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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诗浅说 第六篇 论诗零拾

作者:瞿宣颖 分类:诗词戏曲 更新时间:2025-01-07 09:54:01 来源:本站原创

诗的发展次第

历代诗的发展次第,前人有些比方,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得更透彻。例如钱泳的《履园丛话》,以诗比花木,三百篇是萌芽时代,到了汉魏,才生枝布叶,六朝则结蕊含香,到唐代盛开,宋元则花谢香消,残红满地。间有一枝两枝晚开的花,也都精神薄弱,不似芳春光景。至于明代的七子。等于刮绒通草花,只是人工,不是天然的花了。

叶燮的《原诗》举出两个比喻。第一,汉魏诗如画家在纸上粗定规模,而远近浓淡,层次脱卸俱未分明。六朝诗则稍知烘染设色,微分浓淡,而尚在形似意想之间。唐诗则浓淡远近层次一一分明,能事大备,精工已极。宋诗则又在精工以外更求变化。第二,汉魏诗如开始架屋,栋梁门户略具规模。六朝诗始有窗棂楹槛屏蔽开阖。唐诗又于屋中设帷帐床榻器物装饰,并加以丹垩雕镂之工。宋诗则于陈设中又添种种玩好。两种比喻都相当确切。

情与景

初学作诗往往只能写情写景,而景与情融合为一却很难作到。有人将杜甫五律诗中写景写情的几种方法列了一个表,颇于初学有益。

(一)上联景下联情之例

天高云去尽,江迥月来迟。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

(二)上联情下联景之例

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

(三)景中情之例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四)情中景之例

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

(五)情景不分例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六)一句情一句景之例

白首多年疾,秋天昨夜凉。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

(七)前六句皆景之例

淅淅风生砌,团团月隐墙。遥空秋雁灭,半岭暮云长。病叶多先坠,寒花只暂香。巴城添泪眼,今夕复清光。

(八)后六句皆景之例

清秋望不尽,迢递起层阴。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叶稀风更落,山迥日初沉。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

这是范晞文《对床夜话》的说法。其实也只可作为比照而已。细按起来,写情的句子很难完全离开写景,而写景的句子也往往含有情。特别在第七、第八两例中,虽说六句皆景,其实“风生砌”、“月隐墙”、“秋雁灭”、“暮云长”,已经寓有悲秋之感。而“多先坠”,“只暂香”更是极端富有情感的话。并不一定到第七八句才是写情。第八例中“水兼天”、“城隐雾”、“风更落”、“日初沉”、“鹤归晚”、“鸦满林”,也都是景中有情的。初学能在这种诗上体会一番,就不至于锢塞自己的思路,而能养成随意挥洒的能力了。

范氏所举也还有不完备的,即如杜甫诗中另有一种是八句全写景的。

棘树寒云色,茵蔯春藕香。脆添生菜美,阴益食单凉。野鹤清晨出,山精白日藏。石林蟠水府,百里独苍苍。

也有八句全写情的。

昔别是何处?相逢皆老夫。故人还寂寞,削迹共艰虞。自失论文友,空知卖酒垆。平生飞动意,见尔不能无。

这个说法是谢榛的《四溟诗话》提出的。不过他举杜诗的“死去凭谁报”一首为八句皆情,殊不确,所以另举“昔别是何处”一首为例,较为恰当。

王夫之在他的《姜斋诗话》里又举出律诗中四句都是写景的例子,如:“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又如:“云飞北阙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御柳已争梅信发,林花不待晓风开。”他又说:“四句俱情而无景语者,尤不可胜数,……截分两撅,则情不足兴而景非其景。”他的意思是说情景不能完全分开,如果拘泥上述的那些格式而不知道灵活运用,那就是自陷于绝境了。

理与事

诗人的话有时是不能以理来衡量的。因为诗的妙处在于含蓄,在于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不过叶燮有更深一层的说法。他说:“可以借言语表达的固然是理,难于借言语表达的更是至理。可以借言语表达的理,人人都会讲,又何必诗人来讲呢?推而至于实有的事人人都会述,又何必诗人来述呢?”他举出杜甫的《玄元皇帝庙》一句诗:“碧瓦初寒外”,作为说明的佐证。他说:外是对内而言的,初寒是什么东西,可以分成内外吗?而且难道碧瓦之外就没有初寒吗?寒是一种充塞于宇宙间的气候,气候是无所不在的,难道碧瓦在寒气之外,而寒气只盘踞于碧瓦之内吗?既曰初寒,难道严寒就不如此吗?初寒是无象无形的,而碧瓦是有物有质的,既把虚实混合起来而分出内外,究竟是写碧瓦呢,是写初寒呢?这是就字面而求其理总说不通的。可是设身处地,闭目一想当时所感受的情景,只有这样虚实、有无、内外互相映发才表达得出来。借着这五个字的组织,就可以领会到森严的庙宇中一种初寒的肃穆气象。碧瓦初寒都是实际所感受的,至于作者怎样感受,就必须有一副空灵的笔墨来抒写。假如我们写成了“碧瓦初寒际”,“碧瓦初寒觉”,“碧瓦初寒送”,“碧瓦初寒入”,也未尝不可。总不如杜句“碧瓦初寒外”一片空灵,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前人说王维诗中有画,诗中的画是诗家所独具而画家所不能办到的。风云雨雪种种景象,画家还有法子烘托,至于碧瓦初寒外的这种诗境,就连第一流的画家也无法着笔了。

他再举杜诗“月傍九霄多”,按一般习惯来说,讲到月,总是讲月的圆缺、明暗、高下、升沉,无所谓多少。叫别人来作这句诗,不是“月傍九霄明”,就是“月傍九霄升”了。若以景象而论,也算真切的了,以字眼而论,也算响亮的了。现在用了“多”字,按字面来追究,是月本来多吗?傍得九霄方才多吗?是月的本身多吗?还是月所照的境界多呢?本不容易讲得通。然而设身处地一想,九重宫阙,万籁无声,皓月当空,愈见千门万户的气象。下一个“多”字,才是此时此地的月,而且是杜甫当时所看见所感受的月,别人不能知,也不能言。若下一个“明”、“升”等字,则谁能不知,谁不能言?这就是不仅有此理,而且有此事。

古人有许多名句,从俗人眼里看来,衡之以理,理不可通,求之于事,事也没有。然而其中之理,虽似空虚而实真确,虽似渺茫而实切近,好像宛然心目之间。唐诗中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似将海水添宫漏”,“春风不度玉门关”,“天若有情天亦老”,“玉颜不及寒鸦色”,都是事所必无,但确为情之至语。情深则理真,情理既已交融,则事之有无也不必深较了。这样说来,若理事情都是实在的,都可以使用普通言语表达,人人都可以一见而了解,这种诗是一般的诗。然而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见之事,不可达之情,那么,就要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才是理、事、情三项都到家的诗(以上的话,大致是从叶氏《原诗》中采取的,但稍经变通,以求易于领会,不尽与原文相合)。

律诗的对法

律诗的对仗以工稳为主,对仗原是要求铢两悉称、精切不移的。分析起来,有下列几种对法。

一是平常稳妥的对法,如李白诗:“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不用出奇求新,而有自然之美。

一是取神韵而不取形迹的对法,如杜甫诗:“汉节梅花外,春城海水边。”虽然铢两还是相称,却不在乎字之工整。春城在海水之边是固定的,汉节到梅花之外是移动的,由移动的而想到固定的,所以活泼而有神。

一是半实半虚的对法,如杜甫诗:“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燕雀是实有的,龙蛇是旌旗上所绣的,铢两并不十分相称,但这种对法给人以想象丰富的启发,采用这种对法就不致陷于死窘。又李商隐诗:“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晓镜云鬓是实,而夜吟月光是虚。其例相同。

一是双方对照的对法,如杜甫诗:“顾我老非题柱客,知君才是济川功。”一面说自己,一面说对方,两相对照,十分显明。这种对法容易流于平滑,非善于组织不宜轻学。

一是上下句互相呼应的对法,如杜诗:“逐客虽皆万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干戈况复尘随眼,鬓发还应雪满头。”这种对法增加气韵的生动,学者最宜体会。

一是上下句完全一意的对法,如白居易诗:“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三联都是上下句同一意思。这是加倍写景的方法,但学得不到家,就会陷于重叠拖沓。除非有极好的意境,总不宜多用。

一是借字面的对法,如杜甫诗:“子云清自守,今日起为官。”子云是人名,今日是空话,只是借云来对日罢了。这样的作法,殊可不必。不过白居易诗:“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翠黛本来不能对皇恩,但是皇音谐黄,可以借对翠字。不能对而借对,在流利的句法中显得并不牵强,这是好的。

一是成语不拘字面的对法,如杜甫诗:“故人俱不利,谪宦两悠然。”不利本来不能对悠然,但已经是成语,就作为成语对成语了。李商隐诗:“客鬓行如此,沧波坐渺然。”又:“良辰多自感,作者岂徒然。”正是用的杜诗法。

一是句中对法,如杜甫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本句中院廊相对,凫鹭相对。又如王维诗:“赭圻将赤岸,击汰复扬舲。”本句中“赭圻”与“赤岸”相对,“击汰”与“扬舲”相对。

一是句中自相重叠的对法,如李商隐诗:“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花光”叠“池光”,“露气”叠“日气”,以此取工巧。这当然不是可以常用的。杜甫诗:“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也是这一类。

一是故意用平常相对字眼的对法,如杜甫诗:“追欢筋力异,望远岁时同。”“异”与“同”作对本来很平常,但是在这里,以望远虽同,而追欢之筋力已不同,作强烈的对比,不独不浅,而意致更深。又如:“地平江动蜀,天阔树浮秦。”“天”对“地”也是极平常的,应当避免,但是在这里,以天地对照才显得景物之空旷,情思之悠远。又如:“重船依浅濑,轻鸟度层阴。”“轻”对“重”也太容易,不能成为好句,但是在这里,正要以鸟飞之轻快与船行之重滞作对比。所以都不但不足为病,反觉非此不可。不过必须工夫真到家才可以这样运用自如。

一是两句等于一句的对法,如杜甫诗:“人怜汉公主,生得渡河归。”“汉公主”本来不能对“渡河归”,只是因为两句诗本是一句法,所以可以作为变例。又:“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也是同样组织。在律诗中参用此种作法,就不板滞了。

一是专求字面工巧的对法,如杜甫诗:“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鱼儿”对“燕子”非常漂亮,“细雨”对“微风”也匀称得很,但杜诗的妙处不在此,而在于鱼在雨中出,燕在风中斜写得有神。宋以后有人只顾字面对得工巧,而不在诗的风韵上讲求,像沈德潜在他的《说诗晬语》所指出的“卷帘通燕子,织竹护鸡孙”,“为护猫头笋,因编麂眼篱”,“风来嫩柳摇官绿,云起奇峰失帝青”,“远近笋争滕薛长,东西鸥背晋秦盟”,都失之卑弱。古人大家绝不作此种诗。

一是律诗第一对第三句,第二对第四句的对法,名为扇对。如杜诗:“喜近天皇寺,先披古画图。应经帝子渚,同泣舜苍梧。”

一是律诗四句同样作两对法。例如李商隐诗:“路到层峰断,门依老树开。月从平楚转,泉自上方来。”

看了这些,可以知道律诗的对句原是不拘一格的。

对仗精工,固然可喜,然而每首诗都要字斟句酌,显出作者的良工苦心,那也太小巧不大方。古人中如陆游,近人中如易顺鼎,很有这种习气。像杜甫就不是这样的,他不但不用巧对,而且有时违反对仗的规律。例如:“华馆春风起,高城烟雾开。”“蛟龙得云雨,雕鹗在秋天。”春风秋天是一件事,而对句的烟雾云雨是两件事。又如“宛马总肥春苜蓿,将军只数汉嫖姚”,“雾树行相引,莲峰望或开”。宛马莲峰是实在的,而将军雾树是空的。这都是寻常律诗中不甚相宜的,而在杜诗中却不足以为病。原因是全篇有不可磨灭的精采,就不在乎小节上的修饰。譬如绝世佳人,仪态万方,纵使衣饰稍有不周,不但人不觉察,也许更增加美感。

双字中以虚对实,在古人诗中不是绝对不可以的。杜诗本来很讲究诗律,而“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以及“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生成”、“淹留”完全与“雨露”、“粗粝”分两不相称,这是一半采用流水对的办法。凡是这种对法的句子,必是一篇中之警策,所以稍为活动一些无妨,但不能上下文全用这种对法。顾炎武《菰中随笔》曾经提到这一点。

葛立方《韵语阳秋》说:“近时论诗者,皆谓对偶不切则失之粗,太切则失之俗。”他认为杜诗中如“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都很工切,又何尝俗?至于“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磨灭余篇翰,平生一钓舟”,虽不求工切,又何尝违背格律?工与不工之间,在乎自然使用得当,一味求工固然不必,专以不甚对的句子装在律诗中也不一定是好办法。

用典法

使用典故的作用,在于把难于明说的事说得让读者可以意会。这是逐步发展的一种技巧,到唐人才运用纯熟。古人质朴,如果用典故,就直接引证出来,例如阮籍《咏怀》诗:“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陶潜《乞食》诗:“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直接举出召平、韩信的故事。六朝的末期,特别是庾信,方才把故事融化在诗里,几乎看不出是用典。例如“步兵未饮酒,中散未弹琴。索索无真气,昏昏有俗心”,意思就是说无酒无琴之俗罢了,用上典故,格外增加词令之美,而避免直率单调的弊病。又如“长阪初垂翼,鸿沟遂倒戈。的卢于此去,虞兮奈若何”。无非说兵败国亡,而用两件古事,各叠成两句,就显得非常沉痛。这是诗中用典入神之处。

到了唐人,除了上述方法以外,又添一种实事虚用法。例如杜甫的《禹庙》诗:“荒庭垂橘柚,古壁画龙蛇。”说的虽是庭中的橘柚树和壁上的龙蛇画,暗中却含有禹的故事(上句出《禹贡》,下句指禹铸九鼎事,出《左传》)。又如“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表面上好像写景,其实暗含养亲的意思,因为竹笋江鱼都是孝子的故事。还有刘禹锡的“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表面上也是写景,而上句暗用庾亮故事,下句暗用谢朓“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的诗句,更觉神妙动人。

此外还有些方法,举下列各诗为例:

一是以古事说明题意。如李商隐诗:“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上句说军法不严,败将不受惩处,下句说军报不实,虚张战功。恰好用马谡、孙歆两件史实来比拟,这是作诗的第一等技巧。

一是并非真有此事,不过借古人名作陪衬。如李商隐诗:“楚辞已不饶唐勒,风赋何曾让景差?”这诗的题目是《宋玉》,不在宋玉本身找故实,而用宋玉同时的人虚作陪笔,不妨以想象出之。这样的典故就不死板。

一是借典故作渲染。如杜甫诗:“范蠡舟偏小,王乔鹤不群。”并不是真说范蠡的舟,王乔的鹤,而是因为单说舟与鹤,装点得不够华美,所以借范蠡、王乔来加深色泽。能够体会到这一层,推而广之,诗就不会黯淡无光了。

句中的虚字

按照论诗的传统习惯,名词算实字,一部分的动词、形容词也可以算实字,其余算虚字。其间很难有明确的界限。不过也有原则,如果一句诗没有一个虚字,是很难成立的。因此,实字用得多,就显得厚重,虚字用得多,就显得飘逸。实字用得多,往往使读者需要用心体会,虚字用得多,就使读者可以一目了然,不愁费解。但是实字用得太多,流弊是沉闷,虚字用得太多,流弊是浅薄。要能尽管多用实字而无沉闷之弊,尽管多用虚字而无浅薄之弊,那就是工夫到家了。

现在举一首虚字用得多的唐诗如下: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由不归去?淮上有青山。(韦应物 )

这首诗里的“曾为”、“相”、“每”、“后”、“间”、“如”、“已”、“何由不”、“有”都算虚字。按比重说,已经占得够多。但由于诗意流转有情,所以并没有浅薄的流弊,反而觉得深厚。这样看来,诗的厚薄,在乎命意如何,在乎含带的情感如何,也不能专在虚实字的多少上计较。不过初学作诗,虚字太多的病是容易犯的。与其虚字太多而流于浅薄,还不如实字太多的病容易矫正。

作文靠语助字来达意,已经不是好办法。作诗更不相宜。不但语助字像之、乎、者、也等类不宜用,即虚字也以少用为是。可是在全句都用实字之中,插入一个虚字作为斡旋的枢纽,又不但不妨碍气势,而且增加气势。例如《石林诗话》所举出的杜诗:“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用一个“有”字,一个“自”字,就把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的感慨都烘托出来了。

唐人也偶然有故意用语助字入律诗而取其别致的。明代杨慎举出王维的“畅以沙际鹤,兼之云外山”,及孟浩然的“重以观鱼乐,因之鼓枻歌”,认为并不酸腐。可是宋人效颦,以致有“且然聊尔耳,得也自知之”,“命也岂终否?时乎不暂留”,这样的句子就丝毫不美而徒嫌丑恶了。

叠字

诗中用叠字不但增加姿态之优美,而且增加神情之活泼。有人说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是偷李嘉祐的诗,只加上“漠漠”、“阴阴”两组叠字。这是不对的。固然“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也不是不成诗,但加上叠字,神气方才完足,这是肯定的。“漠漠”形容一片广阔的积水,“阴阴”形容浓阴蔽日的高树,都非常贴切。其实李嘉祐在王维之后,怎能说偷?

又如王安石的“含风鸭绿鳞鳞起,映日鹅黄褭(褭,古同“袅”——编者注)褭垂”,以鸭绿形容春水,即以鸭绿代表春水,以鹅黄形容新柳,即以鹅黄代表新柳。将本身隐去,而只露出抽象部分,这种修辞法本来不是可以乱用的,然而在这两句诗里却很适当。为什么呢?有底下“鳞鳞起”、“褭褭垂”三字,就显出一定是春水和新柳了。因为含风,所以感觉鸭绿般的春水起了鳞鳞的波,因为映日,所以感觉鹅黄般的新柳垂下褭褭的丝。意思如此复杂而能在七个字(实际只六个字)之中都包括下来,的确精工极了,这就是以叠字传神的妙用。据说他用“鳞鳞”对“褭褭”,一是从鱼的字,一是从马的字,连这种地方都要安排得铢两悉称,这是王安石诗的特长。还有他的“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绵绵”形容染霜之后一望都是白的,而“往往”则形容晚山不一定都是青的,又是用叠字来表达曲折的意思(以上均见《石林诗话》)。

诗家习气

诗家各有一种习气,说穿了也颇可笑。《诚斋诗话》举出李、杜、苏、黄四家的个别面目,虽带滑稽意味,却也是实情。他说:“‘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又:‘相随迢迢访赤城,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此李太白诗体也。‘麒麟图画鸿雁行,紫极出入黄金印。’又:‘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又:‘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又:‘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此杜子美诗体也。‘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又:‘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又:‘醉中不觉度千山,夜闻梅香失醉眠。’此东坡诗体也。‘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又:‘涧松无心古须鬣,天球不琢中粹温。’又:‘儿呼不苏驴失脚,犹恐醒来有新作。’此山谷诗体也。”细看一遍,就知道李的句子绝不会在杜集中发现,黄的句子也不会在苏集中发现,而苏、黄的句法、意趣迥然与唐人不同,也从此可见一斑。

唐诗与宋诗

历史是不能倒转的。诗又何尝不如此?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完全脱离时代是不可能的。不过杰出的诗家不肯一味随波逐流,一方面吸收前人的长处,一方面再独立发挥自己的特性,由此便把诗家的发展推进了一步。回溯自汉以来,各种诗派的变迁,总不离乎这种公式。建安诗是由十九首发展的,左思、郭璞又在建安诗的基础上加入了些史、子的成分,陶潜以后,开辟了摹写自然的诗境,梁陈诗又增加了花鸟人物的形象刻画,到了唐代,形式也多样化了,内容也复杂化了。读到唐诗,就不觉眉飞色舞,应接不暇。这说明人的对艺术欣赏是要推陈出新的,是要变化多端的。若叫人从新的回到旧的,从复杂的回到简单的,是办不到的事。唐诗已经发展到几乎无路可走了,而宋人还是能找出唐人所不重视的若干环节,设法扩大其作用。特别在词的方面,充分表现了新的面貌,新的趣味,使它成为大众爱好的东西。

由此说来,今天一定要说宋诗不好,要恢复唐诗,唐诗不好,要恢复汉魏诗,都是不合理的。我们今天对于这些诗的长处都要吸收,短处都要避免,更其重要的是:应当设法利用旧的长处,酿造新的产物。

过去谈诗的人,对于唐、宋诗的门户,往往有“出主入奴”之见。只有清初的叶燮,在他的《原诗》里有一段话说得极好,他说:作诗的人最初必定先有所感触,然后起意,然后成词、成句、成章。在感触的时候,无论是意、是词、是句,都是劈空而来,从无而有。从心里发出的写情、写景、写事,都是人所未曾说过的,这样的诗,作者与读者都是乐于欣赏玩味的。若是同一意,同一词,同一句,出现了几次,还是老套头,那就非惹人嫌不可了。天地的事物本来是越变越复杂的。人的智慧心思是无尽的,古人不过刚刚用过若干,还有待于后人的开浚,运用。天地一天不息,人的智慧心思也没有用完的时候。

历来对于唐诗、宋诗的抑扬轩轾,议论大有不同。平心而论,唐诗已经发展过的境界,宋人势不能再谨守绳墨,亦步亦趋,况且宋人的词已经在词的一门另有新的造就,则诗也不能不别立门户,与词保持相当的距离。所以宋诗不取唐诗的面貌,而大致注重气势,加入议论,虽名为诗而实近于文,自然有不得不然之势。固然不能说唐诗都好,宋诗不如,但唐诗是开基业的祖宗,宋诗是别派的子孙,子孙虽能不坠家风,究竟不及祖宗的盛时。论诗道的盛衰,总应当是这样看法。

至于偶然挑几句诗来看,却决不能说宋诗没有好处,潘德舆曾举出宋人诗“酿雪不成微有雨,被风吹散却为晴”与明人诗“薄暑不成雨,夕阳开晚晴”对看。明诗虽简淡似唐人,却不如宋人之无数曲折,自成一体,雅有劲骨。这是对宋诗正确公允的评价。

艺术品之有时代性,是无论如何掩藏不住的。即以书法而论,过去五百年中,清初人的字就不像明朝人的字,乾隆年间的字就不像清初的字,道光年间的字就不像乾隆年间的字,近人的字也不像清末的字。看古人的诗虽不能像看字那样一望而知,然而看得多了,也可以得其大概。明中叶的诗家专门摹仿盛唐的格调,仿得十分逼真,然而细按下去,只有盛唐人的腔调,没有盛唐人的风味。譬之于人,所着的衣服装饰虽是,而神情态度则非,明眼人仍然不会上当的。再往上看,宋人也偶然有像唐人的诗,他们却也未必是故意摹仿,那么,神情态度或者有点相像,无奈衣服装饰又非。杨慎曾经说过一段笑话,他举出两首宋人诗,一是:“菱花炯炯垂鸾结,烂学宫妆匀腻雪。风吹凉鬓影萧萧,一抹疏云对斜月。”一是:“烟波渺渺一千里,白蘋香散东风起。惆怅江洲日暮时,柔情不断如春水。”其时何景明是最主张唐诗,而最不要读宋诗的。杨慎问何景明:“你看这样的诗是什么时代的?”何景明说:“是唐人的。”杨慎笑说:“这正是阁下所最不要看的宋诗。”于是何景明沉吟半天说:“细看到底不好。”

何景明专从形式上判定好坏,而又观察不精,固然可笑,其实杨慎笑何景明也笑错了。这样的诗在宋代的名诗家集中固然看不见,但也不能因为它不像宋诗就说是唐诗。细看起来,风吹凉鬓,一抹疏云,句意不够凝重,而柔情不断,更像词而不像唐人的诗,总由唐诗味厚而以后的诗味薄的缘故。何景明说细看到底不好,也并非绝无理由。

江西诗派

宋人好新奇,觉得唐人正规的诗已经作得尽美尽善,无以复加了,就想另换一种面目,一种口味。按理说,这也是不错的。不过独出心裁的办法也只能在一个时期里发生作用,而且也不可太偏。专门在某一点上考究而抹煞其他重要因素,这就失于偏,同样会被人厌弃的。黄庭坚所领导的江西诗派,专门以句法求新,就有这个毛病。江西诗派虽然在近代占有相当势力,可是前人也有很不以为然的。例如王若虚的《滹南诗话》说:“古之诗人虽趋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词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当有以句法绳人者?鲁直开口论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处,而门徒亲党以衣钵相传,号称法嗣,岂诗之真理也哉?”

同一诗话里又说:“鲁直于诗,或得一句而终无好对,或得一联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何尝见古之作者如是哉?”诗的好坏不完全在于一句的出色不出色,若必先想好一句好的句子,然后凑成诗,则诗之不能自然,也就可以想见了。譬如衣服妆饰是为人而设的,有了人不怕没有恰当的衣服妆饰,何必先作衣服妆饰而后找人呢?宋人知道单讲词藻的富丽不足以为诗,可是又忘了单讲句法的奇峭也不足以为诗,所谓“齐固失之,楚亦未为得也”。

除句法以外,宋人又太过偏重先要立意,前人也曾指出而加以批判。谢榛在《四溟诗话》里说:“诗有词前意,词后意。唐人兼之,婉而有味,浑而无迹。宋人必先命意,涉于理路,殊无思致。及读《世说》:文生于情,情生于文。王武子先得之矣。”

汪师韩《诗学纂闻》有一段很好的议论:“宋以后诗人有四种好处,曰博,曰新,曰切,曰巧,但坏处也就在这里,学虽博,气不清,不清则无音节。文虽新,词不雅,不雅则无气象。切而无味,则象外之境穷。巧而无情,则言中之意尽。”汪氏此说大致不差,然而也有语病。除了巧字是唐人所不甚措意以外,唐人难道不讲求博、新、切吗?不过不专在这上面争胜罢了。宋以后的诗,如果真能博、能新、能切,那自然还是好的。

名句

诗本是不能从一两句来看的,如果专挑出一两句新鲜的句子就说这是好诗,未免沾上过去评诗家的习气了。不过作诗的人体会到当前的景物,从他自己胸中写出观察所得,使读者能与作者得到同一感想,宛然与作者同时在场,这种诗句一定要从极静寂的境界得来。一人一生也未必有多少机会,所以是难得的,所以值得沉吟玩味。杜甫诗:“落日在帘钩,溪边春事幽。芳菲缘岸圃,樵爨倚滩舟。”把春江中一片清幽绮丽的光景和自己的生活、情感交织起来,的确使人为之神往,玩味不尽。还有“雨槛卧花丛,风床展书卷。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两联,也是古人所称道不衰的(见《石林诗话》)。因为这二十字之中,有事、有景、有情,是诗人自己亲身体验的,与纯从局外描写的不同,加以字法句法又那样流美,怎能不勾引人去再三咀嚼其中情味呢?后来宋朝秦观的“雨砌堕危芳,风轩纳飞絮”,也有相似的地方,宋人也很佩服(见《紫微诗话》)。但稍嫌太着力一点,不如杜诗在有意无意之间更妙。

写景要初合环境,使人一见即如身入其中。古人名句有可供启发的,例如“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确是晚村光景。“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确是深山光景。“黄云断春色,画角起边愁”,确是穷边光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确是古寺光景。“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确是暮江光景。

古来有些名句,被人传诵不休,其实细按起来,并没有什么深奥的意思,独到的见解。钟嵘的《诗品》里举出几句,如:“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风”,“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并且指出这些都不过是就眼中所见到,心中所想到的,率直写出来,好处就在于平淡无奇,并不在乎有典故、有来历,也不在乎新鲜工巧。他的话是很正当的。

诗的工拙固然不是凭一两句句子来断定的,在长篇古诗里尤其是这样。但是在律诗里也不尽然。虽然真的好诗也无须刻意求新求巧,不过因为篇幅短,总要精警健拔,才能出色。类如《六一诗话》里所举的“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严维句),以及“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句),前者写春光之中一片融融景象,后者写早起行人所见,都是刻意炼成而使人耐于讽诵的。刘攽的《中山诗话》则挑剔前两句说:“夕阳迟是由于花,春水漫何关于柳?”王若虚《滹南诗话》更作一番推论说:“苕溪又曰:不系花而系坞。予谓不然。夕阳迟固不在花,然亦何关乎坞哉?”这都未免胶柱鼓瑟。

句法变化

诗有字数句数的拘束,初学的人不免觉得为难。其实在拘束之中还尽有伸缩之余地。假如遇有话不容易说清楚的时候,可以有下列几种方法:

一是律诗的分承法。以第三句承接第一句,以第四句承接第二句,如此则等于四句诗说两个意思。例如杜甫诗:“汲黯匡君切,廉颇出将频。直词才不世,雄略动如神。”直词是接汲黯说,雄略是接廉颇说。

一是绝句中的三句总作一句。在平常的七绝中,总是意思转折多的为妙,但有时为加强语气,反过来以意少词多取胜。例如元稹诗:“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意思说:既有神仙眷属,又有五云楼阁,又可以长生不老,那又何必还想回到人间呢?前三句完全都是实字,只在末一句总结一下,点出意思。 (1)

一是律待的流水对。两句虽相对,其实是一句意思,因为一句说不完,所以改用对句。例如白居易诗:“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意思说:“歌妓们也不必攀留我了,皇上只让我作三年官呀!”“翠黛”、“皇恩”,“三年”、“五马”,也都是借对。这样的句法非常流利动人。

作诗的功夫

杜诗云:“老去渐于诗律细。”又云:“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又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可见诗的成就是需要工夫的。第一要见闻广阔。有充沛的资料来源可供运用,有丰富的生活体验可供抒写。第二要琢磨精细。初稿有时不免逞笔锋一时之快,不暇检点,而且不多看别人的诗,不多与现实接触,往往不知道自己的缺点和错误。经过反覆吟味修饰,总可以更完美些。这是杜老现身说法为后学示津梁,后学果然遵循他的矩范,就不会陷于早熟与早夭了。最可惜的是本来有作诗的天才,略有成就,而浅尝辄止,故步自封。以前多少诗人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是为此。“毫发无遗憾”是要自己虚心在细处检点,不让一笔粗忽过去。“波澜独老成”是要争取时间与空间来丰富自己。古人说张说的诗自到岳州以后好像得了江山之助。时间的持久虽是人力所不能掌握的,空间的扩大却是诗人所应当努力的。行万里路与读万卷书都是诗人必具的条件。杜氏自己也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学问不丰富,诗的境界是不能神妙的。

诗是可以日常讽诵玩味的,但不是可以常作的,更不是可以鼓励任何人常作的,不作诗并不等于说不懂诗,也不等于说不能欣赏诗。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里有几句话说得最好,他说:“常读诗者既长识力,亦养性情;常作诗者既妨正业,亦蹈浮滑。”古来名家诗最多的是陆游,尽管好诗不少,究竟大同小异重复迭见的也不能免,而且风格如一,究竟缺少变化,不能使人读之不厌。不过因为享到高寿,八十几岁才死,几于无一日不作诗,所以诗多不足为奇。后人如果学他那样,肯定是不会有益的。学作诗固然不能一天就学会,然而天天作诗就会把诗作好也是必无之事。

改诗

诗不能有一个字不稳,如果发现不稳,是应当改的,杜诗:“新诗改罢自长吟。”这是深能说出诗家甘苦的话。古来名家对于自己的诗总是十分矜慎的。本来对于一切学问都应当谦虚不自满,力求进步。对于诗岂有例外?

不过另有一说,凡事不可太偏。相传韩愈作京兆尹的时候,贾岛在路上遇见他,口里还念着“僧□月下门”一句诗。僧字下又想用“推”字,又想用“敲”字,反复沉吟不定,因而不觉冲犯了韩愈的仪仗(京兆尹是首都的地方行政首长,官民都要避道而行)。韩愈问明白了他是吟诗,于是笑着说:“还是‘敲’字好。”从此这件故事流传在诗人口里,以斟酌一个字为“推敲”,而晚唐诗人还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髭”的笑话。其实做诗做到这样斤斤于一字,就未免入魔了。推敲两字比较起来,何以见得敲字比推字好呢?无非觉得推的动作太简单直率了些,而敲的动作还有些回旋余地。至于诗的好坏果真就在于这一个字吗?如果你自己作诗的时候,当时的情景是推,自然的意识是推,那么,推字在你就是好的,何必为了作诗而硬造出一种意境呢?古人的名句如“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国”,“明月照积雪”,何尝有什么深奥奇警的字义?不过作者心中有此感想,目中有此接触,融成一片,纯出自然。唐以前的人只有称赞一句诗的,绝对没有称赞诗句中一个字的。晚唐以后,才有这种风气,而宋以后人喜欢“推敲”,这就太偏了。

但是有时确有一字不安经人改定而精神十倍的。顾嗣立《寒厅诗话》说:“张橘轩诗:半篙流水夜来雨,一树早梅何处春?”元遗山认为既说一树就不能再说何处,因而替他改作“几点早梅”。虞道园请赵松雪看诗,有“山连阁道晨留辇,野散周庐夜属橐”之句,赵松雪替他把“山”字改作“天”,“野”字改作“星”。萨天锡诗:“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虞道园认为“闻”、“听”两字重复,改“闻”作“看”。这都是改得好的。

诗句蹈袭

诗句原有偶与古人相似的,也有采用古人成句加以变化的。宋代杨廷秀在他的《诚斋诗话》中举出如下。杜甫的“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本于何逊的“山莺空曙响,陇月自秋晖”。“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本于庾信的“白云岩际出,清月波中上”。又阴铿有“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杜有“月明垂叶露,云逐度溪风”,庾信有“永韬三尺剑,长卷一戎衣”,杜有“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又举出南朝苏子卿梅诗:“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而王安石诗:“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后不如前。陆龟蒙诗:“殷勤与解丁香结,从放繁枝散涎香。”而王安石诗:“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头自在春。”却前不如后。

明代杨慎在他的《升庵诗话》里又举出陆龟蒙的《白莲》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本于李贺的《咏竹》诗:“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

王世贞《艺苑卮言》举出鲍照诗:“客行有苦乐,但问客何行。”出于王粲诗:“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陶潜诗:“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中。”出于古乐府:“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这是不足为病的。因为全篇别具机杼,偶然两句沿袭古人,更觉自然,并不着痕迹。至于李白的“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黄庭坚直接采用而将上句改作“人家围橘柚”。杜甫的“昨夜月同行”,陈师道改作“勤勤有月与同归”,“暗飞萤自照”,改作“飞萤元失照”,就不免点金成铁了。

古诗多互相蹈袭,例如曹植有“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王融则云:“昔往仓庚鸣,今来蟋蟀吟。”颜延年则云:“昔辞秋未素,今来岁载华。”曹氏又有“朝游江北岸,日夕宿湘沚”,潘岳则云:“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刘琨则云:“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这是由于古人的质朴,也是由于古诗还没有发展成复杂变化的境界,所以不免于单调。

古人有名诗句常有互相暗合的。如苏轼“梨花淡白柳深青”一诗(已见前引)与杜牧的“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语意正同,而工巧也不相上下。

至于韦应物有“绿阴生昼寂,孤花表春余”,王安石又有“绿阴生昼寂,幽草弄春妍”,就未免直用古诗的嫌疑。但王的对句很好,还可以说借成语入自己的诗而加以点化。最不可解的是:黄庭坚但把李白的十个字改掉两个字,等于完全抄袭人人熟读的诗,当然是不可为训的。

诗家的偷意偷调是自己所不曾觉察的,如果被人检举出来,也无法加以辩解,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中举例不少。

句法重复

句法相同,是诗的一病,这在律诗里诚然是应当避忌的,然而也不可一概而论。至于古诗,更不必管,只要有此必要,即使同样句法,同样句意,多来几句,也许更加雄厚,不觉重复讨厌。前人举出谢惠连的诗:“屯云蔽曾岭,惊风涌飞流。零雨润坟泽,落雪洒林丘。浮氛晦崖巘,积素惑原畴。”六句同一句法。又陈张正见的诗:“含香老颜驷,执戟异扬雄。惆怅崔亭伯,幽忧冯敬通。王嫱没胡塞,班女弃深宫。”六句用六个古人名。在后人一定要指为重大疵病,古人却并不拘。这见于明代都穆的《南濠诗话》。

李商隐有一首五律,开始四句是:“路到层峰断,门依老树开。月从平楚转,泉自上方来。”句法完全相同,然而写得有层次,同中见异,所以不但不嫌其同,而且正以同为妙。

不过初学作诗,不能援此说以自解。因为古人的犯重复,是明知故犯的,他自有他的用意。初学作诗而犯重复,那是出于不检点。

浮声虚响

多读古人诗也有一个容易犯的毛病,就是剽窃了古人的腔调,开口闭口,总离不开,久而久之,习惯养成,不觉旁人生厌。明代何、李诸家病即在此。所谓浮声虚响,最是要自己警惕的。诗句当然要响,不要哑,但一味求响而并无真意,或虽有意而气不沉,光太露,过于注重表面,都是浮声虚响。

古人各有各的腔调,学起来不宜于摹仿太像,更不宜篇篇句句摹仿。即如用字也各有各的习惯,杜诗习惯用百年、万里、江海、乾坤等字作对,实在也很可厌。学诗总要把这些避开,以免优孟衣冠之诮。

学古人是必要的,但又不可被古人绑住。不学古人就得不到技巧,毛病是太生。被古人绑住,虽有技巧也无意味,毛病是太熟。学诗的人要在求熟之中不忘记求生才好。

个性与特长

一人有一人的面目,一人有一人的性情,即使向古来先哲学习,只可学他的精神,也不可完全抛弃自己的个性。唐代释皎然本是一个诗僧,他的所长实在是律诗,因为那时苏州刺史韦应物负有盛名,而韦是以五古擅长的,皎然特为呕尽心血作了十几篇五古献给韦。韦看了以后,并不置可否,皎然大为失望,以后又再将自己旧作写去,韦才大加称赏,因而告诉皎然:“你为什么要迎合我的意思不拿出自己的本领来,几乎让我失敬呢?”这段故事足为学者鉴戒。凡自己力量所达不到的也不必勉强,自己所已经有把握的不妨专从这方面发展。陆游不长于长篇古体,所以他的诗集虽然丰富,二十韵以上的长诗竟然缺乏,这也是很老实的办法。

咏物诗与议论诗

咏物诗本不易作。葛立方《韵语阳秋》指出李商隐《柳》诗:“动春何限叶?撼晓几多枝?”石曼卿《梅》诗:“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照这种样子作去,实在不免笨拙恶劣,后学应当引为鉴戒。总之,意中所要描写的对象,不可便抱定不放,须从空处设想,从无迹象处着笔,方是高手。宋人传说画院中出题目考试画家,题目是“落花归去马蹄香”。大家都老老实实画出落花,有一人只画蝴蝶数枚在马后追随,落花的意思自然包含在内,这个道理与作诗是相通的。

咏物诗中最容易落俗套的无过于咏梅的诗。人人爱诵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已经不是上等诗。至于高迪的“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更为俗不可耐,学者千万不可误认误学。

议论诗始于晚唐,李商隐尚不过借以抒感慨,至于杜牧《题乌江庙》诗:“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就等于作一篇项羽论。以后到了宋代,这样的诗越来越多,其实史论已经是可以不作的,何况用空议论来作诗呢?宋明人的议论诗还有很多迂腐可笑的,比起纤俗的咏物诗来,更无足取。

气韵

评诗的话头,大多数都容易了解,只有“韵”字颇难说明,这个韵是气韵之韵,不是声韵之韵。明代陆时雍的《诗境总论》有几句话说得最好:“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有韵则响,无韵则沉;有韵则远,无韵则局。物色在于点染,意态在于转折,情事在于夷犹,风致在于绰约,体势在于游行,此则韵之所由生矣。”

在种种条件具备以后,还有一种无形的尺度来衡量诗的美丑。拿人来比喻,仅有美好的面貌和衣饰不能就算足够,必须还有生动的体态。三件都有了,还必须有蕴藉风流的言谈举止,才是个可亲可爱的人。这人不是孤立的,而是在完整的环境气氛中衬托出来的。有了这样的气韵,原来的面貌、衣饰、体态就更加美了,并且随着气韵而更加生动了。

至于气韵怎样养成,这是不能在诗的本身上求得的,主要在于多读书积理。

换字

初学作诗不妨用古人成句试换一两个字,作为练习方法。举两句实例作为参考。

唐人刘长卿《雨中过灵光寺》诗:“向人寒烛静,带雨夜钟深。”本来是好句。但是初学还可以深入探讨一番。“向人寒烛静”,写出雨中清寂的景况,似乎没有一个字不妥,也就是很难更动一个字。不过假如不管下句,蓄意在这一句上换一个字,使其仍然可以成诗,那么,“向人寒烛澹”,或者“向人寒烛短”,也还可以过得去。或者把意思翻一下,“向人寒烛晃”,写出雨气吹到窗里,摇动烛光,也不是不通。至于下句,韵脚倒似乎还有几个字可以换,比如“带雨夜钟遥”,“带雨夜钟沉”,“带雨夜钟清”,都还可以成句。明代谢榛是最喜欢代古人改诗的,他把这句改作“隔雨夜钟微”,确也很好。

因此可以悟出一句好诗可以衍化为大同小异的若干句,在某一点上可能比古人原诗还要好些。初学从此入手,在立意选词的功夫上一定是事半功倍的。

在旧时代里,有一种名虽风雅而实是赌博的游戏,叫作诗谜,或诗宝,或诗条。在前人已刊的诗集中选取一句,隐去一字,除本字外,再找四个性质轻重差不多而可以使人目迷五色无所适从的字配上。叫人从这五个字中去猜,猜中本字的得胜。其中作诗条的与打诗条的都需要高度的技巧,技巧精的可以用整首七律诗按次序出,因为七律诗有对仗关系,看过上句,容易猜中下句,能够不怕人一猜就中,自然是精巧得无懈可击的了。如果利用这个方法作为练习,在初学的阶段中也不无小补(打诗条的风气,见于清代梅曾亮的文集中)。

欧阳修《六一诗话》说:有人得一杜集旧本,其中多有脱误。在《送蔡都尉》一诗中,“身轻一鸟□”句脱去一字。大家各按自己意思代填一字,有人填“疾”字,有人填“落”字,有人填“起”字,有人填“下”,结果找到善本,才知道原诗“过”字。这件事证明杜甫的诗用字之精,普通人竟想不到。

杨慎《升庵诗话》说:有人看了孟浩然集中“待到重阳日,还来□菊花”。纷纷揣测,或说是“醉”字,或说是“赏”字,或说是“泛”字,或说是“对”字,后来得到善本,才知道是“就”字,才知道原诗之妙。“就”字是唐人所用的字,后人不常用,所以觉得新色而又深稳。崔颢诗:“玉壶清酒就君家”,李郢诗:“闻说故园香稻熟,片帆归去就鲈鱼。”都是移尊就教的意思。

诗中常用的字

律诗中所用的字有可读平亦可读仄的,用的时候须加审慎。大概“应”、“教”、“论”等字总作平声用,作仄声即不相宜。“判”、“忘”、“重”等字可平可仄(判与拚字意相同,重即再字之意),至于唐人有以“相”字作仄声用的,那是当时的习惯,现在不可从。

现时通用的口语,在律诗中也有常用的。例如“争”即“怎”字,“者”即“这”字。至于“也”、“那”、“个”、“把”等字,与今体写法还是一样。

唐律中有些当时常用的口语,今人不甚能解的,例如:“若个”即哪个的意思,“何当”即怎样才可以的意思,“格是”即反正是的意思,“遮莫”即尽管的意思。又“可怜”二字有两种用法。例如:“我未成名君未嫁,可怜俱是不如人。”这种“可怜”与现在的用法并无不同。至于“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这种“可怜”乃是可爱的意思。(以上略见汪师韩的《诗学纂闻》,这部诗话很多可采。)

杂体

前人的诗有些杂体,除上文所提到的以外,现在略举几种较为重要的,介绍如下。

一是联句。在集会的时候,每人作一句诗,不一定有章法,意思也不一定连贯,等于无组织的集体写作。汉武帝的柏梁诗就是这一种,后人就称为柏梁体。以后发展到了韩愈、孟郊,参加联句的都是工力悉敌的诗家,于是先起一句,以后每人对了上句,再起一句,让第二人照样,一面对上句,一面起次联。这是最困人的联句法,特别是五言排律,非精于此道者不能。每每在名家诗集中发现这样的联句诗,就感觉文章游戏也是一乐。

一是回文诗。始于南北朝苏蕙,以回文诗织在锦上,寄给她的丈夫,感动了她的丈夫,恢复固有的爱情。回文诗的特性是顺读逆读都可以成诗,最工巧的可以作成七律若干首。不过无论如何工巧,逆读的总不能像顺读那样自然。前人在镜的铭辞上往往采用回文体,因为镜多数是圆形的,回文刻在圆镜上格外便利。

一是辘轳体。将一句古人的七律成句(平韵的)分嵌在七律的第一、二、四、六、八句中,配成五首。

改诗为词

有人将几首著名的唐人七绝诗改一改读法,并不增减一字,就宛然变成了词的面目,固然是游戏,也颇能对学诗词的有所启发。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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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还有李白的:“剑阁重开蜀北门,上皇车马若云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前二句与第三句相对,而以第四句为总结。这是说:在蜀的上皇,与在长安的少帝遥遥相对。四句全是实字,不需虚字,意思已极显明,诗的韵味也很好。此外唐人柳中庸有一首,四句全是实写,全是对仗,只用两个虚字点出神韵。诗云:“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可见诗无定法,只在作者善于变化。寥寥二十八个字,可以变出无穷新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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