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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古今谈 1943年

作者:张恨水 分类:类书文集 更新时间:2025-01-06 14:39:58 来源:本站原创

恕不另简

在战前,年节有一种腻人的应酬,便是朋友之间(包括素昧平生的)互相寄贺年片。这远道的朋友,书信稀少,也许有此必要。在贺年片印着“恭贺新禧,某某鞠躬”字样之下,可以告诉朋友,我还健在着。至于同在一城,同在一街,甚至同在一屋的人,在彼此见面,道过新禧之后,那贺年片大迂回地由邮局旅行一趟,送到朋友的案上,这除了给邮局办事的人,开点玩笑之外,找不到其他的意味。

在这种情形之下,节约的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在报上登一方贺年广告,在旁边另注一行小字“恕不另简”。那就是说,凭这个拜年,不另寄贺年片了。其实,事情不这样简单。除了有一部分人,借此在报上露露大名之外,而真正意在“恕不另简”的人,也不能不另简。其一,报登本埠,而外埠的朋友看不见,他人无从知道你在报上有声明。其二,尽管不发贺年片,可是,朋友有贺年片来,似乎应当回他一个。因为报上纵然登出“恕不另简”,恐怕人家不恕。第三,登报“恕不另简”之外,却大大地另简。广告作用,是在贺年片有遗漏的地方,可以借此卸责。至于又见报,又接贺年片的对方,他只好说声礼多人不怪了。

抗战六年了,贺年片因了经济的关系,已无形减少了百分之九十几(因为不敢说绝无),便不登着“恕不另简”的广告,似乎也没有人感到礼少而见怪。然则当年之所为,由今证之,岂不浪费也乎哉!于是,对于若干官样文章,我们有个解释,乃是“恕不另简”式的。

原载1943年1月1日重庆《新民报》

北京政府新年无话

某年年初,梁士诒在北京政府组阁,登台第一炮,发了一个通电,除了略略表示大政方针之外。曾于电文中即景生情地说了一句:“今日元旦大雪,足为丰年之兆。”其实,这是不合逻辑的话。无论北方冬季下雪,乃是常事;便算“瑞雪兆丰年”乃是可能的,而北京一隅的雪,岂能为全国丰年之兆?在这一点上,我们想到做官人要说好话而无好话可说之苦。

虽然,北京政府是个腐朽贪污的政府,像梁士诒这样新年通电的文章,已是十年难碰金满斗了。他们在元旦前后,于扎彩牌坊悬挂国旗之外,照例是发表大批的升官的命令。倒是我们新闻记者,却不免有一箱迎年八股。当时,我们并无什么感觉,于今回想起来,他们不说话也好。

原载1943年1月3日重庆《新民报》

市言与市情

物价何时停止增涨,没有人这样预计过。但是,在政府下令一月十五实施限价以后,一般人就都有这么一个幻想,到了那个时候,至少是可以维持现状了。但市场上的反应,却不如此,商贩暗暗里传说,某物在阴历年关以内必大涨,甚至说,马上就要涨。住在山沟里的草茅下士如不才也者,就不相信这话。但尽管不相信,而专卖的几项东西,也传说着要涨,这就奇怪了。政府所掌握着的物资,都限制不了吗?“市言讹虎”,我们绝对地疑惑这是一个传谣。

原载1943年1月4日重庆《新民报》

郭沫若洪深都五十了

去年郭沫若先生五十寿辰,我因在乡,未曾参加,也是不敢交浅言深。洪深先生却是我的老友,他的五十寿辰,我也因警报的阻碍,未能道贺,颇感歉疚,因郭、洪两君之寿,借作此文,或亦二君所许。

我们这部分中年文艺人,度着中国一个遥远的过渡时代,不客气地说,我们所学,未达到我们的企望。我们无疑地肩负两份重担:一份是承袭先人的遗产,固有文化;一份是接受西洋文明。而这两份重担,必须使他交流,以产出合乎我祖国翻身中的文艺新产品。然而,我们实未能办到这个圆满的地步,这自然是“非战之罪”。客观的某些事物存在,阻碍了我们的发展,但我们也不能讳言我们之努力不够。

虽然,究竟还有郭沫若、洪深之流,依然在五十之年,为文艺而文艺,可以少慰。而跟着郭沫若、洪深而来的后起之秀,似乎还待我们去挖掘。我们自当敬祝郭、洪两君再活五十年,却也不能不盼望无数的郭沫若、洪深追赶上他们。可是,在哪里呢?我们让赵子龙由白面书生战斗到须发苍然,永远还是要他做先锋吗?中年人是一天一天地老,而后来的青年,以连年大学招考的成绩水准来看,似乎不容易产生无数的郭沫若与洪深了,这一点,中年文艺家(包括郭、洪二君在内),有他的责任。愿两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此点,大概为祝寿者所未曾提到,敬而祝于此。

原载1943年1月5日重庆《新民报》

纳粹领袖已下伏笔

戈培尔新年演说,有一句话,值得我们注意,就是“我国国力,因长期作战而致耗弱”。换一句话说,就是承认了德国已经不行。在新年开始,纳粹领袖向国人注射吗啡针的时候,为什么告诉国人已患了贫血症呢?再回想到上次希特勒的演说,一再证明,决不投降,就大有原因。现在并没有谁逼德国投降,也没有人提议这个。他自动地说不投降,好像已有个要投降的象征在德国人心里了。这象征就是德国国力已经耗弱。这是他们交代要打败仗,先下了一个伏笔。

轴心国是向来拿说大话救命的,他们头儿一再公开地示弱,贫血的程度,大概是不浅。由于这一点,我们观察战事,可以注意到同盟国消耗敌人的手段上去了。而我们也就相信历史的重演,大有可能。德国依旧像上次欧战,被继续消耗而崩溃。但希特勒比威廉要聪明些,他已先下伏笔,将来学威廉锯木头消遣的时候,对德国人比较容易交代些。

原载1943年1月6日重庆《新民报》

我虽皖人我敬薛岳

战争现在需要四个条件,天时、地利、人和、资源。睹乎此,则可知仅靠天险作战,不过是其中条件的四分之一。而且关于此点,两千年前的左传,就说得很透彻,“我能往寇亦能往”。在今日立体战争之下,甚至我不能往,寇亦能往。奈何去光恃天险?

先说水险,“长江天堑,贼兵岂能飞渡耶?”在说此话不久,明建文皇帝,就走出了南京。再说山险,邓艾以一支孤军,越过了大巴山,刘阿斗就匆促乞降。天险而无其余三种作战条件配合,干脆,险不足恃。

敌人三犯长沙而三败,长沙并无什么天险,此薛岳之功也。我虽皖人,我敬薛岳。

原载1943年1月9日重庆《新民报》

敬以一言告同胞

一般政治学者,都这样说,我们要在和会上获得胜利,我们自己,必在今日有所表现。我们虽不是研究政治者,但由事实经验得来,早已知道力量就是正义的伏笔。老谈正义而无力量,耶稣便死在十字架上。

第一次欧战,中国站在胜利的一边,而和会上却大为失败。失败的原因很多,总不外北京政府无力量、无表现。而北京政府之无能力、无表现,就是全国老百姓对此漠不关心。我们也承认那时中国人政治水准太低,够不上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是,现在的中国人民怎么样呢?除了大家的生意经门槛很精,我不知其他。

在今年这个接近胜利,又接近和会的日子,全国人必定要特别费力一下,为我们后代子孙做一番打算。赶快以一切力量,配合军事,切戒一句话:“勿以围着百万寇军于境内为已足。”

原载1943年1月10日重庆《新民报》

商人在撒娇

这是限价的前夕了,商人的反应怎样呢?以我们身住南郊的人经验来说,籼米的涨风甚高,两个星期内,每川斗已多涨二三十元。炭料也涨,每百斤涨二三十元。糖叫缺货,纸烟也叫缺货,酒陡涨,总之,一切与限价的呼声成反比例。

听到城里来人说,商家唯一的对策,是叫出“成本大”来,准备不出货。其实,这是一个“撒娇”的做法。小孩对母亲有所要胁,常是哭着不吃饭。请问,不吃饭是谁肚子饿,饿着母亲了吗?商人不出货,不做生意,是商人自己关门,与政府何干?我们用常识判断,一切限价(包括工资在内),成本当然会低落。其初,一个短时期,也许成本不会骤减,然而一切上了轨道,这是不成问题的。母亲对付小孩撒娇的办法,很简单,就是不睬。

原载1943年1月14日重庆《新民报》

大炮代牛油的另一课

据在苏联前线的记者报告,胡闹的德军,弹药还可以对付,但粮食极缺乏,他们正上着希特勒大著“大炮代替牛油”。这一课程的毕业,我们想,为时当不在久。他们毕业之后,我们也可以得些教训,到底大炮能不能代替牛油。

希特勒迷信大炮可以换得一切,所以说大炮代替牛油。这迷信大概可以铲除。而世界上类此一种毛病患得又最普遍的,大概是“钞票可以换得一切”,而表面上也真如此。自然,这一切包括生命在内,也包括种族在内。于是,有很多人在那里上这一课:“钞票可以代替种族”,个人之生老病死苦,有所不计焉。这一课书,与大炮代替牛油,虽比较难讲读,其实,聪明人也很容易毕业。但聪明人究不多,所以上而牺牲种族,下而牺牲子孙幸福,拼命在研究这一课书的,就芸芸皆是了。

原载1943年1月16日重庆《新民报》

凑巧

京戏里汾河湾,薛仁贵念曰:“提到做官,早来三天也好,迟来三天也好。”柳迎春念曰:“不迟不早,刚刚凑巧。”薛曰:“唔!凑巧倒是凑巧,当了一名马头军。”由此看来,凑巧并非幸福之谓也。

在一月十五日后的几日,到场上买东西。带了理想中所需的钱去,以为是有圆满结果的。然而不然。籼米二百二十余元一老斗,晶糖三十六元一斤,双喜牌纸烟,二十七元五角一包。和我所备的钱,超出二分之一。我看了日历边的一张新物价表,不由得唱起红楼梦的曲子来:“若说无缘法,今生偏偏遇着他。若说有缘法,如何心事成虚话?”

物价表啊,物价表,你早来三天也好,你迟来三天也好,当我买东西感到升了官的时候,你就来了,让我心里好生难过。

原载1943年1月26日重庆《新民报》

缎靴与皮鞋

你看过京戏的法门寺带大审吗?那个刘瑾家里的小太监贾桂,是一种暴露。他对郿邬县说:“你就是这样地报告吗?你别跟我装糊涂。为这件案子,上上下下,跑了几十趟。跑破了一双缎靴买一双新的,要二三两银子。我为着什么?你又为着什么?”这贾桂,虽不免是个十足的小人,然而他的话,却是一挝一掌血,硬是要钱。贪污而不讳言贪污,教人行贿赂也花在明处。而他自己,直截了当承认是个敲竹杠的小人,花钱认识了个小人,也不冤!

贾桂若生在今日,当然是穿皮鞋了。皮鞋要八九百元一双。凭他当个小太监,折合今日的正式薪水,也不过五六百元,跑破了一双皮鞋,全月的薪水还不够买。至于一套西装,一件大衣,更不能谈了。所以,我们对于跑路的人进了门,他穿的越阔绰,不问他是调查或收款,越当给予以同情。要知道人家得来不易。

原载1943年1月27日重庆《新民报》

满清的新政

满清末季,以懂洋务办新政的官最阔,也以懂洋务办新政的官最说得嘴响。其实,他们每办一事,每发一令,全是贪污的张本。例如,筑铁路,这是建设,由我们现在看起来,无可反对。然而当时从派员出去测量起,就开始敲着人民的竹杠。你不花钱,哪怕你的房产地皮,距铁路线很远,他也会告诉主人,已画在铁路线内。反之,你肯大花钱,他不惜将铁路线画得绕过你的田产。又如,开始举办商会,这根本不是官方行政的事,然而以其属于新政,由会员到会长,都是办新政的官来指派。以后,商会会长坐了四人大轿去拜会办新政的官,可以讲价还价,代表商人实行贿赂。然而,这是新政,除了人民不敢说话,报纸还得捧场。

满清这一新政的施行,就要造一大批官僚发财。而官僚还夸嘴说:这是“预备立宪”。

原载1943年1月29日重庆《新民报》

三个书生大使

中国外交界的书生,前后共有三个人,第一个是驻日大使许世英,第二个是驻美大使胡适,第三个是驻苏大使邵力子。这三个人的成就如何,现在,我们可做保留态度。但有一层,是人人皆知的,便是他们都极得驻在国家的舆论敬仰。

许静老之为静老,其修养有素,自不待论。而邵先生却是个有强烈革命思想、带着封建贞操的人,所以中国的布衣使节,还不曾找到第二个。你别看胡博士是五四运动的健将,打出了孔家店。其实,他的私德极好。他是一个世袭的经学者,以常理论,这样的人,自不宜于做外交官。而他们终于各做了一个驻强国的大使,而且都得彼邦盛誉,以后是否再有第四位书生大使出现,这自然是不得而知,但以今日言之,这三位大使,究不愧为一种典型。

原载1943年1月31日重庆《新民报》

消遣法

金圣叹在圣叹外书里,发表过他的人生观。他以为人生无非是消遣时间,大意这样:一个人觉得做官好,教人生聚教训,去卧薪尝胆可也。忽然改变过来,扁舟游湖,亦可也。又觉得当隐士好,躬耕南阳可也。忽然改变过来,六出祁山,死而后已,亦可也。还有好酒的,一种自乐!说个死,便埋我可也。再有好佛的,敝屣天下,饿死台城可也。这种看法,对与不对,那是另一问题,反正不失为一种看法。

根据上说,有一件事,我们可以恍然大悟。就是人生会花钱,拥资千百万,也就够了。然而,一般富翁,有了千万想万万,有了万万想百万万。无论有了多少钱,他总得昼夜打算盘,去搜刮盘剥,以便将家产数字增加。其初我们穷小子,不解富人心理,以为他是过于地为衣食发愁。若照金先生说法,他不过是人生消遣法而已,这就不足怪了。

有人说:“不足怪是不足怪。可是,他在那里看家产数字消遣,吾等穷小子就糟了。”我说:“那又何妨?我们不会专门以咒死这类人,消遣吗?”这至少精神上是胜利的。

原载1943年2月1日重庆《新民报》

鉴于皖西之役

当敌人发动大别山攻势的时候,许多人的看法,就认为是继浙赣线肆毒之后,另一个敌人破坏性的蠢动。于今,皖西遭受大肆蹂躏,不能说,那种看法是事后有先见之明了。

在浙赣线哀鸿遍野的时候,就有若干报纸,对人民曾加以警惕,说是防备敌人在别一角落再来一下。而这个角落在什么所在,紧邻前线的人民,是个个应该自省的。皖西的人民,自然不能例外。现在,我们检讨敌人侵袭立煌的路线,不能抄记了一句话:“虎兕出于柙,是谁之过欤”吗?

皖西之事虽已过去,痛定思痛,我们应当有所诫勉。因听说皖人在重庆筹赈立煌近灾,感而发此。有心人必韪予言吧?

原载1943年2月4日重庆《新民报》

春联忆旧

十五六岁的时候,名士迷很重。废历元旦,经常有一种特别游戏,就是邀集三五长衫朋友,穿行大街小巷,赏鉴人家门口的对联为乐,其实走了半日回来,所得极为有限。因为看对联,当然以大小公馆为对象。而公馆对联,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以下几种:一、皇恩浩荡,文治日光华。二、恩承北阙,德浩中原。三、国恩家庆,人寿年丰。四、尧天舜日,景星庆云。属俗滥套,胡乱恭维,令人毫无美感。偶然有一两处,“圣代即今多雨露,故乡无此好湖山”之类,而其恭维皇上,也就无以复加。皇帝并未贪天之功,而小臣已把这雨露之多,认为是德了。

从前做官的人,以皇帝为衣食父母。不管如何天高皇帝远,一定要极力表示他受恩深重,无时或忘。然而一部《官场现形记》就出版在我看对联的年月,就以奴才而论,他们也是《聊斋志异》上的画皮魔鬼。由此言之,皇帝真个是尧舜再生,也无救于鬼蜮世界。

原载1943年2月9日重庆《新民报》

苏三拾着了公道

“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京戏苏三起解里的崇公道解差,念着这样的上场白。我们很费解,为什么有这四句开宗明义的话?这与解差的身份、当时情景,是全无关系的。若说是发挥他那台甫的含义,而又不怎么合。因为,他分明是崇拜公道之流,而这四句话,是牢骚洋溢的。

仔细一想,有了。崇公道这个人的姓名,分明是编戏的人,信手拈来。大概这二十个字,也就是编戏者,对于苏三这个冤狱,有点慨乎言之,于是倒果为因的,就以他这点正义感捏造出崇公道这个人。所以出了洪洞县,他因天热,而为苏三松了行枷。于是,苏三认为“老伯倒是个好人”。拜他作干爹。这样的以父事人,透着她在满宇宙里丧失了公道之后,而不料在这解差手上拾着。因惊异而感激涕零了。礼失而求诸野,所以孔夫子要乘桴弋于海,也不尽属于发牢骚。

原载1943年2月10日重庆《新民报》

“有题”

中国旧诗人作的情诗,或别有寄托的诗,多叫无题诗,而诗的题目,也就干脆书以无题两字。现在的诗翁,虽还有作无题诗的,然而,我们的感觉,那是诗翁客气。现在作诗,有的是各类题目,简直俯拾即是。但有了题目,却不一定可以依题为诗,甚至题目下,多着一个字不得。即古人自命崇高的文格,“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是也。

区区绝不是诗人,但也略懂诗味。便以这略懂诗味的人而论,也就很多无诗而有题的诗题。随举几个例:“见商家请收款人吃馆子有感”“仰光怀古”“新蜀道难”“新丽人行”“题子路负米图”“题绿珠坠楼图”“按图索骥行”……多了,这不都是诗题吗?然而,实不相瞒,鄙人江郎才尽,实不曾在这题目外作过一个字的诗。

原载1943年2月15日重庆《新民报》

春雪的寿命

自到了四川,少见着雪。春节后,下了两天小雪,虽是到地便化了,而最后的几小时,终于是将乡居所在的山谷林木、菜圃都抹上了一层白粉,令人羡赏不置。尤其是门,一条干沟,除了洪水,终年是屯集了垃圾,非常讨厌。而下午的时候,和菜圃那个粪坑一般着受天公平等待遇,将洁白的银粉,全部给掩盖上了。不是风景,也变为了风景,眼前豁然开朗,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但是这眼福的享受,是太短促了。次日起来,一层薄雾透开,半空里露出淡黄的日影,大地上铺着的白粉,一齐不见,垃圾沟还是垃圾沟,粪坑还是粪坑,门前的两棵小柳和一丛败竹,昨日都银镶玉装了,而这时也显得更是瑟缩与枯萎。春雪的寿命,实在是太短促了。感即抓诗一首:“枯篁秃柳看成痴,顷刻装成玉万枝,春雪终怜生命促,纵然掩饰不多时。”

原载1943年2月16日重庆《新民报》

妇孺徒步数千里

在湘赣公路上旅行,随时可以看到妇女们带了三五个小孩,由东向西走,那都是由沦陷区的城市里逃出来的。你若问他们的情形,他们可以告诉你,精神上的威胁,片刻不可忍受。再问他为什么早不逃走?他们又告诉你,以前总还想等了国军收复山河,苦挨些时。可是,最近敌人统制粮食,成人每日只能买米四市合,小孩减半。甚至这一点米,有时也买不到。如不逃走,只有慢慢饿死了。由此看来,米的威胁,简直胜于一切。

在作义论策的时代,遇到吃饭问题,我们照例有两句八股式的文句,列在全篇之首,便是“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这十字。当时写成了滥调,毫无什么感觉于其中。现在,我们冷静地仔细想一想,再证以妇孺们九死一生,为每天少升合之米,徒步几千里,也就恍然可悟了。所以,米价是我们最可注意的一件事。

原载1943年2月17日重庆《新民报》

龚芝麓善于挨骂

清初八股名手马土俊,做举人的时候,还很穷,他拿了一册八股稿子,去送给富翁文人龚芝麓看。龚看到“而谓贤者为之乎?”一篇里面有这样四句:“数王主于马齿之前,遇兴王于牛口之下。河山方以贿终,功名复以贿始。”不觉感怀境遇,流下泪来,马上送马八百两银子,并且向文坛为之鼓吹。明年,马就中了状元,两百年来,成了八股佳话。

除了八股而外,我们还不知道马士俊有什么表现?他举的典,是活用伯夷、叔齐向周武王叩马而谏,及宁越饭牛以见齐桓公的故事。这很可见他的抱负。而河山方以贿终,功名复以贿始,本不甚切那两个典,他之这样说,是说贤者不为,也正是对当时亡国大夫,有所讽刺。龚芝麓是明进士,既降李自成,又降清。这篇文章,也许就写的是他。他对文章反映得那样好,也可说难得。张子曰:此春秋之义,所以责备贤者也。

原载1943年2月18日重庆《新民报》

政治题外说甘地

对于应付甘地的办法,英国人自己已在呼吁,我们无须再在这后面有所赘词。但我们另有三点题外的说法:

一、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向英国谈到甘地,是英国的光荣。若英国是日本,还会有人说一个字吗?

二、为甘地这一页历史,也是为英国这一页历史,谁都愿意写得更美满些。又何妨让他美满些呢?(下略)

原载1943年2月22日重庆《新民报》

老希会自杀吗?

袁世凯要称帝而未称帝的时候,看到舆论不佳,总怕有行不通的一日,因之,只出了一半的皇帝腔调,向国内通电,称“予”而不称“朕”。用了洪宪年号后,虽有骑虎之势,他还是这样的自称。这种作风,分明是留了两分退步。但一旦取消帝制,结果,还是忧郁而死。因之,世人笑他,事情干得不痛快,死得也不痛快。在一个人的个性上,是不难推测他失败之后如何自了的。

项羽是个破釜沉舟的人,所以,他失败了,就毫不踌躇地自杀。石达开也说:“做成了是了不得,做不成是不得了。”在大渡河被围,他也就黄袍黄盖慨然走入清营。强项的人,做汉子到底,死也不会做半截汉子的。拿破仑被俘,算不得英雄,希特勒是不屑以拿翁自居的。然而德国现在承认空前挫败了,老希将何以自处呢?老希好久不说话,有人疑心他死了。根据上面所说,这不是咒骂,这是很看得起他的说法,但不知道他是否识抬举。

原载1943年2月23日重庆《新民报》

是日本的一个教训

我们常这样想,德军遗弃于苏联境内的军火,必比英美援助苏联的物资为多。自然,德军溃退时,必然尽力将这些军火破坏。但这里有两种看法,其一,是退得仓促,未必一一都破坏了。其二,苏联是个重工业国家,技术上又有英美的帮助,苏联必尽可能修理与利用它。这样,德国的进攻力量,是加速地减退,而苏联的反攻力量,却加速地增加。由于中路苏军纵深而坚固防御阵地,总是长达几十里,苏联的战策,可能是迂回包抄,使德军防御为无用(亦即德军对付马奇诺的老法)。而德军的重武器,运到前线的,后撤不易,以后,送礼的机会也必很多。打开地图一看,将来苏德战争在哪里发展,就不难揣测了!

德军在苏,是面的发展,犹且如此,倭军在我国是线的占领,还待说吗?我们相信,这是日本的一个教训。

原载1943年2月25日重庆《新民报》

意大利的前途

欧洲的局面,现在有两种期待:属于军事的,是开辟第二战场;属于政治的,是意大利的投降。军事难说,我们来算算意大利的八字吧。

意大利早已是附庸了。往后看,德国胜利,意大利已没有帝国的殖民地,靴形的本土,未必就会胜过现在的西班牙。德国人拼命夺来的肥肉,他会分两块给这不成器的尾巴尝吗?就是能分一点,老希的颜色,墨翁也有些受不了。反过来说,德国败了,那意大利还有什么话说?退一步说,就算英、美、苏与德打个平手,意大利也要在穷死累死之下,永不翻身。

意大利是个投机民族,他自己仔细算算前途,动摇是不成问题的。在这时动摇,他还不失要价的机会。我们理想中他的要着,第一,是要救济,钱和物资都会包括在内。第二,是要回非洲一部分失土。第三,就是面子问题了。假如这些希望,能得到一些满足,他绝对是比跟着德国走下去好得多,他凭什么不动摇呢?

原载1943年3月14日重庆《新民报》

假如意大利投降了

意大利会动摇吗?这问题的可能性,昨天我们算了算。反正谈国际问题,是不必找古本对证的,我们是不妨姑妄言之,且从乐观方面看一下。

假如意大利投降了,地中海固然是大不列颠的内湖,而意大利那些永不露面的兵舰,也许还可间接地利用一下,那么,德国就会与水绝缘而干死。

假如意大利投降了,整个巴尔干的小轴心尾巴,自然都会动摇而紊乱。而中立的西、土、葡,也该有新打算了。

假如意大利投降了,法国的游击队,必会拥起,盟军的登陆的机会也就增多。

假如意大利投降了,突尼西亚的战争,立刻可以结束,隆美尔全军要被俘。

这一些推测,都不算过分,而意大利的历史重演,价值是很大的。因此,这一假如,墨索里尼的讨价,自不会小。

原载1943年3月15日重庆《新民报》

岂止“驷不及舌”?

“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这是说为人。个人且如此,何况谋国?刘邦入关,约法三章,不过简简单单几句话,比之苏秦、张仪的连横、合纵之说,动辄数千言,相差很多。而三章的效力,就远胜那些舌辩文章无数倍。周公愿代武王死作文一篇,藏文金籐之柜。后成王开柜见文,流言自息。王莽篡汉,仿典诰文体,作了许多欺世的文章。刘秀以南阳一个农夫就推翻了他。“为政不在多言”,这岂不是一个老大的证明?

近代人事复杂,简单的语言文字,自不易应付这些环境,但唯其人事复杂,而发言更当谨慎。一个重要人的演说,借着科学能力,数小时内,可以传遍世界任何一个角落。若有错误,孔夫子说的“驷不及舌”,那不是形容事情的发展于万一。外交家的言语,早已变得毫无棱角了。将来为政者的言语,恐怕也会变珠圆玉润吧?那么归纳起来,依然是为政不在多言了。

原载1943年3月17日重庆《新民报》

“双活”

突尼西亚的战局,若把下围棋来打比,应该是一个“劫”招儿吧?你看,打来打去,还是那只小角。

两方的军力如何,我们无法估计。以单位论,轴心国是德意两军。同盟国却是,北线有英国第一军与北非法军。西面有美军与战斗法国军。南线有美第八军及英帝国盟军。自然,双方都有现代装备,两部法军,也不会例外。此外,南由的黎波里向突尼斯,北由阿尔及尔到突尼斯,这一带的制海军权,应该在英国手里。而以英美空军的联合战线,其力量似乎也可以压倒德意。德国虽有一条马雷斯防线,似乎只挡住了南线一面。那么,这趋势应该是不难估计的。

围棋被围着的一角,巧妙的棋手,常常能以一个眼,造成“双活”的局面。难道隆美尔屡败之余,还有这份本领?然而轴心军的负隅,却是事实的存在。

原载1943年3月18日重庆《新民报》

西陵

三国末年,东吴陆抗做荆州牧,挡住西北两路大兵。他临死之前,上书吴主说:“西陵建平,国之藩表,现处上流,受敌二挡。若敌泛舟顺流,非可恃援他郡,以救倒悬,此乃社稷安危之机也。”臣父逊避,昔上言:“西陵国之西门,虽云易守,亦复易失。若有不守,非但一郡,荆州非吴有也。”这一篇话,值得我们在四川的人,做一个看新闻的参考。

吴有两西陵:一西陵郡在现在的湖北浠水附近;二西陵峡是现在宜昌上游的平善坝,建平就是现在的巫山县。陆抗所说的西陵,是指后者。他以为一旦失守,调别处的兵,来救倒悬的局面,是来不及的。他这话真有至理。后来,王濬楼船下益州,就创造了“势如破竹”这一名词。

今古武器虽变,而地形也有不变的。倘若将楼船改为重轰炸机,情形还不是一样吗?我们怎么能把这故事,讲给美国人听听呢?

原载1943年3月19日重庆《新民报》

请由历书上看去

乡下的桃花,烂漫地开了,我们就想到礼记月令上“桃始华”的这句话。这在我们身居四川的人,以为是写实。而黄河以北各省,就认为是梦话。人家的土地,方才刚解冻呢。而下江也不然,这日却是杏花春雨江南。

历书,是把月令抄下来,分记在各月下的。原编者是以哪个地方为标准?我们不知道,但它不合于全国性,却是事实。有诗为证:“岁朝宜黑四边天,大雪纷纷是旱年,但得立春晴一日,农夫不用力耕田。”这诗总是载在历书的第一页,为正月的农情预测。其不通,关外正月常下雪的地方知道,华南永不下雪的地方也知道。而全国用的统一的历书,远在十六世纪以前,直到现在,它却逐年把这刻板文章印销下去。

历书在农村社会,占着绝大的势力,我们天天喊着改良农村,改良社会风气。而这一种触目皆是而又极不科学的历书,却依然在社会上占着圣经与生活指南的地位。

原载1943年3月20日重庆《新民报》

并不新鲜的故事

今天,有题作不出文字,抄书两段:

其一,《史记·张仪列传》:“卞庄子欲刺虎,馆竖子止之,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

其二,《战国策·燕策二·赵且伐燕篇》:“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钳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擒之。”

在两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知道做卞庄子与渔翁了。请想,这还能算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吗?于今,孩子们很聪明,在他十岁的时候,先生和他讲这个故事,他就会很明白。所以我们不必自弄聪明,以为我们可以做卞庄子与渔翁。

原载1943年3月21日重庆《新民报》

三国的钳形战略

现代的钳形战略,在我国又是古已有之的事,像诸葛亮和刘备第一次晤谈的时候,就贡献的这个战略。请看史家所称的隆中对(三国演义曾整个抄下)便可证明:“……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四川)之众,出于秦川……”照着这两路军事的安排,卧龙先生,分明是以长江北岸为基地,向河南、陕西做一个很大的钳形攻势。只因关羽早失荆州,致诸葛亮五出祁山(小说上称六出),只是个单面大迂回战,始终不能成功。可说辜负先生这一课阴阳八卦了。

其后,司马家儿平吴,也是钳形攻势,王濬率船出川,王浑由皖北出和县,远近夹攻,一举而下石头(南京),却得了意外的战果。如此看来,上据益州,是向任何一方都可在战略上占着优势的。问题是在如何把握这种机会,不要失却。

原载1943年3月25日重庆《新民报》

让日本人去猜吧

小日本听到美国十四航空队成立了,东京报纸立刻喊出了戒备空袭。他们侵华第一线的飞机,不敢怠慢,也立刻捏着一把汗,向川东偷觑。然而,这一宝不好押,十四航空队的炸弹,不向东而向西,已落在安南老街了。我想,这么一来,在南洋一带的敌机,又必要捣乱一阵吧。

自然,做宝官的人,也会出老宝。但十四航空队,是否出老宝,只有他们的司令官知道,扔炸弹的飞虎们,自身也不能预料的。然则,日本怎么办呢?下一次的炸弹,也许下在汉口,也许下在上海,也许下在运城,也许下在东京,也许下在我们向来所不曾料到的地方,如去冬被炸的开滦煤矿。总之,中国有了美国的飞机,日本是要大伤脑筋的。

明乎此,十四航空队的扩充强大,是打击日人最好的解数。也只有如此,才可谈笑歼敌,以报珍珠港之仇。美国有的是飞机,为什么不多多地来?

原载1943年3月26日重庆《新民报》

一字为一事

唐大历年间,有晋州男子邬模,用麻绳拴头发做辫子,拿了竹筐苇席,在长安东市大哭。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愿向朝廷敬献三十个字,一个字是一件事。若说的话无可取,愿把席子裹了尸首放在筐里。唐代宗听说,马上召见,款之馆舍。其实,他那三十字,也是当时人人所能言的,例如团,是清罢诸团练使;监,清罢诸道监军。不过,没有人全盘说出来罢了。后人对这事的批评,倒各有看法。然而,由我们看来,不惜性命相搏。谁敢?其实还不止性命相搏,若在暴君手下,是不难诛九族的。

古书生如屈原,和主子那样关系亲密,贾谊那样得主子赞许,却为了进言,不免被贬谪,更像陈东、欧阳澈这类大学生,还为上书被杀头。为国家言事,果然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人人所能为吗?“城门开,言路团”,正也不自徽、钦为始。所以像邬模这种招摇过市的人,究竟是不可多得的了。

原载1943年3月28日重庆《新民报》

“狮狐”

中国以西,产生一种半熊半猫形的动物,生物学家和它起了个名字叫作熊猫,很为珍贵,以至有坐飞机渡太平洋的资格。然而这动物还不足奇,它是合有熊与猫两者之形,而没有熊和猫两者相并的性格的。

兽类最猛的是狮,最狡猾的是狐,而狮与孤都不免为猎人获取,就为了它“有勇无谋”或“诈而无力”。然若兽类再产生一种半狮半狐,而性格兼有的动物,那就了不得。势必全宇宙的森林,都会成了它的殖民地。这一种动物,应该叫“狮狐”。狮狐之领域,其必为“无日落处”可断言也。

这种动物,若象征着历史上之人物的话,应该是战国时的秦国君臣。他们不仅是“贪得无厌”,而且是“轻诺寡信”。这前四字像狮,后四字像狐,谓之曰狮狐,谁曰不宜?所以读史者在两千年后,对秦犹有余憾焉。

原载1943年3月31日重庆《新民报》

“不顾牺牲”

我们常在国外新闻电上,看到这样的报告,敌军不顾牺牲,如何如何。那意思就是说,敌人虽然能够如何如何了,他是不顾牺牲得来的,不足为奇。初一看,这立论很合逻辑。可是仔细一想,也就最不合逻辑。打仗,根本就是要牺牲的一种行为。若要顾牺牲,坐在天鹅绒铺的沙发上好了,出入枪林弹雨里去干什么?

就战场本体说,法国人在作战之初,是很避免不顾牺牲的兵士们,终年终月都藏在马奇诺防线里面。圣诞节得到了假期,还赶回巴黎去度这每年一度的佳节。当时的牺牲的确是避免了。请看,法国人现在怎么样呢!能避牺牲吗?若战争是像当年一样,守着马奇诺防线的将士们可以回家度圣诞节,那么,这岂止棘门坝上类似儿戏,简直是神话了。

中国人打了六年的仗,以步枪、机关枪,上抵飞机,下抵坦克,甚至抵抗希特勒所不敢放的毒气,我们有什么秘密吗?没有!就是无所谓“顾牺牲”!

原载1943年4月3日重庆《新民报》

獭祭文章是珍品

《礼记》孟春月令,有“獭祭鱼”这一说。何谓獭祭鱼?据后人注疏,獭贪食,常捕多鱼而陈之,如陈家而祭。因之,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册,人家讥笑他是獭祭文章。自此以后,好掉书袋的人,都被笑为獭祭了。

獭祭之被人讥笑,其理由有二,一是多搬弄故典,二是作文章的人,临时抄集书籍。关于前者,是说堆砌无味。关于后者,是说文人腹检脑子里不能囤货。然而时代变了,獭祭不但是不可笑,而且是应当令人欣慕的。因为现在既无骈体文字,堆砌之病根本不会存在。若说抄书,也是无书可抄或者有书而不会抄。能獭祭的文人,必是家拥千卷或有工夫跑图书馆的人,正是时代之骄子。且而他有书而会抄,比一般抄杂志抄报章之人,要强多了。其次是很普遍的一种浅薄毛病,大家不曾读过孟子,或者误认《三国志》是《三国演义》,假使他肯獭祭,又跑图书馆,不少出些笑话吗?由此看来,獭祭文章,究是出于读书种子之手,是当今重庆市一碗五花粉子蒸肉呢!

原载1943年4月4日重庆《新民报》

你也在“咬菜根”吗?

孔子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义也。”这个士,指的是读书种子,他们自毫无疑问的,应当接受这个定则,尤其是在国家多难之时。可是,他老人家又说了:“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他老人家也因看不惯鲁国政治的前途无望,借燔肉不至而去职。我们以为这是孔夫子馋得生气,那是我们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之,士有时为衣食而发牢骚,不仅是人情,也许还有点背景。

汉武帝手下的侏儒,我们还不明白是怎样一种人物,但就字面看,必也是武大郎等类不成器的东西。以东方朔之为人而论,怎么不行,也甚过他。而东方先生,就说了“臣朔饥欲死,侏儒饱欲死”,我们在这里,就不能说汉方立功异域,东方朔该饿。因为,侏儒为什么那样饱呢?我相信谢玄如与石崇同时,也不会有淝水之捷。

我们的结论是,“士当咬得菜根”,但士以外的人却不当以“咬菜根”是士的本分。请问您在“咬菜根”吗?

原载1943年4月5日重庆《新民报》

中苏图书馆之别

邵力子先生有个令书呆注意的报告,便是古比雪夫的人民,排队进图书馆。“我们古比雪夫”的图书馆门首,情形怎样呢?我答你一句古典:“门可罗雀!”

我进城是很少而又很忙的,也跑过两回图书馆,但我发现有许多不喜欢跑图书馆的朋友,终年住在城里,而未踏过图书馆的门,这现象恐怕不能完全归罪于他们无读书情绪。似乎图书馆并未做此打算,而且也不希望门口有排队的盛况。

在北平,近十余年来,青年读书的情绪已大为减退,但常常会在北海图书馆里发现爱人约会的事情。以事实言,北平作爱侣会晤的地点,可说遍地皆是,而他们有在图书馆会面的作风,可说恋爱还不忘读书。于今身在重庆图书馆里,且不容易发现女人,真是一切有江河日下之感了。

原载1943年4月8日重庆《新民报》

长官骂人不可为训

曾国藩之为人,除了他民族意识过于浅薄而外,其余是大概可以的。后人不少批评他善于作伪,但这作伪,也就难得。庸盦笔记上载他待遇僚属,颇合于现在的亲爱精诚。他与幕宾合桌吃饭,非人齐不动筷子。李鸿章在幕时,先总是后到,有一次,竟让曾候到半小时。曾对他并没有说什么重话,只说:“此间一切唯有相见以诚而已。”李默然,从此不敢后到。

我想起这一个故事,是有点感慨的。据道路传言,重庆有几个文衙长官,喜欢破口骂僚属。甚至专制时代,父兄之责骂子弟,也无以复加。且传言有一个公务员,是大学生出身,为被骂混蛋而辞职。这如果是事实,我就期期以为不可。僚属有错误,轻则指示,重则黜免可也。民主国家的僚属,不可以奴才待之(何况现在的公务员,已受尽了委屈)。天下岂有唾面自干的奴才,能做出什么好事?若骂得满衙僚属,只是恭敬从命,一衙奴才而已,其办公效率,怕也未必好。领袖正以礼义廉耻,勉励同胞为人,若长官骂得僚属像死尸一样,是教僚属不知耻也,岂不大背领袖的昭示?好骂人的长官,曷一学曾国藩乎?

原载1943年4月9日重庆《新民报》

文字被窃(上)

今天一谈,谈到我自己。我也许中点线装书的毒,又在河朔多年,再加上我还是个将门后代,因之朋友总这样赞许我一声,淡泊(也许是无用)而爽直(也许是粗鲁)。而社会为了我终年作小说,又送我许多帽子,向来是誉多于毁。但我自己看来,只是一个章回小说改良匠人而已(甚至是礼拜六派余孽)。有什么了不得?

就是这么一点点,而敌人和汉奸们就放不过我。由“九一八”事变以后,大连的《满洲日报》就连续着翻版我的长篇。沈阳《盛京日报》还托过一个外国通讯社的朋友,出二十块硬币一千字的发表费要我替他作小说,尚幸我还不钱迷脑瓜,一笑置之。“八一三”后,我抱病还乡,转道入川,上海的汉奸报纸就有好几家翻版我的旧作。变质的《晶报》尤其毒辣,把《南京人报》上的《中原豪侠传》,改一题目,将我的签名,制锌版登出来,说是我的新作。这种鱼目混珠的手法,社会上是难知其内容的,害得我在重庆、香港、汉口登启事。但尽管登启事,他照常翻版,我绝对无可奈何。

原载1943年4月10日重庆《新民报》

文字被窃(下)

我虽没有那资格,手杀汉奸,但至少也可以说一声与“汉贼不两立”。而汉奸的暗箭,却也始终不停地向我放着。

在“六二八”上海全部沦陷之后,《新闻报》也变了质,《旅行杂志》移往桂林,《小说月报》根本就附逆了。最后和我有文字来往的三家上海刊物,便从此绝了缘。两年以来,我的文字,已不出重庆一步,休说上海,连贵阳、桂林、西安、洛阳各地刊物之约,我也以文章不值钱,身又多病,谢绝了供给。最近,朋友给我一个扫兴的消息,上海来人,看到小说月报和海报,都载了我的长篇。无疑这又是一次文字被窃。因为朋友没有告诉我小说篇名,不知他是把我旧作拿去,改题登出呢?或者是不肖文人作了小说,冒我的名字揭载。但恶意陷害,是无可讳言的。

我绝不自夸敌伪要得我而甘心,借此邀功,作秋波之征记。我也不以之自我宣传,说我是敌伪注意的人物,转赚社会一番青睐。可是横逆之来,缄默就是认可。我无法将“张恨水”三个字放在保险箱里,我这一番报告,也许不算是增加身份的广告吧?

原载1943年4月11日重庆《新民报》

别忘了阿富汗

中国民间,对于外国地名认识最早的,除了高丽,恐怕就要算波斯。通俗小说上,提到打仗,不免涉及高丽,提到做生意,便是波斯。波斯的宝物,我们民间文字说得活灵活现,而波斯对我们的印象怎么样,向来没有什么叙述。

自从出洋的人日多一日,我们才知道伊朗(就是波斯)之爱好中国物品,正如我们爱好波斯一样。不但中国的瓷器与丝织品,伊朗人十分喜欢,而谈到中国,他们总是悠然神往的。于今,中伊友好增进,大有一日千里之势,我们不难想到这条通古罗马的西北大路,会有着信使往来的盛举。

虽然,中伊之间我们还有个邻居阿富汗在。这个国名,在小学校教科书上就有,并不陌生。他虽是个小国,却是我们西北角的紧邻。许多专家,在很热闹地谈着印度之余,何妨谈阿富汗。使社会上多些认识,而且在现阶段,这也并不是冷门。

原载1943年4月12日重庆《新民报》

看意大利的戏

打开地图一看,意大利这只马靴,踢着三个球。这三个球是西西里、撒丁、科西嘉,不算很小的三个岛。西西里在靴尖上,只一衣带水之隔。撒丁与科西嘉相连接着,压在靴腰上。科西嘉曾为法地,现在却在意人之手。照我们常识判断,盟军肃清了突尼西亚之后,应是把这三个岛做脚踏凳,然后爬上马靴。但现在德意所忙碌的,却不在此,而是隔着希腊与土耳其接壤的保加利亚。这或者可以猜想,对于这里三个球,已准备妥当了。

当大家猜想,挪威将开辟战场之时,英美军在北非登了陆。兵不厌诈,我们怎敢说突尼西亚战局结束之后,第二幕是在哪里发生。由于盟国空军截至现在,没有炸过罗马,以及意军不曾攻击法国游击队。意大利这个舞台上的角色,是怎样扮演下去,那是不好猜的。至于盟国空军大炸那不勒斯,那很显然:是对轴心军海上的接应,却不是专为意大利。看意大利的重头武戏,应当如吉罗德所言,盟机数千架轰炸意大利全境开始。否则他这个角色,依然属于小丑而不属于武生。

原载1943年4月14日重庆《新民报》

北平情调(上)——蓉行杂感

不才随重庆新闻界参观团往成都,《上下古今谈》须停笔若干天,以代其缺。自然卖担担面的也不会做出鱼翅席,还是古今谈解数。

到过成都的人,都有这样一句话,成都是小北平。的确,匆匆在外表上一看,真是具体而微。但仔细观察一下,究竟有许多差别。凭我走马看洛阳之花的看法说,有一个统括的分析,那就是北平壮丽,成都是纤丽;北平是端重,成都是静穆;北平是潇洒,成都是飘逸。自然这类形容词,有些空涧,然而除了这空洞的形容,也难于用少数的字去判断。若一定要切实地说一句,应当说是成都之北平味是“貌似”而微,而不能说是具体而微。

虽然成都这个城市,绝不同于黄河以南任何都市。就是六朝烟水的南京,历代屡遭劫火,除了地势伟大而外,一切对成都都有愧色,苏杭二州更是绝不同调。由江南来的人,看到了这个都市,自然觉得这是别一世界。就是由北方来的人,也会一望而知这不是江南,成都之处就在此。

原载1943年4月19日重庆《新民报》

北平情调(下)——蓉行杂感

看成都的旧街道两层矮矮的店铺夹着土质的路面宽达三四丈,街旁不断地有绿树。走小巷,两旁的矮墙,簇拥出绿色的竹木,稀少的行人,在土路上走着,略有步伐声。一个小贩,当的一声敲了小锣过去,打破了深巷的寂寞,这都是绝好的北平味。可是真正的老北平,他会感到绝不是刘邦的新丰。人家的粉墙上,少了壁画,门罩和梁架上,少了雕刻,窗栏未曾构成图案,一切建筑,是过于简单了。

看一个地方的情调,必须包括人民生活,自不定光看建筑,而旅客对于人民生活的体念又是一件难事。然则我们说成都之北平味,是貌似而微,不太武断吗?我说不,建筑也是人民生活之一部分,在这上面,可以反映到他的生活全貌。试看苏州人家的构造,纵有园林,也只有以小巧曲折见胜,你就可以知道苏州人之闲适,而不会是北平人之闲适。于是以成都之建筑,考察到北平风味,是不中不远矣。

原载1943年4月20日重庆《新民报》

建瓴之势

由长江上游以迄下游,向称有建瓴之势,以为势在必行,其实也不尽然。刘备竭全国之师以攻东吴,便兵败而死。到了王濬平吴,才是势如破竹。这里面虽由于东吴内政,前后大异;也由于刘备、王濬所取战略不同。刘备是中央突破的战法,而王濬则有王浑在下游兵出和州,直逼金陵,以做牵制。便以王濬本军而论,他是在长江南北两岸并进,先攻南岸,后攻北岸。刘备却是由巫山连营到宜昌附近,专攻北岸。这个势子,显然是差之甚远了。

由上之说,好像晋人所取的战略,半由于地利,刘备便没有类似王浑的一支军,可以在下游呼应,所以他老大吃力。不过照历史看,下游虽可直逼金陵,又少不得下游的牵制。苻坚攻东晋,百万人迫淮河流域,败于晋军八万,其原因虽多,假使当时梁益之兵,能学王濬的楼船东下,那情形就会两样。

近来常翻湘、鄂地图,遂联想到历史上的故事如上。

原载1943年5月27日重庆《新民证》

不炸罗马

罗马至今未被轰炸,时人无不认为奇事。但是我们可以联想到,罗马上空昼夜经过盟国的机群,那城中的人民,也未必能高枕无忧。同时,飞机由罗马上空来去,而炸弹并不下来,这样可以给予罗马人士一线希望;而这一线希望之造成,也就是英国人的战略吧?若是这样解释,好像罗马之未被炸,也就不足为奇。

往后,罗马是不是会被炸呢?这除了欧洲盟军的主脑人物,谁也不能预料。罗马及一切未被炸的意大利市民,也不能预料。兵法,攻心为上。意大利人士之心,现在是日夜被攻中了。

自非洲开辟战场以来,意大利人的罗马上古雄风,早已荡涤无余。尤其是他们和希腊来回交手,演着戏剧情调战,意大利人最对不起历史。西罗马人早成冢中枯骨了,起君士坦丁大帝于地下,想也没有办法。此所以盟机以不炸罗马为智欤?

原载1943年5月28日重庆《新民报》

文人对奖金不起劲

关于此次学术奖金,文学落三等,不少人拿来当话题。在某方面,颇归罪于无人推荐佳作,及没有人申请审查。但有一个最大原因,却为大家所忽略,就是文人对这事根本不起劲。

若问文人对学术奖金何以不起劲?这个答案,某个人也不能答,但知道现象确是如此。若说是为了钱的多少,似乎不尽然。文人都穷得要命,假如能得了个头等奖,得个一万元,对生活也不无小补吧?此外,也有人疑心文人怕考,我个人想,这尤其不然。文人的文字,无论是否卖品,必须发表出来,广大的读者,年年月月在考,也时时刻刻在考,他不是怕见公婆的丑媳妇。而且这个考试委员会是最无情的。一个无名文人要成名,不知经过了几千万遍考试。反过来,若是落第,数十年的成绩,可以毁于一旦。试看《玉梨魂》派小说、黎家班的歌曲,当年风靡了全国,于今不是被淘汰得无声无息了吗?文人岂能怕考,又岂能免考?

文人对学术奖金之不起劲,那是一个事实,自无可讳言。何以有此事实,倒值得讨论。

原载1943年5月30日重庆《新民报》

报复

人类有感情,便有恩怨;有恩怨,便有报复。这倒无须去向宗教家谈什么因果报应,事实必然如此。这事若移到国际,便往往成了历史的重演。

试看三四年前,德国以飞机威胁了欧洲,但威胁着德国的,正是飞机。希特勒以前常常说大话,以神经战迷惑民主国,于今很多广播器里的声浪,报纸上的消息,全属神经战。而这战略更迷惑了希特勒,被报复得最惨的是意大利。当年轰炸阿比西尼亚,竟以儿戏出之,记得墨索里尼的儿郎,还作过一篇轰炸阿比西尼亚的文章。可怜,于今全意大利人,都战栗在机翼之下了。

由此,我想日本人屠杀南京,轰炸重庆,偷袭珍珠港,抢夺新加坡这一类罪害的远因,岂能独无报复吗?

原载1943年5月31日重庆《新民报》

印度盟机应即东来

鄂西寇军的蠢动,竟敢在山地与丘陵地带和我纠缠,除了他有飞机助战之外,以轻武器对轻武器,地势又有利于我,敌人实在是冒险。我想我们前方的将士,必能发挥一场长沙三次会战的光荣战绩来。

虽然,当敌人在南北太平洋、印度洋、在伪满边境等处迎战的当儿,但能在鄂西使用的飞机,恐怕也不会多。我们自己的空军,必可对付他(中略)。只是我们求取必胜,还必须有压倒敌人的优势空军出现,这种事我们不能不有望于盟国。

现在缅甸已入雨季,盟国的飞机虽还可以出动,以常识判断,似乎为效极少。大批盟机还在印度,未免白闲着。大可于此联翼东来,一显他的好身手。要知道在鄂西打击日本,也就等于在缅甸打击日本;再明白一点说,在印度出动去轰炸日军,在中国出动,也是去轰炸日军,这并没有两样。而同时,我们所得的帮助那就很大。以印缅盟机来打击鄂西敌人,一举两得,这是最快、最易、最有效、最合算的一个办法。我想,英美两方都在熟思之至吧?

原载1943年6月3日重庆《新民报》

杂写

我们新闻记者常常这样讨论过:在战时报纸能与军事配合,便是纸弹;不能与军事配合,那简直等于浪费。

英雄主义在政治上或不许可,而军事上却也不见有害。金兵叫宗泽作宗爷爷,叫岳飞作岳爷爷,这两个英雄,名震敌胆,就增长了士气不少。

将炸西西里与撒丁之炸弹,分百分之八九给我们以炸鄂西之敌军,战局一定改观不少。而我们相信,地中海的盟机,减少百分之八九,却是无碍全局。

缅甸的雨季限制了英美进军,也许会妨碍日本一些设守。但日本人不会那样傻,静等雨季之去而挨揍。反之,他正好利用三个月的雨季期间,在别处做战略之运用。假如鄂西敌人之蠢动,就是这战略之一部,那么鄂西之战,与英美之关系如何呢?

信陵君窃符救赵,就是自救,现在中学生上这一课历史,他也很明白;而当时的魏王,丝毫不解。此之谓当局者迷。

原载1943年6月4日重庆《新民报》

西土态度启微

盟机轰炸德国,土耳其曾有表示,意思说这是德国人自食其果。德国人大怒,说土报无耻。无何,西班牙报纸发出了悯人的腔调,主张盟机中心轰炸。美国的广播就答复了,为什么德机炸华沙、炸伦敦的日子,你们不曾说话呢?

根据上面这两件事,可以知道这两位中立国是一种什么态度,而且也可以看到他们所得的反应如何?依我们看来,土耳其人不是在挖苦德国人,正是他们正义感上不可遏制的泄漏,他们的倾向是大可明了的。至于西班牙的讲情,更非有什么恻隐之心,只是胆怯怯地站在火药库边,希望早停了战也罢。正如怕雷的小孩子,祈求立刻天晴。

如此,希特勒也不能再压迫土耳其,而也不能抓住佛朗哥了。

原载1943年6月6日重庆《新民报》

文坛的“赠章免较”

在成都看到的擂台,被淘汰的人,评判员以“赠章免较”四字出之,颇为幽默。然而武坛如是,文坛不如是也。

文人的擂台在哪里,是广大的社会。评比员是谁?是广大的读者。请看,三角恋爱小说专家也好,懒人春天式的某种诗品诗人也好,提倡别字文学的雄辩家也好,尽管当年一度跳上擂台,但由打蓝章而银章而金章,终于下去了。短短的一页文学史上,也许让他们留些微微的浪纹,那便是给了他一个“赠章免较”。

由此言之,文坛上对学术奖金之不怎么起劲,也许是由于看惯了那边,就忽略了这边。在社会上能打到金章,根本不在乎这头二等。若社会上落个“赠章免较”,得一个头等的话,钢盔戴在泥巴脑壳上,倒反是吃不消了。

原载1943年6月7日重庆《新民报》

宰相衙中鹤

“羡他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此蒋心馀嘲陈眉公诗也。其实他影射的却是他的好友袁子才。

论到宰相衙中,倒也并非不可扰之家,譬如宰相是周伊之流,虽牛马走之,吾往焉。其稍下者如诸葛亮、李纲,再下如萧、曹,如姚、宋,都不妨做他的笼中物,多少可以为国家尽点力。若遇到了贾似道,你若以鹤的身份去登门,就不免成为一头蟋蟀;遇到了李斯,至多也不过一头东门黄犬,这就大可考量了。

再以鹤言,做到了卫懿公的上宾,出则众轩,他也无非玩物视之,所以宰相衙可去,看是什么宰相。便是好宰相,不应当以鹤的身份去。唯其如此,陈眉公、袁子才雅了一生,而真雅人便视他为俗物了。

原载1943年6月9日重庆《新民报》

也吊屈原

在诗人节大作其诗,这抱负未免非同小可。但我有说焉,这诗是在端午节作的,却不在端午发表,此其一。我根本未曾把这东西当诗,不发表于诗刊,而发表于白话的谈话栏,此其二。交代已过,白话来了。

其一说:“蒲剑悬门艾叶香,贞臣故事活潇湘,谁将角黍投江祭,只有朱门馈送忙。”其二说:“湘水无情吊岂知?龙舟竞赛始何时?江头观渡人千万,未必人人解楚辞。”其三说:“女媭当日詈申申,宋玉风流只效颦,若道风流重出处,贾生而后更何人?”其四说:“立言辞赋未能高,事莽扬雄自‘解嘲’,若是九泉灵不昧,也应羞读‘反离骚’。”四条白话如上,本来还有半条说,“楚弓楚得不须夸,两女倾城是楚娃。”我一想,这话说远了,便搁了笔,倒并非是遇到什么催租吏。

原载1943年6月重庆《新民报》

老兵的话

“喝,我们的飞机!”“一架、三架、五架……”“炸他妈的,过去了,炸上了!”“呜,呜嘟……(冲锋号)”“杀!杀!杀!”在星光下乘凉,一位过去当过丘八的老邻居,他口讲指画,形容着鄂西前线空军出动以后,士兵对话与兴奋的状态。围坐的人,仿佛在前线一样,都听入了神。他继续着说:“打了六年的仗,空军掩护,下面冲锋,我们就没有开过这个洋荤。要是老早就这么着,咱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还可以拿了一支枪去干。”我听过了,生着很大的感慨。若是请这位老兵到华盛顿去演说,我想,美国人应感到帮助中国空军,其在精神方面所取得的效果,他们会想象不到的。

昨日看报,我特地把“我俯冲轰炸机”这几个字,指给了这老兵看。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呼“开洋荤”不置。一位退伍老兵如此,全线正作战,弟兄情形可知。此协助中国空军,盟国必须有的认识。

原载1943年6月10日重庆《新民报》

西班牙妙人妙事

西班牙提倡的划区轰炸,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建议。这与我国宋襄公之仁,可以比美。因为这和“不鼓不列阵,不擒二毛”,并没有上下床之别。

假如英美接受这个提议,问题却发生了。这划区由那个来划呢?若由英美来划,他为省事起见,干脆把德意日本土及占领区都划在内,又何必多此一划?若由德意日来划呢?他们岂肯把自己的肉,划出区域来让人创伤?而况真个如此,在他们一向骄傲的面孔上,也有些羞人答答。就算强颜划出来,也必会是不毛之地,英美岂能接受。若由中立国西班牙之类出来划,请问怎么划?把轴心国的军事目标,都划盟国炸?无论他不敢,就是敢,等于他戳穿纸老虎,曾知道人家秘密。划些不相干的地位给盟军炸?你以为罗斯福、丘吉尔是三岁小儿?

无论怎么样设想,都觉这事可以入《笑林广记》,而西班牙还在不断鼓吹?

原载1943年6月13日重庆《新民报》

日本人瞒天过海

薛仁贵东征的小说上,有个瞒天过海之计。这名词很好,不看书,你会想不起如何瞒天过海。你若看过了书,用现代的常识去观察,你会扑哧失笑,原来是用木料扎成大筏,上面做了房屋,将皇帝载在上面。你相信木筏漂在海里,在如山的浪涛中飘浮,会隐瞒得住吗?而且这样笨重的东西,我们也不解在海洋里用什么法子让它行动?大概这位作家是一辈子没有漂过海吧?

虽然,这事到现在,竟有实现的可能。据报载,日本因船只缺乏,无法抢运南洋物资,就是用了上面的瞒天过海之计,将木筏在南海试航。我们也想不到这木筏怎样走?也想象不到它一小时走一海里的百分之几?更想象不到这木筏如何去抵抗海洋大风浪?至少日本人嘲笑我们自古有之的海运,他们自己很深刻地答复了一下。

阿图岛倭兵苦战,东条坐视不救,其故可知矣!

原载1943年6月14日重庆《新民报》

刘邦读书

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于是乎汉刘邦也就相信文人了,也不再用儒冠当溺器了。利害所趋,他倒是一种真觉悟。他手敕太子书说;“吾遭乱世……生不读书,又不自喜,谓读书无益。自践阼以来……追思昔所行多不是。”又说:“吾生不学书,……以此故不大工,然亦足自解。今视汝书,犹不如吾,汝可勤学。”这样看起来,他做了皇帝以后,不但读书,而且,还练字呢。

文字虽不值钱,无论他讲科学、谈政治经济,没有它,不能学习。学习之后,没有文字,也不能消化。所以尽管“百无一用是书生”,而看轻了书生的人,他也不无所失。至于讲道德,说仁义,舞文弄墨,生出许多政治花样,更是书生的事。“坑儒”也好,“投诸浊流”也好,到了必要的时候,还是把他们找出来。不然,刘邦由亭长变为皇帝,正可享福,又何必费脑力“读书问字”呢?

想发财的青年,近来颇不肯治文学,特请出汉高皇帝来以劝之。

原载1942年6月15日重庆《新民报》

梦棺得官

梦棺得官,至今民间有此传说。若论何以有此?那也无非做梦的人心里不安,谐音一下,自宽自解罢了。可是这话传来已久,晋殷曾说过:“官本臭腐,故得官而梦尸,钱本粪土,故得钱而梦秽。”但这显是有激使然,并不是有什么科学根据。殷也不是不做官的人,他照样也恋爱那腐臭。

记得民元前一年元旦,黎明,随先父出行。先父出大门一揖,脖子上的朝珠,忽然断索,撒了满地的珠子,我虽年幼,为之失色。父亲过两日对我说:“不要紧,至多今年丢官而已。”后来,这一年平安地过去,并无事故。父亲又笑说:“看得破,就带得过,不要得失看得太重了。吉凶预兆,又何足介意?”于今想起来,这话诚然。梦棺而自认可以得官的人,实在是看不破而已。

“至人无梦”。岂其然乎?不过他不以梦介意,也就无所谓梦之存在。至于那些脑满肠肥的人,根本就在梦中。梦棺若真个是变尸的兆头,他是必然保守防护得更严。所以把征兆去警诫人是多余的事。

原载1943年6月16日重庆《新民报》

汪贼诗已无臭气

在晚刊上见汪贼的六十自寿诗一绝,好像是开讲儿童,初学写的作品一样。“种种犹如今日生”,这是他的结句。这不过是改写的一句成语而已,哪里像诗?汪逆的诗格,本来就不高,但在中年以前,诗中多少还有些生气。到了暮年,利禄熏心,人成了行尸走肉,诗也就成了粪渣。因他是个遗臭的人物,应该有臭气的。而他的诗或词,读者是无从觅得一丝臭气。

虽然,言者,心之声也。他的诗尽管不好,也看出一些心境来。当年他在北京狱中,“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种句法,他现在决不肯写了。于今写的,只是忏悔,只是害怕,而又只是想活下去。其所反映出来的人格,也就可想。自然日本人最醉心汉诗,做奴才的人是不敢乱作诗免得得罪了主子。但像这样吞吞吐吐、患得患失的表现,也未免让吉田之流看出来,这是“中国人的渣滓”吧?

一个人活到六十几能作诗自寿的话,照旧诗坛习惯,不是作十首八首七律五律,也当来篇古风,而汪逆只是这样一首等于没说的七绝,冢中枯骨,其不久乎?

原载1943年6月17日重庆《新民报》

第一种亲日派

日本吉田东佑分析中国的亲日派为两种:“第一种是牺牲比生命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名誉,而求国家存亡出路的人。”对此,中央社曾加以按语:“然在抗战后,绝无吉田理想中之第一种亲日派。”这话诚然。可是我们放眼一看,牺牲一己的名誉,以为国家谋出路的,今日世界上,哪里又有?在法兰西崩溃的日子,世人很相信贝当是这类人。自这两年继续一味地倒行逆施看来,贝当只是一个昏庸自私的老傀儡,继续在毁灭法兰西民族。自此以下,那是更无须去说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吉田理想中的亲日派,是有的。请问,在日本人魔爪之下,谁有法子去为中国谋出路?日汪协定中,将中国由天上出卖到地下,由物质出卖到灵魂,由祖先出卖到子孙,难道这是为国家谋出路?吉田所说中国人的渣滓(第二种亲日派),还不应该属于这种人吗?

原载1943年6月18日重庆《新民报》

士大夫之苦闷

从来士大夫阶级,颇在苦闷,觉得满眼是谈功利之徒,和他希望的清明世界有点不大合适,于是也谈些正心修身,淡泊明志。可是到了非与市侩为伍不可的时候,自己照样也屈求一下了。他们又觉得读书人气节是要的,拿尺量量,还是从人格量起。然而带有三分傲骨的人,便却又看不入眼。于是在左右前后的人,都是可颐指气使之辈。明明这些人最缺乏气节,共事倒又是他们顺手,如何能不要?这情形非止眼高手低,而和他的企求,正是南辕北辙。

这一种苦闷在士大夫的谈吐和文字上,是常常会表现出来的。他们希望所能领导的人,总要做干净人,仿佛知道这些人根本就不干净似的。何以知道?也许就在逢迎如意上,感到了有些破绽吧?但这如意的逢迎,也是士大夫班头所欢喜的。而且不逢迎,根本也就不得入吾之门。既将所好拾来,自己不能以此责人了。矛盾复矛盾,于是谈功利,谈道义,始终纠缠不已,苦闷不已。

原载1948年6月19日重庆《新民报》

由人类文明分别中日

加拿大两院欢迎蒋夫人时,上院议长的欢迎词,有这样几句话:“埃及、希腊、罗马之光辉,均已在时代的烟雾中消逝,然中国则数千年来,仍能继续存在。侵略者有时虽在中国领土上保持立脚点,然终被中国伟大之文化所同化。”这话并没有溢美,且事实上还不止此。

中国到汉唐之世,邻人还在部落时代,自那时起,事事就值得他们羡慕与学习。而我们宽大为怀,不仅是物质上大批接济,及文化上不断传授,而且泯除了种族的界限,常以帝室的血统,与邻族联婚。有时那些邻族,“在中国领土上保持立脚点”之先,已大大地受了我们的感召而已半同化了。所以既来之后,绝没有消灭中国民族及文化的恶意,也就容易同化。这里有一个例外,就是日本。日本人穿衣吃饭住屋子,一切是学习中国,而文字也是中国的。翻开任何一页历史,中国对他只有恩惠,没有仇恨;而他到今日,却要消灭我们的民族与文化,使之步埃及、希腊、罗马之后尘。

因此,在人类文明进化史上,你若觉得中国可爱可敬,就必须知道日本人可恶可恨。

原载1943年6月21日重庆《新民报》

日力工厂

为了雨天,邻居们聚谈消遣。一个初中学生问:太阳能储藏就好了。将来科学发达了,总有那么一天。我笑说:你的老师没有告诉过你吗?阳光早已是可以储藏的了。你看报,不见报有两个发出消息的地方,开罗和阿尔及尔吗?那里就有日力工厂。他们收集了日光代替着汽油和煤炭的功用。日光所能发生的动力,居然可以抽水灌田呢?他微笑,望了我,以为是神话。我说,你应该知道有温室和温床这两个名词吧?另一个高中学生说:温室我见过。我说:温床我不知道。我说理由是一样的。温床是用特制的镜子,把日赶入草制的温床里。温室是玻璃屋子,将日光捉了进去,不容他马上跑出来,北方园艺家都能弄这玩意儿。这是极简单的储藏日光法,绝不神秘,扩而充之,就是日力工厂了。自然我不能说雨季的缅甸,也有这可能。那高中学生有点领悟了,他说:我们多晴天的大西北,可以弄这玩意儿了。我们为什么不弄?我说:这我就不能答复了。新闻记者有的是百科全书的皮毛之学,他能知道有或无,不能知道有或无之所以然。这应当请教于物理专家。两个青年,表示着很大的失望。

新闻记者知道可有而编无的事情,多了。说出来往往是令青年人失望的。我们惭愧,我们又不能不说。

原载1943年6月25日重庆《新民报》

拓荒的政治文人

太平天国一等人才,除李秀成、石达开之外,世人推崇钱江。很可奇怪的,《贼情互果纂》这部书上,并不曾涉及钱氏一个字。其他清人笔记等书,也很少说到钱江东平的。于是有人疑心太平天国的登龙先生,大半是捏造出来的人物。

传说洪、杨占武汉后,钱觉孺子不足有为,学范增之对项羽失望,不辞而去,所以神龙见首不见尾。这话也许有点道理。在大时代里面,才气纵横,道德不相称的文人,他往往想利用枭杰以自见的,那原因不完全是为利禄,一部分也是要解苦闷。管仲相桓公,王猛相苻坚,这自然是上者,姚广孝还俗,明燕王朱棣篡位,还在人情中。降而下之,不第举子牛金星,他也要做明末流寇李自成的宰相。尤其甚者,范文程教导满清开国,颠覆汉族的明室,在时势造英雄的场合,不安分的文人,往往是不择手段而谋事业之发展,这例子是很多的。

然则钱江之其人其事,绝非“想当然耳”,而且是很值得玩味的。

原载1943年6月26日重庆《新民报》

“落叶以前”

丘吉尔三十日对市民演说:“地中海与其他地点,在秋季落叶以前,必有激战。”这措辞很妙,比用“秋季以前”或“九、十月以前”的字样,要活动得多。或者也有人问:打仗为什么想到了落叶?这就是英国人那种绅士风度的特征。我们还记得新加坡失陷之前夕,围城里的路透社记者,还有工夫在电文里形容月明如画的字句。这种软性的陪衬,对于硬性的政治演讲或文字公告,有特殊的效力。我们同文是一再主张过的,我们实在值得学习。

我们读过《左传》一类的书,就知道古人使节往还,有登场颂诗的作风。纵横家大套的说辞,在今日看来哪一套又不是优美的文字?舌剑唇锋之际,尚不妨一软,其他可知。所以等因奉此的东西,尽管做得紧密万分,也不能让人读之有愉快之感。反之,如“应毋庸议”“殊属不合”等字样,只是叫人圆滑得讨厌而已。

原载1943年7月2日重庆《新民报》

地中海的神经战

自突尼西亚战事结束以后,英美在地中海作的神经战,真是如火如荼,甚至打破历史前例,英王也御驾亲征,到北非阅军。一直到现在,英美还陆续地表现着,预备在地中海作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战。轴心方面,原来不相信英美会由意大利进攻,猜想着最可能的进攻地点是英伦海峡,其次是挪威。无如英美一贯将锣鼓在地中海打着,武戏有随时登台的可能。叙利亚还来一回边境封锁,索性把土耳其的影子也列入神经战之内。于是希特勒不得不加以考虑,心想:也许他们真会在地中海杀来吧?德国狐疑愈深,英美的神经战就愈有效果,而这神经战既有效果,自乐得达到最高潮,究是明日终了,或者还有两三个月,那真难说。最妙的斯大林希望立即开辟第二战场,而罗斯福也说,他希望这事实现,不下于苏联。好像他们都还不明白在哪里进攻轴心呢?你想我们远隔关山一万重的人,才猜得着吗?

所以我们看报,最好不必去摸索第二战场在哪里。

原载1943年7月3日重庆《新民报》

洪杨败于文人

有人解释曾国藩对抗洪、杨,一半是中忠君之毒,一半却是替孔门卫道,这虽多少给他的奴性有所减轻,而事实也未尝不如此。我们看看太平天国人物除了杀人,略略逊于明末的流寇之外,其愚昧、贪婪、荒淫,无一事是足可予以同情的。至于民族革命的行为只是一个幌子,在他们文告里,多在轻描淡写之例。倒是那种本店自造的洪家天主教,特别强调,令人讨厌之至。任何臣下的文告,必冠以“天父天兄大开天恩,我主大开洪恩”字样,叫天下有识之士,便望望然而去。虽是他们还不像张献忠那样残杀读书人,但他们的冷淡也就够了。所以曾国藩之流,使有此公得志,斯文扫地之感,而群起予以扑灭。君不见当时指挥清军作战的,有不少是儒生。

传道术士做天子,烧炭工人做宰相,天下臣民可能给予他多少期待呢?洪、杨在这方面失败,曾、彭就在这方面成功。饿死读书种子,不会有这样的事的,若洪、杨者,只是为渊驱鱼而已。

原载1943年7月6日重庆《新民报》

七七七

当写上《七七七》这个题目,我们是莫大的兴奋,也就有着莫大的感慨。此语怎讲?当报纸上见着“七七事变”这个名词之初,日本人决不会想到在两个七字上,再加一个七字之时,中国依然在抗战,而且根据陈纳德将军的报告,在七七七的前夕,敌机已有一周上下,不曾在未被占区上空出现。回想着过去的七七前后,敌机必故意逞凶一番,这分明着日本爱惜有限的飞机,也就是说我们抗战力量之加强,已有着很明显的证据了。只是回想到沦陷区的同胞,又开始度入七个年头苦痛里,继续死亡线上的挣扎,我们真不能想象他们怎样过下去!

平津七七之火的火种,也是国际观点所系之处,日本原是竭力在那里掩饰残暴行为的。而那里的百姓,也只有吃烂黑豆的希望。因每日平均要饿死三百人,其他消息不通的地方,是更可想见。“中原父老望旌旗”这种悲惨情景,是深刻在千千万万人心上的。我们渴待着“剑外忽传收蓟北”,是与日俱增,而那一副“初闻涕泪满衣裳”的热泪,我们也是早已预备着的了。

原载1943年7月7日重庆《新民报》

五十万元能捕鼠若干

远在五年前,我们就知道重庆市有捕鼠的计议了。好在这还不是“大旱之望云霓”的一类事情,而本市又没有发生过鼠疫,虽有这样遥远的时间打着雷而未下雨,但也不妨让有些“社鼠”猖獗一下。

现在捕鼠二字,又旧调重弹,既有捕鼠专家,主持其事,还拨了专款五十万做一切开支,或者有些奇迹表现出来,也未可知。记得战前各市都有规定,市民捕得老鼠一头,可以向警局领奖金铜圆一枚。也就是说耗子的身价如此。再以每元的官价合铜圆二百枚,于今试把耗子的身价升为二百倍(文人薪水至多只升二十倍,以此为例,这估价对耗子是很优待的),那么,五十万元,当可捕鼠五十万头。一市若能捕得这么多耗子,虽不致绝迹,也给了耗子一个严重打击了。只是果然捕得五十万头耗子不?这却须等五十万元用完了才能统计。我们且拭目以观其后。

原载1943年7月8日重庆《新民报》

拼子

下棋的人,都有这种战略,当自己的棋子比对手方占着优势的时候,便用自己多数的车马炮,去拼对方剩余的车马炮,一直将对方的车马炮拼完,自己还有过河攻击的力量时,用不着“将军”去搞老帅,对方在坐以待毙的情形下,只有宣告失败的。平常在棋子劣势的一方,向来是切戒拼子,唯静待时机,以奇兵去袭击优势敌人。假如对方无隙可乘,那就战之越久,情势越劣,虽有国手,莫之能为矣。

明乎此,我们就可以知道美国在南北太平洋对倭攻势,是一种什么战略?若以兵力比象棋子,飞机应该是车,舰队应该是马,潜艇应该是炮,而陆军在岛屿上,只是卒罢了。若能把飞机舰队和劣势的倭寇对拼,那么,他失掉了炮架,陆军的阵地,只好去喂美军存在着的车马,其势之糟可想。至于在大陆上,只有车和卒子的斗争,若把敌人飞机拼完,以多余的车掩护中国多数的卒子(陆地进攻),那更简单而迅速地容易取胜。美国在水面上知道那样做,想必不会忽视陆上这一线吧?

原载1943年7月13日重庆《新民报》

再谈拼子

昨谈拼子战略,意犹未尽,更申论之。美国太平洋舰队的力量,是否优于倭寇,我们外行不敢下断语。但倭寇的舰队,却不能完全开到太平洋前线去作战,印度洋的后门洞开。在英国打通了地中海之后,他必须留些舰只驻守新加坡与仰光的,因为雨季并阻止不了英舰的来袭。同时,他也必须留些海军,监视海参崴。美国在南北太平洋以一条船对一条船的换子战法,应该比倭寇占优势。至于飞机,只要美国一个月的生产能力,就可以在南北太平洋取得压倒的优势。退一步说,有两个月的生产量便也绰有余裕。何况还有英、澳、加的空军呢。若是这拼子式的消耗战成功,只要倭寇空军削弱了,那些舰只便不能保,像下象棋一样,马是时只在人家车口里,那马就保不了将士相。

倭寇自可能地在缅甸及我国东北,调大批飞机到太平洋去迎战,然而那两方面的制空权削弱了,一样的非倭寇之福。同时美国在太平洋上的制空权,也决不放松,必定继续增援,继续地拼车马炮。所以这种消耗战,由常识判断,倭寇应当是不肯干。太平洋上,他就会一岛一岛地丧失,处处有阿图的再演,所以现在的问题,只是看美国肯不肯拼子了。

原载1943年7月14日重庆《新民报》

兵出老宝

《三国演义》上的兵法。有时虽以儿戏出之,但有些是含着兵家至理的。诸葛亮对付曹阿瞒就常用着“出老宝”戏耍他。曹操领十八骑到了华容小道,看见山口上出烟,从人疑有伏兵,不敢去。曹操自负知兵,却说哪里是疑兵,阵地有烟正是无伏军,就奔向那里。结果,是遇到了关羽。

地中海的神经战,有了两个月,会看报的朋友,谁都知道盟军必在西西里登陆去攻意大利。于是一般军略家抱着莫大的怀疑。罗、邱这一对伏龙凤雏,肯选了这样一个显明的军事目标去进攻吗?声东击西,兵家常理,紧接北非登陆的一着神棋之后,应该是在最被人遗忘的一个地点下手吧?然而不然,他们硬是在西西里登了陆。虽这一战的结果,还得向后看,但是海陆空军既然一拥而上,盟军不胜利也不会罢休。

这一招棋,老希正如我们一样,必然料到,唯其是很不平凡地像我们这样料到,又不肯十分看重,于是要老墨扛木梢了,不过美军这样出老宝,不完全是神机妙算,大部分还是依仗了他们活动的钢铁充足。

原载1943年7月15日重庆《新民报》

“一保四塘”

照着川省当局的计划,最低的限度,是一保四塘。但依我在川境的脚迹所至,很少看到塘,若更以我所住的南郊而论,简直是十保找不着一塘。以巴县邻近首善之区,又为专员所驻地,其水利的表现已是如此,让我疑惑这一保四塘之实现,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但要说筑塘真有什么困难,那不是亲民之官的苟安,便是太不明白稼穑。以丘陵地带的梯田形势而论,是蓄水最易,而也漏水最易的所在。何以言之?丘陵地带,最易有三角形的谷口,只要在三角谷口,拦上一道小堤,就着原来三角边缘,塘就成了。这塘在梯形的上端设着,堤下开上两个涵洞,平时塞上,用水打开,不须车水之劳,就漏了三方面的田。反之,上面无塘,只要四五天不下雨,上层的田水,逐时下流,加上烈日的蒸发,所谓“塝田”也者,绝无不旱之理。

在下江,插秧以后,一月不下雨,塘水绝可维持,毫无问题。而川境有一月不下雨,农人就慌了。四川的天,颇为难做。天如有言,他也不能不说这“一保四塘”最好说了就做,免得他负担过重。

原载1943年7月17日重庆《新民报》

溺爱

女人天生有她伟大的母性。唯其这母性是天生的,就最容易犯着溺爱的毛病。穷人急于生产,而又衣食不足,他们虽然一般“舐犊情深”,却也无法在溺爱中免除艰苦。穷苦的孩子,根本就是一种训练,只有对社会一切享受发生羡慕,借以引起他们的奋斗,自更谈不上什么骄傲。而富贵人家子弟则不然,有钱有势,一切便利。小孩子要星星,决不给他月亮。小孩子既不肯求学问,又视天下事皆不足为虑。成长之后,他家的富贵未衰,必用富贵之势以凌人。因为他从小看惯了别人趋奉他的父母,他以为欺侮贫穷乃是当然。若是他家富贵已衰,他就是个嗜好俱全,一技皆无的废物,也是社会上的一个累赘。

因为我有这样一个见解,所以我想着,若是我有几千万家产,我决不让我的儿女出则坐飞机,居则住洋楼。便是到外国去留学,也只许他坐轮船三等舱。至于周游罗马、巴黎、纽约,当大旅馆的上宾,更所不许。朋友笑说,你现在自然会说这样的漂亮话,只怕你有了千万“家产”,就糊涂了。至少你不能反对你太太溺爱,这溺爱终归是会实现的。我想着我们感情还不恶,我就默然了。

原载1943年7月18日重庆《新民报》

解放牛马

中国任何一个都市,都麇集着大批人力车伕,小都市论百,大都市论万。到了西南山地,更增加了一种同样的卖苦力人,无论城镇,有无可统计的轿伕与滑竿伕。这种人除了将他们的两只脚或四只脚代人家去跑路而外,别无用处。而坐车坐轿的人,自己也都有脚,不去代替他们,正没有任何关系。所以直率言之,这是中国无可统计的大力浪费。

再就坐轿坐车的人一方面而言,出几个有限的钱(在战前是数枚铜板),就可以找一个人或两个人,当了牛马来乘骑。你见过这样的事吗?二三十岁的西装小伙子,口衔纸烟,仰卧在轿里,捧了一本书看,悠然自得。轿下是黄皮露骨,苍白头发,身披汗渍烂片的轿伕,气吁吁地抬着杠子。你不觉着人与人之间,这是一种极大的悲惨剧?

我们向来主张废止车轿伕,我们决不能以车轿伕无出路,或交通工具不够来拖延此事。基于前者,战时之需要一切人力,自无问题。基于后者,我们决不能以圆颅方趾的同胞来当交通工具。我们自认是四强之一的文明古国,我们所争求的是平等自由,我们也再不容这人代牛马的污点继续存在。重庆已在解放牛马,这还不够,树了风声,愿早日遍布全国。

原载1943年7月20日重庆《新民报》

法西斯的差别待遇

美军在西西里攻陷“阿格里金图”的时候,路透社随军记者有这些报告:“在较远之村庄中,儿童均尾随吾人之后,高声狂呼。”“妇女向盟军以手做V字形。”“在记者卧而观战的附近地带,妇女曾头顶陶制水瓶,行至井边汲水。”“意军放弃抵抗……行至山旁,挥白色衬衣,表示投降。”我们在读过报之后,就不难想象到,一方面是炮火连天,一方面是淡然无动于衷。墨索里尼统治了意大利十来年,练的军队,会用白色衬衣投降,训的人民,是宁波人打话:“阿拉勿关。”回想到当年法西斯大吹大擂的那股子劲,真是自骗自。何必再败,意大利民族已经告诉了黑衣首相,这民族是绝望了,退一步,我们还为了古罗马,不轻视意人,至少也是意大利绝望了。

盟军的军政府,在西西里做约法三章式的布告,其中一条,是解散法西斯党,并取消一切差别之待遇。其实,法西斯党,可能于盟军手下存在?又安能再得着特别待遇?盟军之这样做,完全是在纸上给人民吐一口气而已。为了法西斯与非法西斯之间,有了差别待遇,才有今日这现象。我是老墨,我会叫出来,悔不多养一群狗。

原载1943年7月23日重庆《新民报》

赠送《尼采全集》

在意大利扑灭法西斯政权的时候,该货店创办人墨索里尼在他逃亡的新别墅中,凄惨万分地度过他六十寿辰,这在朋友们无须送礼,谁给他称贺一声,也就是一种绝大的讽刺。而希特勒却以着超人论的尼采的全集相赠,还要告诉老墨是强权胜利,这不是开玩笑,也是看到老墨这一口气未断,便在他脖子上再绞一下。

从来用好话骗死人是不偿命的。曹操对刘备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刘备就是个乖人,只当不听见,来个闻雷失箸,阿瞒又用同一手腕,对付孙权。在信批着说“卿不死,孤不得安也”。而孙权却不肯装傻,笑而受之,虽未因此上曹的当,而曹已看出来,他是比刘备容易对付的了。

我们不知道老墨见书之后,会不会说:“老希尚欲置我于火炉上耶?”但事到于今,他必已十分明白,他不是个超人,甚至他也明白,希特勒不是超人。然而于送《尼采全集》这一点上看来,老希的手腕实在够毒辣,不知东条、赖伐尔辈,对之做何感想?

原载1943年8月1日重庆《新民报》

意大利在想什么

意大利的态度,各人的看法不同。这不同,并非意大利是块夏天的云,你说他是狮子就像狮子,你说他是美女就像美女,而是看他的人,先有了个主观在胸中,硬觉得他像你理想中那样东西。

很客观地说,意大利之所以有政变,就是他想不要把这局面再坏下去。要不然,他们对墨索里尼与巴多格里奥,则牛羊何择焉?既是想不要局面再坏下去,盟国能给了他以和平与自由,他当然是求仁得仁。而希特勒在币重言甘之下,多多对他许下一些保障,他也未必不加考量。我们要知道,无论哪个民族怎样不争气,他在国际上,总还是替他自己打如意算盘的。至于算盘是否能打得一子不错,那自然是另外一件事。

明白这一层,则今日意大利彷徨歧路,态度暧昧,那也自有他的原因。天快亮了,鸟出了窝,总是向亮处飞的。因此,我们站在光明一面来说,意大利现时这分狼狈,也是不难看出他的心病,而予以对症下药的。

原载1943年8月2日重庆《新民报》

大哉死乎

“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覆焉。”孔家的人生哲学,对于死的解释,虽有无穷无尽的说法,而以这个说法,最为平庸。他认为死是君子的休息,而是小人的覆灭。

君子虽死,有他不死在。所以对于哲人是萎谢,我们在情感上不免悲悼惋惜,而就理智上去判断,也非绝对悽惨的事。因为那只是他的声音笑貌,和我们告别而已,精神却永远和我们接触的。由此看来,我们不必怕死,只怕是以小人的身份去死。小人的死,成为罪害的覆灭,徒让活着的称快,那又何必?人自然不易个个做到君子,但至少也当做个庸人去平凡的死,免得落个“小人覆焉”。

死是不能免的。“三王之王而死,五霸之霸而死,尧舜之仁而死,桀纣之暴而死”,在这个不能免的当中,佛家看到的是自然幻灭,道家看到的是自然归宿,那太消极了。而耶稣则认为是最后之审判,也未见得积极。然则我们还是相信儒家的说法吧。要这样,人生才有意义。

原载1943年8月5日重庆《新民报》

法西斯与富豪

看到意国富豪二名,在都灵被诛的消息,我们就想到老是跟着老希后面喊打倒犹太人,那是假的,他们一般要找财神爷。外国的故事,我们谈起来,嫌着隔了界,于是使我想到满清政府的一点事情。

满清的王公贵人,以客族统治中国,其气焰那还了得!然而他们在天子脚下的北京城里,就会在财神爷面前现出原形。故事是这样的,前门大街以及东西四牌楼,都有很大的钱庄,钱庄里面,设有极好的客厅与雅室,预备菜饭点心与鸦片烟,甚至还叫着一姑娘在那里埋伏下。于是王公以及贝子、贝勒们,就往往青衣小帽,坐着一辆骡车,到这里来享受。你若以为他们真要丢了王府的华贵安逸,来享受这些的,那你就太老实了。内容不出于外,外言不入于内的事,就在这里从容透过。王公贵人的缎靴筒子里,常有很多秘密在这里泄漏。而钱庄大掌握以一个无丝毫品级的细民,是可与王爷随便做耳语的。

犹太人之被轴心仇视,说是他们能以钱盘钱。若以法西斯之富看起来,则其对以钱盘钱,依然感到很大的兴趣呢!

原载1943年8月6日重庆《新民报》

冯道的话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这一首诗,很多人称道着。你绝不会想到,这是五代中一个无耻老官僚冯道,向后唐明宗荐举过的。至于作诗的人聂夷中也没有其他的文章可传。又冯道曾向当时君臣们再三说过:“谷贱伤农,谷贵饥农。”这也是后人常提到的。我们若以人废言,便可惜了这教训。但同时我们也决不可以冯道说过这好话,就把他一人身事四朝十君的罪行予以原谅。

由此看来,那些悲天悯人的言论,只可当着说者的为人技巧,甚至是作恶的技巧,千万不可断定他就是救主。所以,我若是个主人,我只欢迎焚债券的冯 ,我并不欢迎诵好诗的冯道。

原载1943年8月8日重庆《新民报》

文卷上看士气

袁随园殿试诗题为“因风想玉珂”。袁诗有两句:“声疑来禁苑,人似隔天河。”主考的人嫌他不庄重。尹继善力争,说他肯在想字上传神。俞曲园殿试诗题是“淡烟疏雨落花天”。俞起句说:“花落春仍在。”曾国藩大为赞赏,说此人不可限量。虽然科举时代,文人的文字受知与否,是生平沉浮荣禄所关,容易令人记起。但有一点而言,就是那时文章取士,确乎不是仅凭着你文学程度如何,主考的人,都要字间行间,去测验考生的学识与人格。曾国藩可不须说,人人知道:尹继善也是满清二百余年的第一能吏,他们不埋没了这两个著作等身的才子,那不是拿着卷子打分数的人所能比的。

有人说,现时文学在考试场上,已成一个平均分数的单位,而且有些考试,根本不凭文字为取舍,这话从何谈起?我说不然,除了口试而外,能测验考生才智品格的,还只有文字,所以我相信,善阅文卷的人,他必能于字里行间看出点当今的士气。

原载1943年8月9日重庆《新民报》

照方炒肉的科学精神

年来青年人之趋向科学,若说其为国家民族打算,毋宁说他们为着自己饭碗打算之为愈。试举一个例。他们愿学航空工程,却不愿专攻数理。因为学航空工程,毕了业就有饭吃,有发财的途径。学数理毕了业,恐怕会做个书呆子,混饭吃,只有教书。他们没有想到数学、物理确是一切工程的根本。再譬喻一下,他们愿意学医,当一个走红运的医生,没有打算做一个惊人的化学发明家。他们愿学会了用镭锭治肝癌,而发明镭锭这一类的事,却还是期待着外国人。换句话说,若没有居里夫妇发明镭锭,他们也就一辈子不打算用这种药。

我们的科学精神,若只有打算跟着科学先进国家后面跑,只想造就些照方吃炒肉的技师,那就这样干下去好了。若我们也想有些发明贡献于人类,青年人之根据功利主义的求知头脑,那必须予以纠正。每年大学招生之时,我们总有这一点感想。

原载1943年8月10日重庆《新民报》

哀胡抱一先生

前天在报上看到胡抱一老友,在渭南被刺逝世的消息,已生很大的感慨,昨天又看到王漱芳君坠马殒命的新闻,更增加了我这种感喟。人生祸福,如此难卜,觉得君子安贫,今日已不易谈到,而达人知命,更是极难做到的功夫了。

王君交浅,我且让别人去悼惜,胡君却是三十年的故人。记得民国三四年间,民党被袁世凯逼迫,大部中坚分子避居上海法租界,我就在那里认识了胡君。他穿一套半旧的西服,终日在外筹款办学,拉朋友教书,他一仰倒在穷朋友寓楼的卧榻上时,露出了西服裤子,无数的破洞。朋友说他忙破了裤子,真有点傻劲。那时他是翩翩年少,他并不以为有碍他面子,未曾换了那套西服。前三年,在重庆晤面,他说:“二十年前的小孩子,你都半老了,何况我?然而我还在傻干。”想不到这种人会横死,也许就在这点傻劲上吧?

民党老人郝耕仁,老无所闻,客死甘肃河西,是胡君代埋的。我们见面曾为郝叹息不已。今胡君虽遭不幸,却胜于郝之投荒而死,“没世而名不称舆”,他是有功可录,有传可记的。这或者可慰他于九泉吧?

原载1943年8月13日重庆《新民报》

“怪杰”的真相

报载意大利现拘捕法西斯重要人物十四名,交法庭讯问,他们都犯的滥用权力,图谋私人利益,以致伤害国家权益的罪过。前几次本报第二版上已译述过意大利之失败,是由于官吏营私等项腐败,于今拿这消息来互证一下,所传绝不会是捕风捉影之谈了。我们于这些法西斯细菌,不用加以评论。只是回想当年举世公认墨索里尼为“怪杰”,实在被他一手掩盖了天下人耳目。“王莽谦恭下士时”,那实在不能作为评论人物之定论的。老墨统治得意大利无微不至,而他部下这样腐化,何怪意军打仗,一投降就是全部,“世岂有权相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者?”我相信盟军统帅就老早也有这“叩马书生”之一谏。

老墨大概还在意境,于今知道这些“脏”,知道这些“丑”,不知他做何感想?他若不失为一个汉子,应该自杀以谢意大利,否则无以解释他二十年来之法螺。我们又联想到另一“怪杰”希特勒,他的作风与老墨是鲁莽之政。他正在动摇中,一旦坍台,这一类的脏证也不免要暴露的。君不闻有“张天师治不了脚下的病”之说乎?“怪杰”不怪,而且不杰。

原载1943年8月14日重庆《新民报》

猛省孟子之言

这两日,为了美国《读者文摘》发表一篇鲍尔文的侮辱中国言论,许多知识分子很表示着愤慨。“中国不成为国家,只是地理学上一个名词。”这话实在够侮辱,记得日本代表在国联席上这样攻击过我们,不料今日竟出在盟邦记者之笔,但我们对于盟友,自不以这种小问题存何芥蒂,美国有识之士,也决不会都像鲍尔文这样肤浅与鲁莽。不见顾露尔将军已公开斥责鲍尔文了吗?

然而,我们应当反躬自问一下,以我们六年的血肉抗战,还曾出兵缅甸去应援英国,反会遭人这样瞧不起,是否多少有一点缘故,叫人发生误解?孟子说:“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们应当借了这个刺激,彻底自我检讨一下,我们自悔过了没有?

囗囗囗曾说过:“我本华岱,人以我为邱垤,于我何损?我本邱垤,人以我为华岱,于我何加?”中国人就是这样讲恕道的。我们可乘孔子之言,“犯而不□”。去对付这一个小侮辱。只是这样不够,我们也要拿出一点货色来看,以证明我实在是华岱,商人及一切因战时而营私利的人,都应该猛省。

原载1943年8月15日重庆《新民报》

让他一生不识太行山

从前有个笑话,两个轿夫与一个商人同过大行山。商人说是太行山。轿夫说是大行(读本音)山,争论不决。商人以二百文赌输赢,请教于坐轿者。坐轿者也将大行两字读本音,于是说太行的商人输了二百文。到了目的地,输者不服,再问坐轿人,“究竟是什么?”他说:“是太行山。”“那么,你为什么说他对了?”“你好呆,你输了二百文,让这小子一辈子不识太行山,你看是谁合算”?于是商人笑了。

这并非阿Q精神,对那愚而好自用的人是一个很好的讽刺,有人对抗战六年的中国,还以为“不成为国家”,不知他对法、比、荷那一战就亡的国家,做何解释?便是英、美、苏于敌人偷袭之下,也曾丢过一大片土地,又不知他们如何看法?这应该是和那错识太行山的人,都有点二五不知一十吧?

自然,要必须是太行山,才有让坐轿者讽刺那别字轿夫的可能。问题还是在山之本身是不是巍巍天下了。何必和那愚人生闲气。

原载1943年8月16日重庆《新民报》

投考与碰运气

据本届学校考试阅卷的先生们说:“卷子上所闹的笑话,并不下于往年。有的甚至国、英、算三项基本功课,都比吃鸭蛋高也有限。”于是发生了一个疑问。他这样不成器为什么也来考?白花了许多旅费,又白吃了一番辛苦?还连累学校陪着他们瞎忙了一阵。今年重庆区考试正值一百零八度之日,这是闹着好玩吗?这话并不是牢骚,是一个问题。

我觉得青年无力应考,而偏要在考,绝非是来开玩笑,也非完全无自知之明。大概他们有这样一种感觉,别个去考的青年,他的本领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他能去,我也就能去。多在几处报名,多向几处投考,多方面的试探胡乱碰碰看,也许碰得上一处。这个理想,大概占不少数。干脆言之,他们不是来考本领,而是来碰运气。

问题的根本,是何以造成考生会来碰运气,而不是他何以敢来碰运气。中学既让他们出了门,大学也不曾叫他们不敢问津,他有的是资格,何惜花一笔旅费吃一题之苦来考上一下呢?

原载1943年8月18日重庆《新民报》

青年玩政治

进步国家的青年,都应该懂得政治,但不是说就要以身去尝试政治。我觉得知识青年懂得政治,只是让他们预备做一个很好的公民而已。若青年所含的政治臭味,超过了这个范围,必定陷入四十年前,“读书人做官”的那个陷阱。何况以前的士子,以文字猎官,猎不到官,还不失为一个读书人。而现在有一部分青年,在学校里丢了课不上,专门去研究一些做官的技术,和求官的捷径。求官而得,不知他以什么学识去做官,求官而不得,便是个身无一技之长的饭桶,其影响国家社会,当甚于四十年前。并不过分的话,这一类不读书而犯官迷的青年,不免替人做“政治桥梁”,真是可惜。

有青年对做官感到兴趣的,我们也不必坚持反对,只是要问你打算用哪一套本领去为国而治民?“何必读书然后为学”,那究竟是没有的事。青年们若预备做官,还是脚踏实地,先把学识充实起来为是,有了学识,将来大小总会做一个官。正不必以教授们对玩政治的学生特别客气,就以为这是便宜与荣耀。你不念书,而可以拿到文凭,你以为吃亏的是学校吗?

原载1843年8月21日重庆《新民报》

物资要配合人力

当今之世物资第一的说法,究竟不能加以讪笑。现在既是以钢铁汽油化学物品打仗,自然谁能飞出最后一架飞机,谁能发出最后一颗炮弹,这胜利就属于谁的一边。

虽然,物资并非天上落下来的,不是埋藏在地下,就是由地下生长出来有了物资,物资自己也不会变成飞机与兵舰,要广大的人力去制造,也要广大人力去运用。所以英美的丰富物资实在有赖于他的土广民众。而根本言之国家之可否富强,还是看看自己的人力几何、土地几何为准。有了土地、人民,无须去看了人家的富有而眼红,关起大门,自己可以努力富强起来。而中国就最合于这个条件。

推论所及,我们有两点要努力,以便好好去训练组织广大的人力。第一,教育的眼光,要放远大些。不可徒注重技术,还要培植纯科学人才,以资多所发明。第二,是少办大学,多办中小学,而把标语口号工作用为扫去文盲。因为文盲是与物资难配合的。

原载1943年8月22日重庆《新民报》

马谡多矣

刘备以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诸葛亮没有理会,到底用了他而失却街亭。直到斩谡的时候,孔明才想起了先主的话很是恨悔。进一步说,丞相何尝是忘了刘备的嘱咐,正是平日被马谡的大话吓住了,而以为他是个人才。“言过其实”这四个字,用现代的通俗字眼代替着,乃是吹牛。我们请闭目想一想,眼面前的人,有几个不会吹,或者不肯吹,于今请一个人才,有三必须,是嘴能吹,腿能跑,手能做,若三者不可得兼,吹为上,跑次之,做斯下矣。因此,我们有办法的人,他不会不知道吹,也就是不至于不言过其实。再换一句话说,就是马谡多矣!

马谡既然走了,你失街亭我也失街亭,反正大家都是一样,纵有一二个诸葛亮,他哪有许多工夫升帐,大喊“将马谡捆缚上来”呢?

原载1943年8月23日重庆《新民报》

“诱敌深入”

“诱敌深入”,兵家自有此法,但这却不是随便使用的,也不是战果未明,可以宣布的。必须看得准,谅得就,胜利后而事情大白,让人去大吃一惊。譬如孙膑用添兵减灶法诱庞涓至马陵道,预先刮去树皮,在上写下一行字:“庞涓死于此树下。”庞夜至树下,燃火看树上字,伏兵万剑齐发,将庞射死。这才是诱敌深入而且事先决不能泄,泄破了,敌人就不深入了。

德兵在守西西里最后一站之时,他们大本营曾公布过,这是诱敌深入。仿佛这墨西那一角,就是齐国的莒与即墨。然而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已放弃了西西里全岛,退着渡过了海峡,好像盟军的深入,还不够深,非诱到意大利靴子上去不可。而且他们也不惜将计说破,透着表示好感。“你别尽向前进,再进就落入我陷阱了。”可是盟军绝没有顾到这一诱,只管进,我们真不知道希特勒之诱敌深入,以何地为入,打肿脸充胖子的作风,好胜的德人也学会了。

原载1943年8月24日重庆《新民报》

南希游击队活了

西西里战争结束了,盟军马上就要踏上意大利靴尖与靴筒。我们揣想着,最高兴的,不是英美人民,而是困守在山中的南斯拉夫与希腊的游击队。自此以后,他们可以在希腊边境,在亚得里亚海岸得着轻重武器,以及粮食的接济。尤其是南斯拉夫这边,若盟军穿过靴筒而在亚得里亚海登陆,他们就不难成为正规军,而光复故土了。回想当年德意席卷巴尔干进窥开罗的时候,他们周围数千里,没有盟军踪迹,这样在陷阱之底游击,岂非白送性命。可是他们没有计较到这些,始终往下苦干。今日之下,光明终于降临了。

这一个教训,若好好地宣传一下,必可鼓舞许多在敌后奋斗的人。单以远东而论,若缅甸、马来亚、婆罗洲、菲律宾,虽不必有南国那种数目不小的游击队,但受过日寇欺骗压迫的人民,无形中的奋斗,必是有的苦,告诉他们不白白地等待,当还可以收到将来反攻时一部分人力的效用。尤其是我国沦陷区民众,望旌旗久矣,告诉他们南斯拉夫游击队之经过,岂不也会由这个实例,增加他们一种毅力与信心。

原载1943年8月26日重庆《新民报》

佾生

到了孔诞的日子,我们就会想起从前祭孔的典礼,于是又联想到了佾生。

佾生是帝制时代一种乐舞生,有文舞武舞之别。祭孔庙,用的是文舞生,共是三十六人。据清会典所载,这种佾生,省府州县各在文理通顺之童生中,考选四十人充任,考秀才的时候,可免掉县府两试。照说,这种佾生,必是俊秀的青年,但以我所见,那就不然了。我小时在南昌,住宅左右,有大批的顽童,每到薄暮的时候,穿了一身脏衣服,盘着栗蓬似的辫子在街巷里打架,闹,其中有两个便是佾生。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佾生。有一次,我在文庙看祭孔,在音乐铿锵之时,看到一批身穿蓝绸衫、头戴雀顶帽的小孩子,手拿羽毛,在殿前舞蹈、唱歌,其中有两个,便是巷子里的顽童,我才恍然佾生二字,但我知道他们根本不读书,说什么文理通顺呢?事后问我父亲,才知道他们是三司衙里高等差役的儿子。当佾生是有一笔收入的,他们的父亲,借吏衙中承办祀典之便,给儿子弄上了这份资格。他们的目的,并不在考秀才(清例,差役的儿子也不能考试),只是混点油水而已。论本钱,也仅仅训练过这一套歌舞。平常是野孩子,蓝衫雀顶一点缀起来,就是圣人之徒了。

佾生之造就,是象征了社会之一角。

原载1943年8月28日重庆《新民报》

空运与陆运之比

现在有许多看报的人,发生这样一个疑问:飞机的运输力,是否抵得上卡车的运输力?其实这问题很简单,略一沉思,就解答过来了。先说汽车,最大的卡车,可以载重七吨,以前我们国内就没有。平常都是载重两吨半到三吨的。至于汽车的速率,人人知道,这样笨重的车子,每小时平均行走二十五、三十公里。这就是说一百辆车子,运输三百吨货,一天只能走二百多公里。至于飞机呢?我们在报上看到美国的四引擎大运输机,可以载重十几吨。便是轰炸机,除了一切装备不算,还可装炸弹八吨呢。平均算它载重十吨吧,一架大飞机所运的,就可以抵四辆卡车。再说运输的速率,虽性能不同,但一小时飞三百公里,绝无问题。那又是飞机飞两小时,可以比上汽车跑三天了。由此看来,一百架运输机的力量,载重是抵汽车四百辆。速度是汽车的十倍有余,一百架飞机,又可抵汽车一千辆了。

我们仅凭读报得来的常识,粗疏估计一下,也可知道空运陆运相差是怎么大?过于笨重庞大的东西,飞机且不能运,但根据可以运坦克说起来,也非绝对不能载笨重东西吧?笨重庞大的东西,那自更无问题了。

原载1943年8月30日重庆《新民报》

自费留学生考还不够

关于自费出洋留学的这个问题,社会上近来颇有点哗然,报上说的也很多,我们似乎可以不必赘词了。我们只对自费留学必须经过考试这一点说,也觉得有待补充。第一,能考他的功课,不能考他的品行。似乎有调查他们在学校里操行分数之必要。老实说,可以拿出十万元来留学的子弟,他们平日的行为,大半是可考量的。第二,这考试的水准,是多么高呢?若照近年大学试验说,平均分数不及五十分,就可以考起。他们在国内考不取大学,才花钱出洋,其程度可知。若依照他们的学力水准出题,则取得而送出去的,是一批破铜烂铁而已。若把题目水准提高,他们绝不能考取,又与“多多益善”之原旨相违背。而又何必有此大举?第三,为一个子弟读书肯花十万元的人,我们可以想到此类父兄是何种人物。让他们的子弟考取了,就是绝不讲情面,全凭学力,也让在国内贫寒而又肯用功的青年大受刺激。何况中国人是最讲面子的。俗言道:“钱上十万,可以通神。”我们愿对考送自费留学生之举,以事实来力证此言之谬。

原载1943年8月31日重庆《新民报》

赶场的人

在乡下住了这么多年,对于赶场一事,颇有若干心得,而偶然赶一两回场,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除了时间之外,并无顿失,而对于社会心理,总会有一点新发明。

赶场的人,总是鸡鸣而起,以适合于那孜孜为利的条件;卖货的人,必然希望这一场行价陡然涨高,卖了钱,在场上醉饱而归;买货的人,又必希望所要的货,这场涌到而滞销,于是出低价去择肥而噬。总而言之,赶场的人,都抱着一种及时占便宣的心理,所以那场上挨肩叠背挤着的人,不但身体在摩擦,心理也在摩擦。

在场上茶馆屋檐下要一碗泡茶,闲闲地坐下,望着面前出汗而拥挤着的人,可以为了他们每一句话,或每一小动作,玩味得狂笑起来。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原载1943年9月3日重庆《新民报》

“但书”与月饼

法律上有例外之规定者,叫作“但书”。譬如说,有这么一条法律:和尚不得吃肉。但身染危险病症亟需营养者,不在此限。但字以下的文字,叫作“但书”。

但书对于条文正面之偏枯性,常能发生补救作用,而有一发千钧之妙,但有时如代数上的正负相加,也可以让整数等于零。就以上面所举一例而言,和尚不难个个以有病而开荤。至于是不是有危险病症,那断定是属于医生,而不属于官厅。

把上面和尚不得吃肉,再用代数法,代入中秋禁制月饼一事,也可通用。试列条文如下:“中秋不得浪费制月饼,但小月饼是普通点心,不在此限。”至其恶意的解释:也同上。月饼不难个个以型的小而开禁。至于是不是普通点心,那断定属于糕饼店老板了。始作俑者,其文章妙手也夫!

原载1943年9月4日重庆《新民报》

“君有病君自治之”

记得《笑林广记》上,有这样一条。一位庸医死了,有人作祭文以祭之,除了头尾套子,正文只有四句,共是十二个字。其文曰:“君有病君自治之,君死矣,呜呼?”此文虽只十二个字,比千言万语强,而三个君字,尤其连环跌宕,映带生姿,你泛看,自然是一种玩笑。假若你知道这文所指正是你所痛恶的那位庸医,又岂不是并剪哀梨之类。

其实,庸医有病,庸医而肯自治,这还不失为一个好人。因为他相信他本领不错,才肯为自己治病,一般怕的是那种庸医,大言不惭,包治人家一切险症,而自己伤风咳嗽,却不敢自开一张防风荆芥药方。这样,呜呼临不着他,而永远临着别人。

然则自挝其颊者非可笑之人也。

原载1943年9月5日重庆《新民报》

齐亚诺被抄家

在意大利揭开了民穷财尽的内幕时,而前外相齐亚诺与他的夫人墨索里尼小姐以贪污的罪名而被抄家。玩政治的人,就是这样,一边是青云路,一边是万丈坑,由炙手可热,变到大势已去,那结果是不能想象的。凡是被抄家的人家,虽不是邓通、石崇之流,也相去不远,这原不足奇怪。然而我们所可惊异的,还是墨翁的这位小姐。在过去意国就是墨家,墨家也就是意国,老子是首相,丈夫是外相,还怕会饿死了不成?根本用不着贪污。若说怕高官不能做一辈子,预先领几个钱做将来打算。可是做官人若有钱,是与权势有关的。像老墨翁婿这样的权势,预想都有些靠不住,家庭如何又靠得住呢?事实是正相反,没有了权而先有钱,是一只拔去了爪牙的肥虎,更为猎户所垂涎。

曹雪芹将他家被抄的事,写进了《红楼梦》,在形容并不怎样凄惨之下,我们读了已觉得满纸酸楚,一个人身临其境,那难过还用说吗?“象有齿以焚其身”,人身真不可不知。不见齐亚诺夫妻已在孽镜台前吗?

原载1943年9月6日重庆《新民报》

梅兰芳把儿子送进来

梅兰芳的死讯,曾引起后方人士广大的注意。这并不光为了梅兰芳三个字人人皆知,而实在因为他的晚节,颇有可取。在这个死讯的讹传中,有一个消息,让我们对梅兰芳有一层更深的认识(包括他妻福芝芳),就是他送了两个儿子到重庆来进中校(有一个在南岸,已证实了)。

梅氏年来的经济力,虽然不大好,但送儿子到美国去读书的能力,大概是有的。而况他还有不少美国朋友,与在美的中国朋友,可以帮助此事。加之他当年住在香港,到安全美国的安全之路,是十分便利的。可是他不这样办,他却把儿子送到抗战司令台畔来。有钱的人,在抗战司令台畔住着呢,他们还打算把儿子送出去,他夫妻俩却把儿子送进来。这一点,证明他对祖国有着深挚的怀念。

许多无留学之必要的人,都在做那“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梦,他们实在不如这一对唱老戏的男女。

原载1943年9月7日重庆《新民报》

利尽交疏

“小人利尽则交疏”,老实人是常常这样慨叹着。但用现代的眼光看起来,这句话颇有考量的余地。人与人之间,为着生存而互换着智与力,朋友尤其是互换着的一群。这种交换,自不光指着钱物,孟轲所谓的,“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都包括了在内。骤然一看,这自是道义之交,而严格地说,未尝不就是“利人利己”的利。在朋友之间,若没有这一种互利存在,那交情的基础,也就建筑在沙漠上了。

人如此,国与国之间,尤表现得清楚明白。甲国与乙国,若没有知识与物质的互换,这国交自不须有。或者这种互换根本是存在着的,忽然一方吝啬起来,当然其他一方,可以不交这朋友。又或者甲方也许说几句好话,花点小钱,而想乙方替他出血汗,乙方之疏淡也是当然。所以用深一层的看法,这小人之号,不是交疏者而应该是利用者。

诗经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是极恕道的。

原载1943年9月8日重庆《新民报》

出洋应当先知道中国

我们随便找一位大学毕业生谈话,问问他在国内的行踪,东南西北,到过些什么地方。不用说,南自海南岛、北到蒙古、东自吉林、西到西藏。黄河北岸的人多少跨过扬子江?而扬子江岸的人,又几个登过长城?可是他们心目中,永远不想答一句大半到过了,但十中八九有这个想法,能到外国去跑一趟就好了。

自然,在科学与技术上说,我们自己赶不上时代,应当到外国去学。可是我们又应当想,学会了科学与技术,是拿来国内用的。我们没有摸清楚国内,就不能彻底知道什么是“吾家所寡有者”。学来了也许根本就用不上。有些生平不出闾里一步的人,一动脚就跨上太平洋,便是出去学科学的人,不会走而先跑,也大可不必。至于并非出洋去学科学,更不待论了。

事实是闹过这样的笑话,外洋留学回来的专家,在会议席上,左一套美洲,右一套欧洲,说出许多外国的实例,而被两个土著的技师三言两语就驳倒了。理由是他举的实例,一点不合用。这毛病就是自己知道的不够,而出洋去学会了人家的,派人出洋声中,此事尚值得一提。

原载1943年9月9日重庆《新民报》

日本舰队往哪里跑

意大利投降之后,地中海是英国的内湖了。他的主力舰,重巡洋舰,以及大部分的航空母舰,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他们在大西洋护航,有轻快舰队就够了。可是丘吉尔他有那么傻,会把这大批的本钱,放在口袋里白闲着吗?这一层,东条必然比我们更敏锐地感觉到。

日本的武士道,似乎不适用于他们的海军,半年来,他们的海军,传染了意舰队的瘫症,避免作战,然而这不是办法。当打架的人,找到大门外喊着:“是好汉你出来。”你可以不出来。可是到了他用脚踢你大门的时候,你不出来也不行吧?

美舰队似乎已在日本大门口喊着了,现在是让英国去踢日本的后门。我们看他这只“入水能游,出水能跳”的小青蛙怎么办?

原载1943年9月12日重庆《新民报》

暂都北平永都西安

战后建都西安,这一个原则,大概是可以赞同的,但战事结束之后,马上去继汉唐之盛业,还是不可能的事。一、关中食品缺乏;二、燃料不足;三、建筑材料太少;四、交通不便;五、西安房屋不够;六、西安市饮水有问题;七、电气事业待建设。假如我们不能把都城建立在荒原上的话,这七件事能不加以考量吗?

我以为建都西安,应在十年之后,这十年,可以利用完整的北平(预料日寇撤退,不敢破坏),暂做都城。理由是以上七件困难事,北平都没有。而日本败后,沿海的威胁暂时已不存在。且于东北收回之初,必得把政治中心移向北方去,以便调养这个久病之儿。对于蒙古、热、察、绥的情形,也相同,等十年之后,西北铁路网成功了,川、鄂的粮食,察、绥的牲口,山西的煤,山东的海味,可以很便利地到关中,而森林培植起来了,房子也建筑起来了,自来水电气都有了,这才从从容容,把都城迁往西安,永奠万世之基,岂不甚妥?

原于南京,除了做一度凯旋的仪式外,机关简直不必去,一直就由重庆北上吧。

原载1943年9月13日重庆《新民报》

蒲松龄一类的文人

清朝的文字狱,说起来是很吓人的,一句含混着讽刺意味的诗,如“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之类,可以惹起灭九族的祸。可是汉族之人,依然有不少的英雄,另辟蹊径,发泄他胸中的苦闷。就以我们眼面前的普通笔记小说来论,像张山来集的《虞初新志》,就有不少孤臣孽子传记,夹杂在里面。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不说狐,就说鬼。其实狐谐音胡,指的是满廷,而鬼也是。像天宫侠女各篇,都不免隐射当时的事迹。又像《桃花扇》这部书,表面上恭维满廷,痛骂南朝。然而极力去描写李香君死节,苏昆生隐遁等等又何尝不是暗暗灌输读者一种亡国的教训,以及流着勉励汉族子孙的血泪。这一些,都在一纸风行下,透过了严厉的文字网罗。

现代的史学,受了科学的洗礼,作史者,已不专在“钦定”书籍上去找材料,只要认为是实在的,民间歌谣,也是宝贵的文献。所以满清的文字狱,究不能掩饰掉了“清邋遢”这个雅号。而像张山来这一类良工心苦的人,在谈民族文学的今日,我们是更应该刮目相看了。

原载1943年9月15日重庆《新民报》

假如我管灯草

政治上最忌的是监守自盗,最容易犯的也是监守自盗,而最容易得着好处的,更是监守自盗。

举一个假例:我管制着灯草,而我订定的价钱,是一元钱四两,实在相当便宜了。但我既管制着灯草,我就可以不让它在市面上销行,甚至绝迹,而电灯所照不到的地方,点植物油灯的人家,又非买灯草不可。于是我悄悄地将灯草,叫我的左右手交给他的亲戚朋友,送到市面上去卖,造成灯草的黑市。在黑市上,我可以照市面的需要,随便定价钱,十元四两,一百元四两,只要不碍销,尽管放开手来做。至于灯草的报销,我不必发愁,反正照一元四两交出来就结了。假如十元四两,不致引起什么社会注意的话,每四两灯草,我赚他九元,每月收入,可以千万倍我的薪水。干灯草管制一年,我子子孙孙都有办法,岂但“一生吃着不尽”而已哉?社会纵然有反响,然而这是无据可查的贪污,我大可“振振有词”地去对付他们。

在上面这样一个假使的例子里,可以知道监守自盗的行为是不容易完全消灭的了。

原载1943年9月18日重庆《新民报》

喇叭

有一位老新闻记者,曾自比同行是喇叭。他所以有了这个譬喻,他觉得无论人家有了什么喜庆丧事,总不免招一班民间乐队点缀,而喇叭就是最缺少不了的一样。所以喇叭之吹也,有了他的职业关系,有时实非出于自愿。换句话说,有时“呜哩啦,呜哩啦”吹上一顿,我们自己都皱眉的。“那么,你不会不吹吗?”不行,“不会吹会砸饭锅的。”

虽然喇叭有了新式的(民间叫他洋号),他又是人生所必需的。他会报告你时间到了,他会报告你什么事情正在发,尤其是在战斗场面上,他嘟嘟嘟狂吼起来,会叫人们去冲锋。因为如此,它之神圣的使命,实不在点缀红白喜事,红白喜事之叫它响起来,它只是附带公文一角而已,而且这与你,有时也会用得着。当你打发一乘花轿去娶花花老婆的时候,轿子前面,缺少一只喇叭和一面鼓,静悄悄地把新娘抬进门来,你不感到太寂寞吗?

所以喇叭点缀红白喜事,是吹鼓手自己不受用,而非听者。

原载1943年9月20日重庆《新民报》

武汉不宜建都

上次谈过一次建都问题,现在联想到一件事,便是有部分人,主张建都武汉。我们自不必翻历史,说什么“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而武昌对于今日建都的条件,实在不合。

一个国家的都城,是政治神经枢纽,在政治上不怎么相合的话,那就搬出许多天文地理来做根据,全是隔靴搔痒之谈。战后的政治问题,无疑的,西北重于西南或东南,东北又重于西北。把都城放在武汉,显然是疏远东北、西北了。

就军略上说,武汉是四战之地,无险可守。现代都市,以防空为最要紧,而武汉却不如南京有丘陵地带可资疏散。至于不能就地挖壕,和南京一样。在一切条件上,南京武汉,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比,迁都武汉,同在扬子的中流,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原载1943年9月22日重庆《新民报》

莫斯科的炮声

苏联在三个月以来,一直地打着胜仗,真是叫人欣慕。而斯大林也为此做了一个新玩意儿,每当收复一大城镇的时候,就让莫斯科的一百二十门大炮,同放十二响,有时,还放着两三次,真够热哄的!

中国人每当打了一个胜仗的时候,毋须政府下令,老百姓就会自动地放着爆竹,也许苏联这玩意儿,是学自中国的。虽然他们的炮声,来得比爆竹洪亮,可是我们放爆竹,是人们自动的,越发地可以代表民意的高兴。我们不能想象莫斯科放大炮时,人民是如何的情绪,但我们知道市民掏出百十元法币,买一串爆竹来放的时候,都比在屠店里买到几斤平价肉,是要更加高兴的。

自然,这种炮声,苏联得之非易,每放一次炮,不知耗费了前方多少血肉的代价。便是后方人民,也不知吃了多少辛苦。我们羡慕这种炮声,我们的前方将士,有这资格,他们每日都在准备着大量的血和肉去博取这爆竹声。而我们后方呢,就凭着这天天研究这黑市行情的人群,可以静等着天上掉下馅儿饼来吗?若是这样去欣慕人家,还是等你们正月初五祭财神的时候,多放一些爆竹吧。

原载1943年9月29日重庆《新民报》

“意大利豁出去了”

意大利军队投降,真是有名的。但我们在今日看来,他的善于投降,也不是完全出于无出息,有一部分理由是不愿替德国作战。试举两个实例:一是他还能以四师人在撒丁登陆,与德军一战。二是他在南斯拉夫的驻军一旅之众,携带充分的武器,投降游击队。前一例,证明他们之恼恨德军;后一例,证明他们根本不愿与盟军为敌。不然,岂有以一旅之众的配备完善正规军,投降力量薄弱的游击队之理?

尼采的强权哲学,麻醉了希特勒,他以为“秘密警察的枪口,对准了无数人民的颈脖”(丘吉尔语),那就可以叫人闭了眼睛死。其实这种霸道,使被压迫者的内心燃烧,最易引起急兔反噬的心理,虽同归于尽,在所不惜。意大利之整个投降,便有这种意味。即北京人土谚:“豁出去了”是也。巴尔干那些附庸轴心的国家,已使德国秘密警察的枪口,有难于尽情看管之势。苏联和英美的刀尖,已有一部分指近了巴尔干。罗多格里奥第二第三之出现,绝不是什么幻想。

原载1943年10月1日重庆《新民报》

宋孝宗丧失时机

读南宋一段历史,比我们读明末一段历史,更会发着浩叹。明到金陵丧失以后,朝无良将,滥用流寇,中央实在不易。南宋一代,高宗别有阴谋,不欲父兄南回,不战言和,自有缘故。到孝宗手上,金人气焰已低,人心思汉,国家有兵有将,大可恢复中原。而孝宗有恢复的企图,没有恢复的决心,或于史浩等说,兵出万全,舍张浚而不用,一再错误时机。张浚的话,说得最透彻:“金强则来弱则止。”而孝宗不听,弄得金不来,宋也不去。对峙多年,终于因无万全之机可乘,而且因朝廷无斗志,臣民暮气日升,一代一代地腐化下去,到了金亡于蒙古,也就跟着倒了。不知敌人因弱而止,正是机会也。“疾患于将愈,事败于殆成”,值得长思!

东晋有淝水之捷,又跟着北方多事,群胡乱哄,也正是恢复的时机。是谢安过求万全,遂致偏安而亡。南宋有这样的殷鉴而不晓得参考,真可惜也。

原载1943年10月2日重庆《新民报》

秦亡而楚不存

秦灭六国,楚最无罪,所以群雄揭竿而起,共灭暴秦的时候,多以替楚国复仇为号召。可是到了秦之大势已去,不必再需要这种号召了,就各争各的天下,不再为楚说话。而楚义帝为项羽所立,也就为项所弑。刘邦虽曾为义帝发丧,依然是一种号召,请问汉立国之后,楚在哪里?

“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一个国家,要死里求生,靠人家一时的利用而爬起来,那是无用的。熊绎氏的后人,不曾流着自己的血与汗,由牧羊儿一跃为群雄的共主,这事未免太便宜了。所以一旦不为项羽所喜,他就喊出来,“为吾家所立”。苏东坡说范增辞羽,该在他弑义帝之时,其实范增岂为熊绎之后而来?大苏的话太过了,倒是义帝由怀王被尊为帝,而迁居到柳州之时,成了有名无权的楚囚,这就该去逃命的。因为利用品在利用已尽,而还想不出血汗去享便宜,那是危险的。

楚人“沐猴而冠”,这话诚然。只看汉家的刘秀、刘备都是自出了一身血汗才有所成就,便更可证明人之依人成事大为失策了。

原载1943年10月3日重庆《新民报》

身后是非

陆放翁诗: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这话一时以感慨出之,不妨有此想。可是严格研究起来,那是不可为训的。我们做人,不但是要管当前的是非,更要管身后的是非,可代表中国人思想的儒家思想,就是极端注重身后是非的。所以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有人说;“身后的是非人管得着吗?周瑜是个宏达大度的汉子,而一部《三国演义》,教训得后人公认他是一个褊狭小气的小人。陆炳是一个极不堪的猾吏,而一出《一捧雪》的京剧,却形容得他成了一位不畏权贵的忠臣。”虽然,这是历史上少数的例外,不能作为身后是非难管的证据,究竟贤不肖之辨,后人站在恩仇利害之外,是很客观的,可以判断的。

退一步说,我们也宁可得那极偶然的求全之毁,而不能侥幸于不虞之誉。世上若真有这种侥幸身后不虞之誉的人,他必是一个以仁义而行盗跖的东西,我们不但不能去学,而且必须予以扫荡。

原载1943年10月9日重庆《新民报》

元代词曲何以盛行

元朝的词曲,为何那样盛行?好谈辩证法的人,也就拿这问题,考过读线装书的人。照普通的讲法,无非说赋之变成诗,正如诗之变成曲。其实这是不能令人满意的答复。我想,这应该是元代的文人,受着客族的严厉统治,要逃避现实,所以多多搬演才子佳人的故事,以及重演一些历史上的陈迹来个有证而逃。软性的文字,在太平盛世是帮闲作用,在非太平盛世,便是排解苦闷。其为一种麻醉虽相同,而所以要麻醉则两样。元曲之盛行,并非由于文字本身的退化或进化,而是里面有一个时代背景。

清初的考据学大兴,对经史本身,自有些贡献,可是这种骸骨的洗涤,对国计民生,有多大补益?这虽不是软性文字,其与元代文人之逃避现实,用意实一样。所以软性文字也罢,古董文字也罢,要它蓬勃地盛行,那并非女子烫飞机头之类,是一时的嗜好,而另有一个原因在。如此我们读中国文学史,就会特别感到兴趣了。

原载1943年10月5日重庆《新民报》

弹性战术

德国统帅部的发言人,对于溃败的宣传,曾玩过各种花样,在西西里退走的时候,说那是安全撤退之巧妙战术。在斯摩稜斯克败退的时候,说是交给苏联一座空城。在乌克兰退走的时候说那是弹性战术。这一类的好听话很多,我们也无从一一记清,而不妥的一说,则不过于“弹性战术”这一个名词。

谁也知道,弹性的东西,受了压力就紧缩,反之,压力不减,就休想恢复原状。现在英美苏给予德国的军事压力会减少吗?会放松吗?不会减少,不会放松,这弹性的战术,就永远只有败退了。

无论海陆空战场,胜败是敌我共知的事。不过所知有程度之差而已。所以吃败仗的人,无论怎样宣传,瞒不了对手方,而且越掩饰得厉害,越是给对方一种嘲笑资料。而且弹性战术果有其事的话,德国也不该说出来了,岂不是给予对手方的情报吗?由此看来,德国的宣传技术,也就大不如前了。

原载1943年10月8日重庆《新民报》

日本在阳沟里翻船

这次盟国潜艇,在对马海峡出现,虽只击沉日本一艘渡轮,意义却非常重大。我们并不是说,这就象征着可以切断岛国与大陆的联络。可是我们打开地图来一看,下关、釜山间的海峡,可以说是日本怀抱里面的一衣带水,而且佐世保的海军根据地就近在眼前。这个地方的轮渡,都有被对手方潜艇击沉的事实。那么,日本所侵占的广大海洋面,哪里阻挡得住盟军潜艇来往呢?

据我个人的揣想,这对日本人民的神经是一个强烈的刺激,除了美空军轰炸东京而外,盟军这一击,使日本人会感到一个更浓厚的火药味。日本人正提心吊胆,灾祸会来自天上,却不曾想到灾祸又来自怀抱里的海峡上。中国人有句话,形容着最安全的地方不会有意外,就是“阳沟里会翻了船”?对马海峡还不是日本的阳沟吗?然而翻了船了。大概东条又会大伤脑筋,猜一猜这潜艇来自何方了。

原载1943年10月9日重庆《新民报》

天安门的黄叶

秋天的黄叶,我是最喜欢的,它在不寒不热的天气里,会给予你一种轻松的情调。以我所到过的都市而论,北平的黄叶最好。其一,因为北平的树多,会在长街水巷,铺张了一排排的淡黄伞盖。其二,是几夜西风,一番寒露,三五天的工夫,树叶子就变黄了。它来得那样快,而又那样齐,并且不折不扣,恰是重阳节边。对我们这带几分酸味的斯文朋友,自会在脑子里涂抹些诗意。

重阳,总是在双十节前后的,所以寄居北平的人,看到了黄叶满阶,也就容易感触“双十节”到了。在这几日,你在大街上走着,看到黄叶稀疏的街树里,红蓝的党国旗展开在西风里,两三只红纸灯笼静静地垂着,这颜色的调和,就会引起一种艺术的欣赏。但这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在天安门。

我家住在西长安街附近,到天安门不远,每当这日,天安门大广场中,扎着三幢彩色大牌坊,架着松枝菊花簇拥的演讲台,举行庆祝会,小孩子在学校里有了一天假期,甚至前一周,就向家长预约着,要去参与这个盛会。我虽是个过夜生活的人,觉得这种赶热闹的事,是得赞成的,那会不知不觉地灌输小孩子们一些民族意识。老早地起来,用过我们记者定律的半杯牛乳、六七片火腿面包(虽然现在似乎是神话了,我们确实是如此享受着的),随一群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组织的家庭队伍,踏上西长安街的水泥路面。

在“双十节”,北平总是天高日晶的,于槐树林中,穿过了跨街红色粉漆三座门的左一洞,远远望见广场上半绿半黄的榴林,被一道红墙围绕着。天空里没有风,也没有灰尘,淡黄的日光,由东南角斜照着,“好一派清秋光景”!黄色和绿色的琉璃瓦,盖在天安门城楼的头上,由上空俯瞰着面前铺石的旧御道,石狮和盘龙的大石柱,夹峙在彩牌坊左右,象征着东方古国的壮丽与伟大。太湖和中央公园的红墙头上,关不住老柏林的翠影,正偷窥着这黄叶林子,对照之下,好看煞人!

前面树林中,白石面的广场,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影下,已是人山人海,我让家庭部队参与议会,我终年地紧张记者生活,需要轻松一下,悄悄地离开人群,独自在马樱花树下,钻入了御道外的树林,似乎有点风了,那槐树上的黄叶,三叶两叶地向下垂落,洒在我呢帽上,洒在我夹衣上。抬头看,在稀疏的黄叶丛里,看到白云,看到宫殿影子,也看到彩牌坊的一角。“中华民国万岁!”猛烈的口号声由榴林杪上传来,黄槐似乎受到鼓舞,摇撼了赭色的袍,又向我身洒下几片黄叶。

大家说,战后又将建都北平,胜利期近,让我甜蜜地回忆着这一幕。

原载1943年10月10日重庆《新民报》

历史上的罪人

作恶,是人所易为的事。但在历史上造成罪恶,却不是平凡之人所能为。这并不是说,在历史上作恶的人,有什么了不得的能耐,但无钱无势,那是不行的。帝王如隋炀帝、宋徽宗,权臣如贾似道、马士英,富户如邓通、石崇,盗贼如黄巢、李闯,不都是一个个例子吗?

根据这些实例,都可以知道历史上的罪人,在他生前,都曾得到极优厚的享受,而他也就是为着这些享受,才来无恶不作。至于治国齐家的能耐,这些人,都是丝毫没有的。所以我们这些穷措大,不能成为历史上的功人,也不会成为历史上的罪人。虽然也不免有些穷酸,附着历史罪人的骥尾,可是他本身是没有作恶工具的。于是乎,防止历史上的罪人,要在哪里下手,就很明白了。

原载1943年10月11日重庆《新民报》

欧洲二牙

葡萄牙的军人已宣言要结束中立了,我们就会联想到他的紧邻西班牙。西班牙在这次大战里,中立乃是假的,在过去,他两次予轴心以便利,而且派部队跟着德军在苏联打仗,中立国而可以派兵参加战事,中立两字怎样讲?老实讲,佛朗哥对于任何盟国的印象都不大好。西班牙内部的情形,我们虽有两三年不大知道,但他囗年来的环境,根本不许造成佛朗哥清一色。法西斯灭亡了,纳粹溃败在即,我们不相信德意一手扶成的佛朗哥的政权,还能我行我素,因为这政权就是具体而微的法西斯与纳粹。

在报上也偶然看到西班牙的灰色态度,但就过去历史言之,他很不容易变成意王爱麦虞限第二,而西班牙又是忧患逼人来,在紧邻葡萄牙有所行动之后,他绝不能不受影响加之,假道灭虢的故事,希特勒干得多了,其他也曾有几次以西班牙为虞国,而有志于直布罗陀。葡萄牙若变了相,希特勒不会旧事重提吗?葡萄牙果站在盟国这一边,希特勒必想紧握西班牙,而求“以牙还牙”。自然,西班牙是纳粹不容易把握的。但问题可就来了。

原载1943年10月13日重庆《新民报》

留心南京群奸逃跑

周逆佛海,他曾公开地宣布,他和群奸在抗战前,常常谈失败主义,自嘲为“低调俱乐部”。他们讥讽着抗战是空唱的高调。于今,我们无须去和他辩这是非,事情是很明白的了。他们的低调还须唱得更低下去。因为抗战胜利已经摆在面前,连他的主子都唱了半年低调了,他们有什么法子乐观?遥想着我们凯旋之日,他们怎么办?自杀呢?他们是不配,也不会。逃走呢?主子家里也未必是安乐窝?日本投降了,就无法保护他们。甚至投降以前,日本那种民族性的人就会管不了许多。逃往中立国呢?无路可通,而且全世界的傀儡,战后都必予以清算。我们想不到他们如何保全他们的狗命。他们的俱乐部人物,死者有限。那这种患得失的小人,不会不顾到末日的来临吧?我相信盟国每一回捷音的宣布,他们就免不了在俱乐部中再唱一回真正的低调。

我们不屑于对这种人加以嘲笑,然而,他们做了汉奸,在保全身家的可能之下,是会无所不为的。我们所想到的,他必然更会想到。就怕他于今已在策划退路,并加紧地搜刮买命钱以戕伤祖国。因之,在目前,我们就必须予以注意而最好是不让他们跑了。以便将来捉到了他们,由公民大会来处决,而警戒人类叛逆。

原载1943年10月15日重庆《新民报》

在中国战史上看骑兵

中国以往的边患,总是来自西方与北方,而东南角大抵无事。边患的深入,我们往往吃亏在骑战,步战大体保险。因之,汉唐两朝,都一再派专员到西北去搜罗好马种,以便自己来练骑兵对敌。在这里让我们感到今古武器虽然差距很大,而战术依然没有大变更。古人是革车对革车,马队对马队,弓箭对弓箭,于今是飞机对飞机,坦克对坦克,兵舰对兵舰,劣势者败,理有固然,势所必至。而马队若是还需要的话,也依然如此。

五代以后,中国骑兵渐弱,宋就败于辽金元的骑兵。明继元之后,不知借鉴,内受困于流寇之骑兵,外又受迫于满清之骑兵,终至亡国。清廷起自朔外,骑兵本来是很好的,也因日久病生,疏忽了这一点,以至捻军以乌合之众,用少数的骑兵,东窜西奔,弄得清廷烂额,只好用筑长垣那个笨法子来防御,而不能对敌。骑兵在中国战术上是占着这样重要的地位,岂不大可研究?

现代武器变了,骑兵不是古代那样重要。可是话说回来,在中国边境上,有些地方还是必要骑兵辅助的。国防工业的呼声,时时可以听到;而改良马种(中国土马像只猎犬),大练骑兵的话,似乎没有人提过,书生之见,以为未可。

原载1943年10月16日重庆《新民报》

报销学

在和朋友谈经济学走红运的时候,朋友笑说,青年群起学会计,却有一种国粹的会计学被忽略了。那是什么呢?就是报销学。中国的老账房师爷、钱谷师爷等,他们有一种惊人的技术,便是会造报销。无论主管人有什么漏洞,他都有办法,在报销的公事上,给你办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抛开道德不谈,这一种技术,岂不是学会计者所应知道的?知了,可以自用,也可以查别人,而这种学问,我们就替它起个名堂,叫报销学。若是找个老公事的科长之流任专任教授,必然十分叫座。

我想,这完全不是笑话,在好意的一方面看,于今有什么舞弊案发现,第一步的对付办法,就是查账,而查账的结果,便是查实据,因以了事。其实,这是被报销专家的烟幕弹遮盖了。若是这种报销技巧,大家都研究一番,以后可以在查报销表册时,猜一猜报销学家的哑谜,也是有益之举。至于说大家忽视了这个国粹会计学,那倒不然。你不见新出的造报销者,也学得很好。这一门功课,是无须在教室里去学的。

原载1943年10月18日重庆《新民报》

为下一代求学着想

现在大后方的青年是银行业(自我)会计狂,都想在这门学问上求一条生活之路。其最终目的,那自然谈不到,而最初目的,只是想于毕业后,在银行或公司里当一名小职员或练习生而已。对于国家民族之民生问题有什么贡献与否,那根本是未曾梦到,而其自身之计划,也不过想在机关里鬼混一辈子。把青年诱惑到这样卑之无甚高论的境界上来,是谁之过欤?

有一位工程师,有四个儿子,他对我说着未来的计划,把一个儿子传自己的职业,一个儿子学医,一个儿子学海军,还有一个儿在文学音乐图画甚至园艺上,随便他挑一项。他的理由是使下一代对国家民族有所贡献,必须如此。孩子们求学,至少在为人为我上,有个相对的成分。其所以选了后一门也者,他以为在精神的生产上,也必得加以发掘。我问,你若再生一个儿子或女儿,那怎么办?他说让他学农业。我说,你为什么不从他们中选一个学经济的。他说,学经济的人才,将来必会过剩,在这时,这会计狂的现象已引起我一种厌恶,我不愿孩子们学我所厌恶的。再进一层地说,下一代的世界应该是工业世界,商人不至再猖獗。如此现在这种经济学,也许是思想落伍的玩意儿了。

这位工程师的言论,是否偏激,暂不去谈,而为孩子们择立身之道者,是值得参考的。

原载1943年10月19日重庆《新民报》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为国家用人,不可有妇人之仁,“毒蛇在腕壮士断臂”,这种免毒液蔓延的精神,是不可无的。宋朝富弼、范仲淹都是贤相,宋史载,范仲淹选监司,取班簿视不才者,一笔勾之。弼曰:一笔勾之甚易,焉知一家哭矣。仲淹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遂悉罢之。”宋一路,等于现代一省。而监司在宋代是各路转运使,兼按察的官职。职权很大,好像统任现在的转运局长、专卖局长、航空局长、检察官,又兼监察使,这种人要监守自盗,那简直是打开口袋来装银子。就算清廉,若是个庸才,也会把一路的许多事情,办得一塌糊涂。范仲淹,虽然肃清不才之徒,而实在是对的。而富弼却以为免了他们的官,这一家人没有饭吃,未免见小而忘大。“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这句话驳得最为痛快。

像富弼这样的贤良大臣,还会姑息属下,犯忘一路政治的错误,也可见像范氏这样大刀阔斧的举动,是不容易有的。人情大概如此,只见一家哭,却不见一路哭。

原载1943年10月21日重庆《新民报》

书生做官

书生做官,简单地说,只是两条路:其一是求富贵,其一是展抱负。前者不必说,滔滔皆是也。后者却是凤毛麟角,而且实在也不容易。

我们打开中国的历史来看,各代帝王要引用书生,也可分两种:一种是自动的,实在是想天下至于治平,如唐太宗、宋仁宗大批地引用书生是。一种是被动的,如清光绪引用康梁变法是。而这种机会都是百十年来不会遇到一次的。所以说书生为了展抱负来做官,多少要有那么一个时势。不在那时势之中,书生自言做官为展抱负而来,不是欺人,就是自欺。

一自欺这种说法,似乎得加以解释,记得北京政府时代,梁启超感于好人内阁之说,屡次打算入阁,一展他最终的抱负,最后,果然做了一任财政总长。在他自己或以为总可做点事情,徐图发展,结果是焦头烂额而去,大为盛德之累。这就是他昧于时势,被欺于自信了。

原载1943年10月23日重庆《新民报》

八十一岁结婚

金圣叹说过:“人生三十不仕,不当再仕,五十不娶,不当再娶。何则?用非其时也。”这一种说法,可代表中国人一般的普通思想。中国人的事业观,最羡慕“少年得志”,最伤感“大器晚成”。为了这个原因,便是有所成就的人,到了五十以上,便有退休的意思。六十七十的人若还在事业上努力,就有抽身不得的慨叹了。照人生上寿不过八十而言,为私人做一番打算,这种作风好像也有点道理。只是就事业的观点上说,就不对。因为越是有年纪的人,他的学识经验也就越丰富,大事业正需要这种人撑持。而且为人做事,也必须有个自信心。一老就觉得自己不行,那也透着我们生命力不强。扩而充之,整个民族如此,那是我们一种自馁精神,对民族兴衰大有关系。欧美人之成大事业总在晚年,恰与我们的观点相反。最近有两个老的行为,值得借鉴,正可给我们打一针兴奋剂。第一是美国务卿赫尔,以七十二岁之年,飞莫斯科开那全球注意的三国会议。第二是前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八十一岁结婚。这可证明他们的生命力强,也可以证明他们精神毫不衰老。老了还活泼地干,不必退休去等死,这人生才有意味,才没枉过“吾生也有涯”的岁月。

现在我国的事业,多半在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手上。中年人干吧。我们的前途还遥远着呢?

原载1943年10月27日重庆《新民报》

文化入超

欧洲人提到了中国,他们就会联想到马可波罗。可是这一位老朋友的故事,在我们的通行历史性书上,就很少说着,甚至于根本没有这回事的记载。而民间故事,也绝没有一段提到的。马回国后,在狱中述说的游历经过,既是由他人记载出来,自不免不实不尽,当然在他自己,总也有夸大之处。而欧洲人直到现在,还有根据这一点线索,来看中国的,岂不差之甚远。

让西人还在马可波罗游记里认识中国,这不能全怪他们浅薄,应该怪我们自己不知道自我宣传。我国懂西文的人,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只知道输入而不知道输出,百十年来,中西文化之沟通,我们是绝对入超。以致尽管我们年深一年慢慢认识了世界,而人家还不认识我们。

所以养成这个毛病,其理由有二:其一,以为一切是西洋的好,我们无须输出。其二,运输的人自己根本不认识祖国,也没有给祖国打算,只介绍出去那种查无实据的王宝钏。于是像荒谬绝伦的那种马可波罗影片,我们既未曾予以纠正,还可以于战后深入大后方的重庆来放映,简直自己都跟了西人来错看自己了。

年来我们也处处求世界认识中国,而我们却忘了拿货色给人家看。

原载1943年10月28日重庆《新民报》

地雷可恃乎

在苏联战场,在意大利战场,德军埋布地雷的工作很是惊人,我们不时可以在盟国的新闻报道里得着这消息。于是我们可以推想到,德国当已腾让出一部分炮弹的机器来做地雷。正如他的飞机厂大量地腾出制轰炸机的工夫来做战斗机一样。虽然,地雷这种武器,是绝对地用于守势而不用于攻势的。一个被侵略的国家,不得已而用地雷对付敌人,那是情有可原。一个以侵略他人为立国之本的国家,也专用地雷应战,那就是宣告失败了。而况地雷也不过阻敌一时,并不能做斯大林格勒。假使地雷可以发生伟大作用的话,遍布在沙漠里的地雷,就挽救了北非的命运了。地雷无用而毕竟用之,希勒特也就图穷匕现。

用飞机坦克的军队,变到用地雷,这是个惨局。反过来说,一个用地雷的军队,也必须变到用飞机、坦克,那才会摆脱惨局,这是当然很明白的。在我国历史上,也就常有这种教训,恃长城以自守者,就不能保长城;恃长江以自守者,就不能保长江。而且恃守得越久的,那可守的越变得枯朽而不可用。因之,我们推想到德国的地雷,将很快地变为锈铁。

原载1943年10月31日重庆《新民报》

孔子绝粮的态度

《孔子家语》搜罗孔子在陈绝粮的记载,共有十条之多,可见后代文人,非常同情这事。那情形大概是这样,孔夫子和他一班学生,被困在无顶的围墙里,坐着破烂的席子,七天吃不到一粒米,用藜蒿煮汤,而没有面粉煮糊。一班弟子,都面有饥色。老先生却是弹琴唱歌,悠然自得。他那个率直的学生子路,就忍不住了,和同学论着老师的态度可怪,要去问他的理由。颜回在那里洗野菜,他不去。于是孔子把子路、子贡两位高足叫去教训了一顿。大概的意思是这样说:你们以为我穷吗?人生不遭困难,是不会成功的,古来大英雄大豪杰,哪个不经过一番磨炼。所以人说三折肱然后成为良医。君子通于道叫作通,穷于道叫作穷。我拘仁义之道,遭乱世之患,算什么穷?自问良心无愧,临难不含糊,好比大冷天到了,霜雪下来,才会知道松柏的茂盛。我被困,正说明是我的幸运。说毕,拿了七弦琴再弹。子路也乐了,拿起了花枪,乱舞一阵。以上是孔子师徒在陈绝粮的态度,值得我们参考参考,倒无论你的思想是左或右。

孔子发牢骚,要“乘桴浮于海”,那绝不为了是买不到平价米与平价布,而“子路闻之喜”,其理相同。孟轲后孔子百年,他知道他的心思,所以说他之去鲁“不知者以为肉也”。这也可见当时误认孔子为生活而谈出处的不少了。

原载1943年11月1日重庆《新民报》

眉毛

中国的文人,对抗战虽没有极大的贡献,可也不能说绝无。日本人也曾表示过,在内地参加抗战的知识阶级,都是中国的优秀分子。这就是说,有极少数的斯文败类,跟着汉奸走,那是不足轻重的。而日本人正以此事为憾呢。于是在消极一方面说,在大后方的文人,也可以此点聊以解嘲了。

这种解嘲,可以引一个笑话来譬喻。五官开会,口问鼻子,鼻子问耳朵,耳朵问眼睛,问它何以高高在上,忝居人面,它们都可以答复出一个理由来,及至眼睛问眉毛,眉毛虽曾答复原来是保护眼睛的,而眼睛以为不然,因其效用不显著。眉毛说:眼睛老哥,你既以我为无用,你就升上来,让我滚下去,好不好呢?眼睛说:那照着镜子怪难看的。眉毛说:那就干脆把我卸下面孔吧。眼睛说:那人家会说,脸上少了一样东西。眉毛笑说:到底留我点缀点缀门面也是好的,就恕我忝加在面孔上了。这譬喻虽不十分确切,而文人把这话去告诉社会上发国难财的人,大概是交代得过去的。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近来又在谈文人生活,感而书此。

原载1943年11月4日重庆《新民报》

自我看李宗吾先生

李宗吾先生死后,我早想为他说几句话。只是我仅仅看过他一些零碎文章,认识太浅,所以没有写。有了这么多日子,依然看不到什么悼惜他的文章,我又忍不住说两句了。

李先生以倡厚黑学出名,也以厚黑学潦倒终身,平心而论,他依然不失为当今狂狷之流。根据一班自好者的看法,“今日人心太坏”,于是产生他这样一个在野文人,用厚黑学来反映一下,毋宁说这是当然。他之倡厚黑学,大概已早此十年。他是一个饱读线装书,而又有现代知识的人。他觉得无论由哪点看他的环境,都有些不顺眼,情感克服了他的理智,就认为古今天下的人物,无非是厚脸与黑心者。正是贾生太息、痛恨一般的过激之论,理或有不尽然,其心是可谅的。最近几年,成了市侩世界,又适足以证明他的看法之对,因之他的持论,老而弥笃。

在他的身后萧条一点看来,也可以证明他是一个脸薄而心白,处在厚黑反面的人物。以白薄者而谈厚黑,其非持激论以讽世者为何?也正以这个市侩世界,斧钺所不能攻破,厚黑学未能讽世,转而戕伤他自己了,呜呼!

原载1943年11月5日重庆《新民报》

人生无非一台戏

记得某处戏台上,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古往今来只如戏”,下联我已忘了。但仅仅这七个字,也就很够看戏的人去玩味的。

人生都不免是一台戏,大英雄、大圣哲也不会例外,自己在戏中扮一个角色,有时笑,有时哭,以为逼真,其实在台下的冷眼人,早看一个透穿。也有聪明人以为这种戏文,不能瞒过冷眼人,但事到头来,不能不表演一番,这有个显明例子。当唐高祖李渊起兵的时候,策士们叫他尊隋炀帝为太上皇带代王为帝。他说:“此可谓掩耳盗铃,然显于时事,不得不尔”,所以汉刘邦入关约法三章,那是一台戏。清多尔衮入关,代明朝追剿流寇,也是一台戏,有时博得满堂彩,有时只是几个捧场的叫好,那就是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了。

像我辈区区,仅一文丐,不足言矣。可是关起门来,在自己家庭中,也未尝不是一台戏,总因为这台戏,为势所逼,不能不串,便惹得十分烦恼,有些人相当明白,不肯终演,自欺欺人,草草终场,实在大有道理。所以世界上那些不会演戏的人,我们别以为他不懂戏,也许他正是老内行呢!

原载1943年11月6日重庆《新民报》

希魔的历史合订本

历史重演,这是任何当局者所不承认的。就成功说,他以为他有他的办法,就失败说,他以为他不曾走人家的错路。然而打开任何一部历史看,重演的事就触目皆是了。

这理由很简单,因为宇宙中的人事,总是跟着人的智慧与力量演变着。你自己以为有进步了,别人也未尝不进步。你把古人巧取豪夺的手段,加以改良,而别人防范夺取的手腕,也未尝不改良。以五减五变为零,是前日的事;以十减十变为零,是今日的事。起因不同,结果就总是一样。希特勒两面作战,移西侵之师而东犯,他自己焉有不明白威廉第二与拿破仑往事的道理,他总以为他聪明,他已看透了苏联,他可以像闪击波兰一样,把苏联击溃,然后再消化了苏联的物资,西取英伦,欧洲在握,美亚不足道矣。这一幻想,他没有想到正做的是威廉与拿破仑的残梦,已在重演历史了。

苏南的德军,已到弃甲曳兵的程度,丘吉尔口衔雪茄,正静等着第二个滑铁卢之役。这次世界大战,希特勒分明是编了一部拿翁与威廉的历史合订本。

原载1943年11月7日重庆《新民报》

不客气与不顾忌

为了莫斯科会议,中国曾参加,引起了世界的注意,以为这是苏联对日本不再客气的表示。其实在他们宣布远东军元帅伏罗希洛夫出席会议一点看来,早已有些暗示了。

但说苏联已对日本不客气,这似乎还嫌早,恰当的一点说,应该是不再顾忌。不顾忌的第二步,才会是不客气。所谓不顾忌也者,料你是莫奈我何,不必看你的颜色。至于不客气呢,却要你看我的脸色了。这在中国历史上,例子很多。譬如赵匡胤初定国基,努力对付北汉,颇敷衍南唐。后来北平北汉,对南唐就不再敷衍,那就是不顾忌。及平蜀之后,无论南唐怎样卑辞厚礼,他也要李后主投降,这就是不客气了。朱元璋起兵淮上,其初也是很顾忌元人的。及至扫灭了江南群雄,返旌北上,便正正堂堂说出了他为汉族争光的漂亮话。从来漂亮人物,树敌总只肯一个的。

假如德国今冬垮了台,请你那时再看苏联可也。

原载1943年11月8日重庆《新民报》

犬吠侍郎

世上拍马官僚,至南末之赵师择(笔者附识,原字睾下加甘,印刷部无此字,免除刻字麻烦,改用同音之择),亦已至矣。那时宰相韩侂胄逛别墅,他看到竹篱茅舍,就说:“此真田舍气象,但欠犬吠鸡鸣耳。”话刚说完,忽然篱下有狗叫,看时,却是师择在那里假装的,于是韩相公哈哈大笑。后来因此有个典故,叫“犬吠侍郎”。一个人逢迎上司到了这种程度,还有什么话可说。师择那时做工部侍郎,又知临安府(南宋首都),官不为不大,职不为不要,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中,能做出这种丑态。假使南宋时候有报纸、有广播,那恭维韩相公的话头,恐怕要上比周伊高出万倍了。古人还没有这些物质文明,倒也掩盖了丑事不少。

赵师择他自宋臣,我们原不必陈死人而责之。只是他这种作风,流传下来未免教坏了后人,我们不能不翻一翻陈账以告后人,自南宋有了这一类妖孽,也就快完了。虽然有千百个文天祥、陆秀夫,晚矣!此子孙万代不可不慎戒者也。

原载1943年11月14日重庆《新民报》

文章有得失吗?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是文人自负的话罢了。论文章的身价,不外三条路,太上是立言,其次是遣兴,下焉者却是换米。先说立言,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上,真正立言的有几个人?便是立言,文章之为得为失,犹待天下后世评判,自己是难于知道的。再说遣兴,无非是说风花雪月,甚焉者流于诲谣诲盗,似乎得不过一己,失却有些骇人。至于换米的文章,上由相如之赋,下到我们以千字论酬的文字,都是根本谈不到什么得失。

不过换米的文章,在表面上无独立性。有时板着面孔说话,好像是立言。有时歌哭无常,好像是遣兴。其实真正的目的,却是投主顾所好,立言不是立言,遣兴也不是遣兴,只是锅勺上苍蝇,混饭而已。自然屁饭文章,并不一样,有的文章只卖一个主顾,如上某宰相书之类。有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如上封禅书之类。有的实在是生意经,论本事待价而沽,如誉慕文字之类。有的薄利多销,便是我辈了。试问在此情形之下,还有什么得失?

立言者,我未见其人,遣兴者,高调先生说,要不得,那太消极了。于是换米文章,充举天地矣。你不要说米贵,而有人作一篇文章,一生吃着不尽呢。

原载1943年11月15日重庆《新民报》

梅兰芳与周作人

讹传梅兰芳已死了。而梅兰芳并没有死,当他自己听到大后方无数的人和海外的华侨,那么惦记这一个死讯时,他是会有莫大的安慰的,而更可以坚定他的操守。据传说,他在上海,留须闭门不出,已在靠着当卖过日子。一个由梨园科班出身的人,他舍了满身挣钱的艺术不要,而守着这一份清苦,不去趋奉敌人。在大后方,你不会有什么感觉,他在沦陷区,和那禽兽衣冠的汉奸一对照,那是对人民一种强的刺激。而敌人之对他老大不高兴,也正为此。所以我们对他一种同情,不仅鼓励梅兰芳,而对沦陷区无限的贞坚之士,也给予了一种温暖,他们会觉得正气与公道,一般地永留在人间。

记得当年,鲁迅颇瞧不起梅兰芳。可是到了今日,和他那位同胞手足,读破万卷书的周作人一比,那真有天壤之别。疾风知劲草,太平盛世唱高调的人那一套话是不足信的。虽然梅兰芳之有这样的抱负,他生平好与文士游,显得有书卷气,也是一个大原因。不过他于邪正之分,自能有所选择而已。

原载1943年11月16日重庆《新民报》

土耳其的态度并不难猜

土耳其的态度,已到成为重要新闻题目时代。而土耳其之是否放弃中立,也很费一般人的揣测。其实若根据我们看家老法天时地利人和来说,却也并不是一个难猜的哑谜。

现阶段,除了轴心国而外,世界上的国家,都不免为了在将来和会争取发言权,而布下伏笔。土耳其介乎巴尔干与中东之间,与欧亚都有重要关系。隔了地中海,又面对非洲,对非洲任何事件之发展,也不能漠然。而战后在这一带,必有很大的变化,又是显然的事,因此,他对将来和会上发言的权利,必当尽量争取。尤其在四国宣言以后,时逼,势迫,使他不能不考虑到这点。

除非土耳其估计德国的力量,比盟国所估计的更高,并对战争结束的时间,推测得更远,否则他坚定的维持中立,实非如意算盘。立国于今日之世界,有不为自身打如意算盘的吗?

原载1943年11月17日重庆《新民报》

清光绪不玩木瓜

中国作史的人,对于帝王拒绝进献,往往用着特笔。这并不是他对于已久的人君,做一种不必要的恭维。实在他是鉴于臣下这种趋奉的习气,可以引出无数的罪恶,奖励后代帝王慎于这个履霜之渐。

清光绪,并不是什么大贤君,但他有时也有点见解。相传有个故事:咸丰喜欢玩木瓜,后来每年一度,由南方采办木瓜送进宫内。到光绪这一朝,故事未改。一天,他偶然看内监的账,见有购木瓜款五百两一项。因顺便问南边一个臣子,木瓜多少钱一斤,这人自然实对,每斤不过数文制钱。光绪问:“我宫内陈设的几盘木瓜,为什么要五百两?”这人知道内监玩的鬼,便说:“是运输上花的钱太多。”光绪说:“几文钱的东西,搬到宫内要五百两,几百两的东西,搬到宫里要花多少呢?”这人不敢奏对。光绪说:“宫里花五百两,老百姓花五千两了,立刻下旨,以后宫内,免去陈设木瓜。”

光绪此举,后人颇加称赞。虽可惜他仅仅只免了陈设木瓜,未曾将此点加以发挥。然称赞他的人,自也不仅为了木瓜这小问题而已。

原载1943年11月18日重庆《新民报》

寒潮里想黄仲则诗

黄仲则除夕诗:“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这是人人知道的。他另有一首湖上诗:“不见故人闻旧曲,水西楼下立多时。”同是用“多时”两个字落脚,后者的伤感情调,似乎更甚于前者。而后者不如前者之能传,或者由于前者是除夕诗吧?

由于这诗类推,我想今日的文人,也许有许多文学,作得只有战前的一般好,或竟不如战前的好。其可传的程度会超过战前作品的,那理由就是后人能想到今日文人的处境,在同情心上,对他的作品,会更加赞赏的。自然,我们面对了现实不谈,而在取求身后他人的欣赏,有点过于迂阔。正是“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可是这个纸老虎以不戳穿为妙。你想,作文字的人,除了这点儿精神上的安慰,还有什么可较好的企图呢?若必如此,则当年黄仲则两个立多时,便立多时而已,何必行之吟咏,传之后世呢?我也觉得这话无聊,但当此黄诗另一名句“全家都在风声里”之时,我对今日作文之安慰,也无法说得有聊,正如我不能挡住侵袭重庆的寒潮一样。

原载1943年11月20日重庆《新民报》

当奴才亦复不易

从前孟子批评盆成括会死,有一个惊人的理由,乃是“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小有才,而未闻君子之大道的人,都有可死之理吗?那倒不见得。我们所见古往今来,其能活跃在社会上的,都是小有才而未闻君子之大道者。孟子之言,也不过赞成那小有才的人而已。

对于上述这种人,我们国粹式批评,也有一句话,就是“才适足以济其奸”。这就是说一个人作恶而有才具,无论他是奴才,是大盗,是小偷,必定枪花掉得开,嘴巴说得响,至少他做的那件罪恶,必会造成。既可造成,他哪有走上死路之理?

那些作恶而翻了筋斗之流,都是才不足以济恶。更明白一点说,连作恶人的资格也不够,正如文字“不在不通之列”,其比不通者更逊一筹。所以“盗亦有道”的条件之下,奴才亦有当奴才之道,否则奴字下何以加个才字呢?从前清廷的满籍大臣,都向主子自称奴才,一时臣民都以能称奴才为荣。至于奴仆、奴隶名称,都然遭人贱视。这可见有些时候当奴才亦复不易了。

原载1943年11月2日重庆《新民报》

辜鸿铭决不会再生

近以英文好的先生们,不少得志,文艺界朋友,深惧有出第二个辜鸿铭的可能。我想,那是过虑的。辜老头子那份顽固,顽固得不通人情,在共和国家,他兀自养着小辫,试想这种作风除了他憧憬着封建的旧事而外,他可解得升官发财。至于不图升官或者有之,因为官多半是穷的,岂有不图发财者乎?这是一点。辜老头子不仅英文好,法文、德文、拉丁文无不好,于今还找不到这种人才。果然有这种人才,他那脑筋已经够支配了,还有能力研究五经训诂之学吗?这是二点。辜老头既有小辫,当然是不会看风色,不会投机的好糊涂虫。于今有办法的先生,有不看风色不投机者乎?这是三点,辜老头子汉文有精深的研究,曾译过五经一部分,介绍到外国去。于今善于西文的先生,却是编译中国民间故事,以小唱本或市上杂志为根据,何能与辜比?这是四点。

有此四点,辜鸿铭如何会产生第二个呢?若以为这句话是骂人的,但根据王国维例不谈思想,只谈学问,那转是过分恭维了。

原载1943年11月24日重庆《新民报》

历史上敢言者几人

古来进言的大臣,约有两种,一种是面折廷诤,有话当君臣朝会之时拿了性命在手上去碰机会。一种是婉转规劝,在人君晏居之时,把话慢慢地进谏。说好了可以达到目的,说不好,无碍于主子的面子,也不会触犯忌讳。只是后者,难得到这个地步,除非汉之萧何,唐之魏徵,宋之赵普,与主子有极深的关系,又得了主子信任,方可办到。徐达与朱元璋也和以上三人情形相同,但以明太祖度量的狭窄,徐就不能畅所欲言。关于前者那非有三分傻气的臣子是不肯干的,这种傻人,我们还只在史书上找到一个汉朝汲黯能发生一点作用,虽身事景武两个雄主保全了脑袋,还是孤黯而终,此外就很难找一个直诤得法的了。做官的人,为什么来着?混到了能在主子面前发言,这需费多少心血?讲风水的人,还说是祖坟埋得好呢。只图说几句正经话,去冒那比干第二的危险,犯得着吗?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那已经是书生的幸运了,诗人犹有不满,抑未之思也欤?

原载1943年11月25日重庆《新民报》

我们正在和盟友出力

德国在东线,和苏作巨大的消耗战,毋论其暂时的胜负如何,这总是英美所欢迎的。反正德国已无法囗囗苏联,他的铁与血消耗得越多,西线盟军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希魔对此事,绝不能不知道,骑虎之势囗囗囗囗囗囗囗囗等机会而已。

再回看日军在我国的蠢动,其对英囗囗囗囗囗囗囗也不会两样,我们用常识来判断,凭着日军十来万人在湘鄂边境的驰突,何能影响我国全盘战略的形势?更不用说亚洲全盘形势了。反之,他在中国境内多消耗一分力量,便是对太平洋,对缅甸、马来,对苏联远东边境减少一分力量。我们尽管谅敌从宽,日本的国力不会强过德国。德国到现在还没有自动的两面作战,而日本却摆了一个多方面作战的架子,其冥顽不灵,诚不可及。我们这书生之见,并不十分外行的话,那就我们在鄂西湘北“一寸山河一寸血肉”的战法,连苏联在内,我们帮助盟友之处就多了。

原载1943年11月27日重庆《新民报》

忆南朝金粉

当年在南京,是禁止跳舞的,但有些地方,借着国际关系的烟幕,却照常纸醉金迷,每夜闹到天亮。我办了一张小型的南京人报,曾暴露过人家不关怀的这段新闻,这不足为奇。最有趣的是龚德柏先生办的《救国日报》次日将全文转载,而且载明了,转载南京人报。龚先生在新闻界有大炮之称,向不肯后人。而此一类的行为却像《水浒传》中的李逵,粗鲁得十分妩媚。

南京这个地方,也许生成了是温柔乡。记得远在革命军未到南京以前,某公(也是新闻记者出身)曾在诗里这样说过:“终是六朝金粉地,南城歌舞北城兵。”这个龙盘虎踞之地,何以不能严肃起来,真令人有些奇怪。民国二十五年,我由北平迁家到南京,并非“爱住金陵为六朝”,实在有其不得已在。但到了南京之后,常为了应酬,自动或被动地跑夫子庙,我从炮口上来的人,颇另有一种锐敏的感觉。有一个歌女要我写东西送她,我就抄了一首《桃花扇》的题词(吴陈玉作)。那诗说:

飘零金粉两萧萧,旧院依稀长坂桥,莫怪秦淮呜咽水,六朝流尽又南朝。

因为还有人主张建都南京的,不觉旧事兜上心来,感而书此。

原载1943年11月30日重庆《新民报》

背水阵

因背水阵获得惊人的大捷,在历史上约莫记得两回。第一次当然是发明家韩信,他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背水抵赵军,却另以一支伏兵,袭入赵军的空壁,拔赵帜易汉帜,吓得赵军惊疑回窜全军崩溃。第二次是苻坚百万之众东来,谢玄以数万之兵,隔淝水抵击,他告诉秦军,河岸无周旋之地,请小退若干,以便渡河迎战。秦军欺晋兵少,又以他是背水战,可以占便宜,果然小退。谢玄便趁他阵脚已乱,不可复制,渡淝水直冲。预置的间谍,又在秦兵后阵大喊兵败,以致苻坚弄成风声鹤唳,连草木都疑是晋兵。上一战,韩信奠定了刘邦的帝业;后一战,谢玄挽回了东晋半壁江山。这背水阵实是千古不朽的,然而他们一半是硬打,一半是利用了敌人的自溃,而且是个闪击战。

这回常德之哉,又是一个十足的背水阵,虽然关于全盘战局,不如上二者关系之大。可是完全是硬打,而且兵力之少,和支持时日之久都史无前例。无疑这是将来史书上一种可以下酒的读物了。

原载1942年12月6日重庆《新民报》

余程万不朽之业

余程万师长,在常德十余日苦撑,这足以代表我中国民族精神,若以抗战六年来的官兵伟绩相比,只有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和张自忠数次苦战,差可仿佛,我们不能不对此加以歌颂。

常德此次会战,和南京之役相同,而处境尤为险恶,日寇四面包围,压迫的力量,远过苏沪线之追逼,夺取桃源,又宛然是先陷芜湖,后路包抄的那招旧棋。而南京背水之战,浦口尚在我手。常德背水之战,却是对岸德山已为寇据,况守城之兵,不过一师,便无飞机大炮毒气之侵犯,已是孟子所谓“以一敌八”了。

笔者写此文时,虽我外围大军,已纷纷告捷,而南路已通,但常德尚未脱险,自不必过分乐观。然仅就这一阶段言之,我们已觉得余师长以血肉保国土的精神,已与明末阎典史之守江阴,唐代张令公之守睢阳,为同垂史册的不朽之举,士气如此,中华民族大有希望。

原载1943年12月7日重庆《新民报》

太平军安庆之役

太平军与清军的长江决战,也是最后决战,是决定于安庆之役的。

安庆在太平军手里前后有九年,做了南京的外围,曾国藩把这个据点,看得十分重,由乃弟国荃与勇将鲍超、李续宣、多隆阿及长江水师杨岳斌,四面围攻,守将叶云莱背水死守,曾军久攻不下,后来太平军吴王陈玉成率大军数十万西上解围,曾军竟在安庆西门外反筑一道外城对抗,大败太平军于桐城之挂囗河。陈的反包围未能奏效,改变战略,驰驱皖鄂边境,谋断湘军后路,但以水路在曾军手上,也不能摇动曾军。陈不得已,二次再屯兵集贤关,做长久的反包围。无奈城中粮尽,后面是长江,毫无解救的办法,守军几至完全战死而城陷。

在这个战役里,告诉了我们,反包围是必须掌握压力的优势,且必须断绝围城军的粮道。而背水阵之有待外围配合得法,更是可证明的。

原载1943年12月10日重庆《新民报》

“群英会”下面一出戏

开罗第二出群英会揭幕后,土耳其的态度,已有八分光了,接着向下演的,应该是借东风、火烧战船、华容道,无论怎样看法,在锣鼓点子上,我们不会想到下一出是辕门射戟,所以土耳其的态度,现在不会是“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大概是“一封书到便兴师”了。于今的问题是这封书何时到而已。

土耳其态度决定之后,大概我们所想到的,是保加利亚如何?罗马尼亚如何?希腊与南斯拉夫又如何?但这在“理有固然,势所必至”上看起来,首当其冲的巴尔干半岛,并非是什么难捉摸的问题。而令人感到兴趣的,却是另一角上的中立国西班牙。

自然,掌握西班牙的佛朗哥,原是纳粹的小党徒,但是,轴心招招失败之后,他已有点“利尽交疏”的趋势了。若巴尔干开辟了战场,德国再吃两个败仗,他能不看风转舵吗?事实上,西班牙曾于德意扬威时入伙(出兵一小股到苏联战场,那只是一种敷衍),根本还在观风,由德国打胜仗观风起到现在为止,这一番风色还不够捉摸透熟的吗?

原载1943年12月13日重庆《新民报》

由房县大森林想起

由报上载着房县神农架发现广大森林的时候,我们是一喜一惊。喜的是我国地大物博,随地都还有宝物未曾动用,惊的是湖北房县其偏僻还不是西藏、新疆可比,有这样长达六百里的大森林,何以一向未曾被专家发现,也不曾被当地行政人员宣传。据现在专家报告,拿一部分的树木,为战后全国建筑铁路计划中的枕木之用,都还绰有余裕,其丰富也就可想。这样丰富的森林,就在我们眼前,我们一向忽略了。可想战前大远路地到外国去买枕木,真是手捧金碗讨饭。

举此为例,国内边地不谈,腹地中被忽略了的宝物,就不知多少,譬喻我是大别山麓的人,我就知道这一座山里,有不可胜举的土产,未曾被人注意,民国二十三年,武汉方面,一度有开发大别山的拟议,也就谈谈而已。于今,立煌是要地了,也一直没听说有什么发掘。这样说来,我们谈什么开发边疆,内地就够注意的了。

原载1943年12月15日重庆《新民报》

辞令

纳粹的发言人,对于德黑兰的会议,曾加以讥讽,说是德国不受辞令与威胁所动,一切决定于武器,这自然是一个定理。其实,这话也是一种好听的辞令而已。请问罗、丘这样翻山越海地飞来飞去,难道仅仅是为了造成一个威胁的空架子,或吓人的辞令而已吗?纳粹故意否认这里面有事实,不能不说他是安慰德国人的一种辞令,及壮胆子的一种大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战争到了现阶段,实在也无须乎再用什么神经战。任何一个角落里的人,都在眼巴巴等候一个事实。有了事实,一声儿不响,也可鼓舞自家而打击敌人。所以我们倒可以引纳粹之言以自勉。不见德外长在轴心联盟纪念日,曾说得很响,德国依然握有所占的阵地吗?自然,这依然是运用辞令,抹杀了事实,除了北非,意大利不算,在东线他就失去一大片阵地。不过他既这样自夸,盟国也就知道要怎样堵他的嘴了。辞令是免不了的,但我们得承认,辞令解决不了任何事件。

原载1943年12月18日重庆《新民报》

驴代犬吠

印度有这样一个故事:洗衣工人,有一条狗和一头驴,都放置在室外院中。一天晚上,工人疲倦着睡了,小偷来了,狗熟视无睹,不叫。驴子说:这是你的事呀。你为什么不叫?狗说:主人待我太刻薄了,值不得我给他尽力。驴子说:我们总是被雇用的,不能眼见他被偷。你不叫,我叫。于是它张开大口,发出它那像拉紧急警报的怪声。主人是被惊醒了,小偷儿也走了。可是工人因疲乏而需要的浓睡,受了搅和,他觉得驴子半夜狂叫,太是可恶,将它乱踢乱打了一顿。

这个故事的寓意,十分明白,无须再加解释,这恰合于北平土话“管闲事落不是”。这类事,除了让那洗衣工人之流觉悟过来,是没有法子可以教社会见义勇为的。

原载1943年12月20日重庆《新民报》

银楼业正兴旺着

重庆市上的银楼,现在有方兴未艾之势。这正如以往一样,一家商场办好了,大家办商场。一家茶室办好了,大家办茶室。只凭这一点,就以目的在投机挣钱论,这类商人的眼光,也过分得不远大。我们想现在要囤金子的人,他不会到银楼里去做“饭店里买葱”的傻事。零碎买金子的人,那究竟还是有限。一万数千元卖一两金首饰戴,以现在社会的购买力说,谁也知道极容易达到饱和点。

我们并没有这闲工夫和银楼老板打算盘。但我们于此想到,商人绝非全不关心国家大事,他只是在另一个角度上看,在如何利己上看而已。就以银楼业论,他们必定日夜关心美金输华问题,必定关心黄金处理问题,但黄金于国计民生如何如何,就不干他们事了。

原载1943年12月23日重庆《新民报》

焚纸钱送父母官

在帝制时代,我们的老百姓,有被迫着给地方官专立德政碑、送万民伞的义务。其实这种玩意儿,弄得普遍了,只能成为一种走动官府人恶劣的应酬,对于受者并没有什么风光之处。同时,民间另有一种作风,就是于贪污官吏下任离去的日子,在大街上焚纸钱相送,这一明是无益之举。但他终于刮着地皮,满载而归了,其奈他何呢?其一帛纸钱,做一个无聊的咒骂,邻居彼此望着笑嘘一番,多少可以解除胸中一点苦闷。

但便是被焚纸钱相送的官吏,一般也有人替他立德政碑,说一句遗爱在民,说一套某某地方人士,于今称之思念不置。老百姓真是可怜,被他痛痛快快地掠刮了若干年,有冤无处申也罢了,还要被强奸着戴上一点私念不置的帽子。教他们再破费几文,焚化一帛纸钱真无其他办法了。我是安徽人,我知道帝制时代的安徽曾有此事。

原载1943年12月24日重庆《新民报》

我们正在换球门

每到天寒岁暮,就让我们想起二十六年在武汉的岁杪。那时,战场上是我们退却的季节,大家虽知道国家是会抗战到底的,然而曙光在哪一日降临,实在难说。一般动摇分子,更是不必说了,暗暗地谣传着国亡之无日。于是友朋相见,总不免唉声叹气。日本寇酋那一种气焰,更是不可一世,仿佛中国已经完结,他们个个是东亚的天皇,这个世界已无人奈何他了。

到了今年这个岁杪正好是来个对照。朋友相会,只恨盟国的胜利,还不够过瘾。大家屈指算着哪一日可以打回老家,青年们把往年逃难向那里的心思,变成结队投军,大后方没有了动摇分子,大家都相信最后胜利果然是我们的了。而日本呢?海陆空四处打败仗,自己家里是正赶着举行十大城市的空前大疏散,东京在拆火巷,连东条都把我国当年动摇分子的毛病传染上了,演说的意外之音,正感到国亡之无日,就这样度新年。

这年,让我们过得相当高兴,我们正在换球门,但换过球门,并非胜负已决之谓,这又是不能不加以警惕的。

原载1943年12月26日重庆《新民报》

找找《封神榜》上无名的

今年又完了,少不得结一笔总账。无论就世界战事说,或就国内战事说,是可满意的。这一点,有我们记者本行正在出面,用黄钟大吕之音唱出。我们是打诨的正末,只能就其小焉者说了。

小焉者自是一家,或者一身,这样说,我就不能满意了。去年抢不上长途汽车,我还可以跑几十里路,今年就不行。去年挑剔饭里的稗子,随便可以挑出,今年就得戴上眼镜,这是与年月成反比例的。其次是每月家用开支,一个月比一个月多,头上的白发亦然,却与年月的增进,成了正比例。不但我如此,朋友们的情形,也差不多(自然,我们的朋友,都是用笔的,而非用算盘的)。这一笔总账结算之后,我有点新计划,便是打开《封神榜演义》,查一查司物价之神,与司文价之神是哪两位,要专向此二公祈祷。明年准备不接财神,也不祭文昌。因为财神并不管物价,文昌也只管文人做官,不管一个字卖多少钱。可是,糟了!封神榜上这样多菩萨,竟没有对物价、文价负专责的,直令我有“端着猪头找不出庙门”之感。你叫我岁暮书感吗?我就感在这里!

原载1943年12月30日重庆《新民报》

日本在疏散中过年

这个时候,日本在以十大城市的大疏散迎接新年。虽然东京还没有挨炸,我们以六年所受的轰炸经验来说,对此是感觉愉快的,我们并非幸灾乐祸,我们要让日人自尝这苦果,对人道有所忏悔,这事只感觉来得太迟而已。

可是,大疏散谈何容易,十大城市,平均每城市以三十万人计,叫这最低限度的三百万人(当然不止)向哪里走,我们也知道日本人家庭简单,一肩行李就走了。便是这一肩行李,也得有个安顿之处。行李安顿之后,还要重起炉灶,又当如何?而况日本那蕞尔小岛,疏散也只是螺蛳壳里打转转的玩意儿。轰炸机来了,打一个转身,就可掩蔽他半段国土,疏散也只是在炸弹旁边,依然在威胁之中。

美国朋友,也许是诚心开玩笑。就在这个时候对日本宣布,立刻要造成三艘四万五千吨超级航空母舰,专门对付日本。若以军机不可预泄而言,也许这超级航舰已是“存在”的,那更足以让小鬼打颤了。

神经战,已使日本过不了年,我们愿意再瞧这第二步。

原载1943年12月31日重庆《新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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