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诗词戏曲 > 诗论 > 第十一章 中国诗何以走上“律”的路(上):赋对于诗的影响

一 自然进化的轨迹

中国诗的体裁中最特别的是律体诗。它是外国诗体中所没有的,在中国也在魏晋以后才起来。起来以后,它的影响就非常广大。在许多诗集中律诗要占一大部分。各朝“试帖诗”都以律诗为正体。唐以后的词曲实在都是律诗的化身。律诗的影响并且波及到散文方面,四六文是很明显的例证。

无论近人怎样唾骂律诗,它的兴起是中国诗的演化史上的一件重大事变,这是不能否认的。律诗极盛于唐朝,但是创始者是晋宋齐梁时代的诗人。唐朝诗人许多都是六朝诗人的私淑弟子。唐初四杰固不用说,杜甫很坦白地承认:

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

不过唐朝从陈子昂起,也有一种排斥六朝的运动。陈子昂《与东方公书》说:

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

李白的“佳句”,虽“往往似阴铿”,也“数典忘祖”,用“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一句话把六朝诗人不分皂白地骂尽。后来一般论诗者往往尾随陈子昂、李白,以“绮丽”二字看成六朝人的大罪状,一味推尊盛唐。他们好像以为唐诗是平地一声雷似的起来的。历史家分诗的时期,也往往把六朝归入一个段落,唐朝又归入另一段落,好像以为两段落中间有一个很清楚的分水线。这种卑六朝而尊唐的传统的看法不但是对于六朝不公平,而且也没有认清历史的连续性。平心而论,如果我们把六朝诗和唐诗摆在一个平面上去横看,六朝自较唐稍逊。六朝诗人才打新方向走,还在努力于新风格的尝试,自然不免有许多缺点。但是如果把六朝诗和唐诗摆在一条历史线上去纵看,唐人却是六朝人的承继者,六朝人创业,唐人只是守成。说者常谓诗的格调自唐而始备,其实唐诗的格调都是从六朝诗的格调演化出来的。

文学史本来不可强分时期,如果一定要分,中国诗的转变只有两个大关键。第一个是乐府五言的兴盛,从十九首起到陶潜止。它的最大的特征是把《诗经》的变化多端的章法、句法和韵法变成整齐一律,把《诗经》的低徊往复一唱三叹的音节变成直率平坦。我们试来比较两首诗,一是《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一是《古诗十九首》的《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两诗相比较,便可领略出来这种转变的风味。两诗情感境界都略相似,而写法则完全不同。《蒹葭》要用三章来复述同一情节;而《涉江采芙蓉》只用一章写完一个意境;前者低徊往复,缠绵不尽,后者便一气到底,不再说回头话;前者章句长短有伸缩,后者则为整齐的五言。这个大转变是由于诗与乐歌的分离。《诗经》是大半伴乐可歌的;汉魏以后,诗逐渐不伴乐、不可歌。

第二个转变的大关键就是律诗的兴起,从谢灵运和“永明诗人”起,一直到明清止,词曲只是律诗的余波。它的最大特征是丢开汉魏诗的浑厚古拙而趋向精妍新巧。这种精妍新巧在两方面见出,一是字句间意义的排偶;一是字句间声音的对仗。我们试拿上面所引的《涉江采芙蓉》和薛道衡的《昔昔盐》相比较: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便可知道这转变的意味。两诗都是写别后相思,汉人寥寥数语,不绕弯也不雕饰,一气直注,浑朴天然而意味无穷。薛道衡便四方八面地渲染,句句对称,句句精巧。他对于自然的观察也比汉魏人精细。他着重颜色和空气,着重常被人忽略的景致;着重景与情的协调。著名的“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一联,最能见出这个新时代的精神。

这两个大转变之中,尤以律诗的兴起为最重要;它是由“自然艺术”转变到“人为艺术”;由不假雕琢到有意刻划。如果“国风”是民歌的鼎盛期;汉魏是古风的鼎盛期,或者说,民歌的模仿期;晋宋齐梁时代就可以说是“文人诗”正式成立期。由“自然艺术”到“人为艺术”,由民间诗到文人诗,由浑厚纯朴至精妍新巧,都是进化的自然趋势,不易以人力促进,也不易以人力阻止。我们嫌齐梁以后诗为声律所束缚,以至渐失古风;但试问声律纵不存在,齐梁以后诗就能恰如“国风”以及汉魏五言么?律诗有流弊,我们无庸讳言,但是不必因噎废食,任何诗的体裁落到平凡诗人的手里都可有流弊。律诗之拘于形式,充其量也不过如欧洲诗中之十四行体(sonnet)。我们能藐视彼特拉克、莎士比亚、弥尔顿、济慈诸人用十四行体所做的诗么?我们能够藐视杜甫、王维诸人用律体所做的诗么?

声律这样大的运动必定有一个进化的自然轨迹做基础,决不能像妇人缠小脚,是由少数人的幻想和癖嗜所推广成的风气。它当然也有一个存在的理由,研究诗学者应该寻出它的因果线索,不当仅如王凤洲批《纲鉴》,自居“老吏断狱”,说是说非。科学的第一要务在接收事实,其次在说明因果,演绎原理,至于维护与攻击,犹其余事。本篇就根据这个态度,讨论中国诗何以走上“律”的路。

二 律诗的特色在音义对仗

中国诗走上“律”的路,最大的影响是“赋”。赋本是诗中的一种体裁。汉以前的学者都把赋看作诗的一个别类。《诗经·毛序》以赋为诗的“六义”之一,《周官》列赋为“六诗”之一。班固在《两都赋》的“序”里说,“赋者古诗之流”。据《汉书·郊祀志》,赋与诗同隶于汉武帝所立的乐府。到齐梁时,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仍承认“赋自诗出”。赋的鼎盛时代是从汉朝到梁朝,隋唐以后虽然代有作者,已没有从前那样蓬勃了。后人逐渐把诗和赋分开,把赋归到散文一方面去。比如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原是一部散文选,诗歌不在内而“辞赋”却占很重要的位置。近来文学史家也往往沿袭这种误解,不把“辞赋”放在“诗歌”项下来讲。胡适在《白话文学史》里把辞赋完全丢去,还可以说是因为着重“白话文学”的缘故;陆侃如、冯沅君著《中国诗史》却也不留一点篇幅给辞赋,似未免忽略辞赋对于中国诗体发展的重要性了。

什么叫做赋呢?班固在《两都赋》序里所说的“赋者古诗之流”,和在《艺文志》里所说的“不歌而诵谓之赋”,是赋的最古的定义。刘勰在《诠赋》篇说: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

刘熙载在《艺概》里《赋概》篇说:

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

赋的意义和功用已尽于这几段话了。归纳起来,它有三个特点:①就体裁说,赋出于诗,所以不应该离开诗来讲。②就作用说,赋是状物诗,宜于写杂沓多端的情态,贵铺张华丽。③就性质说,赋可诵不可歌。②、③两点是赋所以异于一般抒情诗的,虽可分开说,实在互相关联。赋大半描写事物,事物繁复多端,所以描写起来要铺张,才能曲尽情态。因为要铺张,所以篇幅较长,词藻较富丽,字句段落较参差不齐,所以宜于诵不宜于歌。一般抒情诗较近于音乐,赋则较近于图画,用在时间上绵延的语言表现在空间上并存的物态。诗本是“时间艺术”,赋则有几分是“空间艺术”。

赋是一种大规模的描写诗。《诗经》中已有许多雏形的赋。例如《郑风·大叔于田》铺陈打猎的排场:“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襢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无狃,戒其伤女。”以及《小雅·无羊》描写牛羊的姿态:“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三十维物,尔牲则具。”如果出于汉魏以后人的手笔,这种题材就可以写成长篇的赋了。《大叔于田》可以参较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和扬雄的《羽猎赋》;《无羊》可以参较祢衡的《鹦鹉赋》和颜延之的《赭白马赋》。诗所以必流于赋者,由于人类对于自然的观察,渐由粗要以至于精微;对于文字的驾驭,渐由敛肃以至于放肆。在《诗经》中可以几句话写完的,到后来就非长篇大幅不办了。

诗既流为赋,迂回往复的音节遂变为流畅直率。中国诗转变的第一大关键是由《诗经》到汉魏乐府五言,我们已经说过。这个转变之中有一个媒介,就是《楚辞》。《楚辞》是辞赋的鼻祖,它还带有几分“国风”的流风余韵,但是它的音节已不像波纹线而像直线,它的技巧已渐离简朴而事铺张了。乐府五言大胆地丢开《诗经》的形式,是因为《楚辞》替它开了路。所以辞赋对于诗的影响还不仅在律诗,古风也是由它脱胎出来的。

赋是介于诗和散文之间的。它有诗的绵密而无诗的含蓄,有散文的流畅而无散文的直截。赋的题材并非绝对需要韵文的形式。《荀子》的文章大半都很富丽,《赋篇》、《成相》虽用赋体,实在还和他的其他论文差不多。周秦诸子里有许多散文是可以用赋体写的,例如《庄子·齐物论》: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嚎。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陵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刀刀乎?

这段散文在宋玉的手里就可以写成《风赋》,在欧阳修的手里就可以写成《秋声赋》了。赋是韵文演化为散文的过渡期的一种联锁线。所以历来选家对于“辞赋”一类颇费踌躇。它本出于诗,它的影响却同时流灌到诗和散文两方面。诗和散文的骈俪化都起源于赋,要懂得中国散文的变迁趋势,赋也是不可忽略的。

何以说诗和散文的骈俪化都起源于赋呢?赋侧重横断面的描写,要把空间中纷陈对峙的事物情态都和盘托出,所以最容易走上排偶的路。比如上文所引的《无羊》诗就已有排偶的痕迹。诗人固不必有意于排偶,但是既同时写牛又写羊,自然会拿它们来两两对较。文字排偶不过是翻译自然事物的排偶。我们如果把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两京赋》和左思的《三都赋》的写法略加分析,便可明白这个道理。它们都从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地铺张,又竭力渲染每一方的珍奇富庶(如其东有什么什么,其西又有什么什么之类)。这样“双管齐下”,排偶是当然的结果。

本来各种艺术都注重对称。几上的花瓶,门前的石兽,喜筵上的红蜡烛,以至于墓道旁的松柏都是成双成对,如果是奇零的,观者就不免觉得有些欠缺。图画、雕刻、建筑都是以对称为原则。音乐本来有纵而无横,但抑扬顿挫也往往寓排偶对仗的道理。美学家以为这种排偶对仗的要求像节奏一样,起于生理作用。人体各器官以及筋肉的构造都是左右对称。外物如果左右对称,则与身体左右两方面所费的力量也恰相平衡,所以易起快感。文字的排偶与这种生理的自然倾向也有关系。

我们在第二章已经说过,赋源于隐,隐是一种谐,含有若干文字游戏的成分。在作赋猜谜时,人类已多少意识到文字本身的美妙,于是拿它来玩把戏。排偶对仗是自然的要求。他们发觉它的美妙,于是尽量地用它。如果艺术是精力富裕的流露,赋可以说是文字富裕的流露。律诗和骈体文也是如此。

西方诗人,就常例说,都比较中国诗人欢喜铺张。他们的许多中篇诗其实都只是“赋”,葛雷(Gray)的《墓园吟》、弥尔顿的《快乐者》和《沉思者》、雪莱的《西风歌》、济慈的《夜莺歌》以及雨果的《高山所闻》和《拿破仑赎罪吟》诸作,都是好例。西方艺术也素重对称,何以他们的诗没有走上排偶的路呢?这是由于文字的性质不同。

首先,中文字尽单音,词句易于整齐划一。“我去君来”,“桃红柳绿”,稍有比较,即成排偶。西文单音字与复音字相错杂,意象尽管对称而词句却参差不齐,不易对称。例如雪莱的:

Music,when soft voices die,

Vibrates in the memory;

Odours,when sweet violets sicken,

Live within the sense they quicken.

和丹尼生的:

The long light shakes across the lakes,

And the wild cataract leaps in glory.

都是排偶,但是不能产生中国律诗的影响,就因为意象虽然成双成对而声音却不能两两对称。比如“光”和“瀑”两字在中文里音和义都相对称,而在英文里light和cataract意思相对而音则多寡不同,不能成对,犹如“司马相如”不能对“班固”,虽然它们都是专名。

其次,西文的文法严密,不如中文字句构造可自由伸缩颠倒,使两句对得很工整。比如“红豆喙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两句诗,若依原文构造直译为英文或法文,即漫无意义,而在中文里却不失其为精炼,就由于中文文法构造比较疏简有弹性。再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诗没有一个虚字,每个字都实指一种景象,若译为西文,就要加上许多虚字,如冠词、前置词之类。中文不但冠词和前置词可以不用,即主词动词亦可略去。在好诗里这种省略是常事,而且也很少发生意义的暧昧。单就文法论,中文比西文较宜于诗,因为它比较容易做得工整简练。

文字的构造和习惯往往能影响思想。用排偶文既久,心中就于无形中养成一种求排偶的习惯,以至观察事物都处处求对称,说到“青山”便不由你不想到“绿水”,说到“才子”便不由你不想到“佳人”。中国诗文的骈偶起初是自然现象和文字特性所酿成的,到后来加上文人求排偶的心理习惯,于是就“变本加厉”了。

艺术上的技巧都是由自然变成人为的。古人诗文本来就质朴自然,后人则连质朴自然都还要出力去学,其他可想而知。骈俪的演化也是如此。《诗经》里已偶有对句,例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觏闵既多,受侮不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类。在这些实例中诗人意到笔随,固无心求排偶。到《楚辞》就逐渐有意于排偶了。例如《九歌》中的《湘君》: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予以不闲。

接连几句排偶,绝非出之无心,不过虽排偶尚不失质朴。汉人虽重辞赋,而作者如司马相如、枚乘、扬雄诸人都只在整齐而流畅的韵文中偶作骈语,亦不求其精巧,例如枚乘的《七发》:

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尺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

这一段虽然也见出作者有意于排偶,但整齐之中仍寓疏落荡漾之致,富丽而不伤芜靡,排比而不伤板滞。后来班固、左思、张衡诸人乃逐渐向堆砌雕凿的路上走,但仍不失汉人浑朴古拙的风味。魏晋以后,风气变更,就一天快似一天了。例如鲍照的《芜城赋》:

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钩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沉影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

就有几点与汉赋不同。第一,它很显然地在炼字琢句,尤其是比喻格用得多,例如“璇渊碧树”、“玉貌绛唇”、“埋魂”之类。第二,它着重声色臭味的渲染,如“藻”、“黼”、“碧”、“绛”、“薰”、“烬”、“光”、“影”、“歌”、“声”之类,辞赋的富丽就是由这种渲染起来的。第三,句法逐渐趋向四六的类型,这就是说,句的字数四六相间,上下相排偶。第四,声音方面也渐有对仗的趋势,尤其是句末的字,例如“基”与“馆”、“声”与“玩”之类。这几点都是“律赋”的特色。齐梁时律诗仍不多见,而律赋则连篇皆是。梁元帝、江淹、庾信、徐陵诸人的作品不但意精词妍,声音也像沈约所说的“前有浮声则后有切响”了。

总观辞赋演化的痕迹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1. 放大简短整齐的描写诗为长篇大幅的流畅富丽的韵文。就形式说,赋打破诗和散文的界限,或则说,它是诗演变为美术散文的关键。在这个阶段里,赋虽偶作骈语而不求精巧。在音调方面,它还没有有意求对称的痕迹。它的风格还保持古代文艺的浑厚质朴。例如汉赋。

2. 技巧渐精到,意象渐尖新,词藻渐富丽,作者不但求意义的排偶,也逐渐求声音的对称和谐。例如魏晋的赋。

3. 技巧成熟,汉魏古拙朴直的风味完全失去,但是词句极清丽,声音极响亮,声色臭味的渲染极浓厚,四六骈俪的典型成立,运用典故及比喻格的风气也日盛。在这个阶段里,古赋已变为律赋。例如宋齐梁陈诸代的作品。

这个演化次第中有一点最值得注意,就是讲求意义的排偶在讲求声音的对仗之前。意义的排偶在《楚辞》、汉赋里已常见,声音的对仗则到魏晋以后才逐渐成为原则。从这件事实看,我们可以推测声音的对仗实以意义的排偶为模范。辞赋家先在意义排偶中见出前后对称的原则,然后才把它推行到声音方面去。意义所含的迹象大半关于视觉,声音则全关听觉。人类的听觉本较视觉为迟钝,所以在诗方面,声虽先于义,而关于技巧的讲求,则意义反在声音之前。

三 赋对于诗的三点影响

赋的演化大概如上所述,现在我们回头来说它对于诗的影响。关于这层,有三点最值得注意。

1. 意义的排偶,赋先于诗。诗在很古时代就有对句,我们前已说过,但是它们不是从有意刻划得来的。如果我们顺时代次第,拿赋和诗比较,就可以见出赋有意地求排偶,比诗较早。汉人作赋,接连数十句用骈语,已是常事。枚乘《七发》、班固《两都赋》、左思《三都赋》之类的作品,都是骈句多于散句。至于汉人的诗则骈句仅为例外。《上山采蘼芜》和《陌上桑》诸诗是不可多见的连用排比的诗,但是它们都是出于自然,而且也不是严格的骈语。《上山采蘼芜》拿新人和旧人对比,双管齐下,对称本是意中事。如果同样的材料落到赋家手里,一定没有那样质朴。本来是易落骈偶的材料,而诗人却没有落到骈偶,只此一端,可见汉人做诗还没有很受赋的影响。《陌上桑》的“青丝为笼系”一段虽已近于赋的铺张,但历数事物,本易重叠,如果拿它来比和它同时代的历数事物的赋(如左思《蜀都赋》“孔雀群翔,犀象竞驰”以下一段),工拙之分便显然易见了。魏晋间的赋去汉已远,而诗却仍有若干汉人的风骨。曹植的《洛神赋》和《七启》是何等纤丽的文字,而他的诗却仍有几分汉诗的浑厚古朴,虽然这种浑厚古朴已经是人为的,由模仿揣摩得来的。不过他究竟是以赋家而兼诗人,他的诗已是新时代的预兆。例如《情诗》里“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已俨然是律句,《公宴诗》里连用四联对句,已开谢、鲍的端倪,“朱华冒绿池”一句每字都有雕琢痕迹。区区一字往往可以见出时代的精神,例如陆机的“凉风绕曲房”的“绕”字,张协的“凝霜竦高木”的“竦”字,谢灵运的“白云抱幽石,绿媚清泉”的“抱”字和“媚”字,鲍照的“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的“渡”字和“送”字之类,都有意力求尖新,在汉诗中决找不出。《木兰词》的时代已不可考,但就“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诸句看,似非魏晋以前的作品。从谢灵运和鲍照起,诗用赋的写法日渐其盛。律诗第一步只求意义的对仗,鲍、谢是这个运动的两大先驱(当时虽无“律”的名称,“律”的事实却在那里)。在汉朝赋已重排偶而诗仍不重排偶,魏晋以后诗也向排偶路上走,而且集排偶大成的两位大诗人——谢灵运和鲍照——都同时是辞赋家。从这个事实看,我们推测到诗的排偶起于赋的排偶,并非穿凿附会了。

2. 声音的对仗,赋也先于诗。曹丕在《典论》里已辨明声音的清浊,陆机在《文赋》里已倡“声音迭代”之说,都远在沈约的“前有浮声则后有切响”之说之前。魏晋以后人所谓“文”,与“笔”相对。“笔”就是散文,“文”则专指韵文,包括辞赋诗歌在内。但是在陆机的时代实行“声音迭代”的理论者只有辞赋,而诗歌则除韵脚以外,不拘泥于平仄的对称。陆机的《文赋》、鲍照的《芜城赋》之类都是大体已用平仄对称的声调,至于诗则谢灵运和鲍照诸人虽已用全篇排偶的写法,而对于声音则只计较句尾一字平仄,句内尚无有意求平仄对称的痕迹。“永明”诗人虽然讲究句内各字的声律,究竟不过是一种理论,沈约自己做诗,犯八病规则的就很多。句内的声音对仗由“永明”诗人开其端倪,到隋唐时才成为律诗的通例。

辞赋讲究音和义的对称都先于诗,也有一个道理。辞赋意在体物敷词,本以嘹亮妍丽为贵。诗的大旨在抒情,质朴古茂,自汉人已成为风气。辞赋比一般诗歌离民间艺术较远,文人化的程度较深。它的作者大半是以辞章为职业的文人,汉魏的赋就已有几分文人卖弄笔墨的意味。扬雄已有“雕虫小技”的讥诮。音律排偶便是这种“雕虫小技”的一端。但是虽说是“小技”,趣味却是十足。他们越做越进步,越做越高兴,到后来随处都要卖弄它,好比小儿初学会一句话或是得到一个新玩具,就不肯让它离口离手一样。他们在辞赋方面见到音义对称的美妙,便要把它推用到各种体裁上去。艺术本来都有几分游戏性和谐趣。于难能处见精巧,往往也是游戏性和谐趣的流露。辞赋诗歌的音义排偶便有于难能处见精巧的意味。要完全领会六朝人的作品,这一点也不可忽视。晋宋时代已有做“巧联”、“打诨”的玩意儿,像“四海习鉴齿,弥天释道安”、“日下荀云鹤,云间陆士龙”之类的联语在当时都传为佳话。晋宋文人的趣味不难由此推知,而音律排偶的研究也自然是意中事了。

3. 在律诗方面和在赋方面一样,意义的排偶也先于声音的对仗。“律诗”的名称到唐初才出现,一般诗史家以为它是宋之问和沈佺期两人所提倡起来的。但是律诗在晋宋时已成为事实。如果单说意义的排偶,我们在上文已经说过,《诗经》、《楚辞》里就有很多的例,汉魏诗更不必说。不过汉魏以前,排句在一首诗里仅偶占一小部分,对仗亦不求工整,它们大半出于自然,作者并不必有意于排偶,尤其没有把排偶悬为定格。全篇对仗工整的诗在谢灵运集里才常见。我们如果统计他的五言诗,便可以发现排句多于不排句。例如他的《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就俨然近似排律,所以还未走到严格的排律者,就因为意义虽排偶而声音却不平仄对仗,平常对平,仄常对仄。这种体格,从谢灵运发端之后,在当时极流行。我们试翻阅鲍照、谢朓、王融诸人诗集,就可以见排偶的风气之盛,不过这种排偶都只限于意义。全篇意义排偶又加上声音对仗,俨然成为律诗的作品到梁时才出现。这个新运动的元勋——说来很奇怪——不是提倡四声八病的沈约而是与他同时的何逊。何逊的集中才开始有很工整的五律,例如:

秋风木叶落,萧瑟管弦清。望陵歌对酒,向帐舞空城。寂寂檐宇旷,飘飘帷幔清。曲终相顾起,日暮松柏声。

——《铜雀伎》

夕鸟已西渡,残霞亦半消。风声动密竹,水影漾长桥。旅人多忧思,寒江复寂寥。尔情深巩洛,予念返渔樵。何因宿归愿,分路一扬镳。

——《夕望江桥》

像这样音义都对称的诗在沈约的集中反不易寻出。何逊以后,五律的健将要推阴铿,虽然范云、王融、梁元帝诸人也常做五言律诗。梁代的五律与唐代的五律有一点不同,就是韵脚不一定押平声。谢灵运、鲍照(意义的排偶)和何逊、阴铿(声音的对仗)是律诗的四大功臣。唐人讲究律诗,受他们的影响最大,所以杜甫有“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之句。七律起来较晚,北周庾信的《乌夜啼》是最早的例子。到唐朝宋之问、沈佺期诸人的手里,它才成立一格。唐人所谓“律诗”包括绝句在内,因为它虽不必讲意义的排比,却常讲声音的对仗(有人说,“绝”意指“截”,绝句截取律诗的首联与第二联或末联)。陈隋时代已有很好的五绝,例如: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陶宏景《答诏》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薛道衡《人日思归》

都颇佳妙。像这一类作品摆在唐人集中已不易辨出了。

四 律诗的排偶对散文发展的影响

说来很奇怪,中国散文讲音义对仗,反在诗之前。《孟子》、《荀子》、《老子》诸书中常有连篇的排句。这大概是因为作者的思想丰富,同时顾到多方面的头绪,所以造语自然排偶,与辞赋状物,易趋于排偶,同一道理。汉人著作,除史书外,大半仍骈多于散。这一方面是承继周秦诸子的遗风余韵,一方面也多少受辞赋的影响。左丘明的《春秋传》和司马迁的《史记》之类史书是中国散文离开排偶而趋向直率的一个最大的原动力。这般作者在秦汉时代是反时代潮流的。史书所以最早有直率流畅的散文,也有一个道理,因为史专叙事,叙事的文章贵轻快,最忌板滞,而排偶最易流于板滞。清朝古文运动中的作者最推尊左国班马,就是因为这些“古典”所给的是最纯粹的散文。

文章的排偶在汉赋中规模大具。魏晋以后,它对于散文本来已具雏形的排偶又加以推波助澜。六朝散文受辞赋的影响是很显然的。魏晋人在书牍里就已作很工整的骈语,例如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

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曹植《与杨德祖书》:

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北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

我们试想想:前一例散文和《上山采薇》、《西北有浮云》诸诗同一作者;后一段散文与《箜篌引》、《名都篇》、《赠白马王彪》诸诗同一作者;诗和散文的风味相差几远!这种在散文中讲骈偶对仗的风气到梁时代更甚。从诏令疏表之类的应用文以至《文心雕龙》之类的著述文,都是以骈俪为常轨。我们只略翻阅当时的文集或选本,就可以知道散文的骈俪化——或则说“辞赋化”——到了什么程度。

说魏晋以后的散文受辞赋的影响而讲音义排偶,多数人也许承认;说魏晋以后的诗受辞赋的影响而讲音义排偶,听者也许怀疑。但是事实在那里,用不着雄辩。意义的排偶和声音的对仗都发源于辞赋,后来分向诗和散文两方面流灌。散文方面排偶对仗的支流到唐朝为古文运动所挡塞住,而诗方面排偶对仗的支流则到唐朝因律诗运动(或则说“试帖诗”运动,试帖诗以律诗为常轨,自唐已然)而大兴波澜,几夺原来辞赋正流的浩荡声势。这种演变的轨迹非常明显,细心追索,渊源来委便一目了然了。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