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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尧臣传 第七章 从扬州到陈州

作者:朱东润 分类:历史传记 更新时间:2025-01-07 10:26:00 来源:本站原创

仁宗庆历七年丁亥(1047)四十六岁

秋天到了,萧萧的霜风愈发引起诗人的悲感。当年的好友,死的死了,离散的离散了,这一切都震荡着尧臣的胸臆。九月五日的中夜,他梦到远在滁州的欧阳修,可是正在寒暄时,一声鸡鸣,隔断千里的思念。

九月五日梦欧阳永叔

朝镜恶白发,夕梦对故人。

常恨道路隔,忽喜颜色亲。

相笑勿问年,青铜早伤神。

鸡嚎天欲白,向者犹疑真。

——《宛陵文集》卷三十

欧阳修同时也有两首:

秋怀二首寄圣俞

孤管叫秋月,清砧韵霜风。

天涯远梦归,惊断山千重。

群物动已息,百忧感从中。

日月矢双流,四时环无穷。

隆阴夷老物,摧折壮士胸。

壮士亦何为,青丝悲青铜。

群木落空原,南山高巃嵸。

巉岩想诗老,瘦骨寒愈耸。

诗老类秋虫,吟秋声百种。

披霜掇孤英,泣古吊荒冢。

琅玕叩金石,清响听生悚。

何由幸见之,使我涤烦冗。

飞鸟下东南,音书无日捧。

——《欧阳文忠公集》卷三

尽管他们互相忆念,但是因为在宦途上,他们都不得意,一时还没有同到东京,相与来往的机会。

许州签判的任期满了,尧臣正在做回京的打算。这一年大水,从东京到尉氏,一路都是水深及胫,行旅非常艰苦。九月十六日,一家老小,到达东京,所好胥元衡、宋中道两位都到郊外相迎,暂时找到安身之地。可是在生活的压迫之下,他总是感到一些怅惘。有时他也想到南归,可是南归以后,生活又怎样安排呢?他甚至想到还是依靠一些大官僚,再做一度幕僚官。他曾在答复欧阳修的诗中说起:

……

南方岁苦热,生蝗复饥馑。

忧心日自劳,霜发应满须。

知予欲东归,晓夕目不瞬。

贫难久待乏,薄禄籍霑润。

虽为委吏冗,亦自甘以进。

相望未得亲,终朝如抱疢。

——《宛陵文集》卷三十《得曾巩秀才所附滁州欧阳永叔书答意》

七月七日,他的新夫人刁氏生一女,尧臣给她起名“称称”。他的一首《咏称》诗显然是在生女以后作的。

咏称

圣人防争心,权衡为之设。

后世失其平,有星徒尔列。

物物尚可欺,铢铢不须别。

将淳天下民,安得必毁折。

——同前

就在这一年十一月在贝州爆发了王则起兵的大动乱,又一次揭露了北宋王朝内部的倾危和动荡。

宋太祖赵匡胤是以手握重兵、攘夺政权起家的,以后凭仗他的兵力,平定了长江以南和四川的广大区域,兵士不过十五万人。太祖死后,太宗赵光义北平北汉,准备收复燕蓟,兵力扩充到四十万;真宗赵恒,为了应付契丹,再度扩军,直到五十余万;可是在澶州之盟以后,又在力图收缩。仁宗赵祯即位以后,西夏的军事起了,这才大大扩充,直到一百多万。庆历七年三司使张方平奏称:

……向因夏戎阻命,始籍民兵,俄命刺之以补军籍,遂于陕西、河北、京东西增置保捷、武卫、宣毅等军,既而又置宣毅于江淮、荆湖、福建等路,凡内外增置禁军约四十二万余人,通三朝旧兵且百万,乡军义勇、州郡厢军、诸军小分剩员等不列于数。列营之士日增,南亩之民日减。迩来七年之间,民力大困,天下耕夫织妇,莫能给其衣食,生民之膏泽竭尽,国家之仓库空虚,此冗兵狃于姑息,寖骄以炽,渐成厉阶,然且上下恬然,不图云救,惟恐招致之不多也。且太祖训兵十万人以定天下,今以百万人为少,此无他尔,各苟且及身之安,莫为经久之虑也。夫苟且者臣下及身之谋,经久者陛下国家之计。今负贩之家犹汲汲于担石之储,安有虑不经久而可以保天下者哉。……

——《续资治通鉴》卷一百六十一

大量的军队,大量的官吏,无穷无尽的军费、军粮、俸禄赏赐,一切都压在人民的头上。封建时代的史家,通常称道宋王朝的“深仁厚泽”,其实“深仁厚泽”始终没有落到人民的身上,代替它的只是剥削、劳役、饥馑和死亡。这就为时代的动乱创造了必然的条件。

庆历七年的动乱是从贝州发起的。战事平定以后,贝州改成恩州,州治在现代河北清河县。领导人是王则,贝州宣毅军的军士。王则,河北涿州人,在灾荒中从涿州逃到贝州,因为委实活不下去,卖身给地主当一名羊倌。后来投军,在军队中逐步升到小头目,当时称为“小校”,其实还是军士,不是军官。当地劳苦人民中,流行着《滴泪经》《五龙经》,一般都说是释迦佛退位,弥勒佛即将出世。当然这是人民的语言,意味着他们正在准备随时起义。王则逃荒的时候,母亲在他背上刺着一个“福”字,这一年大伙看到“福”字慢慢地从他背心隆起,认为时机成熟,准备在庆历八年元旦,砍断澶州(故治在今河南濮阳县)浮桥,割据黄河以北,发动大规模的起义。不料事机不密,为北京留守贾昌朝发觉,个别人员遭到镇压,被迫于庆历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发动兵变,兵变以后,由于起义者的落后性,他们还是走的前此农民起义的老路,王则自称东平王,建国号,改正朔,拜宰相、枢密使,他们发动了十二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人民当兵,在面上刺字,一概称为义军。不幸的是在他们还没有出兵以前,高阳关都部署王信的军队已经赶到,把贝州包围起来。十二月四日王信的贝州城下招捉都部署发表了,从此城内是起义的军队,城外是镇压的军队,双方都有战斗的经验,在坚持不下的情况下,把战事继续下来。

尧臣诗中对于这次动乱的反映是迅速的。

甘陵乱

甘陵兵乱百物灰,火光属天声如雷。

雷声三日屋瓦摧,杀人不问婴与孩。

守官迸走藏浮埃,后日稍稍官军来。

围城几匝如重鋂,万甲雪色停皑皑。

孰敢专辄但取裁,黄土始坚难速颓。

——《宛陵文集》卷三十一

尧臣的立场是站在统治阶级方面的。在这首诗里,他指出甘陵(贝州的古地名)战事的剧烈,同时也指出因为没有高级指挥官的在场,战事难于获得迅速的解决。

仁宗庆历八年戊子(1048)四十七岁

十二月间枢密直学士左谏议大夫明镐的河北体量安抚使发表了。明镐到达贝州,发现城高二丈,攻城不易,决定先筑外墙,与城相当,再在外城上设战棚,直射城内,王则也在城头筑起战棚来,称为“喜相逢”,一把战火,把明镐的战棚,烧得精光,进攻的计划受到一次毁灭。明镐正在挖掘地道,准备再度进攻,庆历八年正月初八日宋王朝打出又一张王牌,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文彦博的河北宣抚使发表,同时发表明镐的宣抚副使。参知政事是当时的副宰相,文彦博一向以善于用兵得名,这里正见到宋王朝尽速扑灭贝州起义的决心。文彦博一边挺身而出,一边也向宋王朝要求便宜行事的全权。正月三十日,彦博发动大军从贝州城北进攻,王则也发动大军抵御,在战声雷动中,宋王朝的突击队从南门外的地道攻入城中,王则摆开火牛阵,在火牛直冲的时候,突击队向后退却,恰巧军校杨遂一枪戳中了牛鼻,火牛大吼一声,转身狂奔,王则的军队垮下去了,王则也退到城外,终于为宋王朝的军队所获,这一日是闰正月初一日。

贝州的起义迅速解决了。参知政事文彦博升礼部侍郎、平章事,明镐升端明殿学士、给事中,将士立功的八千四百人,分为五等,按等奖擢。贝州改名为恩州,就地建旌忠寺,追荐阵亡将士。贝州人民的膏血,为宋王朝的统治又涂上了一层保护的彩色。

尧臣对于这一次战事的认识是逐步提高了。他在诗中说:

太平无战阵,汉卒久生骄。

金甲不曾擐,犀弓应自调。

嗟为燎原火,终作覆巢枭。

若使威刑立,三军岂敢嚣。

——《宛陵文集》卷三十一

他对于王则等的同情,是在隐蔽中透露的,同时他更把这一次的动乱,归罪于统治者的措置失当。虽然他还不可能把整个的责任归纳为封建制度的罪恶,但是他这样的认识,在当时已经是少有的了。他对于文彦博的拜相,也有一首:

宣痳

杉美下一国,曾无相印酬。

莫惊除拜峻,自是战功优。

壮士颇知勇,诸儒方贵谋。

淮西封亦薄,裴度死生羞。

——同前

尧臣把彦博的战功,提出来和平淮西的裴度,灭南唐的曹彬、潘美相比,这怎能比得呢?他又说:“莫惊除拜峻,自是战功优。”优在哪里?最后他指出这是“诸儒方贵谋”。谋的是高官厚禄。这里尧臣就给文彦博做出他的鉴定,关于这一点,以后还会谈到。文彦博从参知政事升平章事,中间只进了一级,但是贝州之平,其实不能算是什么功绩,何况筑围城,掘地道,一切都是明镐的成算,彦博只是因人成功,所以皇祐元年庞籍就曾说起“贝州之赏,当时论者已嫌其太厚” ,这里看到尧臣之诗,正代表了当日的公论。

同时他还有《胧月》《未晴》《夜阴》《夜晴》数首。

胧月

夜晴初见月,云薄未分明。

高树尚无影,远鸿时有声。

下阶嫌履湿,闭户认苔生。

寂寂墙阴暝,更长已渐倾。

——同前

未晴

未晴初止雨,蒸润尚侵衣。

缺月如羞出,荒云不肯归。

杏花朱欲绽,梅萼雪将称。

远雁来何急,冲风湿翅飞。

——同前

夜阴

月色明还暗,云寒散复浓。

古堂移魍魉,积雾合蛟龙。

湿菌飞莹出,苍苔上朽重。

独嗟吟向老,气涩觉偏慵。

——同前

夜晴

新晴月正明,频听夜乌惊。

未向高枝稳,时为绕树声。

群飞自纷泊,众鸟不屏营。

躁静于焉见,谁能度物情。

——同前

这一类的诗句指的是什么呢?明代姜奇方在《宛陵集后续》里指出这是“蒿目而优乎当世,岂与彼平章月露,流连光景者已哉”。这是很可能的,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到诗人彷徨无主、心理不能平静的状态。

这一年尧臣官为国子博士,赐绯衣银鱼。四十七岁的人了,官位还得逐步提升,尧臣不免有些迟暮之感,有《赐绯鱼》一首:

绯鱼

蹉跎四十七,腰间始垂鱼。

茜袍虽可贵,发短齿已疏。

儿女眼未识,竞来牵人裾。

不知外朝众,君恩惭有余。

——同前

给他打击的还有称称的死亡。尧臣是一位感情深挚的人,他把深深的痛苦,都在诗句中吐露出来。

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殇小女称称三首

生汝父母喜,死汝父母伤。

我行岂有亏,汝命何不长。

鸦雏春满窠,蜂子夏满房。

毒螫与恶噪,所生遂飞扬。

理固不可诘,泣泪向苍苍。

蓓蕾树上花,莹絜昔婴女。

春风不长久,吹落便归土。

娇爱命亦然,苍天不知苦。

慈母眼中血,未乾同两乳。

高广五寸棺,埋此千岁恨。

至爱割难断,刚性剉以钝。

泪伤染衣斑,花惜落蒂嫩。

天地既许生,生之何遽困。

——《宛陵文集》卷三十二

他在《小女称称砖铭》里,提出一系列的疑问,而以归于太空,作一个无可解答的解答。他说:

……汝禀气血为人,丰然皙然,其目了然,耳鼻眉口手足备好,其喜也笑,不知其乐,其怒也啼,不知其悲,动舌而未能言,无口过;动股而未能行,无蹈危;饮乳无犯食之禁,爱恶无有情之系。若是则得天真与保和,何病夭之遽乎!得不推之于偶然而生,偶然而化,偶然而寿,偶然而夭,何可必也!吾将衣汝衣,敛汝棺,葬汝于野,亦人道之常分。汝之魂其散而为大空,其复托为人不可知矣。其质朽而为土,不疑矣。富贵百年者尚不免此,汝又何冤?瘗之日,父母之情未能忘,故书之砖,非欲传之久,且以志其悲云。……

——同前

早在颍州的时候,尧臣和晏殊有一些来往,虽然对于诗的认识,他们不是没有一定的距离,但是晏殊的周旋尽致,也不免使尧臣产生知遇之感。春间听说晏殊调知陈州了,他就决定离开东京,前往陈州,好在国子博士只是一个空衔,没有什么值得流连之处,不如到陈州担任幕僚官,公余还有一番唱和。计划决定以后,他偕同家眷,在四月初乘船出发,一路经过山羊、宝应。五月二十四日船过高邮三沟,这是谢氏病死的地点,事经四年了,但是痛苦犹在,伤心的回忆,只能给人更深的悲恸。

这一年二月里,欧阳修已经由滁州调到扬州来了,他正以起居舍人知制诰的名义主持扬州的地方行政。尧臣船到扬州,恰恰遇到这位多年的好友。他们在进道堂共话,一直谈到天亮。事后尧臣在一首记载当时夜话的诗里说及:

……

陈疏见公忠,曾无与朋执。

文章包元气,天地得嘘吸。

明吞日月光,峭古崖壁涩。

渊论发贤圣,暗溜闻鬼泣。

……

——《宛陵文集》卷三十三《永叔进道堂夜话》

在他们会谈里,主要地还是当日的政治斗争,而欧阳修由于他的政治地位的关系,获得机会发表了不少的政论,也得到尧臣的激赏。

尧臣匆匆地赶回宣城,他率同新夫人刁氏拜见父母以后,不久又由宣城出发。亲友们送到昭亭潭上,尧臣有诗一首:

昭亭潭上别

行舟晚解去,亲戚各还家。

泪落正湿衣,肠翻如转车。

借是昭亭水,相随亦有涯。

予今游宦意,曾不学匏瓜。

——《宛陵文集》卷三十三

他一心念着晏殊的旧约,因此不能久待,匆匆出发,经过姑熟江口的时候,恰巧刁氏的兄弟刁约在那里,他邀请这位新亲到江口相见,诗中也说:

尾生信女子,抱柱死不疑。

吾与丞相约,安得不顾期。

……

——《宛陵文集》卷三十三《泊姑熟江口邀刁景纯相见》

八月初尧臣的船又到扬州了。尽管他急于前去陈州,可是欧阳修留住不放。除了这一位东道主以外,尧臣还遇到一位宣城人,姓许名元字子春,官为江淮两浙荆湖发运使。这是当时有名的能臣。本来宋王朝建都东京,主要全靠东南一带的供应,粮食一旦供应不上,东京便有断炊之虞,所以宋王朝对于粮运,给予高度的重视。可是转运的能否及时运到,全靠汴河这一条水路,偏偏汴河的水源,主要依靠黄河,黄河水小,汴河枯水,固然不能行船,可是黄河水太大了,万一决口,洪流四溢,汴河依然不能行船。因此这一位发运使,无形中掌握着国家的命运。仁宗时代的大小官僚多少都和许元发生一些关系,这一位发运使也确实有些长袖善舞的味道,不但对于各方都能应付自如,而且对于东京六百万石粮食的供应,始终没有拖延,更博得统治阶级的青睐。

尧臣到达以后,欧阳修首先约许元参加中秋的宴会,有《招许主客》 :

欲将何物招嘉客,惟有新秋一味凉。

更扫广庭宽百亩,少容明月放清光。

楼头破监看将满,瓮面浮蛆拨已香。

仍约多为诗准备,共防梅老敌难当。

——《欧阳文忠公集》卷十一

尧臣看到老友的一番布置,欣然先和一首:

看取主人无俗调,风前喜御夹衣凉。

竞邀三五最圆魄,知比寻常特地光。

艳曲旋教皆可听,秋花虽种未能香。

曾非恶少休防准,众寡而今不易当。

——《宛陵文集》卷三十三

中秋到了,欧阳修除了约好尧臣、许元以外,还约了王琪这位新科进士。按照当时的惯例,当然会有歌女,正准备一番轻歌曼舞,伴着酒兴诗情,共赏一轮皓月,可是天公不作美,一阵寒风夹杂着大大小小的雨点,把月亮都埋没了。尧臣看到王琪的诗先成,还没把诗写出,欧阳修的诗先来了:

酬王君玉 中秋待月值雨

池上虽然无皓魄,樽前殊未减清欢。

绿醅自有寒中力,红粉尤宜烛下看。

罗绮尘随歌扇动,管弦声杂雨荷乾。

客舟闲卧王夫子,诗阵教谁主将坛。

——《欧阳文忠公外集》卷七

当然,尧臣也明白,对于王琪这一位新交,总得客气一些。

和永叔中秋夜会不见月酬王舍人

主人待月敞南楼,淮雨西来斗变秋。

自有婵娟侍宾榻,不须迢递望刀头。

池鱼暗听歌声跃,莲的明传酒令优。

更爱西垣旧词客,共将诗兴压曹刘。

——《宛陵文集》卷三十三

在扬州时,他读过欧阳修的《集古录》,看过他的画像,欧阳修也特地让画师来嵩给他画了像,又拿出他的一堂寒林石砚屏送给尧臣。两位老友在扬州郊外道别了。

尧臣有《别后寄永叔》诗:

前日辞亲泪,又为别友出。愁极反无言,欲言词已窒。荷公知我诗,数数形美述。兹道日未堙,可与古为匹。孟卢张贾流,其言不相昵。或多穷苦语,或特事豪逸。而于韩公门,取之不一律。乃欲存此心,欲使名誉溢。窃比于老郊,深愧言过实。然于世道中,固且异谤嫉。交情有若此,始可论胶漆。

——同前

这不是一首寻常的赠别诗,实际上指出尧臣作诗的途径。在名位上,欧阳修比尧臣是有一些优越,但是他们两人中间的距离,并不如韩愈、孟郊之间那样辽阔,同时我们也得认识在这大段时间里,欧阳修对于尧臣的诗是异常推重,始终没有把自己安排在较高的位置上。所以推尧臣为孟郊,正指出尧臣的功力所在,当然在尧臣早年的时候,他还受到钱惟演的影响,不可能把孟郊作为自己的方向,但是经过二十年的摸索,他更多地发现了孟郊的优点,而客观环境的推动力,也把尧臣拖上枯寒老瘦的道路,这正是一位经过斗争锻炼的诗人,在生活道路上,饱受风霜的标识。封建社会的生活是艰苦的,真正的诗人必然是严肃的,他的神态正在千锤百炼中刻画出来。

从扬州到陈州的道途中,尧臣的下面两首诗正反映着时代的面目:

岸贫

无能事耕获,亦不有鸡豚。

烧蚌晒槎沫,织蓑依树根。

野芦编作室,青蔓与为门。

稚子将荷叶,还充犊鼻裩。

——同前

小村

淮阔州多忽有村,棘篱疏败谩为门。

寒鸡得食自呼伴,老叟无衣犹抱孙。

野艇鸟翘唯断缆,枯桑水啮只危根。

嗟哉生计一如此,谬入王民版籍 论。

——《宛陵文集》卷三十四

庆历八年是北宋王朝的黄金时代,可是时代的黄金只反映在深宫大院、高官厚禄那里。在人民身上,我们所看到的只是无衣无食的一群,这是什么王民?又是怎样的版籍?我们还能要求一位关心人民生活、反映人民生活的诗人,不走上枯寒老瘦的道路吗?

但是尧臣这一年却盲目地推进另一条道路。

十月初尧臣到达陈州,进谒晏殊。晏殊正以故相的身份知陈州,辟用尧臣签署陈州镇安军节度判官。尧臣满以为晏殊是一位诗人,对于自己一向很重视,从此可以在公事余暇领会一些宾主唱和之乐。

晏殊是怎样的一位诗人呢?

他是一位大官僚,做过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这时他虽然是一位知州,但是宋王朝时代,凡是做过丞相的,即使担任知州的职务,实际上一州的行政职务,由通判负责,他自己还是过着高贵的生活。晏殊常时提起自己“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这一类的诗句,很得意地问起“穷人家有这样的气象吗?”欧阳修《归田录》又提到晏殊最爱评诗,他说起“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这样的诗句不算是真正富贵的口吻,远不如“笙歌归苑落,灯火下楼台”,那才是真正的富贵。

晏殊是一位富贵诗人,他所看到的只是他那一个极小的圈子,他看不到人民,看不到苦难的劳苦大众。生活缩小到他那衙门里的内书房,可能连左右侍从都没有真正看到,他没有诗料,因此他只有到故纸堆里去探求,不是模拟这一位诗人,便是仿效那一位诗人。这和尧臣这样的诗人,从大河东西到长江南北,从政治到国防,从劳动到生活,没有一项不接触,没有一项不咏歌的诗人,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坦率一些说,在当时要找同样的两位极端相反的诗人放在一处,几乎是一件无法执行的任务。然而由于尧臣的欣然接受晏殊的辟召,他们居然在陈州城内会面了。他们是以很不平等的身份会面的,一位是长官,一位是僚属,中间存在着很大的悬殊。对于尧臣,这应当算是很大的痛苦,但是这只是他在后来逐步体味到的,最初大概还没有很清楚。

初到陈州的时候,对于人民的生活,他和晏殊的看法,就有很大的分歧。尧臣从汴河来的时候,一路的感触使他写出《岸贫》和《小村》那样的诗篇,现在晏殊却写下一首《民乐》,吩咐签判和一首。

怎样办呢?就和他一首吧。

和《民乐》

岁晚场功毕,野老相经过。有酒自斟酌,适意同笑歌。大儿缉牛衣,小儿护鸡窠。囷廪见余积,息戍靡负戈。林间落熟果,屋里鸣寒梭。会待朔雪时,狐兔生罝罗。饫鲜持作腊,赠乏不言他。是非了莫问,此理当如何。

——《宛陵文集》卷三十四

在晏殊的倡导下,尧臣也认真地模拟古诗了。平心而论,旧时代的诗人,总不免要经过拟古的一个阶段,尧臣也不是没有作过拟古诗的,但是在短短的两三个月之内,做出很多的拟古诗,正看到晏殊的影响。尧臣拟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署》,拟宋之问《春日剪彩花应制》,拟张九龄《咏燕》,拟王维《观猎》,拟陶潜《止酒》,拟杜甫《玉华宫》,拟韦应物《残灯》,拟韩愈《射训狐》,倘使尧臣继续着按这条路线向前,我们可能会看到一位截然不同的梅尧臣。

当然尧臣不可能完全从这条路走去。他在洛阳的时候,还是一位没有成熟的青年诗人,就没有整个追随钱惟演,现在更不可能整个地追随晏殊。尽管四十多岁的诗人拖着一大群妻室儿女,不可能和三十岁的时候那样,可以“我行我素”,但是他究竟不甘心埋没自己。最表现他特点的是下面这一首:

和淮阳燕秀才

我官忝博士,曾昧通经术。前因辟书来,亦不习文律。循旧临学宫,虎革被羊质。倚席未能讲,占牍聊置日。朴钝既若兹,愧彼噉棘粟。今者发俊贤,充诏冠庭实。邦伯乃宗公,惟帝旧良弼。置醴饯以行,行行季冬月。骐骥入羁驾,千里终不蹶。惭予延荫人,安得结子袜。心虽羡名场,才命甘汨没。禄仕二十年,屡遘龙牓揭。在昔见麻衣,于今尽超越。是以对杯觞,谨严微敢忽。宁唯畏后生,自恨疏节骨。肴羞罗食案,包核备时物。里妇或窥观,户下红裙出。归应愿生男,生男付纸笔。乃信读书荣,况即服缊韠。长歌食苹诗,声淡异鸣瑟。

——《宛陵文集》卷十二

在这首诗里,尧臣充分地诉说了自己的悲哀。燕秀才是进京赴试的,因此在临行饯别的时候,尧臣点出自己只是恩荫出身,虽然也曾应试,但是因为屡试不利,甘心汨没,而历年以前所见的少年,一经及第,飞腾直上,自己更不敢望其项背了。

尧臣集中还留下一首《责躬诗》。古人所说的责躬,就是今人的检讨。为什么要检讨呢?可能尧臣对于晏殊的看法,有所不同,经过旁人的撺掇,他不能不检讨了。事实上,他们由于见解的不同,以致发生矛盾,完全是意料之内的事,倒是尧臣的急于“责躬”,不能不令人担心。

责躬诗

所禀介且拙,尝耻朋比为。

皎皎三十年,半语曾未欺。

身微德不著,尚使人见疑。

省己当自责,实负圣相知。

圣相虽明察,不假束蕴辞。

扣言已可罪,引去岂非宜。

——同前

晏殊还是豁达的,尧臣既经作了《责躬诗》,事情也就丢开了。不久就是除夕,晏殊看来这是一个极好的诗题,作了诗,尧臣也和他一首:

和岁除日

一年三万六千刻,玉漏唯余十二时。

去日苦多谁会惜,残阴全少颇能知。

已惊颜貌徐徐改,不奈乌蟾冉冉驰。

万国明朝贺新岁,东风依旧入春旗。

——同前

这首诗是颓唐的。明朝新岁,春旗东风,固然是一件令人喜悦之事,可是去日苦多,残阴全少,便不免罩上一层暗淡的色彩。尧臣在陈州的不得意,可以从字里行间完全看出。新岁一过,一个意外的打击,使他迅速离开陈州,结束了他和晏殊的关系,也使得两位意境完全不同的诗人,不再纽结在一处,妨碍各自的自由发展。

仁宗皇祐元年己丑(1049)四十八岁

尧臣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梅让已经四十四岁了。庆历八年的次年是皇祐元年,新年正月初一日,梅让九十一岁,就在这一天,他去世了。噩耗到达陈州以后,按照当时的规定,尧臣解除职务,回籍奔丧,在家守制三年。大约在正月的下半月,他偕同眷属,离开陈州。

离开陈州以后,尧臣的诗又回到本来面目了。他在船舱里看到农民正在砍桑树,没有桑树哪能养蚕,可是不砍桑树,在赤地千里的情况下,人民又凭什么炊煮呢?他的诗正写出死亡线上的人民,不再是什么《民乐》了。

伐桑

二月起蚕事,伐桑人阻饥。

已伤持斧缺,不作负薪非。

聊给终朝食,宁虞卒岁衣。

月光无隔碍,直照破荆扉。

——同前

在濄口,他遇到欧阳修乘着从扬州到颍州上任的官船,会面之后,尝到刚从石濑获得的鳜鱼,尧臣有《濄口得双鳜鱼怀永叔》,他在诗里提出:

……

生平四海内,有始鲜能终。

唯公一荣悴,不愧古人风。

——同前

这里含着无穷的感慨。

经过泗州,折入大运河,在扬州没有逗留,直到真州,就是现代江苏的仪征市。江淮发运使许元正在经营东园,尧臣游东园有诗。

出江以后,再由姑熟赶回宣城。道途只是同样的道途,可是情况完全不同了。尧臣出仕以后,回家不止一次,但是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是趁着新旧任交替的当中,抽空回家,拜见父母,虽然离别的时候,心情不免有些沉重,但是离家的次数多了,出门究竟不是一件难离难舍的事。如今不同了。九十一岁的父亲,自己从十二岁起就久离膝下,中间虽然回来过,但是能见得几面?可是从这一年起,永远不能再见了,这是终生的悲哀。留在他作品中的是一大段的空白。皇祐元年,尧臣的作品特别稀少,可能这是一个主要的原因。

这一年秋天,尧臣才从沉痛中苏醒过来。下面两首可以作证:

山行冒雨至村家

雨急芹泥滑,禽鸣苦竹秋。

野香生草木,云润上衣裘。

入石才通马,穿林忽隐牛。

山家多浅井,下照碧峰头。

——《宛陵文集》卷三十六

夜坐

夜久万 虑寂,空堂灯烛明。

落叶有暂响,暗虫无停声。

力学不为己,甘贫且徇名。

聊为咏怀篇,还想阮步兵。

——同前

有时他也写出《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蛆》这样的诗题,当然,这里看不到什么好诗,但是也正透露了他那推翻传统、要求解放的精神。尽管在这一首,他没有写出好诗,可是这样的精神毕竟是可贵的。

在宣城守制的当中,有时他也参加生产劳动,有《种胡麻》一首:

悲哀易衰老,鬓忽见二毛。苟生亦何乐,慈母年且高。勉力向药物,曲畦聊自薅。胡麻养气血,种以督儿曹。傍枝延扶苏,修荚繁橐韬。霜前未坚好,霜后可炮熬。诚非腾云术,顾此实以劳。

——同期

冬天到了,冰雪的季节重行临到山区,汴京的亲友们——谢景初、宋敏求兄弟都有信来问候,但是尧臣还在守制的当中,谈不上回京。他在诗里说起:

冬至日得师厚宋次道中道书

水国欲为雪,野冰将合河。

人同一阳至,泪向八行多。

朋意今犹在,年华恨似过。

看看四十九,应笑此蹉跎。

——同前

尧臣一时是无从外出的,在宣城时,除了和当地的官吏有一些必要的来往以外,他和僧侣关系较密,这里可以提出的有隐静寺的昙颍和广教寺的文鉴。昙颍又称达观禅师,曾经到过不少地方,和当时的诗人文士都有往还。尧臣有《送达观禅师归隐静寺古律二首》,在那首律诗里他说及:

栗林霜下熟,归摘御穷冬。

带月涉溪水,过山闻寺钟。

未嫌云衲湿,已喜野人逢。

且莫似杯渡,沧波无去踪。

——同前

他又有一首《寄文鉴大师》:

读书夜寂冷无火,捲卷逐成摇膝吟。

始忆高僧将偈去,安知古寺托云深。

寒堂正睡远钟发,野鸟乱鸣残月沉。

明日呼儿整篮举,欲烦重过小溪阴。

——同前

什么关系使得尧臣和僧侣们来往密切呢?当然,这不是因为尧臣是一位达官贵人,事实上他只是一位浮沉幕僚的小官,没有什么地位可以引起他们的欣羡。主要地还是因为他在宣城这一段时间内,没有政治任务,而这些僧侣们,也因为不从事生产劳动,双方都有多余的时间,这就把他们联系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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