戒,毫无条件地和邻人成为盟国,这更是天经地义。若说出兵盟国,给他解了围,就需索什么谢礼,根本不会有这回事。只取战国一小段历史翻阅,就可举出许多例子来。

自古以来,中国知识分子重孝,而下层阶级都是尚侠,这两种道德观念融合起来,便变成了崇德报功之必要的人生观。所以,世界上任何国家和中国交朋友结盟的,是最靠得住的事。中国向以失信为最可耻(与日本人恰恰相反)。中国的中心思想代表人孔夫子,他以为立国是食、兵、民信三个条件。万不得已,可以去食去兵,而不可去信。因之,中国的崇德报功,是天上一点雨、地面一滴水的行为,还不能比之为支票兑现呢。这些话,我们实在应当多多变成了行文去告诉恐怖黄祸论的成见分子。而且一部分人士已是为这点感到苦闷了。

原载1942年2月12日重庆《新民报》

你说中国人行不行?

你说中国人行不行?日本侵犯南洋,东自澳洲,西到新加坡,不上三十万人,其势那样猖獗。而在中国呢?至少有一百万人,被粘着了。最近,还在长沙吃了一个大败仗,自日本建军以来的唯一大败仗。

你说中国人行不行?日本能使的手段,在中国都使上了。排炮、坦克阵,连日空袭,都不用说了。而且常放毒气,丢过鼠菌,还闹过伞兵,我们一一都把它抗过去了。而他在南洋,还都没有使过这些着呢。

你说中国人行不行?日本于“八一三”在上海发动战争,我们没有马奇诺防线,我们没有炮垒,我们没有像马尼刺、新加坡这样的要塞,我们没有和敌人比量的飞机坦克,然而,我们打了三个月。

原载1942年2月13日重庆《新民报》

说话也当节约

开会这玩意儿,渐渐有人感到烦腻了。我愿特提醒一声。本来,无论一个什么会,主席致辞之后,有要人演说,有来宾演说,有被听者的答词,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其实所说的,不见得与开会的事有关,就是有关,而这些演说,又不是提案把来取消,也无损于会务。往往一种会议,为了演说太多,把讨论议案的时间占了,反而草草了事,岂不与原来开会的意旨相矛盾?有时到会的要人或来宾根本没有预备说话,或为了要装面子,或为了要补足仪式,硬被推上台去说,临时抓瞎,说的人费了很大的劲,而听的人闹个莫名其妙,甚至不耐烦,坐在会场最后的人,却悄悄地开溜。会无好会且罢休,人力与时间的浪费,积年累月,倒是很大的损失。

有许多人怕入会场,纵有事关切己的问题,为了怕在会场受几小时的精神虐待,宁可担着不热衷的名义,也裹足不前,这实在有可研究的价值。

有些会自然总是要开的。但演说是演说,开会是开会,并非一事。为了大家有益,似乎当提倡说话节约。今天为什么开会,开会要议些什么案子,主席三言两语,便可交代明白。何必把演说混入开会,为装点一二人的情面,让全会场人受痛苦?

原载1942年4月14日重庆《新民报》

“送财神来了”

传曰:“币重而言甘,诱我也。”天下绝无无故而来的厚施,大概好处之来,我们应当有个考量。不信,请看送财神爷。

故都风俗,在废历大年三十日,全城乞丐大动员,每人拿了一叠木刻印的财神像,挨家奉赠,在门首大声喊着:“送财神爷来了。”不问这主人翁,是否财迷脑瓜,总不愿说,不要财神爷进门,接过一张,就送这叫化仁兄两毛以上的硬币(注意硬字),以示感谢,于是将财神爷双手举起,供在过年佛的案上。这里方才停手,门口又喊起来:“送财神爷来了。”于是,你再花两毛再供起来。可是,这送财神爷的乞丐,却像袭击克里特岛的纳粹伞兵,打发一个,又来一个,假如你愿意继续欢迎的话,可以由一大早直迎至晚间十时以后。你口袋里的硬币欢迎费,却也所耗不资。因之,在欢迎一两次之后,虽可喜如财神爷,民众也不得不加以婉拒。所以,在第三四次“送财神爷来了”的声音于大门口发生的时候,院子里就有人答应着:“财神爷早来啦!”自然,还可以不再花欢迎费,但胜利是属于乞丐一方面的,至少他最先一次袭击,你是必然承受的。你决不肯家无财神之时,而肯说:“财神爷早来啦。”

三岁小儿皆知之事,财神决不会跟了乞丐走。然而,北京人明知其荒诞不经,却不能不图个彩头,受乞丐的讹诈。此可见,仅仅利用财神爷一张画像,也大有办法。天下之大,威力孰有大于财神爷者哉?

原载1942年2月15日重庆《新民报》

借元宝

正月初二日,北京的财迷,都向彰仪门外财神庙借元宝去。而且有人要烧第一炷香,天不亮,就在冰天雪地的城门洞里等候开城。庙里那份动乱,人如蚂蚁搬家,自不必说。财神殿旁,有个管纸元宝的和尚,大放其现款。看客喊着:“借两对,借两对。”和尚照数付予,毫无条件,只是彼此有个默契。明年正月初二来烧香,要加倍奉还。纸元宝加倍奉还,要算得了什么?你自不怕这重利盘剥。可是,你来烧香,不是白来。来借元宝,你得向殿旁簸箩里丢香钱,你来还元宝的时候,还得向簸箩里丢香钱。簸箩边坐着一位和尚,笑嘻嘻地望了你向那里扔铜子儿与硬币,或者是大现洋。你这一借一还,和尚就弄了几十倍的利息了。也不仅是“欲将取之,姑先予之”。而且,拿假的换真的。你以为他“慈悲为本”,愿烧香人个个发财,你是让财神爷脚下的和尚,先敲了一笔竹杠去了。

虽然,北京人不悟也。年年正月初二,彰仪门大街,人挤破了脑袋,向财神庙送铜子儿去。直等口袋花光了,人也冻僵了,借回来的几个元宝,恭恭敬敬在佛案上供上一年,到了第二个正月初二,还得再花一回钱,再冻僵一回,心里才踏实。花钱事小,这两趟西北风,实在不容易消化。和尚骗钱也事小,拿人身体开玩笑,其罪不胜诛。说破了,世人实在不应当向财神爷脚下去打主意。

原载1942年2月16日重庆《新民报》

老人,盍兴乎来!

“人生三十不娶,不当再娶。五十不仕,不当再仕。”金圣叹于伪托之施耐庵《水浒传》序中,开始即如此言之。此可以代表中国人思想,重早熟不重晚成矣。近人沾染欧美习气,甚反上说,动辄以欧美领袖老迈为借鉴。其实,老年人虽经验丰富,而思想未必锐敏。纵临变镇定,而救危不免迂缓。甚至以经验之多变成油滑,以临变之安变成麻木,徒托于老成,亦未得其半也。

惯于冒险之人,自不可用。绝不冒险之人,亦不可用。盖天下尽有不险之事,然不能遇有皆平坦可致。战争犹如赌博,其险无时论矣,即任何事业之成功,与学业之成就,又熟应于着手之时,必慎审周详,毫无困难,始可进行者?孔子以为人之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此得字承血气既衰而言,当然非贪得之得,而为患得患失之得。易言之,即老人不必以斗为戒也。

吾人不必反对老人领导青年,但为有条件的,必须老当益壮。有斗争,始有生存,老人!盍兴乎来!

原载1942年2月20日重庆《新民报》

诸葛亮不用魏延计

《荀子·儒效篇》曰:“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又曰:“知之而不行,虽敦必困。”敦,博厚也;困,惶惑颠仆也。由乎此,故孔子戒人事勿三思,再思可矣。

诸葛亮与汉贼不两立,五月渡泸,先除后顾之忧是也。六出祁山,绕道陇中,兵缓粮荒,徒为敌算,则非也。使其用魏延计,出子午谷,冒险一逞,直扑长安,焉知不胜?此刘邦暗度陈仓故智,固非无行之者。且即不胜,损失亦不过魏所请五千人耳,大军出斜谷无伤也。而诸葛过于考量,过于慎重,遂蹈知敦行困之弊。《三国演义》形容诸葛用兵之神,几前无古人。其实,使孙吴、管乐有一生于西蜀,其用兵绝不如此也。

事不远求,其后邓艾破蜀,王濬破吴,或以轻兵远袭,或以楼船直下,均系神速部队,攻敌不备,足证魏计之可用。若均学诸葛持重,则鼎足之势,其结束必极遥远矣。

原载1942年2月21日重庆《新民报》

蠢刘琮

曹操挟百万之师,要肃清江南。洛阳大兵,为了战略的使用,先驱荆州。刘表既死,刘琮这不肖之子,无法对付大军,举先人之业,拱手而降曹。刘备在那时,和刘表早认为宗家,相约共御汉贼。假使刘琮继承先人之志,用诸葛之谋,借关、张之力,下与江东联盟。那么,赤壁一把火,烧走了曹操,这荆州何致不守?刘琮先是逼走他哥哥刘琦,后来又闲散了阿叔刘备,结果,自己也不免一滚。天下患得患失的人,畏首畏尾,哪里能成大事?中国人有句不大雅的譬喻:“不拉屎,又占着茅坑。”此之谓欤?

恕我不得已掉句洋文袋,引个洋故事,这好像是:The dog is in the manager.狗睡在牛棚里,自己并不消化那成堆的草料,牛要过去,它又要咬牛。刘琮之愚,比此尤甚。牛狗都不能吃那草,草还留着。刘琮所为,简直是跳出棚来,拦住了牛,而让过路的饿驴大啖一番呢。那洋故事若编成汉文的话,应当添上一段。

原载1942年2月22日重庆《新民报》

由大家庭谈到殖民地

中国人向来提倡大家庭制度,兄弟分家,没有人认为是光明而正当的事。至于子女长成,脱离父母自居,更为社会所不许可。可是,就实际言之,在大家庭里做家长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到万分痛苦的。尤其子弟们娶了老婆,一家之中,聚合着许多外姓妇女。于向来毫无情感的情形下,要他们在夫家合作,为夫家门庭争光辉,是一种极不自然的义务,他们根本不乐意。这里面再加以知识不同、门第不同、工作不同、待遇不同,充满了不平等。所以一点芝麻大的事,可以祸起萧墙。做家长的人,虽然可以得点好处,有点权威,终日处在众目灼灼之下,够他左拥右抱作揖打躬,你不瞧五世同堂的张公道,写着一百个“忍”字吗?

由此,可知过去做家长的人,必须持平,必须能忍耐,没有霸道下的大家庭。现在呢,中国人思想已变化了,兄弟们虽还有合作的,却没有外姓妯娌在夫家做那不必要的共同生活。家长若还想奴役子媳弟妇,徒然引起她们的反抗,弄得家长精疲力竭。倒不如随她们离开各组门户,而对外说起来,情感未破,不失为一家人。一家如此,国何不然?世界上的殖民地,其结果如何,也就不难想象了。

原载1942年2月23日重庆《新民报》

黄白与日德

德国人又在制造黄祸论,他可联合了黄种的日本人,与整个白种人斗争(盎格鲁撒克逊族,和德国正做生死的斗争,他们的远祖,何尝不是日耳曼族)。日本大倡其解放东亚民族论,他可侵略了中国五十年。这岂不是一个绝大的笑话?但德国人瞧不起黄种人,那是事实。而日本人仇视白种人,也是事实(尤其是太平洋战争发生以后)。德国人还用不着白人联合论,所以,他只说日耳曼人比他族优秀而已。日本人可以明目张胆,撑起有色人种反白人的大纛,他连棕色种人都要蛊惑一下,还不仅是制造黄祸了事。而且日本所做的,并非是学说,他在太平洋所用的政治手腕,硬是这样做去。白种的德人,好胜的德人,简直可以熟视无睹,我不信,这不过暂时忍耐而已。

日本人说,要把白人逐出亚、澳二洲。德意并不例外呵!这一次帝国主义的掠夺战争,把种族主义的因子也实行渗杂下去了。这战争就更复杂了,将来的变化,也就非我们书生所能预料了。

原载1942年2月28日重庆《新民报》

东条不是德国狗

现在有些人感觉很锐敏,预料日德有一场战争。我们还看不到这样远,自不能照地震学者的研究一样,武断明年日本又有一次大地震。但德国和日本,在先天上就发生了裂痕,这却是事实。

日本人百分之百,崇拜德国人的好胜心和侵略性,那也是事实。可是日本人之仇视白种人,对德人并不会例外,尤其在权利冲突之时。这两年来希特勒之叱咤风云,降意大利为附庸,日本人已相当寒心,他们绝不会那样傻,跟了墨翁走。至于德国呢?二十年前,我们读过威廉的大作,就知道深戒“黄祸”,讨厌日本人,所以日本人就报之以青岛一战。像袭新加坡一样,从后门打进去。前两年,上海德国人还开过纪念会呢!这可证明他们没有涂了这笔旧账。居今言今,日本并不曾事事听希特勒指挥,他掠夺的财物,也绝不会向柏林去进贡。根据往事,日商就常冒德国牌子,卖货与中国和南洋,相信他现在也不会客气,难道德国人全不晓得?因此,日德将来如何不敢说,可是东条绝非希特勒太平洋上的看家狗,似可以定论。

原载1942年3月1日重庆《新民报》

亚洲内幕在白马寺

美国和加拿大邦交一向和好,两国边界上向来没有设国防,他们常夸耀是无国防的邻居。可是自美国建国以来,这历史上只两百年,这一比起中国和印度来,那奇迹当然在这一边了。距今两千零六十年前,西汉张骞就发现了印度这个国家。到距今一千八百七十年前,东汉明帝着蔡愔到西域去求经,引来了西僧。摄摩腾、竺法兰,用白马驮着经书,到了洛阳。他们住在当时的外交宾馆鸿胪寺(以往的寺,是官署〕,中国人为了纪念这场盛举,就改鸿胪寺为白马寺,于是中国有了住和尚的寺了。于今,到洛阳的人,还可以去逛逛遗迹。庙门口两座和尚坟,就葬着这初来中国的两位印度人。这两座僧坟,证明中印有两千年的来往。

两千年以来,中印除了文化与物质的交换,我们没有红过脸,岂但是边界上不设防而已。这事岂能说不是奇迹?那位做《亚洲内幕》的朋友,他描写过印度、描写过中国,可惜他不曾了解这一点,没有把八万万人的过去和将来设想一下。假使他去过一趟白马寺,一定让他惊奇了说:这才是亚洲内幕,虽然现在还不嫌晚,我们特地再提到白马寺。

原载1942年3月2日重庆《新民报》

读钱穆先生一文有感

上月二十四、二十五两日,在《大公报》上,见到钱穆先生的一篇文章,《从整个国家教育之刷新来谈中等教育》,虽获我心,但要在抗战以前,就不会有这种敢言的文章出现。便是在法国崩溃以前,及中国地位不曾被世界看到这样崇高的时候,有这种敢言的文章,也不会说得这样彻底。

四十年来,由模仿日本,变到模仿欧美,由政治到教育,由教育又深入政治,一切是欧美的好,中国的不好。有人反对这个说法,一定被人骂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若更有人见诸行动,知识分子必群起而攻之,无论你在哪一界立脚,必驱逐出境而后已。这种情形之下,谁敢说中学要少读外文(废当然更说不上),谁敢说中小学国文程度过浅?举一个例,近十年来,最神圣的地方,莫过于中山陵,而陵园管理者始终没有在游人签名处,备下毛笔,只是放了一本洋纸簿、一瓶蓝墨水、两只钢笔。政治上最小的一点滴,也无非是模仿欧美,没有在固有文化上着想。教育是必受政治支配的,钱先生大声疾呼是对的,可惜忘了一点,我们政治上正缺乏固有文化的血液,要刷新教育,还得向政治上输入固有文化的血。

原载1942年3月4日重庆《新民报》

比洪水猛兽狠十分

中国人形容祸害之物,常曰洪水猛兽,到了现在,这四个字殊不现实,应该说是游资。

你看这游资所到之地,如狂风暴雨一般,将物价抬高,整个社会震动,但它又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不知其所从来。唯其这样,它横冲直撞,莫之能御。便算现代有洪水,洪水可以筑堤挡住,或者人可以向高处逃跑。便算现代有虎豹成群,豺狼当道,只要你深居不出,也就碰不着它的爪牙。然而游资作祸,堤挡不住,也无可逃避。也不是你“闭门家中坐”所可免的“祸从天上落”。

古来洪水猛兽为害,有个禹疏浚九河,有个益烧猎山。现在把禹和益这种大英雄找来,他对于游资之猖獗横行,一般和我们穷书生一样,大喊着日子过不下去。干脆一句话,圣贤复生也不奈游资何?我们唱两句吧:“人人说洪水猛兽狠,游资实比洪水猛兽还狠十分。”

有人问:“游资会不会像瘟疫一样,和人一路进棺材方始罢休?”我说: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原载1942年3月6日重庆《新民报》

学谁好?学田横!

优待俘虏虽是人道主义,其实是一种战术。这样,不大争气的人,就很容易放下他的武器来受优待。兵法“攻心为上”,这就是攻心之术的一项。像历史上白起坑降卒四十万的作风,虽逞威了一时,秦不二世而亡,也就种因于此。因为揭竿而起之徒,他也只有和秦人拼命而不受降。

反过来说,被攻的人,既知道有所谓攻心为上,就要把堡垒筑在心上。练兵的人,第一项大事,就是对兵说,当俘虏是人生一种最大的耻辱。心不可攻,城才不可攻。不然,纵有马奇诺防线之存在,全是愿受“优待”的将士守着,虽坚何用?

田横以五百人守一孤岛,分明绝路一条,刘邦以大者王、小者侯召之,可说是天上掉下馅饼来。田到洛阳城外三十里外说:“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奈何北面事之?”于是自杀。孤岛上五百人得信,也都自杀。到现在中国人争以此事为荣。苏人说,岛在江苏;鲁人说,岛在山东。现在英国人既说,学习中国人,将谁为标准呢?我们愿介绍田横。

原载1942年3月9日重庆《新民报》

越抓越痒

人身上有了癣疥之疾,自不免发痒。痒,就忍不住伸手去抓。其实,治疥疮自有有效的办法,绝不是一抓可以了事。而且抓破了皮,疥虫为指甲所沾染,反是钻入好肉,结果,是再生一片疮,必致再痒再抓。而再抓之下,又生第三片疮,循环不已,直闹得周身糜烂,不可收拾,还不能止住。

一个人若闹到满身是疥疮,自然是时时刻刻都痒,而也就时时刻刻需要去抓。越痒越抓,而越抓也就越痒。我们可以断言,此公每日二十四小时,食不甘味,眠不安席,只有就干抓痒的动作。周身浓血淋漓,旁人看去可嫌,而想起他体无完肤,减少人生趣味,又是可怜。

我们在十分同情之下,免不了叫他一声忠厚朋友,你太无能耐了。当疥疮初闹的时候,涂擦一点药膏,费一点小事就可太平的。于今要好,也不难,忍痛几秒钟,注射一针血清就是了。但是你要姑息那些疥虫,以抓痒对付,我敢干脆说一句,你只有痒死而后已。

原载1942年3月10日重庆《新民报》

美用一年我用二百年

据路透社说:美国财政年度战费及一切开支,拨款的总额,已超过一千四百二十万万美元。随便挥一笔,无所谓,但我们闭目一想,可就了不得。若以法币百元,只含美金五元多算,这数目之庞大简直不能想象。我们只拿一件事打比,据报载:美国借我五万万美元,再加五千万英镑,我们可够现时一年用度。是我一年,连打仗带日用,不过七万万美元。一百年也只要七百万万,一千四百万万,我们恰好用二百年整。可是他们一年用光,骇人不骇人?

只有金元的美国,才可以做此豪用。用这些个钱,什么事办不动?日本乞儿要和这样豪富的人家比势力,岂不是太不自量?同盟国财力如此之大,再加上同盟国占全球四分之三的人力,实在是太优势了。不过数字究竟不能代表作战。要这数字有益于作战,还是在如何利用这些优势的数字。秦苻坚夸他兵多,投鞭可以断长江之流。那数字也不怎么小,可是他根本就没有望到长江。若凭数字决胜负,谢安还能说什么?围棋赌墅不早已望风而逃了吗?所以数字虽是可惊可爱的,然而囗囗囗囗为例,要讲个囗囗囗囗囗。

原载1942年3月12日重庆《新民报》

中国军人李秀成

重庆又在演李秀成的故事戏。使我们联想到中国人对于成仁者之景仰,比崇拜成功者还要热烈,李秀成能得今日的推许,正如社会上一向同情关羽、岳飞、文天祥、史可法一样,因为他们是悲壮剧情里面的主角儿。

国人崇拜关、岳,以及小说戏剧里推许杨继业一家(戏剧尤胜于小说),我们可以看出中国民间有一种“效死勿去”“舍身取义”的毅力存在。唯其如此,所以民间对成仁的英雄,写得如火如荼,令人人同情。这一种民间对悲剧主角的同情,超过教书先生向青年教忠、教孝的力量多多倍。李秀成之所以为李秀成,未尝不是如此得来。我们读过李秀成的供词,既觉得辞藻文义欠妥,而且还有别字,这可证明他是个读书无多的人物,而他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守到南京城最后一刻,对手方面读破万卷书的曾、左也有所难能。可是他带数十万兵,有江南可走,他不学石达开;他为清廷所重,可降;他不学张嘉祥,不屈不移,这才是个大丈夫,我们应当介绍他给世界善谈战略的人物。

原载1942年4月14日重庆《新民报》

时乎时乎不再来

社会上对国际战争的看法,都以为时间很遥远的。我们报上看到许多议论,一九四二年如何如何,一九四三年如何如何,甚至一九四四年如何如何,所以推断像苏联五年十年计划那样,遥远总有一个瓜熟蒂落的日子。可是我个人见解,战争究竟不是栽瓜,会容许农人按部就班去算日子。

第一个疯人希特勒,就是一个不耐延长时日的人,许多专家,研究德国石油要完,今夏他非一抢不可。我们就认为德国石油并不缺乏,法西斯党也没有玩雪的洋瘾,还要在零下五十度的地方,再玩一个冬天。反过来说到苏联,他始终没有做“求三年之艾”的打算,他们说,今年要把德国人追过柏林。所以世界上打得最热闹的那一段,不是像僵持的局面。

第二个疯人日本军阀,无论他们对美国生产量的数字,怎样个看法,十八万架飞机,十万辆坦克,两千艘轮只(略)。便是再来两次马加海峡,新几内亚小规模海军消耗战,他也受不了。他必定望德国救他的急(略)。

原载1942年3月23日重庆《新民报》

莫打鸭

无论是城市、是乡间、是园林,发现了一条蛇,必然“群起而攻之”。理由很简单,蛇是害人的东西。但事情也有例外,这蛇若有人认为是衣食父母,他就不许你打。蛇尽管能害人,只要不害他,与他何干?这有事实为证。我国南北地方,都有这习俗,留在愚民脑筋里。以为家中有蛇,是“家蛇”,关系着全家人的命运,打不得,打死了就要叫全家人遭难。甚至有人将这蛇叫“财神爷”。重庆某戏馆被炸,戏馆主人就认为是邻居打死了他的“财神爷”所致。

于此,我们就不必认蛇之出现,它就犯着很大的危险。假使它遇着弄蛇吃饭的叫花子,还少不得捕捉两只青蛙当欢迎之礼呢。蛇且如此,其毒不如蛇,像闹混一池水,吃点小鱼虾的蠢鸭,分明有着主人,其不容一打,更不待言了。古人说得好,“莫打鸭,打野鸳鸯”,已干脆地就说明了。

原载1942年3月24日重庆《新民报》

几人识得金圣叹

三百年来,稍治文学者,无不知有金圣叹。然解得金圣叹者,百世一人也。八股时代,奴隶文人以背经逆道之怪物视圣叹,此固其然。而由科举废除以至文字解放如今日,人亦不过以圣叹为一文章批评家而已。

吾人试想圣叹批注而授后人之书者凡六,曰《左传》《离骚》《庄子》《史记》《水浒传》《西厢记》,得无故乎?左氏盲目,发愤以传孔子之春秋;司马迁受腐刑,别创编年之史而为传纪,皆受制于身体,而成千秋万世之业以突破其环境者。离骚哀咏出于忠臣,庄子厌世之文也,出于下士。其有所寄托,更奚待言?水浒,愤书也,虽有所寄托,而犹不肯后人尽学宋江,其居心忠厚,尤为不可没。至当年为金圣叹病者,则在其批西厢,以为有伤风化。然在今日,不成问题。其实不仅不成问题。圣叹固有湛深之革命思想,能坦然于三百年前以拥护反封建之文章。而其所以如此,正有激使然,醇酒妇人于不得已也。故总而言之,圣叹实为清朝剃发不仕之伤心人,而亡明之孤臣孽子。

金原姓张,改姓金。原名乘,改名圣叹。生为文人,而苦研佛学,亦非无故。金子隐满清,而诣为圣人所叹,不能披剃入山,则蓄辫做半个和尚矣。此等著作或为满奴所悉,故因哭庙一案,以莫须有之罪杀之。圣叹岂仅一批评家而已哉?悲乎!

原载1942年3月25日重庆《新民报》

穷亦多术矣

三五文人相处,辄好谈穷。墨子曰:穷亦多术矣。有灾害而穷,有挥霍而穷,有愚昧懒惰而穷,有耿介而穷,有狂妄而穷,亦有悟彻人生,自甘枯寂而穷。故穷不尽可伤,亦非不尽可治。顾视人与穷相处之道如何耳。

因此,穷或使人怜悯,穷或使人借鉴,穷或使人抚掌称快,穷抑或使人钦敬。世有富贵人家终身不能想象,而穷人往往能轻易得之者,则穷人又未必人人须做韩愈之一送也。

人生不富贵,对宇宙间若干事物,必有所不知,固矣。而人生不贫贱,对宇宙间若干事物亦有所不知,其理正同。试举一例,坐飞机,瞬眼千里,穷人不能得之也。然一伞一囊,风餐露宿,步行万里,尽觉山川城市人物之盛,彼富人又焉能得之?夫钟鸣鼎食,奴仆成群,席丰食厚,颐指气使,乐矣。然得失关心,去留多碍。若至地无立锥,四大皆空,视此地球,来去自如。所谓赤条条无牵挂者,宁非人生之至快耶?然此非穷不能办也。友人有再聚而谈穷者,以此质之,能不爽然?

原载1942年3月26日重庆《新民报》

文学无用

翻开一部二十四史,找不出几个政治好而文学又好的帝王。反过来,文学好的人,也许政治成绩极坏。浑蛋的隋炀帝就是文学最好而自害不浅的主子。南唐二主不用说了,“做个名士真绝代,可怜不幸做君王。”唐明皇作得一手好诗,晚年几乎断送了江山。宋徽宗这败家之子,却也填得一手好词,怪不得汉高祖拿了儒冠当便壶。本来嘛,“尔翁马上得天下”,要文学何用?

秦始皇焚书坑儒,在儒家看来是万世也不忘的仇恨。可是据研究政治的人说,在当时也许是必要的,至少对于秦之为秦并无大害。儒家说,秦不二世而亡,其因在此。那是卖瓜的说瓜甜罢了。忽必烈、努尔哈赤,也许就认不得汉字,还谈什么文学不文学?可是一个是清太祖,一个是元世祖。黄巢和洪秀全做不了刘邦与朱元璋,就因为他们都是一个不第的举子。假使进一步他们书读通而及第,根本就不会有他们那段儿戏了。

根据这一些,我们觉得文学这东西,是不能教人成非常之人,立非常之业的。文学之被打倒,庸有疑乎?

原载1942年3月27日重庆《新民报》

“作壁上观”

从前有两句咏事的诗说:“当前不是郸邯道,怎做诸侯壁上观?”看看这两天的新闻,希特勒压迫保加利亚出兵,土耳其的处境,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我那两句话,似乎又可利用一下子了。

论今不如鉴古,我们还是说说历史吧。楚汉相争,许多割据英雄,实在有事楚楚胜,事汉汉胜的趋势。但未尝又不想到北面事人,究竟不如南面称尊的好,最好是两下都不理会,关起门来自做大王。因之,如燕、如赵、如齐、如魏,都没有一点外交路线,有时看到项羽兵强将勇,就想降楚,有时看到招降纳士,又想降汉。等到最后看到项羽究竟不好谈交情,陆续投向刘邦怀抱时,天下大定,那时,要此北面事人而不可得,这可见站在半天云里看厮杀,实在近于幻想。

西班牙也是一个想在半天云里看厮杀的闲人。我总疑心河道太窄,隔岸观火,并不怎么“安逸”。

原载1942年3月28日重庆《新民报》

“认识意大利”

在过去几年内,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都是常常大放厥词的人。最近一年来,希特勒有时还点缀一下,墨索里尼简直是吃了哑药了。这并不是墨翁改变了脾气,意大利事实上已成了德国的附庸,你让他还说什么?若要再吹,对外还不过招人好笑罢了,对内必定引起人们的怨恨。今日每一句话,和以前每一句印证起来,都是戳穿纸老虎的尖针。

一国的政治,有时确赖于“大言不惭”。但这种“不惭”,在说之日虽是无问题的,可是到了后日,往往成为大惭。譬如十年前,墨索里尼曾说过:“让世人认识意大利。”现在世人都认识意大利了,认识的是意国陆军被俘几十万。认识的是意国两军躲在大兰多被击毁,这一认识,崩溃的法国,胆敢保持着意大利垂涎的科西嘉与突尼斯。墨索里尼何足责焉,但不失为一面镜子。

原载1942年3月30日重庆《新民报》

第二根铜柱

我们打开历史来看,中国向西南角出师最远的,第一个人要算是马援。但铜柱封功,交趾平定,依然还是自己版图内的事。近代五百年倒有两个人,带兵出了西南国境。一个是明太监郑和,由海到过波斯。只是他出以偏师,而最大目的却是替成祖找建文皇帝,欲得而甘心,所以还不能说是丰功伟烈。第二个是明清二臣吴三桂,他追逐故主桂王,到过缅甸,捉到了桂王,他就回师。那行为,是一种罪恶,人也是个民族罪人,根本不值一谈。所以我们仔细想想,这次大军入缅,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向邻人做披发缨冠之救,要算是前无古人的事了。

我们愿把这事恭告我们西南的健儿,你们这种行为已经是历史上的特笔。假如能够再进一步,把敌人驱出马来西亚,把马援树的那根铜柱子,再向西南移出去,那简直是我们有史以来所未有的事。至于移到哪里去?上面刻着哪个的姓名?这就事在诸君了。

原载1942年4月3日重庆《新民报》

这音乐月是中国的还是德国的?

音乐月到了,节目揭出来,宣传着唱的是《浮士德》(德国名剧),奏的是贝多芬(德国名音乐家),洋气是那样充足。这是中国的音乐月呢?还是德国的音乐月呢?吾疑之。

艺术无国界,我早听说过了。但音乐有地方性也就是民族性,我倒也早听说过。中国的音乐月似乎应该以发扬中国的音乐为主体。虽不妨来点西洋音乐,应当是聊备一格,不当喧宾夺主。在我们的音乐月里,大大提倡着洋歌与洋乐,这会教世界上的人疑心中国没有音乐,至少是证明中国音乐不配在这个季节里当主角。我是中国人,吾耻之!

“姑舍是”,就说《浮士德》与贝多芬。请问社会上几个人读过歌德的原著?几个人研究过交响曲?并此不曾,怎能欣赏唱和奏的内容?明知欣赏者不多,偏要卖弄一番,那也是卖力不讨好的事。何苦?

我是中国人,我爱中国音乐。音乐月里应当有我们自己的音乐。我们的音乐好,自乐得表现。我们的音乐不好,改进一改进,音乐家也责无旁贷。在这个月,宣传外国音乐,尤其是敌国音乐,透着有些长他人威风,我深以为憾!

原载1942年4月5日重庆《新民报》

当年瞧不起黄金台

现在的文化人就是古之所谓士吧?古人对于士有所谓“养”,有所谓“纳”,照字面看却是有点不恭,但实在客气的,也并非没有。由头里算起,第一是燕昭王了。他筑着黄金台,以待天下士人的来临。咱们虽没跟在乐毅后面,跑上这样一趟;可是当年的孟尝、春申之流,家里大请其客,或者是居有居,出有车,或者是珠履三千。燕以一国之富,岂能比他们不上?想象中是待遇极好的,可惜这群文化人,一个也没赶上。

在北平差不多二十年,对那“金台夕照”的古迹,就心焉向往,久欲一见。可是读《花月痕》,见了一首诗:“士为黄金来,士可丑,燕王招士之意亦已苟,胡为乎黄金台,既不朽?小金台,且继有?”这算兜头泼了一瓢凉水。那时少年气盛,就立刻受了刺激,瞧不起黄金台。于今想起来,那一股子酸气,实在够瞧。老实话:何必黄金台?今日之下,一丈五尺阴丹,吾往焉。

原载1942年4月8日重庆《新民报》

别拿古人开玩笑

早七八年前,我曾劝过名导演程步高,编导一部打渔杀家的片子。结果,我碰了一个大钉子。他直率地说:这故事不现实。现代的社会,怎么去演这样不相干的故事?可是,社会似乎比七八年前又进步了,恰与程君的戏剧意识相反,上海拍了许多古装片且不去说,而重庆却在不断地上演古装话剧,由太平天国上溯两千年,演到春秋战国,像程君一般见解的戏剧家,只有哗然了。

文艺是时代的反映,便是说战国戏,实在也不能说它是“不相干”。不过将现代的人,扮演两千年前的古人,再用两千年前的人,反映现代。这“相干”也许不大容易。怎样把这两千年的距离,缩到一处,去让观众得到一种同情的影响,这在乎编者、导演者、扮演者的努力。这努力如有一点不够,便容易弄成“开玩笑”。所以演古装戏,实在不易。用不现实去逃避这玩意儿,也未始不佳。

现在既然有人不避艰巨,我们当然要佩服这番勇敢。只是未出现之先,我们为了更祝祷艺术成功,敬献一句话:“千万别拿古人开玩笑。”一开玩笑,就破坏了戏剧严肃的气氛,其结果自不待言了。

原载1942年4月11日重庆《新民报》

荀子释勇

《荀子·荣辱篇》说:“有狗彘之勇者,有贾盗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勇上加以贾盗的形容词,这话很新鲜。什么叫贾盗之勇呢?他解释得有:“为事利,争货财,无辞让,果敢而振,猛贪而戾,侔侔然唯利之见,是贾盗之勇也。”原来如此。

但我们在往年,总觉他有点拟与不伦。盗是做没有本钱的买卖,贾是做有本钱的买卖。根本贾就是盗口里的肥羊,二者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后来我又一想,也许二千年前,贾是那样果敢而振,猛贪而戾,所以荀子目击心伤,把他们和盗并论。其实,现代是讲个和气生财,这戾字是绝对不能放在商贾身上的。因此,荀子所说商贾之勇,是可以请大律师向法院告他一状的,告他公然侮辱。有人问:“贾是什么呢?”我说:“这无须问,世俗说得有,行商坐贾。”贾就是坐在家里,将货一担一车运进来的人吧?你说人坐在家里做买卖,怎么可以比他为梁山人物呢?荀卿真可打手心了。

原载1942年4月13日重庆《新民报》

同胞们努力买汽车

重庆市政方面有了伟大的成就,凯旋路通车了。数目字也报告过,三年的时间,十五万名的人力,一百三十万元的经费,成就了这段工程。

当此路未通时,从三圣殿到储奇门,汽车要兜半个城圈,费时间需十分钟左右。自有了道路,如今这汽车走着一个U字路形,不过一分钟而已。时间宝贵,一趟能省九分钟,为什么不管?

但就我自己而言,却是个例外。三圣殿到储奇门,本来有道石坡路直下,在这U字路的弓弦路,终日的“万众梯山似病猿”,络绎着用脚量地的人。我下乡入城,是必经之路,也是病猿者之一。上坡每次大概须十多分钟,下坡却须五六分钟。无此U路以前,我走那弓弦,有此U字路以后,我也不会走那弓背(尤其是下坡),所以这路之可以节约走路时间,与我无干。自然,我之不能享这利益,由于我无汽车,并非路不许我便利。

同胞们,努力!努力到美国人一般,各有自备汽车一辆。那么,你可以明了,市政进步,是造福市民的了。

原载1942年4月20日重庆《新民报》

每周有个Tuesday

你去看,稍为带点洋气的日历上,在每个星期二日,会有这么一个英文字:Tuesday。那是说,这个日子是属于条顿民族战争之神Tiw的了。再想一想,星期日属于太阳,星期一属于月亮,星期二就属于战争之神。英国的先人,没有教他们的后人,看轻了战争呀!

中国的神话里,没有专管战争的神仙。就是士大夫阶级正式承认的武圣,他也是实有其人的忠臣义士,生前是捍卫国家,不得已而用兵。这也正可以代表中国文化把战争当为一种什么事,而没有说他与日月争光。然而中国人的斗志却十分坚强。三百年的斗争,平定了五胡;一百年的斗争,改换了元朝;又不足三百年的斗争,同化了入境的满清。这些日子里,我们没有个Tuesday来提醒我们,来暗示我们,假如有的话,岂不更是锦上添花?因此,每周星期二,我们这样想着,这一天,英国军队的斗志,必定更为勇敢的。

原载1942年4月21日重庆《新民报》

读元遗山诗

近年来喜读杜甫、陆放翁、元遗山、黄仲则四个人的近体诗,除了《两当轩集》容易找到外,手边有部十八家诗抄,杜、陆、元的诗,倒是略有的。这些人的诗,都苦行到心中烦闷。将他们的诗念一遍,不但不苦,却觉得心里痛快了许多。读书人到了现在,大概都富于感伤情绪。自己作不出好文好诗,看看人家的伤感,也未尝不觉宇宙从我心眼里爬出,使自己透一口气。看官不信,试读杜甫居士的诗,仔细玩味一下,一定有你要说的话在内吧?

元遗山的诗,在今日读来,真有令人拍案长叹的。像“眈眈九虎护秦关,懦楚孱齐机上看”。又“焦头无客知移突,曳足何人与共船?”又你岂能于一读之下,不连点头?再像“只知灞上真儿戏,谁谓神州遂陆沉”。在南太平洋的人,若懂得这两句死典活用的话,简直要同声一哭了。至于我个人最感动的是,“一家风雪何年尽,二顷田园入梦频”。在重庆的文化人(姑用此称一下)也许不少有同感的吧?

原载1942年4月23日重庆《新民报》

清初文化与政治

满清开国的几代皇帝,对中国文化就感到莫大的兴趣。康熙、乾隆两代是不必说了,把一千多年来的史学、哲学、文学,甚至于地理、天文、术学、艺术都整理过一番。便是那短十三年的雍正一代,尽管他是个胸襟狭窄,自私阴鸷的皇帝,他对文化也十分注意。他竟以一天子之尊,作起大觉启迷录来,与排满秀才开笔仗。这并非他们真正好学,实在是因为他们的政治作用有以致之。一来要借此网罗天下知识分子,二来他表示,你不要看我是个客籍野皇帝,我的文化水准,比你中原人还高一筹呢。这不用多说,一部《康熙字典》就成了深入民间的自我宣传。这效果之大,不但在当时,而在百年后,还感动了曾、左等人,替他打跑了洪秀全(也因为洪秀全不解文化为何物)。

刘邦没有遇到孙叔通以前,拿儒冠当便壶,他就逊康熙一着。假使不是文、景两朝,重用文士,汉之为汉,是未可知的。总之,政治里面,不可缺少文化的血液。而输入文化的血液于政治,还需要高明的书生加以选择。这个原则,自古有之,甚为有效,“虽百世,可知也。”

原载1942年4月27日重庆《新民报》

批评家之不能存在

中国文坛上没有批评家。这原因虽然很多,而第一个原因,却是不许批评家的存在。

许多文艺创作者,没有成名以前,是害怕人家批评。总觉得受了批评之后,于登龙之道,会有莫大的阻碍。这样,批评家要存些恕道,只好不批评。至于成了名的作家呢?他根本就认为,他们的作品不会错,谁要批评他,就是谁妒忌他。一篇善意的批评,也许成了终身为敌的祸水。而成了名的作家,纵不便自己歪曲了理由来和批评家对垒,而他的友好,也必剑及履及,群起攻之。批评家若自不小心,文字里多少有点毛病,那必在围剿中而被杀。那么,人又何必去批评成名的作家呢?批评家拍苍蝇,有所未忍,打老虎又不敢,所以就不能存在了。

其实站在创作者的学术立场上,是应当需要批评的。因为真理愈辩而愈明。一个人不受批评,很容易一辈子不认识太行山。所以孔子说:“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原载1942年4月29日重庆《新民报》

姓张的

在应酬场上,常常听到别人的恭维话:“你张府上的人才多。”其实,这句话多了一个“才”字,只是中国人姓张的多而已。唯其是人多,所以在任何一种组织里面,很容易发现姓张的。姓张的成器不成器,还是看自己人格如何,不必去夸张姓什么,若专以姓自荣,要知道有个张叔夜随徽、钦北上而自杀,也就有出卖宋室的张邦昌。有个文昌帝君张亚子,就有个流寇张献忠和他联宗。只此二例,可概其余。

自然,我们姓张的,口里都说要学张良、张巡、张载、张骞,然而居心积虑,要到梁山泊里去坐把交椅的,在那一百单八名好汉里面,依然还是多数。谁不会夸耀门第,借以抬高身份。但门第究竟还换不到金钱财宝、膏粱罗绮。只是有了金钱财宝,膏粱罗绮的人才会夸耀门第,以表示身家清白。我们的结论是:在姓氏籍贯上,有时也可以沾光。但把这一点放在入社会的前面应用,却是冠履倒置。

原载1942年5月2日重庆《新民报》

不要再姑息了

在现代战争中的国家,容忍一部分囤货投机商人及半商人(半商人是我创造的名词,这名词,可以包括许多投机营利的人,也比较含蓄),在市场上这样无恶不作,只有我们中国了吧?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我们总以为那部分商人看到国家民族所踏的地位,日渐严重,可以休手。结果是每个时局紧张的消息,都造成物资的益发的选避与收藏,也都造成每一件物价随时看涨。除了那一部分囤货投机商人及半商人(甚至他们自己也在内),无不痛恨,趁火打劫的行为,是罪在不赦。若国家的法典,尊重民意,必如孟子所说:“国人皆曰可杀,然后杀之。”现在也就到了这个时候了。

就国家对这一部分商人及半商人说,真是深仁厚泽。容许他们发财,他们也都发了财。发财是无止境的,囤货或投机商人,他们正如日本人侵略邻国一样,口胃越吃越大。以为他们发了财,就可以天良发现,永远不会有这么回事。有道是“姑息养奸”,国家实在养不起这些奸商,也就不必再姑息了。

原载1942年5月2日重庆《新民报》

哀八股文

八股文章,横行中国五百年,一朝废弃,到于今不过短短三十年,连它是什么面目,已经很少人晓得,更不要谈这类书籍的存在了。甲骨文字,还有人拿去研究古代社会,而八股文章,影响政治如彼之深,霸占文坛如此之大,竟被社会冷淡到这般地步,岂不可怪?

仔细研究起来,也不可怪,八股存在当年,无非是一种猎官找出路的工具,就不像辞章可以抒情,又不像考证可以研究学问。它不能拿去猎官了,就无法引起人家阅读的兴趣。加之,它又是敷衍《四书五经》的字义的。《四书五经》已是被时代淘汰了(这种淘汰,虽然有人加以否定,那是另一问题)。八股虽然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古人曾说到八股文字是优孟衣冠。这样解释,未免还着重了八股。其实它每一篇文字,都要揣摩出题者典试官的心理,所以老于科场的人,他在未入场之先,必得找典试官的文章看看,而典试官出题呢?又要揣摩皇帝和宰相的心思,究极言之,八股文作者只是皇帝、宰相的应声虫而已。现代的人,谁去看这种虫的应声呢?八股不自哀,只好让吾辈哀之了。

原载1942年5月3日重庆《新民报》

“五四”的明天

今年的“五四”,是实施国家总动员法案的前夕,这意义显然是和往年今日不同了。

我们中年人,看到“五四”酝酿成功,又看到“五四”的朝气,随时衰老,更渐渐看到有人否定了这运动中一部分的意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们是十分感慨系之的。然而一点精神不可磨灭,就是那时候的工商界,受着青年的劝导,肯牺牲小我,响应他们,同争外交胜利。无疑的,二十年前工人商人的思想,不如今日。

真没有想到二十年后的今日,又受过炮火的洗礼五年之久,国家民族所立的地位,十百倍严重于“五四”;而若干商人及一部分工人的行为,都是“五四”时代群众所不屑为的事。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顾虑,只是设法让货涨价,让工资涨价。某些商人,竟到无货不囤,良心死尽。那部分工人也只要有机可图,尽量地要钱。在这类工商界后面,更隐藏着一种势力,包含了拥有游资的无业游民、地主、资本家,兴风作浪,把物价这个瘟,日夜扩大。他们只管自私自利,却不管这个瘟能致民族国家于死地,而他自己也会完。

谁也不用多说,知道现在的政府,强于“五四”时代十倍。而现在的青年与知识分子,也未必逊于当年。“五四”时代所不容许的事情,能容许这样胡闹下去吗?自私自利的造瘟者,你们要醒来,明天就实施总动员法案了。

原载1942年5月4日重庆《新民报》

马骨头的幸运

燕昭王要招寻天下的贤者,怕他们不来,问于眼前的郭隗。郭隗就把千金买马骨头的故事告诉他。那故事的逻辑是:找不到千里驹,把死马买来也是好的,因为死马被人看得起,活马自然也就会来。于是郭隗以马骨自居,请昭王优待。大概这位郭先生,当时也是生活苦极了,有了机会,顾不得面子,单刀直入,就向昭王“请自隗始”。站在士的立场说,却成了一个小小的幽默。眼面前的士人,还正等着优待而未能也?招寻个什么天下贤者?你把天下的贤者,都当郭隗看,都是立于燕王的朝上,敬等着有隙,然后去钻的。

虽然,郭隗到底是成了马骨,燕王也就很威风过一程子,成了一段佳话。若燕昭王另作一想,我“有钱能买手指肉”。有道是“佛光照远不照近”。我要派人向天涯海角去买千里驹,却不买眼前的马骨。甚至就算是一匹宝马,反正在我面前,你跑不了,我有黄金台也不招待你郭隗。那么,我替郭先生想,那一分难过,岂得不抹颈子吗?“远香近臭”,自古已然,郭隗竟当上了马骨,免了这个例子,实在幸运之至。

原载1942年5月6日重庆《新民报》

陶潜之瑕

梁昭明太子,为陶渊明诗集作序,竟有微词,他说:“白璧微瑕,唯在闲情一赋。”他这种看法,不知是就文论文,还是就立意论文。就它说,陶潜的作品,不会十分过不去。就立意说陶之闲,陶之不得已也。我常说陶诗甜,等于杜诗苦。陶之不能像杜甫那样慷慨悲歌,不能说完全属于他个性如此,也许他的环境,有不能不让他醉眼看黄花以终身吧!昭明去陶不久,应该认识他之为人。所以这白璧微瑕的责备,有些苛求。

虽然,春秋之义,责备贤者。昭明之序,总还是善意的。广义地说,两晋士大夫实在也为了这个闲字,误尽苍生。贤如陶潜,只好以冲澹自洁,实在可资惋惜。假使昭明做了皇帝,也许他有以振作士风的。因为要救世之士不去赏菊,其责还在朝廷。由此,我们认为晋之清谈,一部分是习惯,一部分也是政治压力有以致之。陶潜的闲逸,以后者的原因居多。所以,陶瑕可恕也。

原载1942年5月7日重庆《新民报》

文武要联络

自开战以来,除了几个新闻记者,出入前线以外,文人与艺人,就很少和战斗员取得联络。今天在总动员案实施之下,如要动员文人与艺人的话,我以为首先还是要谋得他们与战斗员的联络。

战士们需要精神食粮,我们知道。但是哪类食粮是战士们所迫切需要的呢?我们还得问问战士们。而且,在我们客观上,对于每一战场之情形,必会有我们自己的贡献。但是我们对战士襟怀,未能深加体会的时候,这贡献也许会是多余的。至于前方许多可泣可歌的故事,更非文人、艺人亲自去接触,不能充量发挥出来。而五年以来,我们仅有一面“作家”视察团的走马看花,这文士与武士之间的联络,实在是太欠缺了。

文人与艺人,跑到前方去,当然会增加战士们一种累赘。但文人与武人联络,任何地点均可,不一定要跑到炮火边缘上去。这是无须顾虑的。

原载1942年5月11日重庆《新民报》

前方需要小册子

就我们的想象而论,对于前方精神食粮的供给,除报纸外,最好莫过于小册子,然而我们就缺乏这类东西。有人自前方写信来说,也是如此。

小册子不仅是配合了前方的时间与空间问题,携带便利;而且在后方,撰述、印刷、运输,都比较容易为力。在培训方面,我们花钱的项目就多了,若节省其他两三项费用,拿来撰印小册子,就有效用得多吧?譬如有声电影,浪费资本最大的文艺商品(也就是精神食粮)就与前方战士无缘。其次是在重庆、成都大戏馆子里的话剧,每次上演,耗费也很多。若有这类用费拿来撰印小册子,不难出产上百万册。哪一项能在战斗上发生更大效力?不待测者而后知也。

自然,电影与戏剧,可以说是生产艺术,但这两项所卖座来的钱,也不见得有多少存款在那里。尤其是电影一项,听说赔累得可观,在文艺动员上,是个可考虑的问题。我们并非说要把电影、话剧的用费移来做印刷小册子用,举此为例,证明我们还拿得出钱来,制作精神食粮。关于印小册子,为什么不能像对电影、话剧一般尽力呢?

最后,我声明一句,我所主张撰印的小册子,是通俗有趣的,或教育寓于趣味之内的,并非“圣谕广训”之类。

原载1942年5月12日重庆《新民报》

《水浒传》讥笑王安石

《水浒传》,世人称为是一部愤书,而这个愤是属于哪一方面的呢?我以为一言以蔽之:讥失政也。这书不但开始就写一个高俅幸进而已。而他所写被失政所反映出来的祸根,第一个便是保正晁盖,第二个又是押司宋江。上层的相辅是制造强盗,下层的胥吏简直做强盗。这个皮里阳秋的尺寸,我们想想已到什么程度?

宣和年间,去王安石变法不久,青苗、保甲等法,当还留在民间,而人民之穷,与夫保甲负责人之知法犯法,一致于此。这件事何待细究?若这书就出在王安石不死之日,苏老泉何必做什么《辨奸论》,送这样一部《水浒传》给他看看,这位拗相公,也就无词以对了。谁说中国旧小说家言,不含有《春秋》的褒贬?

原载1942年5月14日重庆《新民报》

一马不行百马忧

中国的政治哲学,向来是依宗孔氏,而孔门的政治哲学,言必称尧舜,完全是讲人治的。孔门之下,看人之法,分着两大支: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恶,而他们主张人治,却殊途而同归。孟子说:“徒法不足以自行”。荀子说:“有乱君,无乱国,有治人,无治法。”唯其如此,两千年来,中国的法,总是不健全的。也没有人完全靠法去治国。我们把一部《二十四史》翻遍了,只看到法随人转,没看到人因法呆。萧规曹随的话,那是极少的例子。不然,曹规并不见人来随呢?

然而,人治虽是极现实的事,究竟要有限度。北京政府时代衙门里的茶房喊一声“部长到”,能紧张个二三十分钟,其余却是整年的松懈。因为部长一天不到,一天不起劲,一月不到,一月不起劲,全衙门里成了无灵魂的傀儡一群,而且养成了政治机构的依赖性。岂为不妙?

俗言道:“一马不行百马忧。”完全人治哲学,就会造成这种现象。这现象当然不大可取吧?

原载1942年5月17日重庆《新民报》

“诗的报应”,我们要有“诗”了

丘吉尔演说,称英美空军向德进攻是“诗的报应”。这个名词很新鲜。这在中国人看来,似乎有点更改,才更恰当些,要说是鼓词儿的报应。

孔子主张“以直报怨”,这说法大概为中国人所接受,也就是丘吉尔所说的“诗的报应”。我们的千万城市被日本轰炸了五年多,我们老早就有了心愿,有一天要把这些炸弹送回去,“请君入瓮”。虽是美国人以直报怨,已经让东京火烧了两天,那究竟还是美国的“诗”。我们不能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我们应当有我们的“诗”。要知道,我们国内有许多“诗人”,美国还有我们许多新“诗”人。这些“诗人”,他不会不放出天籁,不会不知道什么是他们不朽之作。所以我相信我们将有好诗。这好诗也许不会十分遥远就出来。

可是丘吉尔首相所说的“诗”,我以为,也不应当专以德国人为题。由去年十二月七日起,日本人已送很多“诗”给大不列颠了。而英国人还不曾给他一首呢。

原载1942年5月19日重庆《新民报》

宋高宗

“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这已是人生大患。世上竟有人反过来,恶善而能去,善恶而能用的。照说,这种人是无成功可言,而他也偏偏能成功。我们在历史上随便举几个例,便是宋高宗赵构。

张邦昌借金人之力,在东京做了两个月大楚皇帝。因手无兵力,不能像后来的刘豫,只好还政于民。这在宋高宗即位之后,还有何说,照律办罪就是了。而他一再宽容,最后只办一个贬罪。大学生陈东、布衣欧阳澈步至行在,请他不要用奸党汪彦伯、黄潜善,他却把两人杀了。读史书到这里,就知道赵构是不知好歹的一块料。何必等他用秦桧杀岳飞呢?

不知小人而姑息之,情有可原。明知小人是小人,自己不打不骂,也不许别人去论长短,主张公道。这除了说宋高宗有意利用小人,实在找不出第二个理由。他做了三十六年偏皇帝,二十五年的太上皇,享寿八十一岁,难道那理由也在这里?奇怪!

原载1942年5月20日重庆《新民报》

日本人数典忘祖

穿了大袖子衣服,见人鞠着九十度的躬;屋子里没有桌子,只有席子;进屋把鞋子脱了,放在门外。这一类与世界不相称的现象,让世界上认识了日本。其实这不是日本的习俗,是中国淘汰了一千年以上的习俗,被日本人拾去了。拾去了之后,再让那习俗,还简单化一点,就是日本的文化。

我们古人脱鞋进屋,也有很大的礼貌在内。“户外有二履,则入焉,户外有四履则不入。”这是说门外有两只鞋,人在屋,进去好了。若有四只呢?是两个人在谈话,别进去打搅。可是日本人学去了,门外放鞋子的木桶,可把鞋子盛满了。而且他那木履,又不是我们的方头丝履,是我们雨天用的木履的底。这正如把汉字偷去了,划成一边,或一半,叫着片假名。他们学中国人学不像,可以在这里证明。

罗马传去的希腊文化,改进的很多,而罗马人不能否认他们受希腊文化的恩典。日本人学去中国的文化,只恨他不能整个吞下,而他却抹杀一切。关于这一点,世界上人略略知道,但还没有什么证明。我以为,外国文字很好的文人,如林语堂、熊武一之流,是应当看看中国经史,以便揭破日本的黑幕,不应当搬弄非牛非马的《王宝钏》之类,看轻自己。

原载1942年5月21日重庆《新民报》

这一点贡献就不小

空袭对于日本是太可怕了。为了对付美国的航舰,日本发动珊瑚海的大战去扑击它,致遭惨败。又为我东战场,有以空军威胁东京的存在,竟以十万上下的兵力发动这次两浙战事,来减除这个威胁。这一战的将来局势,现在我们还不能随便说话。可是就以现在的事实来说,我们能使日寇发动这么大的兵力来冒险(假如不是冒险,他就动手了),人力物力的消耗,就让盟国减少了对付十万敌军的负担。因为他这些兵力,无论他是由哪里抽调来的,既可用以攻浙,就可用以攻澳、攻印、攻苏,甚至攻美(如阿拉斯加)。诚然,苏联替盟国扛着巨大的石磨,牵制了纳粹,而中国以五年的血肉,纠缠住日本的兵力,我们这副肩也就担当得不小。而且我们以血肉为先,钢铁次之的战争,这份儿卖力,似乎英勇艰苦,未曾后人。

话还是说转来,不必说过去,就仅仅以这次浙境战事而论,我们能把敌军消耗与纠缠,时间愈久,盟国所得益处也就愈多了,我们并非夸功,我们愿证明援华的效力,决不下于援苏。

原载1942年5月29日重庆《新民报》

陈独秀自有千秋

前十日接到高语罕先生的信,还曾提到陈独秀先生。说他虽在江津,也有半年未见面,不知他的健康如何?因为陈先生久已足不履城市了。想不到数日之后,就在报上看到陈先生的噩耗。我们这间关入川,久栖山野的逃难文人,真有说不出的一种辛酸之味。“知尔远来原有意,愿收吾骨葬江边。”不知陈先生生前,可有这种感慨?江津安徽同乡虽多,商人不去说他,而其他又是对陈先生害着政治病的。令我想到他身后萧条,是不堪形容的。

陈先生为人,用不着我来说,在目前大概还是盖棺论不定。在不久我还在本栏劝过陈先生不要谈政治,把他的文学见解,贡献国家。陈先生对此,没有反应。我了然此翁倔强犹昔,只是私心惋惜。

在学说上论,陈先生是忠诚的。虽不能说他以身殉道,可以说他以身殉学。文学暂时不值钱,而学术终有它千古不减的价值。我们敬以一瓣心香,以上述一语慰陈先生在天之灵,并勉励许多孤介独特之士。

原载1942年6月2日重庆《新民报》

由德机报英想到日本吃蹩

英机千余架袭德之后,德国扬言报复,却只有五十架去袭英,真是雷声大,雨点小,未免可笑。这里可以看到纳粹是真急了,而力量又不够。他们并非是拿不出一千架飞机,无奈是北非要飞机,北欧要飞机,苏联前线更要飞机。抽调任何一处的空军,都会影响战局。只好咬了牙忍受。这一件事,可以引日本对于苏联的假客气,一般出于不得已。我们之缠住了日本,正如苏联缠住了德国一样。

我们还记得苏联宣布轰炸东京的一架美机降落苏境被扣的消息(略)。以日本人的气量狭小,平常是很难熬他“吃蹩”的。这次浙东之战,其起因还不就为了东京之被炸?以此例彼,其对海参崴空军根据地之感想如何?难道还用得着说?德国以五十架飞机报复千余架英机之来袭,可见轴心国有一分力量,也必须以牙还牙。而日本在北线,尚不至于一分力量没有,其“吃蹩”也,宁肯久乎?朋友们,小心吧!

原载1942年6月5日重庆《新民报》

澶渊之役

最近冀鲁边的战事,发表消息方面,曾引证到寇准主持的澶渊之役。的确这是一个化内线为外线,十拿九稳的胜局。可惜宋真宗怕事,以和款了结,没有得着伟大战果。在我们今日的看法,寇准是御驾亲征的盛势,当局阻遏了辽兵的锐气。以李继隆、石保吉两支守军,牵制了辽兵左右翼,以王超劲旅安置敌后的定州(于今定县),遮断他的后路。于是那中央突被直逼澶州(今濮阳)的契丹军,成了整个的内线作战,四面迎敌。孤军深入,平原大地既无险可守;而且契丹是轻骑为主,又难带多量粮秣,如不能继续南下,进逼黄河,那就是战也败,退也败,守更将覆灭的趋势。怪不得寇准在澶州北门城上,和杨忆饮酒赌博了。

契丹一战不胜,立刻请盟。依着寇准的计划,始终主战,以便索回幽燕十六州,保个百年无争。宋真宗竟说个“数十年后,当有捍御之者”。毕竟留下祸根,造成靖康之局。“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能力除祸,究当除祸。实在不可姑息养奸,把祸根留给后人。这个战役,给我们的教训很多。同时,对孤军深入的敌人,化内线为外线去反击,据我们书生之见,着实可用。时代虽然变迁,武器纵然不同,但这个势与理是不变的。于是,我们不但可以玩味冀鲁战局,对浙东滇西,一般可以这样看去。

原载1942年6月8日重庆《新民报》

新货涌到

重庆各百货商店的广告,常常有“新货涌到”四字的夸耀语。当这运输困难的时候,我们就疑心这话不真。因为这涌到的新货,包括有许多绝对禁止输入品在内(如化妆品)。纵因走私是抢运物资条件下所许可的,而这些禁止输入品,并未解禁,如何得来呢?但是叫你不能不信他是新货,也叫你不能不信他是涌到。重庆如此,其他地方可知。因此,让我们相信中国的商人,有着飞机的速度,并有着坦克车的坚固性,可以冲破任何一种封锁线。

商人的品级,自然不一律,有科班出身的,有中年下海的,也有始终玩票的。在戏剧界说,玩票的人最阔,而身份也最高,我们虽不知商界是否也如此?但我想象,玩票的人最富于弹性,且没有人捧场绝不敢上台。所以很逻辑地说来,商人之有办法者,必定是名票。

原载1942年6月9日重庆《新民报》

浪费公物

科举时代,每一次考试,国库里的钱,像流水一般花着。办理考试的人,上至学院,下至轿夫跟班,都得足足滚上一次油水。我小时,曾目睹一个乡试贡院里的小官,在迎接主考前两个月,就向家里解送着不花钱的东西。考后两个月,他还陆续地向家里搬着。搬来的东西,由吃的米、喝的茶叶,用的家具、笔墨纸张,甚至拉杂的柴炭,琐碎的水烟、红烛全有。这小官不但不瞒人,而且邻居还不免羡慕他这种收入。他的儿了将整包的银硃,送给小朋友书墙。他母亲也送那大红烛给邻居太太打纸牌。因为收来的太多了,毫不在乎地做人情。当时,我自不会批评他们不好。于今想起来,那书墙的银硃,打牌的红烛,哪一项不是民脂民膏?

公家的东西,大家浪费一点,没有什么。这一种心理就造成一种盗窃公物为正当行为的习惯(略)。在前清,那不必去说了,北京政府时代,有钱的衙门如交通部职员,拿着官价的煤票、免费车票,到处送人,无人以为怪事。这不也是上述的一个明证吗?然而小民冤矣!

原载1942年6月13日重庆《新民报》

大雅云亡

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在南昌赶上祀孔,我在孔庙里,看到过佾舞,听到过韶乐。我二十六岁时在北平赶上祀孔,却只看到礼乐祀器的陈列了。三十岁,继续参观先农坛孔庙、太庙各种礼乐品的陈列,已零落得十剩四五。甚至古琴不挂弦,古瑟不撑柱,连形态也不全。这乐器之无人能奏,自不待言。当时曾与几个抱残守缺的人谈及,觉得祀典关乎文献,其价值还不过止于考据而已。这古乐古舞,仅仅留着祀天祀孔几项,与中国的乐史,传下了不绝如缕的一线材料,实在有保留之必要。可是我们究是书生,说说也就算了。当全国人羡慕打钢琴、奏提琴的时候,除我们几个头脑冬烘的人而外,不会有人注意这不摩登的事。

其实,我们决定不是骸骨的迷恋者。我们觉得是一个有独立生存能力的民族,应当尽可能地保存他固有的文化,只是以不伤害民族思想进步为条件而已。中国的古乐古舞,有两千年的历史,仅仅以二十年的淡忘时间,葬送干净实在可惜。在我的脑筋中,觉得中国古乐器八音合奏的祀孔一幕,实在雍容大雅,值得一听。假使我们能保留一点,也不致今日向美国播送音乐,而是德国贝多芬交响乐吧?

于此一点,可以论二十年来文艺界之功罪。

原载1942年6月14日重庆《新民报》

日本与虾蟆

虾蟆是个“入水能游,出水能跳”的两栖动物。可是它成虫在水里,食物大半在水面,最大的保护也是水。假如它失去足趾间的蹼膜而不能游泳,那么,在水里它会失去自主能力,在陆上干耗着,它更会被大的虫鸟吃了。既是两栖的动物,两栖的工具就不可缺一。

我们并没有闲工夫学晋惠帝来论虾蟆,但我们觉得日本太像虾蟆。假使日本海军摧毁了的话,它就要与大陆隔离,成为一只不能游泳的呆蛙。日本四面是水,他常夸耀着“国防安全”,若到了成为呆蛙之时,那就成了我们的格言:“水可济舟,亦可覆舟。”四面的水,引着四面的敌舰来袭成了“国防极不安全”。

日本的陆军崩溃,还可以划海自守。日本的海军崩溃了,敌军不登陆,也会被封锁而饿死或炸光。我们看这一虾蟆如何永远保持它两栖的能耐?

原载1942年6月17日重庆《新民报》

欧洲第二战场会在哪里

朋友摆龙门阵的时候,多了一个话题,就是欧洲第二战场会在哪里?这个问题,慢说是我们摸索不到边沿,便是身当其冲的希特勒,也够他伤脑筋去想。

但是我们在星光下乘凉所拟的地点,反正不负责任,可以随便瞎聊。打开地图来一看,我们看出有许多可能的:第一是法国的北岸,英美陆军在海、空军支持之下可以在数小时之内渡过多维尔海峡。那时德国在法国沦陷区监守的二百万俘虏,便是他心腹之患。第二是挪威,那里自然德国大将镇守,只是兵额似乎不多,尤其是空军力弱。虽有人以为第二战场最可能是这里,但究竟还和第一战场隔着波罗的海,不能致德国的死命。第三是荷比海岸,那里交通便利,英美军如登了岸,简直可以直攻柏林,那还了得。第四应该是地中海,英美以海、空军夺回克里特岛,取希腊,攻保加利亚,截断德国的归路。不见英美军陆续增防伊拉克吗?第五是由葡萄牙登陆,经西班牙入法了。这自然是极少可能,但德国却会防备到这里。

此五个可能之外,似乎少第六个可能,则极有可能。读者工余之暇,尽可翻着地图去猜,我这里只是供给一些话料而已。

原载1942年6月19日重庆《新民报》

骆驼穿针眼

《新约》上说:“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上帝的国还容易些呢。”这就是说,财主要做好人,比骆驼穿针眼还难。

忠孝仁义都是上帝之国里的东西,财主既不易到天国,也就不易接触忠孝仁义。在这种理由下,一个人对于财主,似乎要另眼看待。但财主尽有不信宗教的,你要说他不接近忠孝仁义,他绝不承认。何况财主信仰宗教的,也不少。以中国论,新兴的财主,一切摩登,如有信仰,也就偏重于西方的圣人,应读过《新约》。他们对于“(进)上帝之国,比骆驼穿针眼还难”这一譬喻,恐怕也不肯承认。这可见财主未尝不知当做好人,尽管做不做是另外一件事。

耶稣是不肯太拒绝人的,他对财主之为害,这样严厉地批评,真令人想不到。也许这是他故意用话来刺激有钱之人吧?

原载1942年6月28日重庆《新民报》

太平军败于富

读翻了历史,成名或成功的,有儒将、勇将、福将、猛将、老将等等,但绝没有富将。这也并不是说为将的人不许发财,但发了财,他成功在另一方面,战斗不是他的事。战斗不是他的事,他自不再会称将。很逻辑地说起来,所以历史上没有富将。进一步说,将既不可富,兵当然不能富。兵书上虽无富兵必败的说法,但富与骄,是不可分离的事。兵书上不是明明说着“哀兵必胜,骄兵必败”吗?

我们倒不必远求,只看太平天国就够了。太平军没有到武汉以前,打的是穷仗,锐气旺盛,清军无法止遏。过了武汉,定鼎金陵,上至各王,下至广西来的“老兄弟”,无不身穿罗绣,口吃甘肥,娇妻美妾,高楼大厦,应有尽有,这情形就不然了。清军江南大营,永远是和天京隔城相望。洪、杨不但不以眼前的利刃为惧,还是关起南京的东门,尽量地享受。举一个例:天王府外旗杆上,用大红缎子扯着长可数丈的大旗,雨淋湿了,又换上新的,哪怕一天换两次,反正夺自民间的物资,毫不爱惜,其作孽如此。于是进寸退尺,将无死心,士无斗志,终至于亡。

张子曰:“兵者,危器也,以石磨之则利,以水没之则锈。”故兵勿“久”置于膏腴之地,亦勿“稍”耽以安逸之机。一“久”一“稍”,良可思焉。

原载1942年6月29日重庆《新民报》

很少赶得上时代的诗

为了辞章受某会的三等奖,引起文坛上的不平,可是我们词人自身,也得自我检讨一番才好。请问:有多少成熟的作品,敦厚蕴藉,微讽过时局?更有多少慷慨悲歌,叙述抗战(依然指成熟的)?语体诗,在文学气息深厚的场合,似乎还没有取得地位?而真正的语体诗人,也实在不多。因之五年来,脍炙人口的语体诗,也还没有推选出来。其实也不是朋友们可以私选的。至于作新式文体诗的人,我说得刻薄一点,拿出来无非是“门客文章”。高比一点也走的台阁体的路径。他们根本没有胆量,作合乎时代的诗。也怪不得林庚白目空一切。林氏的诗,也不过刚够水准。林氏能目空一切,哪里还会有多少好诗。

这个时代,就诗本身说,杜甫、陆放翁、元遗山的作品,我们已觉不够劲。因为他们在帝王时代所说的话,不能代表我们民主时代的话;况现在的辞章家,他们就不敢去学以上三人。比如老杜的“独使玉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也就够捧场了。然而这样的诗,在“门客文章”里就不常见。这样说起来,倒是语体诗,常常写点请鬼子吃手榴弹的话,比那旧诗人弄些芳草美人要痛快得多了。南渡以后,文人不振已极,还有个辛幼安敢说“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的话。而姜夔等人,借物咏怀,或是布衣,或在卑位,在王法森严的当儿,他们也能垂涕而道。于今有多少此类诗词发表过呢?

原载1942年6月30日重庆《新民报》

新交友之道

这年头,道义之交有多少?交朋友,无非是互相利用而已。说穿一点,我们要利用朋友,别以为人家是傻瓜,全不知道,其实,他也在利用着我们。也许我们被利用的成分,还要多些。反过来,我们明知道,为朋友所利用,可也要反躬自问,我们有依赖人家、借力人家的意味没有?如果有,我们自然安之若素去被利用。如果没用,我们又何必为人去“火中取栗”?

朋友之互相利用,说得好听一点,乃是互助,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做买卖。但无论是前者与后者,要维持交情下去,必建筑根基在实在与公平上。所谓公平,用不着解释。至于实在呢?那就是我把你车子拉过岭,你把我担子送过河。并非是你对我夸一阵知己,多谢一番交情,或者称赞我一番有能耐。我白将你车子拉过岭去,我有能耐没能耐,有交情没交情,我自己知道,用不着人说。我的血汗要换你的血汗,不换你的空话。

交友之道,自然不可“见利则交疏”。可也别替人扛石磨,专当等丫头的痴汉。

原载1942年7月2日重庆《新民报》

吊陈独秀先生

陈仲甫先生死了一月了。生前凄凉,死后也就寂寞。比之鲁迅先生死了五年,还劳动许多文豪去作起居注(自然不少“我与鲁迅”之类),真有天壤之别。我们不害政治病,也不怕人家说恭维倒霉蛋。佣书小闲,作小诗以吊之。

独秀文存绝版无?已难借做护身符,新青年派凋零尽,海外凄凉博士胡。

生死交情未足凭,文坛久不仗君登?京华无数闲桃李,挚拂唯闻段锡朋。

两儿死后亲朋尽,万里流亡姓字非,终比托翁胜一著,苍头皓首得全归。

摇落宁无庾信哀!陶潜风骨贾生才,于今不是宣和际,我惜陈东肯再来。

闭户三年做野民,安徽故旧遍江津,如何收拾残存者,还是江津姓邓人?

道德文章一笔勾,当年好友隔鸿沟,故人未必痴聋尽,总为官阶怕出头。

吾歪诗六绝,取境不高,可说是打油,但对老先生,绝无油意。正是林黛玉说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吹皱一池春水”,未免“底事干卿”了。

原载1942年7月4日重庆《新民报》

要新鲜的

美国人的个性,是自由的、热烈的、奋发的、喜欢新鲜的,即以看电影而论,我们已知之久矣。太平洋战事爆发前后,我们也更认识了美国人是如此。战争正需热烈与奋发的情绪,我们自极赞成美国人发挥其性格。

轰炸东京与中途岛之役,确是美国的杰作。但到现在已有两个月上下了,这已不是新闻,是掌故。我们常在报上看到外电,还传说着此事的余音,似乎有点看旧影片之感。美国人喜欢新鲜的,我们盼望早日有新片子出来,要比轰炸东京及中途岛更为热闹。这种盼望,自然不止中国人,美国人自己比我们更热烈。而发电员之还在报道轰炸东京及中途岛的余音,那也正象征着他们对于新的片子在执笔以待。这不过执笔以待的当儿,偶然写下一篇短文罢了。

美国人个性是热烈的、奋发的、喜欢新鲜的,这新片之出来,还会相距很久吗?

原载1942年7月5日重庆《新民报》

建议文章专卖

我们常常看到刊物上的征稿条例,每千字五至十元,或十元至十五元。至二十元,那已是征勇夫之赏,不能再高了。我们把以上的价格,平均一下,大概千字十二元(其实还是很少如此)。但数目字好像不少,可是你以这一千字的字价,折算实物一下,那就为之一叹了。试折合如下:

老斗米八合、市秤肉一斤、阴丹士林八寸、小大英纸烟九根、夹江纸四十张、小楷毛笔两支半,洗脸手巾一条、线袜一只、布鞋一只、白报纸书十页至十二页……

够了,不用再比拟了。卖文?怎么办?养活得了这条穷命吗?虽然有许多仁人君子,主增高稿费,效力甚少。根据我们的经验,凡物专卖一下,自然品价提高,百试百灵,毫发不爽。因之,我主张文章也专卖起来。不怕不卖到五十元一千字。这话怎样?一个国家由记账开发票到歌功颂德,无论哪一界,非文字不可。统制起来之后,凡需要白纸写黑字的,都向我这里来,我这里预备各种文人,和各界起稿缮写一切。那么,用的总得用,他能为五十元一千字不记账,不开发票、不歌功颂德吗?小大英卖上二元一盒,照样有人吸,可省者尚不省。谁能不要文章呢?所以文章专卖,是绝不会失败的。

文章果然专卖了,除了我们文人可得多钱之外,还可以培养许多专卖文章的大小机关。一举两得,何乐不为?社会人士其有意乎?

原载1942年7月6日重庆《新民报》

卢沟晓月及其他

“卢沟晓月”为燕京八景之一,这是人人所知道的。可是以旧都的建筑和风丽来说,可取的名胜很多。而古人取景,不过八项,确是相当严格。在这严格之中,这桥头上的落月,居然称为一景,那就可想这里面大有理由了。原来这卢沟桥,是出京入京的最先或最后的一站。在铁路未建设以前,除了向东北角去而外,其余来往旧都的人大概总必经过卢沟桥。那万里求名的人,终年风尘奔走,到了卢沟桥,国都在望,缓过一口气,心里想着好了,快到目的地了。有的还不免换上一套衣冠,洗洗手脸,扫除塞灰,好装个样子入京。至于出都的呢?出了外城彰仪门,这里头一站歇脚,也就开始要换掉他在旧都这一种安闲生活。无论此去是得意或是失意,都在这一站开始。有那相好的亲友,坐着骡车,或骑着小毛驴,顺了大道,直送到卢沟桥来。在这桥头街上,找个茶酒馆儿黯然话别。这也就让人对这里加上一番留恋了。这不如唐朝的灞桥,就为了冠盖的送往迎来,引起了世人的注意。

读者如看过卢沟桥这电影片子,你略略可以看到卢沟桥外貌的一般吧。那桥正如富于诗意桥的名,平平的、长长的,横卧在卢沟上。桥是石板铺的,车轮在上面滚着,起了哄哄之声。驴蹄在上面踏着,起了嘚嘚之声。桥两边矮矮的栏杆,栏杆柱上雕着大小的石狮,瞪了大眼,向过桥人望着。有时桥上摆两个露天摊儿,卖“山里红”的,将一串山楂挂在狮子头上。卖大柿子的,顺着石栏杆,摆上一排大柿子,在两只栏杆柱的狮子头上,让它各顶上一枚,这是多么有趣!

桥头上有一截街道,如今是被时代淘汰了,很冷落地,还应付着走短程的人。可是五十年前,这里可热闹得了不得。笔者自然是没赶上这份儿热闹。可是据父老相传,这街面是官马大道,两旁有茶馆,有酒饭馆,有车行,有镖行,有客店,自然也有些杂货店。店门外有着走廊子,廊柱上拴着骡马牲口,廊外停着大车和骡车。茶馆外立着绿荫荫的杨柳或老槐,红木桌椅在树荫下陈列着。茶客虽说着南腔北调,但大半会撇两句京腔儿,满座闹哄哄的。酒饭馆里拦门立着短栏,里面是锅灶,刀勺儿乱响,油香味直冲上街心。没走廊的街边小摊子,也撑上个蓝布棚儿,棚底下卖东西的,操着圆熟的京腔,吆喝着出卖的东西。赶上春秋两季,北方的天气,是那么晴朗,太阳黄黄儿的,晒着上十丈宽的平坦土路。空间自不能那么干净,马车过去,碾起一股灰尘。这是北国情调少不了的。

街道上来往的人,可多了。一辆黄油骡车罩着蓝布棚儿。前面车把套上一匹壮健的棕色骡子,骡夫手挥挥钓鱼竿似的长鞭,牵了绳走。车棚口上坐着一老一少,穿了彩色的缎长衣,青缎子里儿,盘腿儿在红呢坐垫儿上露出来,后面也许就跟着一大群骆驼。它伸长了古怪而弯曲的颈子,当儿叮当,响着长颈下那个大笨铃儿。对面来了一群骡马,牲口头上罩着红缨,背上驮着行李。行李上插了有色长方旗子,表示是那个镖行里的。也有人骑着小毛驴,头上罩着风帽罩儿,后面随了一担行李,直奔那门口挂着圆纸灯笼的招商客店或仕宦行台,这里是个古代行业展览会。离人感触到是别绪,商人贩卒感触到是辛苦和利,艺人感触到是画与诗。

或许这天你赶不上进京,在这里歇息;也许你出京太晚,不能再走,自然次日你得早起。也许你碰巧赶上是下弦月,最好还是秋天,身上虽穿了棉衣,拂晓可带来了袭人的寒严。空气触在人面上,有点儿扎汗毛孔。在牲口背上,经过了卢沟桥,见上下游两岸,疏疏落落的若干大柳树在芦苇丛伸入寒空,天上是鱼肚色,略略有几片云,数得清的星点,帽顶儿那么大,亮晶晶的。月亮像一把银梳子,斜挂在西岸柳树梢上。她本身尽管是镀了银,可是洒下来的光亮,却有些混茫不清,两岸的人家树木,全是朦胧的影子。桥上有风,但没什么响声,因为风小得很。桥下的水,起着鱼鳞浪文,触在浅沙上,澌澌儿的,冷冷儿的,有些响,卢沟水在混茫的月光下从平原上流了来,又这样钻入芦苇丛中去。远远地有几声雄鸡儿鸣,和牲口铃声相应和。读者先生,你觉得这风景怎样?是辛苦,是别绪,是诗与画?

卢沟桥有月就好,而晓月可就不光是好,是异样好!这是千千万万人早过卢沟桥得来的经验,所以就荣任为燕京八景之一了。虽然最近三五十年中,被桥外的平津铁路大桥,把这一些冲洗去了,但在五年前,你要领略这卢沟晓月,还可以领略得到。只有南下的平汉早车,一刹那的奔雷响声,是一种蛇脚。

可是近五年来,这一切是“雕栏玉砌应犹在”的幻想中物。慢说是在数千里外的我们,便是卢沟桥头的劫余百姓,也不能,更不敢去领略这晓月。天上还有那银梳子洒下来的混茫的光,所罩着的是太阳旗下的碉堡,是宛平县城墙一堆残砖,是守土健儿的一丛荒塚。情调败了,是凄凉,是恐怖。总而言之,是一把眼泪。卢沟晓月,五六年了,久违!

原载1942年7月7日重庆《新民报》

“行过卢沟重回首”

金亡之后,元遗山曾到中都去过四次。有一次出都,作了两首七律。第一首结句说:“行过卢沟重回首,凤城平日五云多。”五云是祥瑞之气,到了国破家亡,回首当年中都城里那些祥瑞,真是一个绝大的笑话。于今看来,那五云简直是骗鬼。说这话时,自然是一声长叹,一把眼泪,可是有什么用呢?

所以“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应当在杭州建都的时候大喊出来。等到元人定鼎燕京,虽然有“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的绝代名句,那也不过徒供元人讪笑罢了。

七七入城,在海棠溪茶馆小歇避暑,枯坐无聊,忽然想到元遗山这两句诗。今日之下,让我过卢沟桥固然是悲愤交集。但是让我经过尧化门,再想到南京城内,中间柏油汽车道,两旁鹅卵石人行路,不也是一声长叹,一把眼泪吗?

原载1942年7月8日重庆《新民报》

李秀成舍财行军

我上次曾谈到太平军败于富。其实,清兵也未尝不爱钱,只是他们的将士,不像太平军那样奢侈罢了。就以太平战役论,李秀成也曾利用清兵爱财这一点,取得战果。他击溃江南大营之后,突然袭取杭州。等到清军分兵来救,他又放弃了杭州,由天目山间道回南京。当他回京之时,清兵来追,他把在杭州取得的财物,沿路抛弃,清兵争拾地面的财物,就不打仗了。这可见金银绸缎这些东西,最好是少在大军面前陈列着。反过来,能牺牲金珠财帛的人,有时反可取得胜利。我们知道李秀成是洪秀全手下知道廉洁的人,所以他就成了太平军末年一根擎天之柱。

岳飞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在国难期间,这话似乎还得补充:文官不爱钱是本分,更要不惜死;武官不惜死是本分,更要不爱钱。

原载1942年7月9日重庆《新民报》

禁冰评议

重庆市政当局禁冰,持平说,原不能说是恶意。但就我们所知,世界市政卫生,似乎还设有禁冰的一条。若说彻底防范冷食,究以不饮冰为妙。可是冰的本身无罪,罪在于制冰之水是否干净?北平协和医院曾把冰激凌供给病人,这冰激凌就是他们自制的。可见得水若干净,连病人也可以吃,何况好人呢?至于怎样去鉴定水的清洁问题,在重庆市绝对好办。这里没有像上海、北平那些天然冰厂,只要把极少数的几家制冰厂控制住了,市面上就不会有龌龊水。甚至时髦一点,专卖起来也好。所以市政当局之善意禁冰,在这洪炉山城里,其收效恰是相反。

更就市民说,也懂得是善意的禁政,而问题在于不公。为什么大公馆里可以照常用冰呢?其实这个公字是极难说的事,积极地解释起来,比这重要一万倍的也有;若消极地说,冰里可能有一切传染病菌,吃得起药的人,让他们去有生病的机会也好,何况是有冰的城市。

原载1942年7月10日重庆《新民报》

古上党郡的寇氛

现在的太行山麓战场,也就是自古以来的战场。要用军力控制华北平原,就得掌握了整个山西。要掌握整个山西,就必须控制古所谓河东地带,尤其是潞州,战国时代所谓上党郡是也。南北东西相对峙在黄河之曲的形势,正有些像战国,所以我们在太行、中条、吕梁山上的留置兵力,始终让敌人掌握不了山西,这是他所头痛的事。

以前许多次敌人在河东地带的军事行动,我们照史书上去看,他都是一个掌握山西,巩固华北的企图。但在最近,我们认为还不止此。历史上上党河东的战事,往往和井陉(现娘子关)出兵相呼应。而雁门云中(现晋北)有事,又必牵动幽燕(河北)。假如幽燕有事,日本时刻未忘的攻苏计划,就大受影响了。由此说来,我们看了这古上党郡的寇氛甚炽,那意义是很重大的。

原载1942年7月10日重庆《新民报》

金牛道

提出金牛道,大概四川人都晓得,由陕西的沔县到四川的剑门,这一段线,古来叫着金牛道,又叫石牛道,是千百年来的战场。远在秦惠文王伐蜀以前,川陕之间是没有可以用兵之路的。秦惠文王依了司马错的话,趁巴蜀相攻,要南取蜀地。因秦岭、巴山之间,丛山峻岭,车马难行,一时凿不通这条险隘。于是他们君臣之间,用了一条诡计,做了五头石牛在秦蜀交界之处,并在牛尾巴下面,放着整块的金子,一面造出谣言来,这牛可以屙金子。那时候的蜀王财迷脑瓜,他以为真有这事,想把五头石牛运回国内,就征集国内的壮丁力士,由剑阁向北,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造一条栈道,直逼秦边。路既通了,石牛没运来,秦兵就借光,直取成都。后人对这事无不叹秦之诈而笑蜀之愚。胡曾过金牛道,曾题诗说:“五丁不凿金牛道,秦兵何由得并吞”,这也就干脆说明蜀是自取之咎。

成了名的金牛道,虽只是这一条,其实古今中外,类乎此事的,也就指不胜屈。不然,“开门揖盗”这个譬喻怎么会妇孺皆知哩?于是,我们可以仿“我能往寇亦能往”这句话,更改一句处世的经验谈,乃是“此路有钱来也有盗来”。朋友们,别“只瞧见这个忘了那个”。

原载1942年7月11日重庆《新民报》

读战国史看时局

开辟欧洲第二战场的声浪,一度高涨之后,现在又不见下文了。据我想,这或者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而是时间上的选择,略有变迁。同时,北非的战事,扩大到埃及,也许影响到开辟欧洲战场的计划。但开辟欧洲第二战场的定议,不会推翻,也不许推翻,都是势所必然。

熟读战国史的人,回头来看现在的世界大势,就感觉到十分有趣。同盟国与轴心国的对垒,虽不必是六国与秦的战局的翻版,有许多事,在政略与战略上,那个“情”与“理”,往往是不谋而合的。窃符救赵的故事,于今虽是少有,而围魏救赵的老套,却用之而不一用。悟乎此,我们就对于那个战场角落的变化,都不必呆看。此外,再加上个定理,六国合纵,屡合屡散,所以促成了秦吞六国。于今联合国的阵线,漏洞则有之,合必是合到底。既是合到底,那么任何一个共同利害中所决定的策略,还是以共同利害来推断他的动静迟速了。开辟欧洲战场的关键,可在这里去参悟。

原载1942年7月13日重庆《新民报》

晚香玉花下

家人在花瓶子里,给我插了一束晚香玉,便让我悠然遐思,想到了北平。当这伏天,东安市场的水果摊上,陈列着翡翠色的西瓜,美人脸色的苹果,嫩黄色的烟台梨,红绿半匀的肥城桃子,整齐堆叠,大小相间。横竹竿上,挂着成串的紫色葡萄,带了挂着的绿叶,颜色是配得极其调和。摊边一只瓷缸,清水浸着荷叶白藕和红的、白的晚香玉、玉簪花。水果清芬之中,杂了一种香气。虽在舄履交错的人行道上,你依然感到这里大有诗情画意。

晚香玉上海也有,他们可就叫夜来香。这一个花名之间,可象征着双方之雅俗兴趣。半神女的大姐拿出去卖,也不像放在清水缸里之隽永,而带有都市色情姿态。正如招牌在成都那样讲求,而重庆满眼是“好吃来”与“三六九”。一个城市的文化深浅,正不必远求,在眼前就可随便诊断出来。重庆在五年来浇灌下的文化血液,渗在整缸的臭水里面,能发生什么效果?

重庆也曾有过花果铺,但立体大洋房,配上颜色电灯,彩绸窗帷,依然是上海家数,难得更俗。店主人是在以热烈的情调刺激顾客,有晚香玉陈列在那里,也比在花贩子手上的价值要贵三四倍。又是可象征到这里夺取手腕的显明而不含蓄。于是我们想到一个都市的心理建设不易,怎不苦念北平?

原载1942年7月16日重庆《新民报》

常州词派

词到清朝中叶,格调日下,武进、张惠言倡意内言外之说,很严格地选了一部《词选》,作为模范。他曾选取当时人物的著作入选,都是常州人,于是时称常州词派。在我们后人看来,倒不是他有个同乡观念,正因为那时常州人填词,声气相通,作品容易入选。然而他们生在乾嘉之间,正是太平年月,意内言外,也不过表示个人的品格,却不能有远大的怀抱、兴亡的情绪寄托其中。于是,也就无所谓敢言不敢言的问题了。

虽然,他们的宗旨,实在是可取法的。根据他们的做法,那种剪绿裁红,浪子唱的小调,自然是没有。而歌功颂德,门客的媚态,也没有。至少让人明白了,词虽小道,应当为什么而下笔。现在很少人填词,不久,也许会亡。我们自无须顾虑到词风不竞。不过现在作诗文的,还大有人在。我们希望年轻文人,不要做浪子,更望中年文人,不要做门客。张惠言那种选《词选》的精神,还是值得提倡的。因为今天朝野可言者多矣。

原载1942年7月17日重庆《新民报》

时乎时乎!

战争是有时间性的,时间未到,必须咬紧牙关等着。时间到了,却必定要把握住。至于怎样决定到与未到,这自然是领军人物的事。但不是领军人物,却一般能看得出来。所以时间在战争上,并不是要从暗中摸索的事。

诸葛亮抓不到时间,一辈子空有心恢复汉室。岳飞抓到了时间,奸佞不许他利用,也就无法挽救偏安。项羽抓住了时间,也没有人拦阻他利用,只因用之不当,依然一败涂地。可见人事与时间的配合,极为重要。至于根本不懂得时间,六国之齐,以按兵不动,坐失时机而亡。东晋之秦,以时间未熟,鲁莽出兵而败。那更是后人所当引以为前车之鉴的事。

善用兵的人,固然是自己要竭力抓住时间,同时呢,还要让对方失去时间。关于前者,自然在于自己努力争取;关于后者,却需要一种政治手腕,使对方迷惑与懈怠。我们别以为轴心国一切急进,其实,他们虚虚实实,昼夜都在企图联合国失去时间。

原载1942年7月18日重庆《新民报》

为旧诗浩叹

民国十九年,因事由平赴津,同乡请吃小馆子,座中有王逆揖唐,和几个所谓“诗人”。他们因我那时还是青年,不以我介意,大谈其旧诗,而且很恭维王逆。偶然说到孟浩然,有人说他矫情,原因是唐明皇召见的时候,孟不该自举“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句子。我实在忍不住了,便说:“不然,这是孟率直的地方。他本是个布衣,而大有才名。今日召见之下,他应该表示他的态度。虽然‘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有点傲气,而‘疏’字说得非常委婉。正可以见今日之来,他不是来干利禄,乃是纯粹对明皇表示敬意。若是他把平日的自白隐瞒了,当面说些谄佞的话,那才是自欺欺人。诗人之可贵,就在品格清高,不是拿诗混饭吃。不然,和扬州盐商家里的清客,有什么分别?”在座颇有几个清客,为之默然。王逆也不大赞成我的话,自后,我们也就没有见过面了。

北京政府时代,颇有些“诗人”散在国务院及财、交两部当顾问咨议,如黄秋岳、李释戡之流,我就瞧不起这种人。后来他们都陆续南下,混迹新都。在他们表面,虽诗文一脉,弄些风花雪月,其实他们心眼里完全是官与钱。新兴文艺家攻击旧诗,主因虽然是在诗的本身,而看到这些“诗人”之腐败无聊,也不无有激使然。任何一种文艺,拿来势利场上应用,是必连累到文艺本身的。我们是喜欢旧诗的人,就为了这些“诗人”而为旧诗浩叹。

原载1942年7月20日重庆《新民报》

小乔墓联

二十年前游南陵香由寺后小乔墓,见墓上有一副长联,初读之还好,那联说:

千古本来贵贱同归,合昭君冢,杨妃茔,贞娘墓,苏小坟,并此江左名姝,永向天涯留胜迹。

三国时何夫妻异葬,有筤篁露,杨柳月,蔷薇风,芭蕉雨,随□寺前野祭,长为地主作清供。

仔细念来,上联杨妃不典。下联硬凑,也过于消极。当时朋友商量一下。就改成下文:

葬向锦绣河山,芳灵永在,尽有那贞娘墓,苏小坟,莫愁湖,西施村。随此沿江左留名,余子岂能此文举?

嫁得英雄夫婿,雌伏何方?试比她褒姒笑,息妫泪,玉环浴,飞燕舞。是谁令中原多事?妇人也莫学桓温!

朋友阿和所好,自然说改得好,已把消极的意思改为积极。可是上联用汉书祢衡传压句依然不妥。因江南人来信,香由寺已被寇兵烧了,遂联想及之,或者在联上可以加点新意思了。

原载1942年7月22日重庆《新民报》

戴安澜师长之死

战场上的伤亡,那是当然的事。若没有伤亡,便是人在火线以外。不是我打得敌人望风而逃,便是敌人打得我望风而逃了。反过来说,有了伤亡,证明人在火线以内,进是猛进,退也不是溃退。战场上的将领,永远身居安全区,那是一种可耻的怯懦行为。充其量可以像意大利的西非总司令,率三军而躬为俘虏。所以在战场上战死的任何一人,由伙伕以至主帅,绝非怯懦者。越是高级军官,越有找安全的机会,做师长的人到了挂彩阵亡,便可以想到全师人曾在火网里搏斗得怎样惨烈?不闻有将领伤亡的军队,可想到他们策划安全,同时,也可想到他们战斗精神不够。

缅甸之战,盟军最高将领的殉职,大概要算戴安澜师长了。戴师长可说完成了伏波将军的夙愿,马革裹尸。戴师长能够不战死,自是我们中国人所盼望;而戴师长战死,依据上文所说,一般也是我们的光荣。我们自不能如孟子所说,有五十步笑百步的卑鄙心理。然而,敢死精神与突击行为,却是值得提倡的一件事。

原载1942年7月25日重庆《新民报》

远处的大票子问题

在今年春夏间,报上曾一度披露,用百元钞票,在陕西要贴水。其实,远在去冬,我故乡安徽,就有了这现象。后来财政当局,曾表示绝对严禁此事,我们也就没有提过。

最近接家乡来信,十元以下小额的钞票极为缺乏,市面用的都是大票子。大票子,就是指五十元与一百元一张的。这种票子,在民间使出,显然要贴水。就是到公家流通机关(如地方银行与邮局),去拿三四十元,或者七八十元,他也是给你大票子,反让你补小票子给他。你没有小票子,你得想法去搜罗;不然,不给你钱。结果就造成一种黑市。这种情形,中央自然是不知道,但民间却感到很大的痛苦。尤其安徽防地,与沦陷区犬牙交错,这小票子极易外流(因为将盐、糖、布匹等物资运入,非小票子买不到手),会更造成恐慌现象。我们既知道这消息,我们不能讳疾忌医。我们应当公开出来,藉谋挽救之策。

这事情既不限于陕西,也不会限于安徽,恣怕离中央较远的地方都有。如何让小额筹码充足起来,中央或者不至绝无办法。如有的话,我们认为对抢运物资、安定物价两事,有很大的帮助。

原载1942年7月26日重庆《新民报》

投机商人不过如此

在禁冰发生效力一事看来,让我们想到挣钱虽是商人的事,而允许不允许挣钱的权,却不是商人自操。自然,这一点事实,几乎是三尺孺子所知,何须我拿来当着新发明?但我们虽明白了这点,一向却忽视得很厉害。总以为投机发财的商人,有什么三头六臂的大本领,而不以为在受制之下,一般是“银样镴枪头”。

投机商人是天之骄子,只有望了他发财。数年来,社会上都是这样的看法。其实,就“天之骄子”这四字看来,他究竟是天之子,无论怎样骄,头上还有个天在。天不骄他,他如何骄得起来?所以他之骄,他之发财,也并非完全八字生得好。明乎此,可知社会上骂投机商人虽是理所应当,他不明白贾宝玉之成为废物,是贾老祖宗惯的。

贾政教训贾宝玉,史太君就和他拼老命。她说:“管儿子是应当的”,立刻又下了一个转语:“但是手下得太毒些。”这叫贾政尽管捧出家法来,也没有办法。因为贾宝玉是他的儿子,他又是史太君的儿子。他可以管他的儿子宝玉,史太君也可以管她儿子贾政不要管他儿子。

原载1942年7月27日重庆《新民报》

被社会冷落着的又一群

这战时首都的社会,时刻在变化。由于地主的丰收,投机商人的暴富,增加了人与人之间,许多事务与意气上的摩擦。有了这摩擦,需要法律上的解决,便随之而来。于是法院里增加了打官司的民众,报上连篇累牍,登着律师的代告。据个中人说,尽管重庆的律师每月增多,而每位大律师的业务,还是忙得不亦乐乎。稍有名望的律师,万元以下的案子,已懒于接受。因之,这一年中,也可以说是律师年。

对于律师业务的发达,我们并无间然,毋宁说社会上纠纷越多,越需要律师。可是向律师的对方法官看去,我们就不能不大大地发着感慨。以做官论,法官向来是属于清苦的一边。于今是拿薪水不能活命的年头,而法官却绝对只有拿薪水过日子。我乡居所在,去一个法院区不远。我知道推事、检察官、院长,穿蓝布大褂,住草屋,吃一碗粗菜的糙米饭(他们是拿米贴,无平价米)。田径上,可以看到他们夹了一个旧皮包,步行出庭。碰巧了,他们后面,随着一群滑竿,坐着诉讼人与辩护人。这一种对照,令我旁观者,不仅是对法官同情,而且表示了敬意。

我并不打官司,毋须恭维法官。我向他们表示敬意的,是大律师在“律师年”情形之下,而法官却能安之若素,固守岗位。一般十年窗下读法律出身,社会上对律师业务发达,十分羡慕,而对法官生活寒苦,就简直没有人理会。宇宙间的穷苦,永远是属于奉公守法、安贫知命者的一边吗?

原载1942年7月28日重庆《新民报》

“天不怕地不怕”

古来政治,以神道设教。朝廷用迷信的手段笼络百姓,以补教化刑罚之所不及。同时,人民也用迷信手段,以对朝廷,以减削那毫无忌惮的精神。在这两者之间,士大夫阶级,最会弄这一套。平时要人民信仰朝廷,就造出“河出图,洛出书”的天晓得故事,以欺骗民众。所以刘邦、刘裕的左右,就不得不编些斩蛇起义的神话,来抬高主子身价。到了政治不安定的时候,遇到日蚀、地震的发生,他们自然有话要求主子开言路以上应天变,就是没有这些机会,他们也会夜观天象,造些神话,以威吓主子。真正迷信于神道的主子,往往会因此行些善政。这倒不是无益之事。

可是二十世纪,政治也受了科学的洗礼了。日蚀可以算得出来的,像撑伞遮阳的事一样,谈什么天变?地震是地壳震得如行舟乘风破浪颠了,什么稀罕?也绝对不是天变。所以天也不必怕,地也不必怕,推而及之,有了水灾,只怨你为何早不修堤?有了旱灾,只怨你为何早不修水利?绝不是开言路,行善政可以挽救的事。这样,虽少了老百姓向朝廷进言的一个阶段,然而,少了朝廷卧而治之的许多烦恼。汤有七年之旱灾,不免向天自责一番,向百姓发了个十足不扣的叹息。若当年有了科学,汤王何必费这些神,坐电风扇下吃冰激凌去了。

原载1942年7月30日重庆《新民报》

农历六月十六日书怀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曾国荃用地道埋火药,炸破了南京城,夺取了太平天国的巢穴。事后曾国藩在龙脖子立碑志功。碑文之后,铭了十六个字说:“穷天下力,复此金汤,苦战将士,来者无忘。”所谓来者,当然我们在内,因为我们在南京住过。但在南京住着的时候,我们过任何一个六月十六,不会想到这件事。纵然此日百分之八十在后湖,龙脖子俨然在望,我们也丝毫不动心。这原因虽出于曾国荃部下那些苦战将士,我们认为他是民族罪人,毫不足念。其二,南京北城的纸醉金迷,南城的灯红酒绿,也让我们陶醉得忘了一切,谁去念九十年前的旧事?只有今日在重庆,有点不然,关于南京任何一事,皆是引起我们的憧憬。猛抬头看到日历上印着农历六月十六日一行字,便不觉感慨万端。

“穷天下力,复此金汤。”曾氏为清朝张目,还能说得嘴响,我们中华民族的男儿,却只抱怨盟友接济得不够劲,也应该反躬自问一下吧?

原载1942年8月1日重庆《新民报》

慰落选者

生平很少参与竞争的事,甚至如下棋打球全不在行。所以落选人的心绪怎么样,我是难于理解的。虽然每期照例买两张储蓄券,我明白这机会是五十万分之一,获中的心自然有,而有的成分却极淡漠。揭晓之后,连末一个字也不中时,至多让我有五分钟的失望。对于我饮食起居,丝毫不受影响,更不必说什么懊恼、悲哀等等情绪了。

失望与希望是个正比例,没有什么热烈希望的人,自不会有失望的惆怅。这希望之热烈与否,在乎自己自度如何。我们先自问样样比人强吗?我有什么不如人家的吗?先退一步想,也许根本就不必去竞争。诸葛亮高卧隆中,不求闻达,刘备自会三顾茅庐。无本是个有名的诗僧,养了头发去求官,还是个穷诗人贾岛。早知如此,还不如始终是个无本,少了许多烦恼与不平。须知身为王猛,不见得就遇见苻坚。范增,遇到了项羽,还不是生气而死?达人知命。这个命,是机缘,不是八字,事实告诉我们是对的。“都道文章缘有价,那囗囗囗觉无人”。这自然是持平之论。但侥幸依然是个机缘。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宇宙不会埋没人的才干。此路不通,你可另走通的。你必押独门宝,也许是自己错吧?

原载1942年8月3日重庆《新民报》

“言忠信,行笃敬”不适于日本

前年,某公出国,曾引用了两句《论语》,作为做事的标的,乃是“言忠信,行笃敬”。当时一度被认为是名言(中国环境所造成的名言)。我们知道,这两句下文,是“虽蛮貊之邦行矣”。某公来个“截下题”,可谓含蓄得体。于是至今被外交人物引用着。

可是就事来说,这是不够的。做使领的人,驻在国遇到了日本,就是蛮貊之邦的一个例外。尽管诚之所至,“豚鱼可格,金石为开”。而和日本人谈“言忠信,行笃敬”,必定上尽了大当。我以为做外交人物到日本去,必须有“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的气魄,然后加之以“敏于事,而慎于言”。庶几可以和暴戾狡猾的日本人,周旋一阵,这虽也是出于《论语》上的中国货,可是无论哪国人拿去,都可在日本应用。

日本人字典上没有一个诚字,凡是和日本人交朋友的人,都领教过的。而初遇日本人,必是给你一个和蔼可亲的印象。你到日本杂货店里去,花几分钱买一扎筷子,老板还给你一个九十度的鞠躬,说句中国话“谢谢”。可是跟在你后面,侦探你行动,而想把你千刀万剐的,也许就是他。日本人之所以“不好惹”,就在此。我没到过日本,到过沈阳日本“居留地”。我这是亲身得来的教训,绝非撒谎。这种人,你和他“言忠信,行笃敬”,请问,何往而不吃亏?

原载1942年8月4日重庆《新民报》

君子有争

孔子曾说过:“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至于国礼则示之以什么,却没有提到。这仿佛说国家有了礼,就到了止境了。其实,孔子所说示之以礼,是对症发药,免得因陋就简,不成个样子。并非治国之道,一切全在于客客气气上。就以礼来说,孔门也不完全以客气行事,《论语》上曾说:“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在仪节上有必要谦虚的,孔门也就不谦。至于礼上不包的,那更不必说。他明明下了定义,“当仁不让于师”。在当做的事上,老师且不必让,其他就不必论了。

平常人的看法,总以为君子是谦逊的。求名让人,求利让人,因之,爱国也不妨让人,而有德的君子,倒变成了自私自利的小人。这岂非看错了他?若身为君子,爱国让人,则以前的让,都是虚伪欺骗,竟是自己戳穿纸老虎了。就中国线装书找证据,如岐周行者让路,耕者让畔,讲客气之至。可是闹起革命,推翻殷纣的,不也就是他们吗?

原载1942年8月囗日重庆《新民报》

丘陵地带宜筑塘堰

当我初到川东乡下的时候,我就感到农家太不会储水。割谷之后,整个的空田,关着浅水过冬。这个办法有二弊:第一,栽禾之后,只能利用田里的现成水量,没有储水以防不测,非常危险。第二,冬季水占有了田亩,不能种麦豆等春季收割物。

这在平原,只有筑渠、筑塘、挖井三法来储水,以救其弊。经费上自有大小之分。若以我所看到的地区而论,像重庆附近,完全丘陵地带,田是梯形,最适于小规模的水利工程与筑塘堰。因为利用坡度,堰只须筑两面或三面,就可以成一口塘,毋须大事挖掘。至于修塘的工资,不妨让地主与佃农合作自理。由政府予以技术上的指示,规定若干亩田,必须有塘一口,分年完成,自耕农力量不够,政府也可在水利贷款上分润一点。筑塘非如挖渠,要全部完成才能灌溉。它在时间上有伸缩之余地,筑好一口,就可利用一口。

塘堰够用了,田有储水可恃,既毋须靠天吃饭,而且冬季不必将田来完全储水,也可用一部分种冬作物。至于塘里种藕养鱼虾,尤其余事了。川省水利局建渠之余,这事似乎也值得提倡一下。

原载1942年8月9日重庆《新民报》

割肉喂虎

罗汉堂里十八位尊者,有一位降龙的,也有一位伏虎的,于是为佛国宣传的,就有了老虎听经的故事。我们慧机浅薄,不敢说这完全是幻想。但让老虎丢了吃人本性,服服帖帖地跪在和尚脚下念阿弥陀佛,它究竟何乐而出此?纵然有,那也是恒河沙数里面这样一个,自然比中国蓄养头奖要困难百万倍。我们怎敢信这个奇迹就会让我们见着呢?

日本是一只吃人的老虎,那是毫无疑问的。中国人和日本人讲了百十年的亲善,何尝不是想把这老虎说得来听经。然而结果我们是被它咬得鲜血淋漓了。事到于今,我们只有放下了木鱼,拿起猎枪来自卫。若世界上还有打算劝老虎的善男信女,其慈悲之心,诚可佩服,但对这慈悲心的答复,恐怕是会成了“割肉喂虎”的结局的。

原载1942年8月10日重庆《新民报》

敌曾轻我我未轻敌

由五年后的今日,去推测日本发动“八一三”的战事,显然是要做到城下之盟为止。而且他料着城下之盟的到来,不要好多日子,更无须费许多力量。所以“八一三”后的上海之战,日本虽用遍了海陆空军的力量,乃是加油式的,而不是闪电式的。而城下之盟,也就永远是一场梦。

以日本蓄意谋我者三四十年,还不免蹈轻敌之误。我们苦战了五年,失土如此之多,从来未曾对敌轻视一点。但太看重了敌人,过犹不及。澶渊之战,宋真宗可以歼灭契丹,看重了敌人,放他回去。淝水之战,谢玄可以收复中原,也是看重了敌人,放苻坚回去。在这第六个“八一三”的到来,我们似乎应该对敌再详细估量一下。

原载1942年8月12日重庆《新民报》

还是谈目前吧

近半年来,政论家有一种神经过敏的行为,连篇累牍,在刊物上发表以战后为题的文章。我们读起来,实在感不到兴趣。这里所谓战后,自然是同盟国胜利后的话。当今之时,不呼吁开辟第二战场,以救苏联之危,不呼吁反攻日本本部,以解中国之困,却漫谈遥远的战后问题,这犹之乎农夫在赤日炎炎之下,不去车水耘禾,而计划着秋收后建仓收谷,杀猪祭酒,是一场甜美的幻梦。而且这不是“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的事情,很可以让人误会到胜利已不成问题。

欧美也有人谈战后问题的,其实那仍旧是应付目前,而为一种政治上的运用。我们不了解这点,预谈战后一切,人家会笑我们是傻小子。

原载1942年8月13日重庆《新民报》

吃饭六式

从前黎元洪当国,可说过一句极通俗的名言:“有饭大家吃。”后来有人分析着,这不过是政治格式出现之一而已。

仔细地说起来,还能有若干格式。试出其式如下:第二是“饭吃大家”。如日本军阀,日本财阀,所吃为大家膏血是也。第三是“有大家饭吃”。穷小子无路可走,投入梁山,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是也。第四是“有吃饭大家”,这种人却是不堪言状的。特举其人,像宋之贾似道,明之马士英,庶几近之。第五是“吃饭有大家”。换句话说,做事就大家溜了。最后,第六是“大家有饭吃”。比黎氏所言更进了一步。黎氏之言,有一碗饭在这里,大家都吃,谁都不漏,然而无饭呢?只好大家不吃了。只有这第六式,却是这太平盛世也,无须争夺,无须分配,大家全有要吃的饭。

由第二式至第五式,都是吾侪小民所不堪,第六式自然是我们所欢迎的,但不得已而思其次,有第一式也就算是要得了。

原载1942年8月14日重庆《新民报》

钢铁须与血肉配合

抗战初期,我们是一片血肉抗敌的口号,事实上也这样做到了。就以上海之战而论,我们简直是把血肉挡人家的钢铁。然而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行为,可暂而不可久,难守而不能攻,日子久了,我们也必须以钢铁来抵抗钢铁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完全以钢铁作战的,依然无用。试看马奇诺防线后的法军,不是一俘二百万吗?在希特勒闪击荷、比的时候,法国若有我们以血肉做长城的精神,世界局势,便不如此。我们不要以为德国是钢铁作战,不见东线战报,常说敌人不顾重大牺牲吗?观于德军之进展,我们可以明白钢铁和血肉必须配合作战。

缺少钢铁武器,这可以求援于外,缺少牺牲血肉精神,那就是废铁一堆。谋国者知所勉哉?

原载1942年8月15日重庆《新民报》

猪八戒与苏张

业余的另一事业,向来是人所干得起劲的。譬如彭瑞麟喜欢替人画梅花,段祺瑞喜欢下围棋,都是并不高明而自命不凡的。然而这还无伤大雅。甚至如《官场现形记》里的某中堂,用铜钱放在纸上,照着圈梅花,也不过给人笑话而已。可是有些名公,喜欢业余讲学,业余行医,这就有点拿别人玩笑,成了此公一出,“如苍生何”了。

“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你以为这是笑话吗?倒是君子安贫,达人知命之列。若身为猪八戒,却要学苏秦、张仪游说六国,这就有点“屎壳郎戴花,臭美”。唐僧每次不肯要老猪出去化斋,总算知弟莫如师,有鉴于此。但老猪并不是没有出去化斋过,而出去也就算笑话一场。我们以为这疏忽是应当谁负其责呢?

原载1942年8月16日重庆《新民报》

宰相同乡

清初,张英、张廷玉老小宰相,是数百年以来的盛事。尤其张廷玉这少宰相,长词林二十七年,主揆席二十四年,满皇特许他和鄂尔泰两人,入太庙配祀。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对张氏可说是待遇过优。而张廷玉也自命是个正人君子,足有吃冷猪肉的资格。可是当时的言官,就劾过他一本。说是一个缙绅录有一大半桐城人,难道天下的人才,都出在宰相同乡。缙绅录就是政府职员表,所谓一大半桐城人,事实俱在,这是无可狡赖的事。

做宰相做到取得冷猪肉的支票,其得主子信任,到何等地步,然而到了亲戚故旧来包围的时候,还不是照例任用私人?做到皇帝的同乡,沛丰故人,自不消说。做到宰相的同乡,不问他是魏征或杨国忠,那还是有办法的。此旧京之桐城会馆所以有两个也。

原载1942年8月18日重庆《新民报》

送卖糖人诗

从前扬州出盐商,同时,也出“美女”。有人送扬籍倡女一绝诗说:

淡清衫子淡罗裙,淡扫蛾眉淡点唇。只为周身都是淡,将来嫁与卖盐人。

扬州美女虽不个个嫁给盐商,可是这个愿心,大概是有的。这诗算是抓住了他的中心思想。

近来吃糖总觉事近专门,有点吃不消。朋友的朋友,是吃甜饭的。朋友吃糖有感,仿上诗送了他一首诗说:

苦衣苦食苦精神,苦苦钻营十载贫,怪得近来君不苦,翻身做了卖糖人。

不才看了,也凑他一首说:

卖糖人管卖糖人,甜上寻甜不见痕,多少人甜多少苦?未能清算是专门。

原载1942年8月22日重庆《新民报》

驱蝇无药

西方寓言,曾有这样一个故事:苍蝇在瓶子口上吃糖浆,越吃越有趣,越有趣越向瓶子中间走,结果是陷在糖浆里了。有人说,这很像贪得无厌的轴心国,现在已快到瓶子中心了。我以为这倒是人人能知道的事,无须去说,可说的,应该在我们眼前才好。

我们没有看见过陷在糖浆里的苍蝇吗?看见过的,而且是常常看到的。但苍蝇是最能繁殖的,不但糖浆里陷溺不尽,便是捕蝇器放在桌上,它们也前仆后继。这必须有“飞力脱”那样的药水,用喷射器射在屋里,才可以将它驱逐干净。然而,抗战以来,已没有这种好药了。

原载1942年8月23日重庆《新民报》

“剧本荒”与“搂叶子”

几年前,戏剧界总叫“剧本荒”。难道真是产生不出剧本吗?其实是会写的不愿写,而写出来的呢?又要不得。倒并不是根本无办法。会写的,为什么不写呢?因为写是白写,拿不到上演税。若说出单行本,写小说比剧本销路广得多。有故事,有工夫,会写的自愿写小说。

在这种情形之下,于是出了一批“搂叶子”的戏剧作家,大找其钱。“搂叶子”者,旧京老戏界术语,偷人家剧本,改头换面,作为自己出品之谓也。侵害人家著作权,乃是极不名誉的事。可是现在“搂叶子”的剧本作者,却毫不感到尴尬。漂亮些的,还承认是拿人家剧本改作改译。只要张冠李戴得上,巴黎可以变成北平,沙皇也可以变袁世凯,现实与否,在所不计。再降一等,硬偷人家剧本为己作,将故事整个吞了,人名地名,却改得驴唇不对马嘴。请问这种剧本怎么上演?“剧本荒”这不是应有的现象吗?

原载1942年8月24日重庆《新民报》

烟酒饭事务署

北京政府时候,在京谋饭碗的小官吏,眼光都射在财、交两方面,如铁路、电报、税收等机关,万不得已,混到烟酒事务署去也好。因为烟酒事务署督办,也是个特任官,自有其独特之机关。搜刮的烟酒税,除解一小部分到财政部外,其余便拿来养活机关里成千的职员。而且在这里的官,只需伸伸手向烟酒商人要钱,并不需要别的本领。薪金既多,办事又不难,谁不愿来呢?那时,报纸向烟酒事务署开玩笑,说是在衙门招牌上,应该加一个“饭”字,而为“烟酒饭事务督办公署”。饭者,饭桶也。

实在的,那个时候的烟酒事务署官吏,除了收纸烟税、酒税,提高纸烟价、酒价而外,做了什么事呢?

原载1942年8月25日重庆《新民报》

声东击西

“彼归则出,彼出则归”,这虽是春秋时代的战略,到今日依然可用。上面这战略,又分有许多办法,声东击西,就是其中之一。

古今战史上,无论兵力多少,处处设防,处处应战,总是一国大忌。尤其深入战场之后,这是一着死棋。声东击西,对付上述的敌人,竟可明目张胆为之,不怕敌人不败。若找先例,刘邦先攻齐、赵,后围项羽于垓下,那是全部大干。李秀成先攻杭州,突回师以解天京之围,那是局部小干,若人力有压倒的优势,遇着处处应战的敌人,更是上算。

日本的泥脚,现在就困于上述的这一战略中。我们也必须解得这一点,看报才有味。

原载1942年8月29日重庆《新民报》

人心太坏

物价问题,说起来有许多原因,而我书生之见,却以为最大的因素,是人心太坏。

你将眼向社会上看,囤积居奇,操纵物价的一切罪恶,并不是困于饥寒交迫的人做的,正是有吃有穿又有余钱的人干的。他们为了骄奢淫侈要挣钱,挣了钱更是骄奢淫侈。再明白说一句,就是以无所不为的手段,再养成无所不为。在这种情形之下,说什么国法人情、天理良心,只要有钱可抓,简直六亲不认。

“哀莫大于心死”,社会到这种阶段,还有什么可说?除非让他多认识几位破家的华侨,也许有千万分之几的觉悟。不然,此毒怕无法可治了。

原载1942年8月30日重庆《新民报》

望上帝保佑一些人

国内有几种特别贸易物件,如盐、茶叶、纸烟、糖、火柴等等,糖的价格,已让人感到吃糖不是甜而是苦了。纸烟价目,也自入特别之后,成了不可收拾之局。盐,大家想,没有问题,因这项贸易,有历史因素,而技术上也已锻炼成熟。此外,如火柴、茶叶这一类的物件,我们就很担忧。

无论怎样节俭,日常用品减到相当程度,总是要用的。就物价论物价,我们又真不知哪一项日用品,不会特别贸易。只有祷告上帝,让那些想做特别生意的人,都在家里得着金窖。那么,他睡在家里已发了财,就不必找专门买卖做。他们不找专门买卖,我们也就可以多用两样便宜货了。

原载1942年8月31日重庆《新民报》

还要研究日本

自太平洋战争爆发,研究日本的资料供给,便脱了节。一班研究日本问题专家,鉴于以往利用旧材料之估计,多半错误,因之,没有新的及准确的材料到手,不肯再做研究。纵有研究,也不敢自信自己的判断,于是研究日本问题专论,大不如从前之风起云涌,甚至很多专家,也寂寞无闻了。

我以为这不大好。太平洋战争发生以后,我们需要知道日本更多。研究的论文反是少而又少,每一问题出,实无以符社会之希望。如东乡辞职一事,若在一年以前,必可在报上见到许多推测的论文,现在简直没有见着一篇(报上社论除外),而研究日本问题者,又未免过于审慎了。我们曾要求研究日本问题者,重新估计,绝不是要求他们搁笔。虽然研究资料之获得,比以前困难,可也不致绝对没有吧?

知道日本依然是要推重紧邻中国人,对于日本每一问题出现,加以研究,不但是有益自己,也可以帮助盟国。所以,我们还望研究日本问题的人,继续努力。

原载1942年9月6日重庆《新民报》

幼稚病

“左派幼稚病”这个名词,在社会上已运用了若干年。其实,“幼稚病”,又何必左派?学说也好,政治也好,在某个派别里的人,学识不够、修养未到的,都会发生这种病,而且发生之后,传染得很快。

病而曰幼稚,当然不是故意有这个毛病,大抵是可以原谅的。等他的空虚充实了,等他的歪曲改正了,等他的浮躁洗练了,他自可为一个成熟的分子。问题是在他不肯充实,不肯改正,不肯洗练,由青年而壮而老,始终害着幼稚病,那就难言之矣。

其次,害幼稚病的人,初生的犊儿不怕虎,颇是有勇气的。而这种勇气,是盲人瞎马的勇气,每每坏事。我们尤不可断章取义,误以这种勇气为可取。

原载1942年9月9日重庆《新民报》

焉得并州快剪刀

日本打了五年的战,总是一套老法:论战略,必是色当战略,由后路包抄,中间突破。自金山卫登陆,以至缅甸腊戍之战,绝无二样。论战术,总是空军轰炸,大炮轰击,快速部队占领。我们纵然是百分之百的外行,也可以押中他这老宝了。

可是,他们的占领区,由陆到水,多半是线而不是面。要说是色当战略,就好对付这种敌人。不但后方包抄而已,简直可以把那条线节节剪断。我们倒想套一套杜甫的成句“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去‘长江’半江水”。

原载1842年9月11日重庆《新民报》

韦驮金刚之争

佛庙里的四大金刚,和韦驮菩萨忽然开了谈判。一金刚向韦驮说:“我们任何一个人的身体,都比你伟大得多,怎么你立在中间,我们四人站在旁边?”韦驮说:“你们虽然身体魁梧,样子难看。我的面貌清秀,最适宜于接待来宾。要不,我站到门边,你们一并站在屏门前,那成何样式?为整个佛庙颜面说,也只有我一人正中,而你们四位,风调雨顺,两面排班。”又一金刚说:“样式是主观的,而不是客观的。若是由我们说来,四人并坐庙前,当了屏风。你一人站在门边做个小传达,又何尝不对?”韦驮说:“有庙以来,就是如此排定的,我在当中,为什么忽然要变更?”

弥勒佛在第二进门边听了大门口争吵,哈哈大笑说:“朋友,省点事吧。我们无非是人家大门口、二门口的装饰品,争来争去,还在门口,谁也不免见进庙拜佛人在我们面前念经许愿?你胜利了又怎么样呢?”

于是,韦驮无语,金刚默然。

原载1942年9月14日重庆《新民报》

壁上观

司马迁写《项羽本纪》不但意义深长,就文字论,也有声有色。他把作壁上观的诸侯,反衬楚军在项羽领导之下,那“破釜沉舟”的大无畏精神。金圣叹形容人家文字达最高潮时,常说“如见邯郸道上诸侯,膝行而前,莫敢仰说”。壁上观的人,其被人讪笑,至于被拿去作任何形容词,以尊敬他人。项羽胜了,固然如此,项羽败了,也让那些懦夫们,羞死,吓死,羡慕死,不等到向强秦为奴隶而死也。

我们不了解那些诸侯,看到楚军“以一当千”,如暴风雨一般作战时,会发生何种感想。但他总不会存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私念吧?他们看到旌旗蔽天,戈矛匝地,阵卷如潮,风云变色,只有周身抖颤,目瞪口呆,三十六个牙齿,做对儿厮打而已,哪配做检便宜的渔夫?

原载1942年9月26日重庆《新民报》

信陵君不再来矣

战国的故事,现在说起来,件件时髦。而最令人读者悠然神往的,莫如信陵君窃符救赵。国家存亡攸关的军符却出之以偷,这诚然是不可为训的事。可是,中国史家,向来不为这事责备信陵君。纲目对于魏军的举动,曾大书特书:“魏公子无忌大破秦军邯郸下!”

这是显然的事,赵去秦远,魏去秦近。秦果然灭了赵,何爱于口边这块肉的魏?信陵君正不必使赵,冠盖相望:他以当时魏国栋梁的资格,也要起来负着披裘正冠的责任,救赵也就是自救。不等秦师远出了去打,而等秦师近赵时来自保,那岂不是天下最愚蠢的宝贝?

就以窃符论,信陵君也非冒昧出此。他曾“游说万端”,以求魏王的谅解。自然把由晋分出之韩与魏不可分性,也应当说过。其后,秦终于各个击破,统一了天下。之后,秦为代,魏还比赵先亡个干净。由此看来,今古只恨信陵君之不再起也。

原载1942年9月30日重庆《新民报》

歌功颂德文字

当我每在刊物上,看得一种歌功颂德的文字时,我就发生一种极不愉快的感觉,甚至以为这文字污辱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别人对此类感觉如何?但我曾悄悄地观察别人对此类文字的态度。大概如下:有的微笑,有的皱眉,有的拿了去当嘲笑资料,有的直率地向刊物怒骂两句,有的简直扔了不看。这一些,也许由于我主观的错误。但至少我可得一个论断,刊物上歌功颂德的文字,曾引起读者赞美羡赏的,可说是没有。退一步说,也是很少的。

发表文字得不着人家的欣赏,已可不必写。反之,引起人家厌恶,那何必做此无益有损自己的举动?于是我发生了极大的疑问?更有进者,作此类文字的人,很少用笔名,径是用他和人订婚或投考,及受铨叙的姓名,这可证明,他乐于负这种文责。他不怕人嘲笑,不怕人怒骂,不怕人鄙视,为着什么呢?

原载1942年10月2日重庆《新民报》

古人之忠君爱国

我们读历史,看到许多有气节才干的人,一见了皇帝,万事全休,只有服从与恭维,便觉古人的奴骨可怕。但仔细想来,其中有人是不得已,未可全非。因为中国帝制时代,忠君爱国往往成了一件事,如爱国而不忠君,很可损害他爱国的行动。例如,史可法对于弘光帝,根本是瞧不起他的。但是他由福王变成了皇帝,为大局着想,史就不得不向他恭维与服从。又如诸葛亮之与刘后主,可算是一手扶起来,而他为了维持汉统以与曹魏争,不得不在出师表里,向阿斗表示着“死而后已”。关于这一类,我们应当原谅古人。

可是,“逢君之恶其罪大”。像史可法、诸葛亮之流,他们是绝对知道的。检查他们的历史,虽不能人人向皇帝说:“微臣以为不可。”而史可法决不变成马士英,诸葛亮决不变成黄皓。所以韩世忠最后一步,是骑马看山了。身负国家兴亡大责,与皇帝不可分离的大臣,尚且如此,如贾谊、苏轼类的书生,他们自有一个“合则留不合则去”的原则在,因之,他们或叫一声“大王圣明”,我们仍可原谅他是爱国而不是爱人。你可以看到他们长歌痛哭,会另有所发泄。奴性者看了这面,忘了那面,那只好让他去喊:“奴才该死了。”

原载1942年10月3日重庆《新民报》

胭粉计刺激不了司马懿

《三国演义》上,许多富于戏剧性的描写,有不少是真的。像诸葛亮的胭粉计,我们想象,应该是小说家幻想的,而事实却明明白白载在正史:“亮数挑战,懿不出,乃遣以巾帼妇人之服。”不过小说上把司马懿形容得不堪一击,老戏上更是不堪,简直说这位大将军插花抹粉,穿起了女人的衣服。那意思说,诸葛亮呀诸葛亮,你说我无用,我就无用,我不和你打。你奈我何?《三国演义》上的激将法,相当有效,对这位司马公,诸葛亮却失败了。虽然魏志上说,司马怒而上表请战,其实是示威而已。这份忍耐劲儿,唾面自干的娄师德也只有退避三舍。

话说回来了,司马懿之不受“公开刺激”并非办法,他只是侥幸,诸葛亮不久就死在五丈原了。要不然,他纵然愿拼尽了丈夫气,闭营不出,他所“畏蜀如虎”的那只虎,不会冲破魏军的壁垒吗?司马懿之绝大把握,就在此着,他说:“孔明食少事烦,岂能久乎?”打不赢人家,只盼望人家死,丑透了。

姑舍是,司马懿之不受“公开刺激”,究竟是学不得的。因为你不能像他一样,可以把对方活活咒死。

原载1942年10月5日重庆《新民报》

“我有佳宾”

“我有佳宾,鼓瑟吹笙”,念了这类的诗,觉得春秋以往时代的诸侯信使往来,完全笼罩在礼貌的气氛里。无论使臣负了什么使命前来,主人翁必接待以礼乐。见了面,大家赋几句诗,大小问题,就可以解决。小时念《左传》里就为了这事而奇怪,到了战国,纵横家群起,两国宾主相见,已没有了赋诗那一套,欺诈恫吓,代替了雍容和睦,舌辩代替赋诗,贿赂代替了礼乐。而每个问题的解决,反不如从前容易,甚至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人与人之间,欺诈愈用愈巧,而情感却会越往越疏,靠着利害的存在而交朋友,没有道义在其中调和,那朋友绝不会成知己。何以言之?因为利害的存在,主观客观不同,算盘是永远打不平衡的,这其间必出以情感,才不会因了每个算盘子的进退,而阻碍了全面的融洽。因此,我们觉得春秋时代的交际赋诗,那事实虽不能再有,那精神还是值得采取的。

原载1942年10月6日重庆《新民报》

掌柜报账制度

北方称商人为掌柜,那是客气,其实店东、掌柜、店伙,大有分别。店东是出资本的,可以无限制地开许多字号。掌柜也是被雇佣者之一,但他执着一个字号的全权,除了到店而外,一切可以自主,其权大于现代化的公司总经理。店伙,则被掌柜所雇佣,可以不需要店东的同意。

店东对于掌柜,是取绝对信任主义,甚至存亡与共。哪怕百万资本,交给了掌柜,赚赔只有他一句话。所以店东很少到铺子里查账,虽分号在万里之外,也不例外,到一个相当的时期,掌柜自行负责向店东或总店报账。他们不需要任何一种法律约束,他们全凭着良心,决不撒一句谎话,若发现了欺骗,就是宣布人格破产,更不用提再做生意了。

就精神上说,北方人的朴厚,与商业道德的不可摇撼,若以之施政,可也。

原载1942年10月8日重庆《新民报》

学学罗斯福与威尔基

一个元首,能让敌党的领袖代表去做国际交际,以增加他的政治声威,这很少前例。一个在野党的领袖,能为被击败的敌党元首当代表,冒烽火,轻死生,受风霜,竭尽厥职,这尤为人间不可能的事。而罗斯福与威尔基,都做到了。这两位政治家的宏达大度,实在值得研究政治的学学。

自然,罗、威之这样合作,是战争的赐予。他们爱他的美国,更甚于爱他的民主党与共和党。可是,你睁眼看看现代的世界吧?哪一国的政治家能这样做?美国人的民主制度,真是可爱。在我国历史上去选个例子,更明显的,还是战国时代的廉、蔺交欢。蔺相如对廉颇说话:“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美国是将故事中的两人变成了两党,而由罗、威两人代表演出之,其义一也。

原载1942年10月9日重庆《新民报》

“我只在水里等你”

黑旋风李逵,和浪里白条张顺,在水里打过了一回架,被宋江、戴宗救上岸来。李逵指了张顺说:你在岸上,别遇着我。张顺说:我只在水里等你。此言,何其丑也。李逵不会水性,敢追到岸上去打张顺。而张顺却不敢上岸去寻李逵,这已不算什么浔阳江上的好汉,而他不怕李逵的“公开刺激”,居然老着脸说:“我只在水里等你。”世界上任何比武的英雄,没有说等着人家找上门来打的。我们高比一点,譬如张天师对妖怪说:我只在龙虎山上等你,那成话吗?

其实“只在水里等你”,那也不是办法。张顺虽然是“河下生意”。卖鱼要上岸,称柴贩米要上岸,交朋结友也要上岸。若李逵“鼓捣起”在浔阳江岸上等着,张顺能辈子不上岸乎?

原载1942年10月10日重庆《新民报》

天安门(一)

今天,十九年前的今天。

北京的正阳门,长年闭着的,今天为盛典而洞开了。阁下也许没有到过北平,可是在纸烟牌子上,阁下一定看到过大前门的绘图。壮丽的、整洁的,那就是正阳门的门楼。站在正阳门下,看见一条青石板的御道,在广场中间,作一条直线,穿过比较矮小的第二重门楼中华门。这御道在那红色墙垣下,穿过一个透明的半截椭圆形的环洞,两边直的石板,夹着中间横的石板,由面前宽可丈余的面积看去,越长越窄,在中华门里的极端,那御道缩小得成了尺来宽的青灰色线条,裹在绿树中间,这幅构图,实在有趣。小朋友们,若不懂得什么是图书上的透视法,引他到这里一看,那就明白了。

这个双十节,这条御道,打扫得是格外干净。每块石板,都像无光的镜子,夹着御道,红色的木棍柱,拦了红绳儿,建立六尺高的绳栏,绳子上像垂牛乳葡萄似的,每隔一尺距离,垂着一个枣儿形的红纸灯笼,灯笼上贴着黄色的纸条,嵌成国庆两个字儿。这种点缀,由正阳门下顺御道而上溯,直到伟大的天安门下。

平常,春秋佳日,我们就欢喜在这御道上溜达。这日,这红纸的枣形灯笼,莫名其妙地给了我们一种鼓舞,向来不在这里散步的人,也来散步了。这是早上九点钟附近,北方大陆的秋意,已撒满了大地,由中华门到天安门的红色宫墙,围着了半焦黄色的树林。在几十亩的广场里面,成堆的黄绿色枝叶,被淡黄色的日光,装饰了一种冲淡色调。尤其是夹了御道的槐树和马樱花树,焦黄的更多些儿,不算晴天,也不算阴天,微微的风,在半空里带些浮尘经过。路边的树,像年老的妇人在那里跳舞,摇撼了一次比一次稀疏的树叶,有点沙沙之声。打扫干净了的御道,因为躺在这焦黄半绿的巷子里,又有些零碎的叶片浮散在上面,破坏了它的整洁无痕。但也唯其是这样,满地都透着秋意。(待续)

原载1942年10月10日重庆《新民报》

天安门(二)

一直向前走,广场在石板地面上开朗起来。正对面,天安门城楼,八角飞檐,在红色的高墙上耸立着。黄色和绿色的琉璃瓦,盖着那四面张开的楼顶,半空里浮着古老的富贵的气氛,除了白云,便是在屋角上的宫鸦,可以和它比个高下。往常这楼俯瞰着楼下一道御河,三道白玉石御桥,四根白石华表,和几对大石狮子,使面前一片绿树林显得又矮小,又幼稚。今天多了一样东西。在华表下面,一列扎了三架五彩绸布牌坊。那时,北京电车还没有铺轨,天安门外的公园,也没有修筑柏油路。横贯东西城的石板大御道,在彩牌坊下悄悄儿地躺着。御道在树林子外头,上面是广大的天空,游人虽成群儿地溜达着,对了那高可十丈的城楼,都觉得渺小极了。广场四周,还是红木柱、红绳、红灯笼,在大石板地上围了新式的栏杆。好在这全东方色彩的玩意儿,也不见得对这古老建筑,有什么不调和。人在红灯笼阵里,直转到彩牌坊下来。头里,也不过觉着这牌坊格外高大些而已。牌坊下,垂着四五尺长的五色绸缚儿,随风摇摆,引起游人对牌坊的注意。这就发现了中间那座伟大的牌坊,用十六根五彩柱子支着,非是偶然。牌坊中门顶上,有一块二丈来长、一丈来高的横额。红色的底子,写着金字。头一行字,有一丈见方,乃是如下六个字:中华民国宪法。这一行大字后,就是一条条的宪法。最近由参众两院通过的条文,在笔者写出来的今天,这已是历史的渣滓,无须去说那文字内容了。但当年第一届国会的一部分议员,却把这个当了得意之笔,那意思就是说悬之国门,不能更易一字。(待续)

原载1942年10月11日重庆《新民报》

天安门(三)

当时在彩牌坊下的游客,虽有些人抬起头来,看着条文,而他们脸上,像面对了一堵砖墙一样,没有一丝反应发生。也有几个像样的游客,一面走着一面笑着说:“这是议员老爷遮丑的玩意儿,免得人家说他就只会卖总统选举票。”有人说:“公布宪法干什么?这么多年没宪法,我们也过着日子。他议员老爷,少狂嫖浪赌几回,少兼几个差,也就少替国家生许多是非,那就得了。”彩牌坊下的游客叽咕着,自由自在地顺了御道走过去。

我那时已是一个新闻记者,正打算收集些国庆新闻材料做上海通信。我在一丛槐树下,望了高峙在天空的天安门,心想,这地方自明朝以来,总演过不少的悲剧和喜剧。可是这样一场大战,而被观众这样冷落,恐怕这是第一次。我心里设想着,眼望了三三五五经过彩牌坊下的游客。回头一看左边,中央公园的门口,人却成了巨浪一样,向大门口推涌。两个人力车夫,懒懒地拖了车子,在树林里的小道上溜去。一个道:“今天逛公园的人,这样多?”一个道:“今天白逛,不要二十枚铜子儿的门票。”我听了,深深地起着感触,百年大法,没有二十铜圆的吸引力量。这三座牌坊出现,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倒是这样轻描淡写地点缀了国庆。可是,把这个缀字改了污字的话,那又唯恐其不轻描淡写了。我抖了两抖身上粘着的几片落叶,在淡淡的西风里逆了白逛公园的人浪,在人行路外树下无精打采蹓回去。

“当时经过浑无赖,过后相思尽可怜。”天安门的石狮子,也许它还能回忆一下。它暗下说,不是你们往年那样没劲,也不至于让我瞪眼看红膏药的白旗。天安门头上两三只乌鸦,带着琉璃瓦光在阴空里盘旋,叫着“苦呀!苦呀!”伏在广场上的马樱花树、槐树、榆叶梅等带花的各种树木在西风里抖颤着,发出沙沙瑟瑟之声,好像说:“人类呀!别在宇宙里制造历史渣滓!”(完)

原载1942年10月12日重庆《新民报》

曹操何以赎蔡文姬

曹孟德做了一件令人欢喜的事,在匈奴那里赎回了蔡文姬。而前次王昭君入匈奴,汉元帝就没有赎回她。直到唐朝,白居易还为她呼吁:“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

有人说:“文姫有才,而且是曹氏故人之女,所以赎她。王嫱貌美,未必有才,所以汉元帝不赎她。”这话未必尽然。古来做宫女的,必是才貌双全,安知王嫱无才(马上弹琵琶,是乌孙公主事,此账不能算在王嫱身上)?至于曹氏念及故人,也未必是主因。曹操负人多矣,何独厚于一蔡文姬?最大的原因,我认为是曹操喝的墨水多,知道爱才罢了。

“天马欲腾云,名姝未赎归。”康有为这样呼吁过。而满廷找不出一个喝饱墨水的,所以一直让他流亡到革命成功以后才回国。

原载1942年10月13日重庆《新民报》

祭死的给活的看

三国演义的批语,是毛宗岗假托金圣叹的,有些也是前明李卓吾的遗文。所以那批语虽没有金圣叹的文字动人,偶然也有两句俏皮的。如“快人快语”“妙人妙语”“钱在哪里说话”“祭死的给活的看”等等,就常被后人套用着。

但“祭死的给活的看”一句,其辞若有喜焉,其实乃深憾之。这有点过分的诛求。要知道因死者之可佩而祭之,那起码已知道了死者不错。祭给活的看,也是知道了活的也不错。是非已明,功过自在,何必一定要研究这祭的一场作用呢?(下略)

原载1942年10月14日重庆《新民报》

浩然有去志

孟子说:“于是浩然有去志。”在去字上加一个浩然的形容词,这去字当然不是消极的。这浩然两个字,孟子自己注解过,是“至大至刚”。可以知道孟轲要去,不是牢骚,而是有所为。

“言不听,计不从。”韩信还不肯跟了项羽走。便是做一条“功狗”,也要卖给识货的刘邦。自然,刘邦也并非识货者,识货者乃是萧何。可是,刘邦认识了识货的萧何,韩信也就不必浩然欲去了。你没看过海派戏萧何月下追韩信吗?这里颇有点人生意味。

孔子一生的去志,都是浩然。唯孟子能表而明之。后人虽有合则留、不合则去的话,是自私的,消极的。此所以孔孟为儒宗也。

原载1942年10月15日重庆《新民报》

第二个滑铁卢

现在许多人把希特勒比拿破仑,以为他在苏联劳师远征之后,也将会碰到一个滑铁卢。现在的滑铁卢在哪里,我们虽不知道,但以拿破仑为例,当然系在德国的西线,而不在德国的东线。而在这“西线无战事”的情况下,滑铁卢究是在哪里,那更是丈二和尚,叫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有一点可断言的,就是所谓希魔将碰到第二个滑铁卢,绝不是瞎子撞石壁的姿势,自己向大炮眼里钻进。依历史言之,拿破仑之败,乃是惠灵顿向他兜头一击,和普鲁士援军的从旁腰截。那么,照那个葫芦画样,效果要怎样才能发生,也就很可明白了。

因之,滑铁卢这一幕戏,不可误认是聪明人画一个巴掌在墙上而已。

原载1942年10月16日重庆《新民报》

十二花神

昆曲里面的《游园惊梦》,是一出名剧。然而戏中角色,只有柳梦梅、杜丽娘、春香、梦神四个人。戏馆子后台老板,为要使这出戏更有声有色起见。就在游园的时候,扮出十二个花神,手捧灯彩,演上一场堆花。这十二花神里,生旦净末丑无角不有,别说还在戏台上歌舞一场,就这样死板板摆着,也很热闹了。自然,看戏的人,都是来看柳梦梅、杜丽娘的,那个要看这些花神毫无情节的串演。可是他来凑凑趣,也不碍看戏人什么事,而戏中正角儿却为了这么多配角,和一堂灯彩,增加身份不少。尤其戏馆子主人,还可以借了这场堆花,大做其宣传的广告。你若问,去了这十二位花神,是否有碍剧情,那自然也不。反正演戏总是演戏,排场好看就得啦。

我很为那十二花神惋惜,自看昆曲以来,向不见有人对十二花神喝过彩。我对他们合喝合舞所出的那一身汗,叫着冤屈。

原载1942年10月18日重庆《新民报》

饭桶当古董使用

北平东城,有家古董铺,货架上放着一个朱漆描金的圆筒木器,珠光宝气之间,有此一物,颇为别致。有人问他何物,他说是故宫里的饭桶。由漆色工判断,证明是百年以上的东西。人家听了,都笑着说他是小看了顾主,饭桶也拿出来卖钱。后来,这木桶不见,据说居然为好奇的海客买去了,至于他是否认识是饭桶买的,却不可知。

为此事,朋友们说笑了约一年,真是无论什么东西,有人卖,也就有人买。饭桶由古董店里出来,就变成了古董。但不知这买去的人,当什么使用?若当饭桶使用,花钱太多了。若当古董使用,摆在硬架子上,是否像样呢?就说像样,将饭桶顶一个古董头衔,置于珠光宝气之间,是否叫那些周鼎商彝为之黯然无色呢!

原载1942年10月20日重庆《新民报》

有钱派钱有力派力

每遇到劝募公债,我们还不免张开乌鸦嘴叫上几句,主张直接向富户摊派。而直至现在,富户购买公债的事。还是九牛一毛的现象,若说劝一劝能生效力,何待今日,劝既不能生效,老是这样劝下去,不但受劝的人只当是那回事,一劝就完了,而去劝募的人,自己也会感到没劲。

我们还是提那老话,打仗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假如这五年以来,打仗的人力,都靠募集公债这样劝,而不是实行兵役法及征工,可会有这样的成绩?既然有力出力可以派,为什么有钱出钱不能派?难道有钱的人,比有力的人多长两只脚?我们说句凭良心的话,乃是政府对有钱的太深仁厚泽了。

自今日起,我们应当把那口号改过来,“有钱派钱,有力派力”。

原载1942年10月21日重庆《新民报》

“群小”

古来许多明君,都在群小用事下栽了跟头,明思宗是不必去说,自己一语道破,朕非亡国之君,群臣皆亡国之臣。我们眼面前烂熟的人物,吴王夫差、唐明皇、洪秀全,皆可有为之人,结果都是亡国,或几乎亡国。历史上的事,也许不确,再谈眼前,袁世凯死于筹安会诸人之手,段祺瑞败于安福系诸人之前,都是三十岁以上的人亲眼看见的。任何英雄,一旦为群小包围,就算完了,孔明太息痛恨于桓、灵,那还不是为明君说法呢!

像汉高祖遇萧、曹,唐太宗遇魏征,宋太祖遇赵普,也不见得就是明君良相,风云际会。其政治所以有办法,就是没有群小用事而已。

原载1942年10月22日重庆《新民报》

平价要从改善人心做起

我们说过,现在物价的波动,原因虽然甚多,最大的原因,是人心太坏。我们一直这样所感着,到现在不变。我们曾亲身目睹许多人,见人满口抗战建国,而“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这八个字,还不能形容他们于万一。他们在囤货投机,或私相授受的时候,时间是不分日夜,空间是不避膻,对己是唾面自干,对人是六亲不认,总之,只要能抢到钱,真个是祖宗不足法,国法不足畏,人言不足恤。其所以能如此,就因为有了钱,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解决,又何足法、何足畏、何足恤呢?

这绝不是书生过激之谈,事实摆在那里,所以要平物价,必须先改变人心。改善人心,好像是个抽象的办法,其实也不然。顽皮的孩子,怎样管好他?不就靠着严师父肯不姑息而加以痛责吗?

原载1942年10月24日重庆《新民报》

梁启超做财政总长

梁启超最后一次做官,是北京政府的财政总长。上台之后,不但没有什么建树,还比不上任何一位前任官僚能玩些借债的花样。人家于是打趣他,学者只好作作文章罢了,真干起来就不行。其实,那时候的财政,一言以蔽之,玩的是关余、盐余。任何人做财政总长,只要肯向税务司、盐务稽所的客人多作几个揖寅支卯粮,预支一点还债余款,未向银行做押账,谁都干得下去。梁启超之不行,也许有点书生风格,不肯太媚外吧?

北京政府,政令不出国门,向国内根本筹不到钱,向外借债,没有抵押,没有信用,没有国际上的地位,也没办法。就是请一位财神去当财政总长,除了掏腰包,也只有说声“仆病未能”。这样,我们可以原谅梁氏了。假如梁氏的财政总长,不是北京政府之下的,安知他不成为一个大政治家呢?

原载1942年10月25日重庆《新民报》

罗汉堂

五百罗汉,佛典上虽常常说到。可是,这五百尊罗汉的姓名与形象,却一向没有注解。国内的大庙,喜欢另建一座罗汉堂,容纳五百尊木雕泥塑的肖像,而且每一肖像之下,都有神位牌写着尊号,却不知他们有何根据。把这事去问很多精通佛学的人,也不能对答,有人说:“这是不必考证的事。和尚之建罗汉堂,完全为本庙壮观瞻,借着罗汉堂能多吸引几位香客,目的就算达到了,何必问这些罗汉有没有来头。更不必去问那虚无渺茫的话,是否有佛法。”

杭州人逛灵隐寺,妇孺们有一种数罗汉的玩意儿,进罗汉堂,随便指了一尊罗汉向前数,数到自己年龄相同了为止,遇善者善,遇愁者愁。罗汉堂之建立,其作用仅仅如此。这五百尊罗汉,永远缄默地、安静地受着香烟。不做一件事,也不说一句话,而迷信菩萨的也继续迷信下去。

原载1942年10月26日重庆《新民报》

“亡国者与役处”

从前郭隗对燕昭王说:“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者与役处。”各家注解战国策,都把这个役字,当仆役小人看。我觉得乾隆的看法,不如说是役字作奴才解释还好点。所谓奴才不一定是身为奴隶的人,满清的宗室,无贵无贱,向他的主子自称奴才,形之于奏章,称之于口头,就解释得最为明白。

据说,西太后叶赫那拉氏,最爱人家这样称呼。这影响直连累到戏台上的古人,因之,汉、唐的宫监,在戏台上出现,都得自称奴才。以那拉氏这样喜欢奴才,于是满眼都是奴才,却被奴才压住了。而郭隗说,亡国者与役处,得了一个彻底的证明。

原载1942年10月27日重庆《新民报》

闪击涨价

希特勒发明了闪击战,我们的聪明商人以及似商而未做商业的某种人,立刻学会了这个战术,以之攻击消费者。广告上也大肆宣传。“闪击减价”“闪击削卖”。其实戳穿内壁,是抢钱,也就是闪击抢钱。至于闪击减价、闪击涨价、闪击囤货等等,虽不曾见之于广告,事实是存在的,而且谁都也知道。

这个办法,慢慢传染到非商业机关里去,于是来了个闪击,一角六分的某种东西,一下闪击到一元一角六分。五角八分的东西,一下闪击到四元八角五分。自然这里还有一个“言之成理”的“一劳永逸”办法。可为忘了平价的事,正劳累着日理万机的伟大勤苦者,要躬亲来主持吗?杜甫说:“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若将至尊两个字换上一换,大可敬赠袭袭诸公。

原载1942年12月28日重庆《新民报》

凉风驱蝇

韩愈诗:

“朝蝇不须驱,暮蚊不可拍,蝇蚊满八区,可尽与相格?得时能几时?与汝恣啖咋,凉风九月到,扫不见踪迹。”

今年夏间荒旱,入秋苍蝇特多,打不胜打,杀不胜杀,苦恼已极。这几日凉风一起,苍蝇、蚊子全没有了,读韩诗,让人精神为之一爽。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这还是“靠天老爷做主”的一种作风,依然不足取,我们身居温带,有凉风可以期待,那生长热带的人,没有凉风可等,就让苍蝇蚊子纷扰作啖一辈子吗?

今年的秋风来了,凉风能够把苍蝇、蚊子扫绝了迹,却不可能扫绝种。我们除恭祝凉风替我们多惠仁慈,扫除这些害虫外,一方面我们也要自己努力,别让明年的苍蝇还是这样多。

原载1942年10月31日重庆《新民报》

“商奸”——合理的称呼

读重庆商界宣言,一再提到“商奸”,我们深佩其措辞之妙,而执理之公。

任何一界人,应该对他的职业有自尊心。可是,也不能因为这种自尊心,遮掩了同业中不幸的丑恶。商界中有许多奸宄,这是事实。但不能说凡商皆奸,我们口头上常说奸商,奸商。把一个奸字放在所有商人的头上,一笔抹杀,这是过分的咒骂。商界宣言,不得承认这两个字的联合,又不能否认这两字联合的可能。于是在文法上更换一下形容词和名词,掉个“个儿”,把奸商变成商奸,虽是一字之移,差以千里,但他们坦率地承认了商界有败类。换句话说,他们也否认了商人都是败类。这态度极为公正。

我们应当同情商人妙用文法的苦心,以后只称商奸而不言奸商。

原载1942年11月2日重庆《新民报》

中国之宝

我们有三件宝贝,到了热闹的场所,每每会拿出来讨论。这三宝是什么?乃是“国术”“中医”“经书”。这三样宝贝,诚然是国粹。但我们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似乎应当洗练一下,而宝乃更为可贵。一、国术只可当柔软体操一样看待(或当田径赛看也可),究不必认为在战场上有大用。二、中国的医学,我们承认有许多特效药可以治病,但以能看准了病症为限。至于凭三个指头按脉搏,以诊察人身复杂的构造,那是凭着中医理论和医生的经验的。三、经书上确有许多好话,未尝不可读。但经书上不能全是好话,至少现在看来如此,囫囵吞枣地读则不可,能懂的人读了则可,不能懂的人,费脑费舌,读之是白费劲。

近来又起了一个读经潮,我就联想到教我十岁的儿子试读孟子,逼得他一口流利的国语,几乎变成了口吃,被老母教训了我一顿。我舐犊情深,终于放弃了这苛刻的家教,许了缓刑十年。中国的经,究竟不是新著的,应当等青年胃口能消化这炸八块,才让他试试。若他始终消化不了,那也只好终身免役了。

原载1942年11月3日重庆《新民报》

表现

北京政府时代,官吏到衙门办公,有个术语,叫作“画到”。那就是说,无非到衙门去向签到簿上,填上一个名字而已。而且不说写,不说填,偏说画。又可见连那个名字的填写,都是潦草塞责的。自然,这种人,是不求上进的,哪个总、次长会到签名簿上去考查僚属的成绩?

我有一个同乡,在内务部当小办事员。不几年间,升到科长。他不自隐讳的,告诉人一个升官秘诀,他说无论如何,在当小办事员时,必设法在科长、司长面前现上一现。理由,先是让上司认识他这副面孔;其后,让上司知道他天天来;最后,因熟识而可以接近上司了,既接近了,还怕没有办法升官吗?

至于设法在上司面前现上一现的这个办法,究竟是怎样一个办法?这位同乡没告诉我。我想:目的只在露一露面,这个机会自多,但手法有高下之别。譬如或者多在会场中站起来发言,或者多由上司办公室门口经过,其程度就相差甚远了。

原载1942年11月4日重庆《新民报》

孔夫子不走路

“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孔夫子的身份主张,这里说得极为明显。我们也曾想到,就是从大夫之后,走两步又何妨?孔夫子是个有骨气的人,难道跟了官在一处,就非坐车子不可?这个想法,我一直保存到前两年。这里说前两年,自然现在不做此想了。为什么现在不做此想呢?就是我看到许多从大夫之后的人,无论如何非坐汽车不可。纵然不得汽车而坐之,也要弄一套轿班。无论路之远近,很少看到他们劳动他们的两条尊腿。其原因就为了走路而遇到熟人,就会被人讪笑着:某君也和我们一样,在路上走路了。这种讪笑,不仅被人认为穷了,而且被人认为没有了办法。说穷,廉洁之谓也,断章取义尚可受之。若说没有办法,则大泄其气矣。

今古道理相同,由此可以想到孔子说的不错。而孔子之所以被人拥护,也就大有道理了。

原载1942年11月5日重庆《新民报》

“世家”

司马迁作《史记》,孔子列世家,外戚也列世家。这正和项羽列本纪一样,有深意存焉。善读书的人,应该连题目也不放过。

他开首就说:“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但他的举例,却承上文之后,略有变化。他说:“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兴也以有娀,纣之杀也以嬖妲己……”史迁文章,五花八门,不可捉摸,好处就在这一点,以下他叙述汉家外戚许多故事,直叙述到卫青击胡有功,封长平侯,号大将军等节,就与开篇那句相应得法。“盖亦有外戚之助焉。”

后代许多作家,都以善学史记成功,实在是大有原因的。

原载1942年11月9日重庆《新民报》

欢迎达官贵人子弟当兵

从明年一月起,学生要服兵役,连达官贵人的子弟,一样要和农家子执干戈卫社稷了。其实,国家还是很宝贵这些读书种子的,给他们预备了三条大路:一入模范营,二入机械化或炮兵部队,三入军官学校深造。显然还是比普通士兵受着优待。

政人的近卫,就曾亲自送他的儿子入伍。我们类似近卫身份的达官贵人,应该当仁不让以为天下倡吧?这时间已快来到,不过只差一个多月,我们新闻记者执笔以俟,要看是哪位院长、部长、主席、厅长、董事长、总经理等等,得这个第一名了。

缄默是最大的讽刺,我们不肯因此事,对达官贵人保守缄默!

原载1942年11月10日重庆《新民报》

意两亲王阵亡

在交战国中,意大利的表现,最是泄气。可是在这次北非败绩之中,他短中有长。他们有两个亲王阵亡,是意王的同胞兄弟,而且充任的是最险的伞兵。

这一件事情,值得中国人参考。最艰险的战时工作,应该由富且贵的子弟前去担任。国家给予他们的一切享受,胜过平民。他们报答国家,也当胜过平民。也必须如此,才能鼓励士气。

过去达官贵人的子弟,为国家牺牲的,不是没有。但不曾参与兵役的比例,却是相差得遥远无际。在军事上,我们任何表现,胜过意大利。这一点,也不能让意大利胜过我。

原载1942年11月11日重庆《新民报》

难乎其为阿二

江苏白痴,在后院埋下一注银子,上插一木标,大书“此地无银三百两”。第二日,木标换了一行字,乃是“对门阿二勿曾偷”。这一来,糟了,满城风雨,大家拿了阿二当话题。

其实,话不能这样囫囵吞枣,也许阿二实在洁身自好。至于这一声明,可能这样解释:他住在对门,眼见标语,料着其下有银子,又料着有人捡便宜,更料着看到标语的都有嫌疑。自己站稳脚跟,还是先声明一下吧。至于因声明而惹起满城风雨,那是孟子所说:“有求全之毁。”有人说了,那么瓜田纳履,李下正冠究是蛇足,可否不声明呢?我说:“若不声明,万一来个‘曾参杀人’的故事,将不能取信于老太太,也是糟糕。”

如此说来,声明不好,不声明也不好,难乎其为阿二了。

原载1942年11月12日重庆《新民报》

“君子之德风”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这是两项老话头。但虽是两项老话头,若把这个写成标语,贴在管理或运输物资的机关墙壁上,就觉其崭新夺目了。

“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自然是太夸大了孔学。然而像上面的孔家店语,在今日平定物价的当口,就是管理商业者的处世良箴。只要把这两项老话,彻底地明白,把这点良知光辉起来,精神就可以服人。至于技术方面,大刀阔斧地干也好,按部就班地干也好,都可以迎刃而解。

原载1942年11月14日重庆《新民报》

请君入瓮

唐代武则天的时候,奸相酷吏,严刑办案,来俊臣、周兴等,都是这路角色。周兴和丘神 有不法的行为,武则天叫来俊臣办这个案子。来请周兴吃饭,因问他:“囚多不承,当为何法?”周兴说:“此易耳,取大瓮,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当时来俊臣就搬来一个大缸,四围烧上炭火,站起来对周兴说:“有内状推兄,请兄入瓮。”周兴没得话说,磕头服罪。

来俊臣这个玩笑,开得确是不小。可是对知法犯法的人,也就只有这法子最有效。因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以及“官官相护”的话头,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所不免。来与周兴同为一殿之臣,怎好立刻板下面孔去审问他?

《一捧雪》戏里的汤勤说:“遇到这种人,轻轻打他几个手心,也就是了。”他自然是比周兴聪明。然而也就成了对门阿二勿曾偷的自供了,一样地该请他入瓮。

原载1942年11月16日重庆《新民报》

兵不厌诈

北非盟军大捷后,丘吉尔的下院演说,可谓踌躇满志。他说明今秋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乃是欺骗敌人。的确,希特勒上了一个当,把不能增加东线的军队,都放在法、比、荷、挪,以致在地中海欧洲对岸,漏着大洞。那么,老丘现在说破了他是声东击西,希特勒在亡羊补牢的情形下,会不会把法、比、荷、挪的大军,调往地中海沿岸呢?照常情判断,应该是不会。因为所说欺骗敌人的话,显然是事实,正如他这演说里面,又不含有妙计存在?希特勒不能再上第二回当了。

有道是“兵不厌诈”,又道是“虚虚实实,军家常事”。以下棋打譬,绝没有先告诉对方,我将在哪里下手之理。纵然有,在象棋是滑将,在围棋是打劫,不干大局。关于开辟第二战场这件事,过去几个月,美国的热望,苏联的呼吁,美国本国人的催促,同盟国一致地恳切讨论,丘吉尔却“小人自有道理”,一味忍耐,都做得很够戏味。悟乎此,对于时局,我们只好向下猜吧?

原载1942年11月17日重庆《新民报》

“战斗法国人”

自贝当投降以来,国人对法兰西人换了一副眼光。尤其是一知半解的中小学生,他们若看到一位白种人,而证明他是法国人的话,必定在背后,甚至在当面,给予一种无情的讥笑。因此,有人告诉我一个故事,一位侨居内地的法国神父,他经年不敢出门,只在家里向国旗流泪。直到战斗法国的代表,到了重庆,他才敢出来见人,而介绍自己时,第一句必是我是战斗法国人。这故事可以构成一篇动人的小说。

法兰西自有他光荣的历史,我们也不忘了法国以往给予我们的友谊。当巴黎的炸弹,陆续响着的时候,我们更不能看轻了法国人。但这些还不足以证明法国人将来是会变成葡萄牙、西班牙(甚至不如),最好是全世注目的达咯尔,法国人能在那里表演一番。

法兰西已不幸成了失败主义者的镜子,这镜子让大家看看也好。

原载1942年11月18日重庆《新民报》

时间第一

“会而议,议而决,决而行”,这是一般人的愿望。其实这愿望还有点蹈着空虚。

这话怎么说?由会到议,由议到决,由决到行,都需占着一段时间。在我们愿望中,并没有更明确的要求,这时间是多久?简短地说吧,由会到议到决,一天,甚至一小时就完了,而这个行,却是另外一段路程,也许是周年半载,也许是十年八载,也许是半辈子,那就可考虑了。正是:知河清之有日,奈人寿其无多,将沧海而能填,恐愚公之不再。一言蔽之,时间第一!世有贤者,其颔之乎?

原载1942年11月20日重庆《新民报》

萧衍心虛

古代的政治家,好把天象有变吓人,尽管荒谬,而往往收到一种效用。因为一班君相神经过敏,总觉得自己有上干天变之虞。还有一个笑话,相传南北朝时,某宿犯紫微,梁武帝萧衍赤脚下殿而走,以应天象,后来北魏主死了,他觉得那天象不是指他。他不相信地写了一句:“虞亦应天象耶?”

有道是:“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自不惊。”萧衍这个皇帝,根本来路不正,照迷信说,他日日都有赤足下庶的可能,何必等到天象有变?不过天象有了变,他心里是更着慌罢了。所以大学之道,治国平天下,硬是从正心修身做起。

这是说着有权利的头等角儿,至于士大夫阶级以至吾侪小民受着一切法律与公论的制裁,心中有事,自然比上干天象更容易时遭无味的感触了。警戒不难,常常自修自省可也。

原载1942年11月22日重庆《新民报》

新文艺家写旧诗

近来许多新文艺家,都喜欢作旧诗,而且是作七律。有人以为这是文艺家进步,又有人以为是向旧诗投降。我以为前者不全是,后者却全非。

任何一项文艺,都有各种不同的形态存在着。即以诗论,语体式的也好,论平仄韵文式的也好,都是用来表现我们的感情或意志。是一个诗人,也就应该知道诗的各种写法。向来作新诗的朋友,偶然作几首旧诗,这不过是他更多地读了些旧诗,受到一种影响,再以与新诗不同的表现,来写几首旧诗试试。写得好,自然是进步,写得不好,恐怕他的新诗也未必好,进步两个字就谈不上。我们知道,唐人的旧诗,比齐梁体高明,然而唐人也就常拟齐梁体,我们能说唐人向齐梁体投降吗?

诗有传之千百年的,也有五分钟内就让人遗忘的,这并不关乎诗的体裁如何,而是在于诗的力量能否感动人。因此,我们对新文艺家写旧诗,除了许可他有多一种手法而外,不必有其他感想。

原载1942年11月23日重庆《新民报》

守时更要节时

广东在发起守时运动,开会不许迟到十分钟。这运动我们自然极端赞成。但一提到开会,就让我们联想到会场上的时间浪费,实在应当改善。这种时间浪费的情形,年来言之者多矣,不必细说。只举一个例,大概论时间谋生活的人,及无忍耐性的人,都以开会为头痛的事。

守时的原因,自然为了节约时间,但光知道守时是不够的。就以开会为例,约定九点钟开会,九点钟就人到齐而开会了。于是,主席演说若干时,请某某阔人训话若干时,出席人答词若干时,空闹了几个钟点,还没有谈到正事。正是像写卖驴文契那个笑话一样,写三千言还不见驴子。这种守时不但无益,反是损害了出席人做其他工作的工夫。所以我们认为要守时更要节时。“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对自己浪费光阴,而又浪费他人光阴者(如在会场上好发言的阔人等等),愿以此言进之。

原载1942年11月24日重庆《新民报》

LAVAL

一个人的姓名,不一定就代表那人的个性。但是有过于奇特的,却依然值得我们玩味。出卖法国的赖伐尔,他的名字是LAVAL五个字母所拼成的。你拿来从左向右拼着念,是赖伐尔,反过来从右向左拼着念,那字音还是赖伐尔。这可以想到这人可左,也可右,只要适合与他本人的位置而已。

最近赖伐尔的广播,他开口就承认法国是悲剧,最后他又说不相信德国必定胜利。你看这话又岂不与他那名字相同?那就是说法兰西反正完了,德国败了,那不必提,德国胜了,法国不能十分好,也不必怨人,悲剧已是命里所注定。世界上当奴才的人,有这样一个共同感想,他不肯埋怨自己不争气,而把命运两个字来安慰自己,这样,也就可以掩饰他一些奴性了。

原载1942年11月26日重庆《新民报》

北平东兴楼

据老婆和戏迷们说:“看戏别上后台,吃馆子别上厨房。”那意思是说后台的凌乱,与厨房里的龌龊,足以引起我们的厌恶,这实在是经验之谈。即以我们自己家里的厨房而论,就不是我们理想的那样干净。在电影里,我们看到美国人的厨房,白粉糊墙,瓷砖面地,再配上玻璃与白铁一类的器具,实在令人欣慕。

这一点,馆子老板,也许已感触到,听说上海曾有某家菜馆,欢迎食客参观厨房。但其结果却不怎样好,如果好的话,那就该出名了。倒是北平的东兴楼,他自然地表现所长,有了大收获。他是纯旧式的北京餐馆建筑,厨房在店门口的右侧,食客一到,就可以看到他的厨房。他的厨房干净,有一个极大的证据,就是在夏天,也很难在那里找到一只苍蝇,因之,教育界大捧场,东交民巷外国人,不断来吃中国饭。生意之佳,为旧京菜馆之冠。

由此看来,上海那家欢迎食客参观厨房的菜馆,总还没有很自然地抓住食客心理吧!

原载1942年11月29日重庆《新民报》

德国犹太人

希特勒对付犹太人的手段,实在是太残酷。德国人为什么永远跟着他后面起哄呢?自从我们感受到物价痛苦以后,我们了解着这里面若干原因了。

第一次欧战的时候,德国通货膨胀,犹太人却趁机将马克尽量购囤实物,以致马克越跌,货价越涨。战后德国人民疲乏了。犹太人却个个发财,这一个对照,除非德国人全是傻瓜,否则他们不会不明白。

德国是有塌台的可能,然而远在德国丝毫未有败征以前,德国的犹太人,便已成了希特勒的奴隶牛马。希魔万一胜到底,犹太人的命运,自不必说。可是,将来希特勒败亡了,犹太人不但不会再有发国难财的机会,而创巨痛深之余,翻身也还会容易。犹太人算盘虽精,看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却没有料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接着就来。人事是难说的。“一家饱暖千家怨”,要那么多造孽钱做什么?朋友!

原载1942年11月30日重庆《新民报》

“责难”

记得参政会开会的时候,参政员代表致辞,曾用过孟子的话:“责难于君谓之恭。”这个君字作现代解释,好像是遥指着政府。一时颇易引起人家的注意。现在虽然“事过境迁”,这句话还是值得我们玩味的。

荀子对于“责难”这个举动,另有说法,他以为当因人而施。他说:“事圣君者,有听从,无谏争。事中君者,有谏争,无谄谀。事暴君者,有补削,无挢拂。”他那意思说,圣君用不着去说话。中君好听人说,要说,可不能恭维。暴君不好听人说,只能暗里补救,不能违拗他。据我看来,圣君不会有那种事,暴君呢,又反正是那么回事,只有中君这个境遇,最难应付。这必须中君对责难于君谓之恭,有了彻底的了解,谏争才不会尽变为谄谀。

原载1942年12月1日重庆《新民报》

保甲制度在《水浒传》里

王安石变法,大为宋儒所诟病,我们总笑程、苏之流,过于迂腐。可是“拗相公”的法,与人事不能配合,在《水浒传》里暴露了一点,可资参考。

梁山的第一个首领,是晁盖。晁盖是个保正,相当于现代的联保主任,或保长。我们在小说上,看看他家是什么排场。做强盗的人,藏在他家里开会。雷横、朱仝两个都头(相当于现代的侦缉队连长或队长)捉到了嫌疑犯,各扰他一顿酒,拿他五两银子,就把人放了。他们智劫了生辰纲,犯了案,郓城县官要捉他。押司宋江(相当于现代县政府的科长)却抢先去报信,让他们逃走。总而言之,这位保长窝藏宵小,勾结衙门,决不干好事。这种现象,是创办保甲的拗相公所未曾梦想到的事吧?

“徒法不能以自行。”立法而不配合人事,弊过于利,是可断言的。

原载1942年12月2日重庆《新民报》

王通学说的一点滴

近年来,颇有人捧王通,王通的学说,到底如何?非两三言可尽。可是,现在果然有文中子的高足,像魏征、房玄龄、李靖之流,那还不是我们所欢迎的吗?

我私人的看法,文中子一书,不但文体像《论语》,学说也不外乎此,倒并不足奇。只是他的学生,完全是隋、唐之交的一代英杰,上推孟、荀,都难比拟。在这一点上去推究这人确是不凡。

那么,我们现在若用王通的学说,应当从哪里下手呢?我说,依我寸见,在文中子周公篇里,有一点启示,最合于我们怎样施行经济政策。书上说:“陈守谓薛生曰:吾行合于郡县而盗不止,夫子(指王通)居于乡里而争者稀,何也?”薛生曰:“此以言化,彼以心化。”这个所谓心化,实值得我们玩味的。执行酒禁的人,自己就是刘伶,那还有什么话说?

原载1942年12月3日重庆《新民报》

眼药瓶子移近日本

日本人早就说过:“美国海军,由夏威夷向日本进攻,犹之在三层楼头,向地面上人脸上滴眼药。”他们说这话,除了有着十分安全感之外,还不免对美国做一种嘲笑。可是,美军占领所罗门群岛后,日本一次二次,把食物送入鲸鱼之口,似乎不把眼药瓶子看在三层楼头了。要不,冒了极大的危险,去翻倒这眼药瓶子,就嫌多事。

美国始终说日本在西南太平洋的海军占着优势。这虽由于“谅察从宽”,也可以说他们很小心地紧握眼药注射器,不会胡乱放松。因此,我们相信日舰队的“挽回面子”之攻势,将病眼去凑近眼药注射器,那是眼科医生很愿意的事。自然,医生治眼,不会做远距离注射。假如日舰队不再驶向所罗门,那医生也会踏着日本代管各岛,慢慢向病人走去。眼药不会永远放在三层楼或二层楼上的。

原载1942年12月4日重庆《新民报》

汉文帝柔服赵佗

史家称汉高帝宏达大度,其实,这也是比较言之,他果然彻底宏达大度,开国功臣,也不会消减殆尽了。若说真能宽大为怀的,倒是汉文帝。你看那个南越王赵佗,左窃黄屋,在海边窃号称帝,趁着长安正有事西北,他挟闽粤以自重,汉家要两面内外作战,实在吃力。于是文帝保护赵佗真定的祖坟,优待佗在汉境的兄弟,然后写了封情辞恳切、语气谦和的信,教陆贾去劝他。赵佗虽十分骄妄,为汉文帝至诚所感动。他的回信也就只好这样说:“蛮夷大长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了。

我们相信,这件事要在刘邦手上办,或者吕后手上办,都不免用对付韩王信、赵王敖,或对付淮阴侯的手腕来办的。那有汉文帝这样办得容易,一封信就解决了呢?赵佗通令他的境内说:“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汉皇帝,贤天子,自今以后去帝制黄屋、左纛。”真是心服口服,实在反映着汉文帝的政治已臻清明之境。

原载1942年12月5日重庆《新民报》

幸而墨索里尼无须

意大利侵略阿比西尼亚的时候,他们曾作就了一首有失罗马步伐之庄严的军歌。歌说:“割下阿皇的胡子,当我们刷靴子的刷子。”在当时,也许给阿人以难堪,可是到了今日之下,阿比西尼亚依然无恙,阿皇塞拉西,也依然无恙。而在非洲的意大利的英雄们,做俘虏的,即达到三十万。试请他们再把那军歌唱上一遍。我想,假使他们羞恶之心未曾死尽,他们宁可笑上一场来替代着吧?

前三年,黑衣宰相,也是个常着大狮子吼的人,于今是久矣乎哑口无言了。反映着,这已相当可哀。而最近丘吉尔之演说,索性直接叫意人猛省,向着曾咆哮过一时的病虎,加以叱喝,这更可使墨索里尼面如死灰了。想到当年对阿皇不必要的侮辱,岂不后悔?幸而墨翁尚未留胡子耳,不然,则为刷子的危险,固不在彼而在此矣。

“最后的笑才是笑得最痛快的笑。”意大利之抢先轻薄发笑,可以哀哉!

原载1942年12月9日重庆《新民报》

通俗文的一道铁关

现在又有许多人在讨论通俗文字运动。我以为文人不能欧化这个成见牺牲,无论如何运动,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所谓成见,并非过甚其词,许多文人,有这么一点意思,觉得写出来的文字,如不带点欧化,会被人家笑他落伍。假如欧化文字,民众能接受的话,就欧化好了,文艺有什么一定的形式,为什么硬要汉化?可是,无如这欧化文字,却是通民众接受智识的一道铁关。他们宁可设法花钱买文语相杂的《三国演义》看,而不看白送的欧化名著。你有仙丹治病他不吃,仙丹也是枉然。试举两句《三国演义》为例,阶下有一人应声曰:某愿往,视之,乃关云长也。这种其实不通俗的文,看的人,他能了然。若是改为欧化体:

我愿去。关云长站在台阶下面,这样地应声说。

文字尽管浅近,那一班通俗文运动的对象,他就觉着别扭,看不起劲。那么,我说要牺牲欧化成见,并非是偏见吧?

原载1942年12月9日重庆《新民报》

“朱云槛”

汉成帝手里,造成王莽之祸,他的功罪不足论,然而他有一样好处,未可埋没,试把《汉书·朱云传》简抄一段:

云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上大怒,曰:“……罪死不赦。”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槛折,云呼曰:“臣得下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未知圣朝如何耳。”辛庆忌叩头曰:“此臣素着狂直于世。使其言是,不可诛。其言非,固当容之。臣敢以死争。”上意解,赦之,及后当治槛,上曰:“勿易。因而辑之,以旌直臣。”

张禹是成帝的师傅,他居然能纪念这一骂,颇是难得。他果然凡事如此,王莽岂能成事呢?

原载1942年12月10日重庆《新民报》

利之所在

若是有人要作唯利史观,我想这第一页书,应该从最近二年写起。你看,任何一个角落里,一个渺小人物,谁不在设法抢钱?

钱是交换物品的信用物,要生活,就要用物品,要用物品,就要找钱花,这原是人生必有的现象,无可非议。但现在所谓找钱花,不是寻找,而是抢夺或诈取。抢夺、诈取到手之后,又嫌这钱储蓄在手上,会因物价之增涨而无形贬值,更把这钱去办做一种抢夺或诈取的媒介。于是无钱的人,想找钱;有钱的,还要找更多的钱。一切囤积投机的伎俩,不但“护厚者亦复为之”,甚至黑市、外汇、美金、英镑等等名词,深山大谷的妇孺,也说个滚瓜烂熟。这一种功谋主义的教育完成,真是我们十年前所未能想象。(下略一段)

原载1942年12月14日重庆《新民报》

亡国学者

“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用百里奚而霸。”照这件事看起来,“亡国大夫不可与图霸”的话,是应当加以考虑的。再说到学者,箕子、微子、伯夷、叔齐都是亡国之民,我们的先师世界上的一等学者孔丘,他都最敬重这四个人。譬如说,孔子在杏坛讲学,这四位先生由云端冉冉而来,孔子有个不竭诚欢迎的吗?若以殷之亡,而孔门学生就鄙视这位贤者,那么,像李斯、韩非之流相秦,以秦作背景,就可以与孔子比肩而坐了。做学者的人,岂能有这一副势利头?

诗圣泰戈尔是印度人,相对论发明家物理学权威爱因斯坦是犹太人,国家民族之不幸,何碍于学者之为学者?倘以国亡贱视亡国之学者,也不妨因波兰之沦陷,关了纪念镭夫人的居里学院,但依理智说起来,这是幼稚而又势利的行为了。

对社会上一般人说,就学论学本不应当涉及政事。至于学者的集会场所,根据惺惺相惜之说也好,根据贤者的不因世态炎凉也好,都不能有亡国之民不配研究学说的观念。

原载1942年12月13日重庆《新民报》

垓下与凡尔登

七十二战,战无不利,忽闻楚歌,一败涂地。项羽叱咤风云的结果,就葬送在十面埋伏里了。读史的人,对于项氏这一败,各有看法,而有一层未曾为人所注意的,就是刘邦对楚军的消耗手段成功。

项羽所练的兵,虽是精而且勇,但是他很少得到当时诸侯的帮助。而刘邦在荥阳战溃之后,不久又得到诸侯的兵数十万,且以将兵多多益善的韩信,来攻项羽之背。垓下就是近代的凡尔登,项、刘双方在这里消耗兵力,谁受不了消耗,谁就失败,终于把江东的八千子弟兵也消耗完了。项氏有扛鼎之力,也无法抵挡势如潮涌的汉军。项氏曾说:“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事实是适得其反。

现在的世界各战线,一切战略都有变成凡尔登之势。而轴心的人力物力,其不足以与敌国对等消耗,又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所以直等希特勒消耗到他的子弟兵将尽的时候,我们想他也只有一个乌江故事借镜吧?

原载1942年12月17日重庆《新民报》

试将隆美尔一比

隆美尔在今夏兵临埃及的时候,威风十足,希特勒特电致贺,升他为上将。到了十一月间这一败,退过了班加西,几乎全军覆没。现在,艾尔阿及拉的天险,又不能守,说是缺乏大炮,只好去守的黎波里的外围。而一等军略家的荣誉,也就不能维持一年了。

据外电形容,艾尔阿及拉,一边是大海,一边是不可渡过的咸水湖沼,加以飞机坦克与一等军略家的扼守,这应当是不易攻克的一个难关。然而仅仅以缺少大炮配合的原因,就不守了。于此,可以想象我们对抗敌人,是一种什么成绩。我们岂但大炮不够,而且一切现代化的兵器都缺乏。至于所守的也不能一一都是天险。更有进者,倭军武器与我之比,似乎不会比英第八军对隆美尔之势差些。然而我们却是长期地守住了。这一点很明显的比较,不仅是贼邦,全世界都应该予以认识。倘使我们有隆美尔或第八军那些武器,表现如何,可想而知了吧?

原载1942年12月18日重庆《新民报》

“移吾床远客”

文章不值钱,文人也跟着不值钱,我们没法叫读书铺子全去做箪瓢屡空的颜回。可是,文人越将就,文章越不值钱,文章到了不值一顾的时候,国家的文化,是会受到什么影响,那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所以颜回虽然难做,也不能不有个傻瓜去做。非重文人,恐国家之斯文扫地以尽也。

萧齐时代,中书舍人纪僧真是齐主的幸臣,他想做士大夫,齐主叫他去拜访文士江淹,纪到了江家,刚坐在榻上(那个时候还没有椅子),江对他家里的用人说:“移吾床(就是那时的坐榻)远客。”纪丧气而去,他对齐主说:“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谈到这个故事,真觉和文人吐气不少。我们现在办不到“移吾床远客”,似乎也不当人穷志短,走到人家马厩里去敬候召命吧?

原载1942年12月19日重庆《新民报》

政略第二

六国合纵对秦,而卒为秦所灭,我们与其说是秦兵强悍,毋宁说是秦国策士的政略优越。他在两军对垒以前,已把六国的阵线,打了个粉碎。

苻坚以投鞭断流之兵,进攻东晋,眼看是个不可想象的压倒之势,淝水之败变成了草木皆兵,但晋军并没有进兵中原。苻坚之为苻坚,仍自若也。但苻坚因此一蹶不振,兵败身死,也就在于毫无政略,家里既养着两只老虎:慕容垂和姚苌,而对于西北各枭雄,又没有早安反侧,遂致内里面完全崩溃出来。

我们引着上面两段历史,便看出来,在军略之外,无论对外与对内的政略,都很为重要。现在世界第一流政治家,都看到此点。而威尔基的表现,最有声有色一人了。

假使军略第一的话,应该是政略第二。

原载1942年12月20日重庆《新民报》

德意败军与疾风媲美

合众社电讯,形容北非德军装甲师与意大利军两师败逃之速,“是可与沙漠中之疾风媲美”。意军不去谈他,早为世人所轻视。而德军的装甲师,向来是精悍猛进的,也败得这样快。我们于此发生两点感想,就是战略上失败了,战术再好,也无可补救。而另又想到德军的坚忍性,不但不及苏军,连英军也远赶不上。再说到美军的坚忍性,我们以前缺乏认识,自从菲岛、瓜岛的两战之后,也表现得他们十分沉着稳练。加上中国人之刻苦耐劳,为举世所公认,所以一般地说来,盟国的军队,坚忍是绝对胜于轴心的。

由我们常识判断,最近数个月的战事,分明是一种消耗战。这个战法,除了人力物力要充足之外,而士气也必须如百炼之钢,才能熬受一个长期的搏斗。以前我们看到某网球老将,与一青年名手对战,初来取守势,小输;二次略还击,平手;最后一次,把青年火气消耗完了,出手猛攻,大胜。这就是一种战略的操胜算。

传有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轴心军已达到再而衰的阶段。预言家说,明秋盟军大胜,但此情形,捷音提前,也未可知呢。

原载1942年12月22日重庆《新民报》

投机商人何处去

物价实行限制以后,投机商人发横财的机会是不容易的了。他们在三年以来,已是胃口越吃越大,会不会从此洗手归正,做个好人呢?根据我们所感人心太坏的现象,“讨饭三年懒做官”,岂有投机已惯,而背罢休之理?何况他们手上的游资很多,既未能叫他们尽量储蓄,以利国家,他们也不能不对那滚滚游资,去另谋“钱滚钱”之法吧?

我们虽不是经济专家,在一般的商人口里,或行为上看来,也可以想到他们有几项事会做的。(一)收买机器,从事生产工艺。(二)收买交通便利地点的地皮、田园、森林。(三)投资矿产。(四)收买一切实物。(五)垦荒。以上各点,虽大半是走上建设之途。但如收买地皮实物等,又是一种投机伎俩。为防患未然起见,最好是大家马上就予以注意。

原载1942年12月23日重庆《新民报》

由英人学华语想到国语

看到英国人学习华语的消息,让我们发生一点感想,就是我们自己的国语运动,还嫌不够。譬如说,一个能说中国国语的欧洲人,来到了中国,他如是向闽、粤、苏、浙、湘、赣这一带地区走,依然会感到语言不通。以我们自己的内政而论,往往也因人民语言不统一的关系,或生许多障碍。

中国地大民众,一下子想语言统一,诚然是难事。可是把那语言与国语程度相差最远的所在,分区先行训练,学讲国语,但行政员工和管理交通等若干类人,却必须相当能操国语。而训练国语的机构,也不必专设,若能办到中小学国语教师,必须以国音教授,一年就要增加几百万能说国语的小孩。加以战后交通改变,人民来往频繁,语音如故,生活将会受到影响,人民也会强迫着利用国语。在这种情形,顺势利导,这段工作,绝不如前十余年推行国语那样困难。

原载1942年12月25日重庆《新民报》

袁世凯所看的一张报

袁世凯进行帝制的时候,北京报纸没有一人敢说话,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却天天反对。老袁看到,很是不痛快。筹安会诸人就特地买通另一家日本人办的印刷所,照样印一张《顺天时报》,把反对老袁的言论,都改成了赞成,专送给老袁看。其所以依然找日本印刷所者,因为《顺天时报》的铅字与纸张,与普通报章,略有不同。不如此,冒充不了(有人说,简直是顺天时报自印的。因为,那个时候,北京只他一家报有卷筒机。卷筒机印的报,边沿有锯齿,平板机则无),老袁看了,自是高兴。不知他所控的筹安会总部,为了这张报,却花了不少的人力与物力。

于此,我们得着两个经验,第一,蒙蔽老板的人,就是表示最忠心于老板的人。第二,日本人对中国的好感,也是毒药,他可以一面明中叫救火,一面暗里加油。让你中国始终发生政治纠纷。世界上有人相信日本会仗义执言,首先上当的就是他了。

原载1942年12月28日重庆《新民报》

老希泄气

德国俘虏在苏联说:“九月间,德国尚到处充满关于斯大林格勒必然迅速陷落之完全的信念,时至今日,已无人谈及该城之占领矣。”这个消息,在盟国看来,虽然是对希特勒的一种嘲笑,但他的严重性,老希自己会知道,那绝不是被嘲笑而已。

由于这一点,我们对英、美、苏之军事宣传,特别慎重,觉得不仅在保持军机,政治的意味,也极为重要。神经战已经下了市场,于今是钢铁血肉对比的时期,夸大的宣传,吓不倒人,就会迷惑了自己。

安徽人有句话:“掀早了锅盖会走了气。”轴心国统犯着这一个毛病,在德国未崩溃以前,我们承认老希知己知彼。自和苏联交手以后,却陷于不知彼。唯其是不知彼,也慢慢地不知己。我们的看家的老兵经:“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依然是铁律。唯其是要知己知彼,军事家要不能不学外交辞令了。

原载1942年12月29日重庆《新民报》

刮骨疗毒

“毒蛇在手,壮士断腕。”这自然也是解救危局的一个办法,但这个腕,究竟是壮士的腕,断了是不能接上去的。在我们抱中庸之道看来,假如毒蛇在手,我可以设法捏死它,而不让它咬到手的话,这断腕的壮举,还是可以考量一下。所以,在毒液还不曾由蛇牙侵入血管的一秒钟以前,断腕的剑,总当不忙砍上去。

养虎遗患是一件可注意的事,而爱惜羽毛也是一件可注意的事。《三国演义》描写关羽刮骨疗毒一段,就包含有上面这两层意思,他并不曾武断地因中箭砍去一臂。我以为壮举最好是不必在上面再加一个悲字来形容。避毒断腕,壮而悲者也,到底是人生不得已的事。毒虽不散,腕却是可惜得很的。我们还是提倡刮骨疗毒吧。

原载1942年12月30日重庆《新民报》

岁除怀戚继光

今年的年底,就我个人说,是五年来最不安帖的一日。因为,在报上看到的消息,敌人又在故园皖西一带窜扰,而县城也一度有二十余小时的沦陷,但同时我又一个转念,足以自慰的,便是五年以来,敌纵于我故园,一向只有七八十华里的距离,其不免遭胡骑的践踏,自在意中。而敌人直到于今,才能于安庆根据地,以小股寇做三次的骚扰,且不久便退去,其力量也就可知了。举此一隅,可以推想到任何一个角落的战线,其情形也莫非如此。

敌人占着交通的便利,得以随意调动贼股,向我任何一处进犯。然也就为着进入我防区,道路极端破坏,无地上交通可言,寇无从构成线的占据,不退便可以让我们包围活捉,只好恢复明末他们海盗祖先的作风,烧杀掳掠一阵便走。说到这里,便想起剿倭能手戚继光,他每每就在倭寇骚扰的时候,给他一个致命打击,使他不能再骚扰。其熟知倭性,于何时何处迎敌,何时何处追剿,似乎都有一个成竹在胸。他有时静以制动,有时也动以制动。寇就迫于流窜,有时也就技穷了。翻过明日,便是抗战的五个年头,我想,连我故乡在内,有无数的戚元帅要出现了。

原载1942年12月31日重庆《新民报》

苍蝇正名

接连阴雨十天,苍蝇绝迹,第一件事,便是入厨房催饭的时候,感觉痛快。可是天气偶然暖和,苍蝇就全部复活,而且厨房里更多,为的是这里比任何一块地方暖和,它容易活跃,每每一碗顶好的汤,就为了落下一只苍蝇而不敢下箸,我们痛恨之至。所以暖和而有油腥的所在,防起苍蝇来,要比其他地方,特别加严才好,苍蝇纵偶然不见,也放松不得。

苍蝇这东西,川人叫它饭蚊子。其实它果然真是饭蚊子,与米虫一般,米里生,米里活,我们也不至于视为毒物,无如它屎里来,尿里去,然后再落到你吃的饭上,教人不敢仔细想象,正不可因为它所吃不多,可加以原谅。万一它传染了病菌,以怨报德来葬送了饭主人的性命。所以为免除人民的误会而忽略起见,我认为饭蚁子这名字应该取消。敬向川人建议:“必也正名乎?”硬是叫它苍蝇。

原载1942年12月重庆《新民报》

过分恭维

五胡十六国中之南燕,仅有现代豫中鲁西一部分土地,他的国主之位,已够不上目前一个集团军司令。可是慕容德问他臣下,他可比古代哪朝人主的时候,他臣子鞠仲,高比他为夏少康、汉光武。慕容德笑着,赐他帛千匹。这个封赏,至少相当于今日法币五十万元以上。一句话值这么多钱,鞠仲不能不辞谢太多。于是史书上这样说着慕容德的言语:“卿知调朕,朕不调卿耶?”用白话译出来,就是“你知道给我开玩笑,我就不知道给你开玩笑吗?”这可见恭维人自有限度,过分就是北方所谓“损人”。可是后世像慕容德这种主儿就不多,恭维人而被认为见“损”,史书上找得出几条?至于恭维人而玩掉脑袋,根本不会有这奇迹。便是鞠仲被主子幽默了一下,结果也得了五十匹帛,约值法币三四万元,人又何乐而不恭维主子?

照表上面的逻辑,加以论断,我们就也很高兴听他人过分恭维主子的话。至少,我们可得一次“人世难逢开口笑”的笑。

原载1942年12月重庆《新民报》

家珍一联

先君耕圃公,以将门之子而为文吏,其作风遂不脱曾左系统。民国前十年,主办浮梁工艺厂,于大堂悬一联曰:

有恒产贵有恒心,

无旷民斯无旷政。

时愚在幼龄,未解斯语云何,但见先君告诫下属,闲语友朋,常指此联加以申引,似有心得也者。其后宦游江西境内,必悬此联于客室,于愚之印象亦渐深。革命前一年,邻居起火,此联并客寓同付一炬,先君极怅之。或有问先君者,先君曰:“岂但吾庐,即悬之今日宰相堂上,亦为对症之药。”愚虽稍长,仍不解。匆匆三十年,几忆此事,夜来忽梦先君,醒来忆及此联,枕上推敲,始悟先君实有心人。时庆亲王奕劻当国,盖满朝均旷民也。联似为曾幕名士所书,已不忆其人,事虽家珍,而联意尚不背乎时代。因书之。

原载1942年12月重庆《新民报》

《绿野仙踪》

金圣叹说,《水浒传》脱胎于《史记》,说《绿野仙踪》脱胎于《水浒传》。

这一部小说上写达官贵人,下写娼优响马,对任何一种社会,都有相当的认识。尤其是小人物写得好,贵如奸相猾吏,贱如龟奴鸨母,不是在这里过圈子的人,写不出来。书中主角冷于冰,在严嵩家里当幕宾出来,愤而逃过学道,虽然是作者为自己写照,书中虽是以冷于冰得道来结束,但恰由严嵩的显赫写到严嵩失败,也是作者一种讽刺。我相信作者是个翻筋斗的人,他对于环境不满,无法打破,便以消极的办法,用神仙来比拟富贵权势不值一钱,不屑计较。在精神一方面,自不如《水浒传》之有价值。而疾恶如仇这一点,却是同样的。

原载1942年12月重庆《新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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