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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意识与心灵成长 梦象征体系中的原型

作者:荣格 分类:外国名著 更新时间:2025-01-10 09:59:05 来源:本站原创

我业已提出了这种设想:梦服务于补偿的目的,这种设想意味着,梦是一种正常的心理现象,它把潜意识的反应或自发性冲动传递给意识。在做梦人的帮助下,很多梦都能够被释义。做梦人为释梦者提供关于梦的意象的种种联想及前后关系,通过这种方法,释梦者可以从各个方面来观察梦。

在一般情况下,这种方法都是适用的,例如,在亲戚、朋友或者病人在谈话的过程中,或多或少给你讲述梦的情况下,这种方法都适用。但是,当梦是那种萦绕于心的梦,或者是高度诉诸情感的梦时,做梦人所展现的个人联想常常并不足以作为一种令人满意的释义的依据。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对于这样一种事实加以考虑(弗洛伊德首先观察到了这种事实,并对其有过论述)。这种事实是:经常出现于梦中的诸内容成分并非属于个体,它们不可能起源于做梦人的个人经历。这些成分正如我在前面所提到的,是被弗洛伊德称之为“原始遗存物”的东西——其存在无法用个人自身生活中的任何东西加以解释的心理形态。这些形态仿佛是人类心理原始的、天生的,以及继承下来的形态。

正如人类的身体相当于整个人体器官的博物馆,每一器官背后皆有其漫长的进化过程一样,我们应该期待去发现,人类的心理也是以一种与之相似的方式构成的。心理不再可能是存在于身体之内却没有其自身历史的产物。说到“历史”,我的意思并不是在讲这样一种事实:心理依据意识连接过去,通过语言和其他种种文化传统来创造自体。我这里所指的心理的历史,是心理依然接近动物的古代人的那种生物性的、史前的、潜意识的心理演进的历史。

这种远古的人类精神构成了我们心理的基础,正如我们身体的结构是建立在哺乳动物的总体解剖类型的基础上一样。在我们的身体上,受过专门训练的解剖学家、生物学家的眼睛发现了这种原始类型的众多迹象。同样,在现代人的梦的图画与原始人心理的产物——“集体意象”(collective image)和神话主题之间,阅历丰富的心灵探索者可以看到存在着的相似性。

然而,正如生物学家需要比较解剖学科学一样,心理学家也不能没有“心理的比较解剖学”。在实践中,用不同的话来说就是,心理学家不仅应该拥有大量充足的梦的体验,对于潜意识活动的其他产物具有丰富的感性认识,而且应该具备最为广义的神话学知识。不具备这种先决条件,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现代人与古代人心灵之间的重要的相似性。例如,不了解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和传统的魔鬼附体的、实际具体症状的人,要想看出两者之间的相似性绝不可能。

关于“原始遗存物”,我本人称之为“原型”(archetype)或者“原始意象”(primordial image)的观点,经常不断地遭到某些人的非难,这些人缺乏足够的有关梦的心理学和神话学的知识。他们常常把“原型”的概念误解为某种明确的神话意象或神话主题。然而,神话的意象和主题不过仅仅只是意识的表象;设想这类变化无常的表象能够被遗传下来是荒谬可笑的。

原型是一种趋向,这种趋向构成这类主题的表象——细节上可以千变万化,然而又不丧失其基本的类型的表象。例如,世界上有着为数众多的敌对同胞主题的表象,但是,敌对同胞的主题依旧只是一个。我的非难者们错误地设想,我是在讲述“遗传而来的表象”。依据这种设想,他们便把原型的观点仅仅作为迷信对待而草草了事。他们忘记去考虑这样一种事实:假如原型是从我们的意识之中产生的(或者由意识获得的)表象,那么,当原型在我们的意识之中表现自身时,我们肯定应该理解它们,而不是困惑不解,感到莫名惊异。原型确确实实是一种本能的趋向,它宛如鸟儿建造窝巢、蚂蚁组成集群的冲动一样明晰可辨。

在此,我必须明确本能和原型之间的关系:在本体的意义上,我们称之为本能的东西是生理上的强烈冲动,这些冲动通过感官为人感知。但是,与此同时,它们也以幻想的形态显现自己,而且它们常常只是通过象征性的意象来显现自身的存在。这些显像正是我称之为原型的东西。原型没有已知的渊源;无论在任何时间,无论在世界上的任何地点——甚至在那些必须排除在外的、通过移民方式的直接嫡传或者“混血繁育”(cross fertilization)方式繁衍后代的地方,它们都会复制重现自身。

我可以回想起很多向我请教的人们的例子,因为他们对于自己的梦或是他们孩子的梦感到困惑不解。他们完全不理解梦的语言,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其原因是,梦蕴涵着一些意象,但他们无法把这些意象与他们所能记起的任何东西或者他们传授给儿女的任何东西联系起来。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病人中的一些人受教育程度相当高,事实上,他们中间的几位,自己就是精神病医生。

我清楚地记得一位教授的病例,这位教授突然之间头脑中出现了幻觉,于是,他便以为自己是疯了。他来到我这儿看病,显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我只是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古书,这部古书已有四百年的历史。我翻开书,让他看了一幅古老的木刻画,这幅木刻画表现的情景与他的幻觉一模一样。然后,我向他说道:“您没有任何理由相信自己是疯了,早在四百年以前人们就知道您的这种幻觉了。”他立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接着他的心理再次恢复了常态。

我所遇到的非常重要的病例来自一位男子,他本人就是精神病医生。一天,他带给我一本手写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是他十岁的千金小姐作为圣诞节礼物寄给他的。书册中记录着她八岁时所做过的一系列的梦,这些梦组成了我所见过的梦中最为怪诞玄秘的系列。我深深地懂得为什么她的父亲对于这些梦不仅仅只是感到迷惑不解的原因。这些梦虽然显得有些孩子气,但其内容却神秘莫测、玄奥怪诞,孩子的父亲对于这些梦中所蕴涵意象的起源完全感到莫名其妙。这里是一些来源于梦中的相关主题:

1.“邪恶的动物”。一条长着很多犄角的蛇形怪物,杀死并且吞噬掉了其他所有的动物。然而,上帝却从四个角落里出来,事实上它们是四位独立的神,使所有死去的动物都重新获得生命。

2.升入天堂,天堂里正在举行异教徒的舞会;堕入地狱,地狱里天使们正在做着善事。

3.一群小动物吓坏了做梦的人。这些小动物渐渐变得硕大无朋,其中一只动物把小女孩吞噬了。

4.蠕虫、蛇、鱼和人钻进了一只小老鼠的身体里,这样一来,小老鼠变成了人。这幅图画形象地表现出了人类起源的四个阶段。

5.一滴可见的水珠。当透过显微镜观看时,水珠出现了。小女孩看到,这滴水珠里布满了种种树枝。这幅图画表现了世界的起源。

6.一个坏孩子手里拿着个土块儿,他不断地向每个路过的行人身上扔去。这样一来,所有路过的行人都变坏了。

7.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跌进水中,她从水中出来时头脑清醒,面貌焕然一新。

8.美洲的一幕:在那里,很多人遭到了蚂蚁的袭击,他们正在一个蚂蚁堆上滚动着。在惊慌之际,做梦的人掉进了河里。

9.月亮上有座沙漠,做梦人陷在沙漠之中。她陷得很深很深,一直陷进地狱。

10.在这个梦里,小女孩梦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球。她用手触摸着球。蒸气从球中散发出来。一个男人来了,把她杀死。

11.小女孩梦见自己病入膏肓。突然之间,鸟儿从她的皮肤里面出来,把她完全掩盖起来。

12.除了一颗星星之外,大群的蚊子把太阳、月亮和其他所有的星星都遮住了。那颗未被遮掩的星星向着做梦的人陨落下来。

在那本完整的德文原本小册子中,每一个梦都以古老的神话语言开始:“很久很久以前……”小小的做梦人使用这种语言是为了暗示。她感到每一个梦都宛若一种神话传说那样有趣。她想把它们讲给爸爸听,作为圣诞节的礼物。女孩的父亲试图根据梦的来龙去脉来解释梦的意义,但是,他没有办法这样做,因为仿佛不存在任何与梦有关的个人联想。

当然,只有极为了解这个女孩、能够绝对肯定她的梦的真实可信性的人,才能排除这些梦是意识的精心制作的可能性(不过,即使这些梦都是想象的产物,它们对于我们的理解能力依然是种挑战的力量)。既然是这样,女孩的父亲就坚信,这些梦是有根据的。对此我没有任何理由表示怀疑。我本人也认识那位小女孩,不过,那是在她把自己的梦献给她爸爸之前的事。所以,我没有机会就这些梦来向她询问。她在国外生活,大约那个圣诞节的一年以后,她死于一种传染病。

她的梦具有一种明显的奇异特征,梦的主导思想具有一种观念上的非同寻常的哲学意味。例如,第一梦说,邪恶的怪物杀死了其他的动物,不过,上帝却运用神界的恢复原状(Apokatastasis)或曰复原(restiution)的魔力来使它们全部复活。在西方世界里,这种复活的观点人人皆知,它贯穿整个基督教的传统。在《使徒行传》第三章第二十一节中,我们看到这种复活的观点:“天必留他(耶稣),等到万物复兴的时候……”早期教会的希腊主教们尤其信奉这种观点,他们坚持认为,在时间终止之际,救世主将把万物恢复成原有的完美状态。然而,在此之前,根据《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七章第十一节,以利亚“固然先来,并要复兴万物”的古老的犹太教传统已经存在了。《哥林多前书》第十五章第二十二节在下述的圣文中表述了一种同样的观点:“在亚当里众人都死了,照样,在基督里众人也都要复活。”

人们可能会猜想,这个女孩在接受宗教教育的过程中曾遇到过这种观点,但是这个女孩几乎不具备任何宗教背景知识。她的父母仅仅是名义上的新教教徒;而他们有关《圣经》的知识事实上只不过是靠道听途说获得的。尤其不可能的是,他们曾向他们的女儿解释过归复原状这种意蕴玄奥的意象。可以肯定,她的父亲从来就未听说过这种神秘的观念。

在十二个梦中,有九个梦都深受毁灭和复活的主题的影响。此外,这些梦中没有一个梦显示出任何具体的基督教教育或者影响的迹象。相反,它们倒是与原始神话更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由出现在第四个梦和第五个梦中的另一主题——宇宙起源的神话(人和世界的创造)进一步证实。从我刚才引用的《哥林多前书》第十五章第二十二节里,可以找到同样的联系,在我引用的这段圣文中,亚当和耶稣(死亡和复活)同样也被联系在一起。

救世主耶稣的总体观念隶属于那种全世界范围内的、先于基督教的英雄和救星的主题,虽然英雄被怪物吞噬掉了,但是他以一种神奇的形态再次出现,战胜那曾经吞噬掉他的无论是什么样的怪物。没有人知道这种神话主题起源于何时、何地,甚至我们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去探索这个问题。不过,一种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每一代人仿佛都知道,这种主题是作为传统从先前的某个时代流传下来的。因此。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设想,它“起源”于当人类还不知道他具有英雄神话的时代,也就是说,起源于当人还未有意识地对自己在说的一切进行思考的时代英雄形象是一种原始意象,从远古时代起它就已经存在了。

孩子们制作的原型的复型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因为有时人们可以相当肯定孩子没有接触传统的直接途径。在我举的这个例子中,女孩的家人与基督教只保持着一种表面上的接触。毋庸置疑,人可以用像是上帝、天使、天堂、地狱,以及邪恶这类观念来表现基督教的主题。然而,这位小女孩用来处理这类主题的方式,却完全指向了一种非基督教的源泉。

让我们来看看第一个关于上帝的梦。梦中的上帝是由来自“四个角落”的四位神组成的。但角落是什么样的角落呢?梦中没有提及到房屋。房屋甚至也与那幅万能之神自己介入的、显然是宇宙事件的图画不相吻合。四位一体(quaternity)(或曰“四”的要素)本身是一种奇怪的观念,但是,在众多的宗教和哲学之中,这种观念起着重要的作用。在基督教里,这种观念为三位一体所代替,我们可以设想,做梦的那个女孩是知道三位一体(Trinity)这种概念的。然而,在当今的普通中产阶级家庭里,有谁可能会知道神的四位一体呢?在中世纪学习玄学的学生中,四位一体是一个相当流行的概念。不过,从十八世纪初,它就开始逐渐销声匿迹了。迄今为止,这一概念被完全废弃不用至少已有二百年了。那么,女孩子是从哪里获得这种观念的呢?从以西结的幻觉中?可是,六翼天使与上帝同一的基督教教义却并不存在。

就长着犄角的蛇形怪物,我们可以提出相同的问题。不错,《圣经》中的确有着许多长着犄角的动物,例如,《启示录》中就有。不过,所有长着犄角的动物好像都是四足动物,虽然它们的最高统治者是龙,但希腊语中的龙(drakon)一词也是大蛇的意思。出现在十六世纪拉丁文炼金术文献中的长着犄角的大蛇,作为长着四只犄角的大蛇(quadricornutus serpens),是水星的象征和基督教三位一体的对手象征。然而,这仅仅是一种朦胧模糊的关联。迄今就我所知,只有一位作家提到过这种关联。而这个女孩子没有任何得知这种关联的途径。

在第二个梦中,出现的主题显而易见是非基督教的主题,这种主题蕴涵着一种对于约定俗成的价值的颠倒。例如,男人在天堂里跳着异教徒的舞蹈;天使们在地狱中进行着善事。这种象征暗示着一种道德价值的相对性。可是这女孩子是从哪里找到这种具有革命意义的,竟能与尼采天才的预见相媲美的观念呢?

这些问题使我们萌生了另外的疑义:这些梦的补偿意义究竟何在呢?小女孩明确地将至高无上的价值赋予这些梦,作为圣诞节的礼物献给她的爸爸,其意义又何在呢?

假如做梦人是原始时代的巫医,人们可以合乎情理地去设想,这些梦描绘了死亡、复活或者复原、世界的起源、人的创造,以及诸价值的相对性等哲学主题的种种变化形态。但是,人若试图从个人的层次去释义,那么他就会发现自己绝无成功的可能而放弃为这种梦释义所做的努力。毫无疑问,这些梦中蕴涵着“集体意象”,而且,它们在某种方式上与传授给原始部落中的青年的教义相似,这些教义在青年人加入成年人的行列时便传授给他们。这时,青年人学习关于什么是上帝、诸神或者“创造性”动物所做的一切。世界和人类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世界的末日将会怎样到来,以及死亡的意义是什么。在基督教文明中,我们是否有任何时机拿出与之相似的教义呢?有的,这就是在青年时期。不过,为数众多的人在上了年纪、临近死神时又会再次重新开始思考这类问题。

巧得很,这个小女孩正好处于这样的双重境遇之中:她正在成长、临近青春期;与此同时,她却又濒临死亡。在她的梦的象征体系中,几乎不存在任何暗示、指向正常成人生活开端的内容;然而,其中却有着为数不少的毁灭和复活的引喻。当我首次读到她所写的梦境时,说真的,我内心产生了一种神秘可怕的感觉,我觉得这些梦在暗示着即将发生的灾难。我产生这种感觉的理由是,从她的梦的象征体系中,我推导出补偿作用的奇异特征。这种特征与人设想可以从像小女孩那种年龄的人的潜意识之中所发现的特征截然相反。

这些梦展现了一幅生与死的崭新而令人惊骇的画面。人可能指望会从回首往事的年逾花甲的老人那里找到这类意象,而不会想到一个展望未来的孩子会把这类意象赋予梦。这些梦意象的基调使人想起了古代罗马人的悲叹,“人生如逝梦”,而不可能使人联想到春天的欢乐和万物的勃勃生机。因为,正如古代罗马诗人所说的一样,这个小女孩的生命宛若青春祭献的誓约(vear sacrua vovendum)。经验向人们表明,不可知的死亡的临近向着它的受害者的生命和梦投出一个先行的阴影(adumbratio)。从一方面看,基督教教堂中的祭坛象征着坟墓;但从另一方面看,祭坛却又象征着复活之地——死亡转化为永恒生命之地。这就是这些梦使那小女孩深深感受到的思想。通过讲述短小的故事,宛如在原始人入会仪式上讲述神话传奇,或像在佛教禅宗公案 11 里说故事,这些梦为死亡做好了准备。这种要旨不像是正宗基督教的教义,而更像是古代的原始思想。它仿佛起源于历史传统之外的、为人早已遗忘的精神源泉,自史前时代以来,这些源泉一直为有关生命与死亡的哲学和宗教思考提供着养料。

未来的事件仿佛正在向后投出阴影,其投射的方式是在女孩子的心中唤起某些思想形式,这些形式虽然通常是潜伏的形式,但描绘或者伴随一种致命问题的临近。尽管它们表现自身的具体形态多多少少是个体性的,但是它们的总体类型则是集体性的。在一切时代,在每一个地方,我们都能找到它们,正像我们可以看到,动物的本能在不同种类的动物身上会呈现出千变万化的形态,但它们却服务于同一目的一样。我们不应该设想,每一个新诞生的动物会创造自身的本能,作为一种个体习得的特性;我们也不可能去设想,伴随着每一次新的诞生,人类的个体都会创造出他们具体的人类诸种特性。犹如本能一样,人类心理的集体思想类型是遗传的、与生俱来的。每当时机到来,它们便会以一种多少是相同的方式,在我们所有人的内心中产生作用。

显而易见,属于这类思想类型的情感表象在全世界所有的地方都是相同的。甚至即使在动物中间,我们也能够辨认出这类情感表象。尽管诸动物可能隶属于不同的种类,但在这方面,它们却能够很好地彼此理解对方的意思。大多数昆虫甚至不知道它们的父母是谁,没有谁教导它们如何生活,但它们不是照样具有那种复杂微妙的共栖功能吗?那么,为什么人们要去设想,人类是唯一被剥夺了具体本能的生物?或者人类的心理不具备其进化演变的一切迹象呢?

当然,假如你把心灵意识等同起来,你就可能很容易得出一种错误的观念,那就是:人带着空空如也的心灵来到世上,在以后的岁月中,心灵所蕴涵的只是通过个人经历所习得的一切,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然而,心头的涵盖却比意识的涵盖要大。动物几乎没有意识,但是它们有着很多标志心灵存在的冲动和反应;原始人做了很多事情,但他们对于这些事情本身的意义一无所知。

你可以询问很多文明社会的人,问他们圣诞树的意义或者复活节彩蛋的意义是什么,结果却得不到答案。事实的真相是:他们做事情,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我倾向于这种看法:一般来说,事情首先是做出来的,只是过了好久之后,才有人去问事情做出来的原因。心理学家不断会碰到这样的病人,这些人都很聪颖,但他们的行为却古怪反常,无法预测,他们对自己所做的和所说的从不表露任何蛛丝马迹。他们没有任何预感,只是突然之间,他们就被某些不可理喻的情绪所猎获,这些情绪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他们也说不清楚。

从表面上看,这类反应和冲动仿佛是与个体的本性紧密相关的东西,于是我们就将其当作特性行为(idiosyncratic behavior)来敷衍了事。事实上,它们是建立在一种人类特有的、预先形成的、完备的本能系统之上的反应和冲动。思想的诸形式、各种普遍为人所理解的手势,以及为数众多的姿态皆遵循着一种模式,这种模式早在人类发展内省意识之前就已建立了。

甚至可以去设想,人类思维能力的早期源泉来自激烈的情感冲突的痛苦结果。我只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原始野人因为没能捉到鱼,在愤怒、失望之际,勒死了自己唯一的爱子,紧接着,当他抱起小小的尸体时,他又感到无比懊悔、悲伤。这样的人终生都不可能忘记这一痛苦的时刻。

我们无法知道,这种经历是否真正是人类意识发展的最初始因。然而,毫无疑问,为了唤醒人们,使他们注意到自己是在干什么,与之相似的情感体验的震撼常常是必不可少的。这里有十三世纪西班牙绅士莱蒙·吕尔(Raimon Lull)的著名一例。在长久的追逐之后,在一秘密的约会地点,莱蒙·吕尔终于见到了倾慕已久的女人。女人默默无言地解开自己的衣衫,向他袒露出因癌而腐烂的乳房,吕尔看到此景后感到无比震惊。这场震惊改变了莱蒙·吕尔的一生,他最终成为一名杰出的神学家、成为教会中一位最伟大的传教士。在这类突变的事件中,人常常能够证明,原型在潜意识中长时间地工作,巧妙熟练地安排将会导致危机的事件。

这类经验仿佛向人们表明,原型的形态并不只是静止不变的类型。它们是流变的原动力,在种种冲动之中显现自身,宛如本能一样自动发生。一些梦、幻觉或者思想会突然出现;但是,无论人如何细心地去探究,他都不可能找到引起它们出现的原因。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引发它们出现的原因,原因肯定是存在的。只是,它是那么遥远、陌生,那么模糊、朦胧,以至于人无法看清楚它究竟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人应该耐心等待;或者等到梦及其内容意义能被充分理解;或者一直等到某种可以解释梦境的外部事件的发生。

在梦境中,这种事件可能依然会以未来的形式潜伏着。正如我们的意识思想中常常蕴涵着未来及其可能性一样,我们的潜意识及其梦幻之中同样也蕴涵着未来及其可能性。世人早已普遍相信,梦的主要功能是预测未来,无论是在远古时代,还是在中世纪,梦在医学预知中皆起着重要的作用。我可以用一个现代人的梦证明这种医学预知能力(或前认知能力)的存在。从公元二世纪达尔迪斯的阿尔特米德罗斯(Artemidorus)所引用的一个古老的梦中,我们可以找到这种医学预知的内容:一个男子梦见他的父亲在一间着火的房里被火烧死。没过多久,他本人死于一种蜂窝织炎(我想所谓的蜂窝织炎指的是肺炎)。

巧得很,我的一位同僚也曾死于一种致命的坏疽性的高烧(gangrenous fever)——事实上是一种蜂窝织炎。他以前的一位病人,在不知自己的医生得了什么样的病的情况下做了一个梦:他的医生在一场大火中死去。当时医生刚刚住进医院,病情刚刚开始发作。做梦的人只知道自己的医生病了,住进了医院,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三个星期之后,医生离开了人间。

如此例所示,梦可能具有一种先行的或曰预后的特性(prognostic aspect),任何试图为梦释义的人都应将此考虑在内,当明显有意义的梦不能提供足以解释其本身的来龙去脉的背景时,尤其应该考虑这种因素。这样的梦经常蓦地出现,人们会感到奇怪,那唤起梦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当然,假如人懂得了它秘而不宣的要旨,梦的起因也就清楚了。因为只有我们的意识不知道梦的起因;而潜意识仿佛早已知晓,而且潜意识已经得出它将会在梦中显现自身的结论。事实上,潜意识仿佛也如意识一样,能够明察一切并从事实中得出结论。甚至潜意识可以运用某些事实,预示它们可能产生的结果。我们之所以不知道,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罢了。

然而,就人可以从梦中理解的一切而言,潜意识总是本能地得出其深思熟虑的结果。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界限极为明显:逻辑分析是意识的特性,我们运用理性和知识做出选择;但潜意识却仿佛主要由诸本能的趋向所引导,通过相对应的思想形态——即原型的形态来表现自身。若询问医生,请他描述一种疾病的过程,他就会使用诸如“感染”或者“发烧”这类理性概念。与之相对照,梦显得更具有诗情画意。梦把患病的身体表现为人世间的房屋,将发烧表现为正在烧毁房屋的火。

以上的梦向人们表明,原始心理如今在处理情景事件上所采取的方式,与在阿尔特米德罗斯时代所采取的方式完全相同。潜意识直观地把握到其本质多多少少是未知的事物,并把它交给原型处理。这种现象向人们暗示,原始心理取代了意识思想所运用的推理过程,它介入事件之中,承担起预测未来的任务。因此,诸原型有着其自身的创始力,有着其自身特定的能量。这些能量使它们既能展现一种意味深长的释义(以它们自身的象征性风格展现),又能使它们以其自身的种种冲动及其诸思想构形介入具体的情景事件之中。在这方面,它们的功能宛若情结;它们随心所欲地去来归离,而且它们通常以一种令人难堪的方式阻挠或者更改我们的意识倾向。

当我们体验伴随原型而来的奇异的迷惑力之际,我们就会感受到原型的具体能量。原型仿佛具有一种奇妙的魔力,这种奇妙的魔力特征同样也是个体情结所具有的特征;犹如个体情结具有其个体的历史一样,原型人物的社会情结同样具有其自身的历史。然而,个体情结从未产生出比个人偏见更多的东西;但原型却创造了神话、宗教和哲学,这些神话、宗教和哲学影响着所有民族和历史的大变革时代,并成为它们的特征。我们把个体情结看作是意识的片面或者不完善的态势的补偿完善形式;同样,我们可以把具有宗教特性的神话解释为一种医治整个人类的各种苦难和焦虑——饥饿、战争、疾病、衰老和死亡的精神治疗。

譬如,世间普同的英雄神话总是关涉到神通广大的人或者神人,他战胜、征服以恶龙、大蛇、妖魔鬼怪形态出现的邪恶势力,把他的人民从毁灭和死神的手中解放出来。叙述或者仪式性地反复吟诵神圣的经文及仪礼,以舞蹈、音乐、圣歌和祭献的形式来膜拜这类人物的活动,用种种神秘超验的情感(仿佛用魔咒)来支配观众、提升个体,使他们产生与英雄同一的自居心理(identification)。

假如我们用笃信者的眼光去看待这类情景事件,我们大概能够理解,这类活动如何可以将普通平凡的人从其自身的无能和苦难之中解脱出来,并赋予(至少是暂时赋予)他一种近乎超人的特性。通常,这种信念会长时间地支撑着他,并且赋予他的生活以一定的风格。有时,这类信念甚至可以确立整个社会的基调。从古希腊埃留西尼亚(Eleusinian)神话中,我们可以找到这种情况的典型例证。在基督教纪元的七世纪初叶,讲述埃留西尼亚神话的活动终于被禁止了。埃留西尼亚神话与德尔斐神谕(Delphic oracle)一起表现了古代希腊的本质和精神,从一种更为广泛的意义上讲,基督教纪元本身的名称和意义来源于这种神人的古代神话,这种神话则深深地植根于古代埃及的俄赛里斯-赫鲁斯(Osiris Horus) 12 的原型神话。

人们普遍相信,在史前时代某个特定的时刻,一位睿智聪慧的老哲人及预言家“发明了”基本的神话思想,尔后,为轻信的、毫无鉴别力的人们所“相信”。据说追逐权力的僧侣祭司所讲述的故事并不“真实”,而只不过仅仅是“良好的愿望”,是发明出来的产物。然而“发明”一词恰恰源于拉丁语的invenire,其意为“发现”,抑或通过“寻找”的方式发现某种事物的存在。在后一种情况下,invenire一词本身暗示着你对于自己将要发现的东西的预知。

让我们再来看看蕴涵在小女孩梦中的神秘古怪的观念。既然她对于发现这些观念也感到惊喜、诧异,那就仿佛难以假定她是通过寻找而发现这些观念的。它们倒更像是奇妙的、突然而至的故事出现在她的梦里,这些故事仿佛足以作为圣诞节的礼物献给她的父亲。不过,这样做的结果是,她把这些故事提高到了对我们依然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基督教神话领域——那种混合着满载新生之光的常青树的秘密,我主耶稣诞生的神话领域(请参考第五个梦)。

虽然耶稣基督与树象征的象征性关联有着充足的历史证据,但是,如果询问小女孩的父母,请他们确切地解释用饰有点燃蜡烛的树来庆祝耶稣诞生的意义,他们就会陷入难堪的窘境。“噢,那只是圣诞节的习惯!”他们会这么说的。对此问题做出严肃认真的回答,需要广泛证论神在弥留之际的古代象征系统,证论这一系统与伟大母亲的崇拜及其象征,常青树之间的关系——而这仅仅只是我所提到的这个复杂难解问题的一个方面。

我们越是往“集体意象”(或者用基督教的教会的语言说,往教理)的源泉深处挖掘,我们就会越加明显地发现,存在着一个仿佛是漫无止境的原始类型的网,而在以往的岁月里,这些原始类型从来都不是意识反映的对象。因此,具有反论意义的是,我们知道的神话象征比我们以往任何一代人所知道的都要多。事实是:在以往的岁月里,人们并不仔细回想他们的象征;他们使象征获得生命,而象征的意蕴又潜意识地使他们获得生机。

我将以自己与非洲厄尔贡火山(Elgon Mount)那里的原始人曾经相处的经历作为例子,来说明这一点。每天清晨黎明时分,他们离开自己的陋室,在手中呼吸,或者往手里吐唾沫,然后,他们面对太阳的第一线光辉把手伸展开,仿佛他们是在向冉冉升起的神——茫古(mungu,超然神灵)奉献他们的呼吸或者他们的唾液(mungu是斯瓦希里语,他们用这一词语来解释仪式的行为,mungu一词源于一个玻利尼西亚根词,与玛那mana、暮龙古mulungu等超然神灵之意对等,这些词和与之相似的词标示着一种巨效功力和扩大渗透的“能”,我们应该称其为神。因此,mungu一词是他们的安拉或者上帝的对等词)。当我问他们,他们的行为意味着什么,或者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时,他们完全感到茫然。他们所能说的只是:“我们总是这么做,每当太阳升起之际,这种动作总是要做的。”他们对于太阳就是mungu的明明白白的结论捧腹大笑,不以为然。的确,当太阳高出地平线时太阳就不是mungu;mungu是太阳升起的实际瞬间。

他们所做的一切,明显是针对我的,而不是针对他们自己的;他们只是那么做,对于他们做过的一切从不进行反思。其结果是,他们又能解释自身的行为。我的结论是:他们在向mungu奉献自己的灵魂,因为(生命的)呼吸和唾液意味着“灵魂的实体”。呼吸或往某种东西上吐唾液表现一种“魔巫的”效力,例如,耶稣用唾液医好了盲人的眼睛,或者为了接收父亲的灵魂,儿子从弥留之际的父亲口中吸取最后一丝气息。这些非洲人,甚至就是在遥远的过去岁月里,知道更多有关他们举行仪式的意义也是不可能的事。实际上,他们的祖先可能知道的更少,因为他们极少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动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思考得也很少。

歌德(Goethe)的浮士德聪明机敏地说道:“太初有为(Im Anfang war die Tat)。”“为”从来都不是发明的,而是人们做出来的;另一方面,思想倒是人类相对较晚的一种发现。潜意识的原动力首先驱使人做出行动,只是过了很久之后,人才开始思索驱使他行动的原因是什么;而他花了好长时间才获得了这样一种愚蠢荒谬的观念:他一定是驱使自己行动的动力。他的头脑无法辨认出除了自身动力之外的任何其他动机力量。

我们会嘲笑植物或者动物创造自体的想法,但是,为数众多的人却相信,心灵或心理创造自体,因而是其自身存在的创造者。事实上,心理演化到意识的目前状态犹如橡子长成橡树,蜥蜴类动物演化为哺乳动物一样。既然心理一直发展了这么长的时间,那么它依就会继续发展,因此,我们既为来自内部的力量而动,也为来自外部的刺激所动。

这些内部的动机力从一个深深的源泉喷涌出来,这一源泉既非由意识构成,也不在意识的控制之下。在较早期的神话里,这些力量被称之为玛那(超然神力)或者精灵、妖怪、神等。在当今,它们如同昔日一样活跃。如果它们与我们的欲望相一致,我们就会把它们誉为幸福的预感或冲动,为我们是聪明的家伙而感到不胜喜悦。假如它们与我们的意愿相悖逆,那么我们就会说是运气不好或者某些人反对我们,或者说我们不幸的原因一定是病理学上的原因。我们拒绝承认的是这样一种事实:即我们依存于在我们控制之外的“种种力量”。

然而在近代,文明化了的人的确获得了一定量的意志力,他可以将这种意志力随心所欲地运用于任何领域。他无须依赖唱颂和擂鼓使他进入行动状态即可学习有效地工作。他甚至可以免除为求神助而每天必行的祈祷。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图行事,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将思想转化为行为,而原始人行动的每一步都被恐惧、迷信和其他隐形的障碍所阻挠。不过,座右铭“有志者事竟成”依然是现代人的迷信。

但是,为了保持自己的信念,现代人付出的代价是内省的极度缺乏。他盲目地相信自己的理性和效力,而对于被其控制之外的“力量”所烦扰这一事实视而不见。他的神和妖魔鬼怪根本就没有消逝;它们只不过是更换了新的名字。它们使现代人不断地感到焦虑不安、莫名恐惧、心理混乱,使现代人漫无止境地需要吗啡、酒精、烟草和食品——但首要的是,一连串的神经疾病使得现代人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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