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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断斜阳·荒岛怪人 三、舍身救主义 薄云天

作者:冯玉奇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4-12-04 23:27:16 来源:本站原创

那个妖怪握了亮闪闪的刺刀,预备要把振辉一刀刺死的时候,忽听振辉大叫无冤无仇的话,这就把高举的刺刀又放下来,露了满嘴的牙齿,却是哈哈地怪笑了一阵。振辉听他的笑声非常洪亮,一时心惊肉跳,真是万分骇人,忍不住毛骨悚然地说道:

“你……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假使是鬼的话,那么人也不犯鬼,鬼也不犯人,既然无冤又无仇,你何必苦苦地要来伤害我呢?”

“哈哈!哈哈!”

那个怪人兀是笑个不停,声音若洪钟,响遏行云。振辉虽然害怕,但他到底是个有胆量的人,于是厉声问道:

“你笑什么?你到底是人还是怪,是鬼是妖,好歹也给我一个明白。”

“我吗?我是个人,但也是个怪,哈哈哈哈,把我当作鬼也好,反正我的脸就像一个恶鬼,不过世界上的鬼倒并不坏,只有世界上的人那可比鬼更坏更凶、更毒辣更残酷。你们这班人比毒蛇猛兽更凶恶,你们不是要来杀害我吗?哈哈,今天我可也要杀了你,出出我心头的怨气!”

“喂,喂,慢来慢来,你这话打哪儿说起?我和你素昧平生,我怎么会要伤害你,请你倒不要误会了。”

振辉见那怪人举刀又要动手加害的样子,于是大叫慢来,向他急急地声辩。

那怪人一阵子冷笑,恨声地说道:

“你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那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来的?”

“我是来找寻我的爱犬茄利的,因为我的茄利是在这里失踪的。”

振辉一面很快地回答,一面连声地大叫。茄利经他这么一叫,只听茄利的狂吠声又不绝于耳了。接着忽听砰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翻倒似的,只见茄利奔逃而来,走到网袋旁边,前脚跪在地下,呜呜咽咽地做哀哭之状。振辉见茄利果然没有死去,心中大喜,一时也忘了自己的生命危险,连声叫着茄利的名字,人狗之间表示着那份亲热的样子。原来茄利是被那个怪人捉住了,关在一只木箱里面,茄利因为听到主人的呼声甚急,它便用足力气,把木箱撞翻,直奔到主人面前来。那怪人见这只狗如此模样,显然网中被捕者确实是它的主人了,想不到一只畜生竟有如是的意气,心中不由大奇,连忙问道:

“这只茄利就是你失踪的狗吗?”

“是的,它是我最心爱的猎犬,它没有死,它还活着,我真是高兴极了。”

“你带了茄利到这来做什么?不是存了不良之心吗?”

“什么存了不良之心?我不懂,我是找寻一个猎户来的,因为那个猎户上山来打猎,前天没有回家,另一个猎户逃回家来告诉我们他被妖怪杀死了。昨天我们来探望一个仔细,看见那个失踪的猎户只剩了一条血淋淋的手臂,我想那一定是你害死了他了。我以为你不管是人是鬼,是妖是怪,你既然能够说话,你一定有灵感,那么你不能无缘无故地伤害人了。你伤害了我们的同伴,又来伤害我,我觉得你简直也太不讲道理了。”

振辉这一番话,说得那个怪人忍不住又哈哈地狂笑起来,只见他的脸色变得分外可怕,握紧拳头恨恨地说道:

“什么不讲道理?世界上讲道理的人太少了。同时讲道理的人就得受罪受苦,而甚至于丧失了性命,不能够活在世上。只有不讲道理的人,可以升官发财,享福享乐,逍遥法外,我到了如今,还讲什么道理呢?我要把你们这帮黑心的人通通杀死,才出得了我的心头之痛恨。”

那怪人说完了这些话,似乎痛恨到了极点,咬牙切齿,不由咯咯作响,一面举刀,一面猛可就向网袋里的振辉杀了下去。但这是万万也料不到的事情,茄利又突然跳起身子,两脚把那个怪人手拦住,一面还张了大口,用尖锐的牙齿,把那柄刀紧紧地咬住了。振辉在这个时候,真所谓急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想:这个人虽非妖怪,定亦是残忍的野人之流了,我今日落在他手里,看来一定是凶多吉少了。茄利虽然救了我目前的性命,我怎么又能逃得过他的魔掌。想到这里,忍不住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说道:

“我悔不听爸爸的忠告,至今日有杀身之祸,爸爸,孩儿不孝,今夜死于此地。”

振辉说罢闭目等死,痛苦不已,但那怪人被茄利咬住了利刃之后却并无恼怒之色,反而十分感喟地说道:

“真想不到狗有这么忠义之气,世界上的人哪里能及得到狗这样舍身相救其主的忠心呢?真义犬也。”

那怪人一面说,一面把刀抽回插在自己腰间,那两只高低眼睛放射出锐利的光,望着振辉,冷笑地问道:

“你既然欲求富贵而来,今日死在此地,又何必这样痛哭流涕呢?真是个没有胆量勇气的小子。”

振辉在这村子里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赞美他是个有勇有胆的小伙子,谁知今日被怪人这么嘲笑,他自然非常愤怒,马上停止了哭泣,大声说道:

“我并非怕死,我是为了父亲,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死之后,年老的父亲必定哀痛欲绝,所以我很伤心。只是你有一句话我不甚明白,你说我欲求富贵而来,这句话如何解释呢?”

“哼,你何必还要假痴假呆地装腔作势呢?你带了猎犬,明明是想来捉我,送到警局,去求千金之赏,是也不是?”

“哎呀,你这句话真是令我莫名其妙了,你在这儿居住我根本就不知道。再说我捉你到警局去,有千金之赏,这就更属荒谬之言。你也不是什么宝物,难道就这样的值钱吗?这简直是笑话奇谈了。不过你说的话自然也并非无因的,请问贵姓?你怎么住在这里的?荒僻的山林里你又如何会弄成这个可怕的模样?请你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好吗?”

那怪人听他这样说,似乎有些将信将疑,呆住了一会儿之后,又嘿嘿地冷笑一阵,愤愤地说道:

“你不用花言巧语来欺骗我,你还想假装老实人吗?告诉你,我没有姓也没有名,你们叫我鬼也好,叫我怪也好,反正这就是一个记号而已。”

“那么,你得相信我绝没有捉弄你的存心,我们是打猎为生的,我们到这山上来,无非是想捉一些飞禽走兽,借此度日而已,所以我请你不要误会,不要伤害我才好。”

“你说的这些话全都是真的吗?”

“完全真的,假使我有一句假话,我以后也没有好死的。”

振辉用非常诚恳的语气向他低低地说道。怪人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的样子。忽然他伸手把振辉那支快枪取来,用尽力气,在一块大石上狠命甩去,只听砰一声,那支枪早已一折两段,然后被他抛到山涧里去了。接着他又向振辉呆望了一会儿,说道:

“你果然没有害我的意思吗?”

“只要你不来害我那已经是大幸了,我怎么还敢来害你?”

振辉方才明白他所以折枪还是为了怕自己加害他的缘故,从这一点想来,那怪人的胆子不也是很小吗?于是连忙温和了口吻,低低地回答。

怪人于是伸手把网绳解开,放振辉出来。振辉的四肢,因为蜷曲了多时,所以此刻倒在地上,一时之间还不能站起身子。茄利却跳跃依偎在振辉身旁,用舌儿舔着主人的面孔,似乎在安慰主人的样子。怪人倒是细心,他一手拔了利刃,一手在振辉身上的袋子内搜抄了一番,见并没有什么别的凶器,这才放心把他的利刃又插回腰间里去,说道:

“怎么你受伤了吗?”

“没有受伤,我四肢酸麻的,给我躺一会儿就能站起身子了。”

“我扶你起来站一会儿就好了。”

怪人一面说,一面伸手把他扶起。振辉见他并没有伤害之意,而且还有些关怀自己的样子,一时暗暗称奇。回头望了他一眼,在闪烁的光笼罩之下,觉得他的脸实在生得太骇人了,所以连忙别转头去,身子忍不住抖了两抖。只听怪人说道:

“你跟我来吧。”

振辉听了虽然害怕,但在这黑漆漆的荒林之中,就是要想逃走也逃不走,所以索性壮了胆量,跟在怪人身后,一面拉了茄利,一面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不知不觉到了一个木板搭成的矮房子门口,怪人推开屋子门,向振辉说声等一会儿,他先步入内去了。振辉探头向里面望了一眼,只见黑漆漆的一片,一点儿东西都瞧不见。正在奇怪,忽然屋子里也有火光融融地燃烧起来,还听怪人叫声进来。振辉没有办法,同时也为了好奇心冲动,于是跨步走进屋子。想不到里面倒是十分宽敞,屋子正中地上烧着一堆枯柴枝,照映着四周十分明亮,振辉瞥见壁上都悬挂着虎豹豺狼的皮,一时眼花之下忍不住也大吃一惊。怪人似乎已明白他的意思,遂告诉他说道:

“这都是皮,不会咬人的,你不用害怕,请坐。”

振辉听了,不免有些羞愧,一时也没有回答。只见上首有张木板搭成的床,床上铺着稻草,靠右一张木桌子、两张圆木头做成的板凳。于是就在圆木头上坐下来,茄利好像保镖般坐在他身边。只见怪人拿了两大块鹿肉出来,向振辉问道:

“你吃过晚饭没有?”

“没有。”

振辉知道鹿肉的味道很不错,他此刻肚子也真有些饿了,所以点点头回答。茄利在旁边看了,也馋得不住流口水。怪人一面把鹿肉放在火上烤着,一面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振辉。”

振辉见怪人在火光中烤着鹿肉,因此那火光把他的脸照映得更加可怕。不过怪人虽然生得丑恶,此刻的态度比刚才却善良许多,他不但没有伤害自己之意,瞧样子还要招待自己吃晚饭了,所以心头又惊又喜,便也轻声回答。那怪人并没有回头去望他,手里翻弄着鹿肉又继续说道:

“你说你有个爸爸吗?”

“是的,我还有妈和妹妹,我家一共四个人。”

“你今年青春多少?”

“我,虚度二十有二。你贵姓?”

振辉听他问出青春两个字,觉得很是文雅,并不像个没有知识的野人样子,因此格外奇怪,觉得他一定不是生下来就是这个可怕的脸的,他想慢慢地探听一下这个怪人的身世。但那怪人却没有回答,自语说道:

“你二十二岁了,和我当年一样的年纪,而且你也长得和我一样的俊美呀,真是怪可爱的一个美少年。”

怪人这么自言自语地说着,振辉这时心中恐怖的成分已经减少了许多,所以情不自禁地扑哧一声笑出来。被振辉一笑,怪人立刻回过头来,恶狠狠地问道:

“你笑什么?”

“哦,我……我……没有笑什么,我没有笑什么呀。”

振辉慌忙又收起了笑容,低低地否认。怪人别转脸去,似乎有些感伤之意,微微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再向振辉问下去。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怪人已把鹿肉在火上烤熟,拿到桌子旁来,在振辉对面的圆木头上坐下,分一块鹿肉给振辉,然后他用两只长了两寸长指甲的手来捧了鹿肉,放在口里咬着吃。振辉知道他这里当然没有碗筷的设备,也只好用双手抓起来咬了一口,先把咬下的一块肉吐在地上,喂给茄利吃,然后自己咬着吃鹿肉,觉得别有风味。想不到今夜在这儿竟过着原始人的生活,那倒很有趣味,但忽然想到大男的惨死,他心头立刻又感到恐怖,向怪人的脸望了一眼,那颗心忐忑地乱撞不停。呆呆地沉思了一会儿,方才大胆地说道:

“你的脸虽然生得可怕,不过我知道你心肠一定很慈悲的。”

“哈哈,你怎么知道的呀?”

怪人破毛竹般地狂笑起来,那张脸却笑得更加可怕了,不过他是非常得意的样子,向振辉急急地问。

振辉竭力地奉承说道:

“你捉住了我,并不想杀死我,而且还殷勤地招待我吃晚饭,所以你虽然是个鬼怪,我也觉得你比人类更和蔼可亲。”

“本来嘛,你不要以为我生得一副鬼脸,就像普通人心里想象中那么残忍狠毒了。可是世界上的人面孔生得端正,衣冠楚楚,外表看来真是一个仁人君子,然而内心的卑鄙与残酷,何异于禽兽鬼怪呢?所以世人若以貌取人,必大误矣。”

振辉觉得怪人的言论,完全是在讽刺世人,一时大为惊骇,遂望着他愕住了。那怪人向他又问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听到这些话不以为然吗?”

“不,我觉得你说得很对,世人笑里藏刀的,不知道有多少呢!大家都戴了假面具,欺骗奸诈,像你这样的脸倒是本来面目哩。”

怪人听了,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振辉被他笑得终觉得有些寒斯斯的,一时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么你在这山中到底可曾伤害过人吗?”

“我从来不伤害人。除非是我的仇敌,我才非把他杀死不可。”

“难道赵大男是你的仇敌吗?”

“谁是赵大男?”

怪人被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回过头来呆呆地反问他。

振辉连忙说道:

“是我们村子里的猎户,他前天和他兄弟两人上山来打猎,不是被你杀死了吗?”

“我没有杀死过他。”

“这可是你的不诚实了,赵大男的弟弟赵二和亲眼瞧见他哥哥被一个怪人抓去的。他回来哭诉,我和爸爸听了,我们都不相信,认为在这科学昌明的时代,绝对不会有什么鬼怪的。所以昨天我们三个人一同来到此探视究竟,不料在大泽旁边发现赵大男一段血淋淋的手臂。照此情形看来,赵大男还不是被你害死的吗?”

怪人听了他这样说,便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前天这一回事,一时哦了一声,好像感喟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件事情你冤枉我了,他不是我杀害的。”

“那么他是被谁害死的?可怜他死得多么惨!”

“他是被一只猛虎咬死,这是他自己没有胆量。”

振辉暗想昨天爸爸瞧了这段手臂,也曾研究说过是猛兽咬死的,那么难道果然不是怪人害死的吗?不过既然是猛虎咬死,赵二和又怎么会说被妖怪捉了去呢?这儿倒还是一个疑问,这就连忙问道:

“不过他弟弟明明看见哥哥被一个怪人抓去的,我想这山上难道还有第二个怪人不成?”

“事情是这样的,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前天下午忽然狂风大作,显然有猛兽出洞了。我正预备回来躲避,忽见两个猎户正在举枪开射走兽。但这时一只猛虎已飞奔而来,我恐怕他们被咬便上前去拉他躲逃。不料那个猎户却倒在地上吓昏了,我想抱他逃走,但猛虎已到了跟前,我只好自己逃命,想来那个人就被猛虎咬死了。”

“照你说来,你当初还预备去救他的意思,那么你不是一个热心的好人吗?”

“哈哈,我本来就是一个好人呀。”

“你既然是好人,我想你一定肯帮助我一件事情的。”

振辉对于怪人的话,心中自然有些将信将疑,趁此机会便向他低低地要求。

怪人望着他问道:

“你要我怎么帮忙呀?”

“我这次来到这里是为了找寻我的茄利,现在茄利找寻着了,我当然要回家去了。不过在这深林之中,我已不辨东南西北,请你指点我一条归路,那你才是一个热心仗义的大大好人了。”

怪人听了这话,不禁又仰天大笑起来。振辉被他笑得毛骨悚然,真有些骇然,问道:

“你笑什么呀?”

“我笑你花言巧语,真是个狡猾之徒,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岂能上你大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给你上什么大当?”

振辉被弄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十分奇怪地问他。

怪人的脸上显现了愤怒的样子,真令人有些害怕,冷笑着说道:

“我若放你出去,你必报告警局,派大批警员前来捉我,你便从中去求千金之赏,这不是你阴险的奸计吗?”

“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存心,我去报告警局就是捉住了你,与我根本无益。你说我可得千金,这叫我实在难以明白,警局得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不必再惺惺作态,我老实告诉你,我是个伤害人的凶手,我是个逃犯,你现在终于不用再假装糊涂了吧?”

怪人咬牙切齿地说,他满面的疤痕会高凸起来。振辉听了这话,由不得全身瑟瑟地抖动了一下,额角上冒出了无数冷汗,说道:

“这……这……我委实一点儿也不知道。”

“可是你现在全知道了,你心里当然会想着发财两个字吧。”

“不,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去报告警局捕捉你呢?虽然你是个伤害人的凶手,但和我毫无关系,我也绝对不愿管这些闲事。你放心,我绝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你就放我回家去吧!”

振辉方才明白他并非什么鬼怪,原来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因此心头略为安心,所以显出非常恳切的神情,一面向他解释,一面低低地央求。

怪人狞笑着说道:

“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用,我可不能相信你呀!”

“那么请问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呢?”

“除非你和我永远在一起,那么我才相信你了。”

“你……你……这话说得太没有道理了。”

振辉默然了一会儿,才愤愤地说。

怪人笑道:

“如何没有道理?”

“难道你要我在这儿终老此生吗?可是我家里还有父母和妹妹,他们若见我一夜不归,可怜把他们不是要急死了吗?”

“那叫我也没有办法呀。”

怪人很俏皮地回答,他自管地吃着鹿肉。振辉愤然站起,向屋子外就走,但刚到屋子门口,忽听外面狮吼虎啸之声不绝于耳,令人心惊肉跳。于是不敢出外,回身又走了进来,见那怪人却又哈哈大笑,说道:

“我可没有拉着你,你自己摸到这儿来,那么你就自己找路回去,我绝不会留难你,你就请便吧。”

“在这猛兽众多的森林之中,而且是在黑夜,叫我如何找寻出路,这你不是明明存心不良,要想害死我吗?”

“这可是笑话了,猛兽众多,这也不是我养在山上的,难道你能归罪于我吗?既然你在黑夜之中找不到出路,那么你就何妨在这儿留宿一宵,明天一早你就找出路回去吧!”

振辉听他这样说,一时默然无话,心中的焦急,真有些啼笑皆非。怪人站起身子,指了指那张铺着稻草的床说道:

“许先生,我这张床就让给你睡吧。”

“那么你睡在哪?”

“我就躺在地上好了,那没有关系。”

怪人一面回答,一面走到屋子门口,把板门关上。振辉见他并无伤害之意,而且热诚地招待自己的样子,心中倒有些过意不去,遂说道:

“我睡在地上好了,反正只宿一夜,明天就走的。”

“你是客,我是主,你理应睡在床上的,况且你又只睡一夜就要回去,那自然我更要待你客气一些了。”

怪人说着就在门口的地上躺了下来。振辉望着他倒是愕住了一会儿,方才叹了一口气,走到床铺边上坐下。伸手一瞧,手表已经九点半了,一时想到自己从清晨悄悄出来,直到此刻还没有回去,家中父母确实要急得双泪交流了。所以他非常悔恨,觉得不该不听父亲的劝告,竟大胆到此荒林中来,现在弄得不能回家。也不知怪人究竟存了什么心意,万一他是人面兽心,那么今夜我熟睡之后不是会给他来害死我吗?振辉这样想着,自然不敢躺下,两手抓着头发,表示说不出难受的样子,那茄利静悄悄地蹲坐在振辉的身旁,仿佛是保护着主人的神气。

不多一会儿,那在燃烧的枯枝却熄灭下来,因此屋里的光线也没有了,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振辉当然十分害怕,他在担心怪人会从黑暗中摸索过来把他害死,所以忍不住开口问道:

“火熄了,喂,请你把枯枝燃烧一些好吗?”

“是应该安睡的时候了,还燃烧枯枝做什么呀?”

振辉觉得怪人的话说得很有道理,自己叫他再烧枯枝,好像是不合情理的要求,因此倒又默然了。不过他心头忐忑地跳跃得很厉害,握紧了拳头,时时刻刻准备着好像要和什么人决斗的样子。这时四周非常静寂,因此听外面的风声也刮得很猛,呼呼地响得十分可怕。况且又夹杂着狮吼虎啸的声音,更是令人心惊肉跳。振辉哪里能够安睡得着。忽然间觉得屋子外有什么笨重的东西猛撞了一下,振辉因为有些心虚,忍不住猛可跳起,问道:

“是谁?是谁?”

“别声张,许先生,那是猛兽用屁股在撞我们的门,越是夜深,这情形越多,所以屋子里再也不能有火光透露,否则猛兽是不可能离开这儿的了。”

在黑暗之中,那怪人向他低低地警告。虽然明白了缘故,但全身已经出了不少冷汗。于是慢慢地又坐了下来,但听撞门的声音却没有停止过。振辉很忧愁地低声问道:

“这门靠得住吗?”

“你可放心,不会给它撞开的,我在这儿住久了,那是司空见惯的事,绝对不用害怕,你还是静静地睡着吧。”

怪人一面安慰着他,一面故作呼噜呼噜睡着的样子。他似乎在试探振辉究竟是不是有想加害自己的意思,但说也有趣,振辉虽然听他有鼻鼾之声,但心中也在猜疑,只怕他是假装睡着,但等我一合眼,恐怕他也会来害死我了,因此两眼睁得挺大,不肯熟睡。大家防着对方有不良存心,这倒好了,所以彼此自然相安无事。然而振辉心中不但要防内,而且还要防外,因为屋外的野兽从深夜到次日三四点钟为止,差不多没有间断过,时时刻刻都来撞门,这一夜的惊吓真也有的忍受了。直到东方微微发白,撞门的声音才断绝了,但振辉已经精神疲倦,弄得面目全非,浑身都觉得十分不舒服,不过他还竭力支撑着,预备天色一明亮,自己就找路回家。又过了一个钟点,这板屋的缝隙外似乎有光线透露进来了,那天分明已亮了,振辉忍不住开口,先叫了两声茄利,茄利闻叫,便也吠了两声。这时那怪人就说道:

“许先生,你醒了吗?”

“嗯,我醒了。”

“昨夜还睡得舒服吗?”

“很舒服,我一直到此刻才醒呢,真是睡得香甜极了。”

振辉故意这么圆了一个谎回答,他伸了伸两臂,事实上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怪人从地上爬起身子,开了屋子的门,外面的阳光就照射进来。振辉见怪人的脸,血肉混合着结成了疤痕,尤其是眼睛生得高低,没有了鼻子,更显得可怕。他的心立刻又怦怦乱跳起来,于是连忙说道:

“谢谢你,多承你昨夜留我宿在你的家中,我很是感激,但是我十分想念家里的父母,所以我请求你,此刻就放我回家去好吗?”

“不吃些早点走吗?时候还早呢!”

“不,我没有饿,对不起,我不吃了。”振辉一面说,一面牵了茄利,匆匆地向屋子外走。他昨天夜里没有瞧清楚这四周是怎么样的地方,此刻抬头四望,只见古木参天,树林密密,不可计数,只听稀奇古怪的鸟叫之声不绝于耳,振辉不知从哪一条路走才好,这就站立了一会儿,要想回屋子去再求怪人指点出路,不料那间板屋的门又关上了。振辉暗想:我已得到他的许可能够放我回家,这已是大幸,我若再去麻烦他,万一惹他野心勃发,那不是自找苦吃吗?振辉这么想着,便放大了胆子,叫茄利领路,且不管东西南北地向前走了。

走了一程又一程,因为山林没有尽头的地方,所以走来走去还是在山林之中。振辉一看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那么计算起来自己足足走了五六个钟点,想不到还是在这山林之中,这就大为恐惧,忧急起来,暗想:我恐怕要死在这荒林中了。这时肚子也饿了,腿也酸了,兼之一夜未睡,更加精神疲倦,寸步难移,他只好坐在一株大树下面休息了一会儿。茄利似乎也有些饿了,便向山林中东奔西窜地跑个不停,果然给它抓住一只野兔子,咬得血淋淋的,被它吃了一个干净。

振辉坐了一会儿,忽然不由自主地竟合上了两眼,依靠在大树干上呼噜呼噜地睡着了。原本他实在疲倦到了极点,一个人最要紧的就是睡眠,此刻他已顾不得许多的危险,就睡着了。茄利见主人睡熟,便呆呆地坐在他的身旁,并不走开。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忽然茄利一阵狂吠,把振辉从睡梦中惊醒,睁眼一瞧,见已日薄西山。此刻狂风大作,一声长啸,震动山谷,早见一只猛虎从山林中奔蹿而来。这时振辉还有些睡眼惺忪,勉强爬起身子,两腿还有些软绵绵的站立不住。说时迟,那时快,这只猛虎早已蹿到了面前,振辉手无寸铁,如何抵挡得住?因此心慌意乱,身子不禁又跌下地去,心中暗想:今番我死在猛虎口中无疑矣!

但振辉跌在地上,却并不觉得猛虎来咬自己,心知有异立刻又爬起身子,抬头望去,原来忠心护主的茄利,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已和那只猛虎在搏斗。振辉这时顾不得许多,逃命要紧,立刻攀上丫枝,爬到大树上去了,再回头看那茄利,可怜被那猛虎已咬倒在地上了。振辉一阵心痛,大叫茄利的名字不止,但这只猛虎听了叫声,转移目标,竟向大树旁奔来,倒在地上的茄利似乎还没有死去,汪汪地惨叫不已。振辉见猛虎在树干上乱咬,显然欲伤害自己,一时既痛茄利,又急自己的性命,所以更加竭声地大呼救命。正在万分危急之时,忽然那只猛虎怒吼一声,翻身向后而奔,但奔不了几多路,却在地上倒下了。振辉弄得莫名其妙,暗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方在惊疑,只见林中奔出一个人来,跑向猛虎的身旁,在它顶门上拔出一把亮闪闪的利刃。他似乎害怕那猛虎不死,握了利刃,在它的顶门上又连戳数刀。振辉方知那个人用刀飞来,射中了猛虎的顶门,一时暗暗敬佩那人的本领,立刻跳下树来,预备奔上去叩谢救命之恩。忽见那人回过头来,哈哈大笑。振辉定睛一看,不由得啊呀一声,原来这人不是别个,就是那个怪人,因此倒是怔怔地愕住了。那怪人且不说话,先急奔到茄利身旁去视察它的生死如何。振辉也方觉得,立刻奔上前去,把茄利抱在怀里,但茄利浑身鲜血,早已气绝而死。振辉想到茄利舍身救主,真可说义薄云天,因此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怪人摇头叹息,似乎也有些感动,忍不住落下泪来。振辉把自己的脸偎着茄利,哭个不停。

这时天色更晚,狂风更大,那怪人就开口说道: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死而不能复生,且给它葬了吧,以表其忠。”

振辉被怪人提醒过来,方才停止哭泣,一时也来不及和怪人说话,两人在泥土上掘了一个深穴,把茄利葬下,以土掩没。振辉又用力攀下了一枝粗大的树丫枝,向怪人借了利刃,在树上刻画了“义犬茄利之墓”六个大字,然后竖插在泥土之上。怪人见他还要哭泣,便连忙说道:

“多哭无益,快帮助我把这只猛虎扛回去吧,瞧天色又夜,再来一只猛兽,你我性命恐怕完了。”

振辉见狂风一阵紧如一阵,四周十分昏暗,好像又要落雨的光景,这就不敢多在此留恋下去,就帮助怪人把猛虎扛回怪人住的板屋里去了。两人走进板屋里面,接着大雨倾盆,狂风吹得板屋呼呼作响,仿佛天崩地裂的样子。怪人急把门关上,又用枯枝烧着火,回头见振辉倒在地上,却是动弹不得了。怪人忙上前问道:

“许先生,你怎么了?”

“我累极了,我饿极了,我恐怕活不下去了。”

“不要紧,我给你吃点东西,你静静地躺一会儿就没有事了。”

怪人在板箱里取出了一大块鹿肉脯来交给振辉,振辉只觉肚子咕噜噜一阵子狂响,这就放在口里乱咬了吃。这时怪人却用利刃在剖那只猛虎的腹部,干着他剥皮的工作。振辉吃完了这一大块鹿脯,真觉得其味无穷,而且精神也好了许多,于是坐起身子,向那怪人说道:

“承蒙你救了我,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不要客气,你既然很累,你就躺一会儿吧。”

“我吃下了东西,我已好得多了。真是奇怪得很,你怎么知道我在那边被猛虎所逼,你竟来救我了呢?”

“那又有什么奇怪,不是你自己在大喊救命吗?况且茄利狂吠的声音早已给我听到了,我就知道你们一定发生了危险。”

振辉听他这么一说,不由目瞪口呆地愕住了。他似乎疑信参半地沉思了半晌,方才摇摇头说道:

“你这话不对了。”

“怎见得不对呀?”

“我从早晨在这儿走出,足足走了五六个钟点,就以这些时间来计算,也可知我们是走了不少路程,那你难道是顺风耳不成?如何老远的就会听到我们的呼救声音呢?”

“哈哈,你真有趣,你虽然走了五六个钟点,可是你走来走去却仍旧在这儿附近不远呀。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刚才回来的时候只有一刻钟不到吗?”

振辉本来还有些糊里糊涂,此刻被怪人这么一告诉,方才恍然大悟。暗想:对了,怪不得我想怎么回到这里,手里还扛了一只猛虎,竟是转眼之间就到了。不过他又仔细一想,又觉得十分稀奇,遂忙问道:

“那我如何会走不远呢?”

“你不知道,这山林仿佛是一个八卦阵,人入其中,就会团团地打圈,不要说你走五个钟点,就是走上五六年,恐怕还是在这个地方呢。”

振辉听了,皱了眉毛,倒是深为忧煎起来,两手搓了一回,又抓了抓头发,叹了一口气,有些怨恨地说道:

“怪不得你早晨大大方方地允许我回家去,原来你早已知道,我是找不到出路的,那你似乎也太捉弄我了。”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了,我以为你既然来此,当然也有本领出去。如何能怨我捉弄你?这不是太好笑了吗?”

怪人很不服气地回答,他觉得有些恼怒。振辉无话可说,这就默然了一会儿,方又温和地向他央求道:

“那么只有你知道下山去的出路了,请你指点我,放我回去,我就生生死死忘不了你的大恩。”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从哪一条路才是下山去的,否则,我为什么要住在这危险的山林中过苦日子?”

振辉知道他说的无非是推托之词,因此心中闷闷不乐,不由得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怪人却笑成了一副更可怕的脸,说道:

“我劝你还是死心眼儿地跟我在这儿过一辈子,好吗?逍遥自在,倒也别具乐趣,虽然四周布满着毒蛇猛兽,但我可以保护得你安如泰山。”

振辉因为怪人今天又救了自己的性命,知道他绝无相害自己的意思。那么他脸纵然生得可怕,自己也就不再存着恐怖的心理了。暗想:事到如此,还有什么办法,也只好暂时住下了再作道理。于是走上前去,点头说道:

“好吧,我就跟你住在这儿,让我来帮助你剥那只猛虎的皮吧。”

“好极了,我有你做伴,我心里非常快乐。”

怪人得意地说,却又哈哈地笑起来了。于是两人动手干这剥虎皮的工作,把剥下的虎皮挂在壁上,把虎肉切成了一块一块,做他们的食粮。从此以后,振辉跟着怪人在山林之中过着原始人的生活。

光阴匆匆,不觉过了半月。这天,怪人出来觅食,振辉一人在家,心中忽然想着家中父母妹妹以及爱人咪咪,他非常伤心,忍不住独个儿地哭泣起来。不料正在哭泣之时,怪人却悄悄地回来了,一见这个情形,吃惊地问道:

“咦,许先生,你怎么一个人在哭泣呀?”

“我……我在这儿一住半月,虽然你待我很好,但我想起父母妹妹还有我的爱人,我怎么能不伤心痛哭呢?”

振辉并不隐瞒,把心中痛苦向他老实哭诉。怪人听了低头默然,似乎也叹了一口气。振辉又流泪说道:

“谁无父母?谁无兄妹?谁无爱人?我,怎么能在这儿终老此生呢?你,你难道没有父母妻子儿女和爱人吗?”

振辉说完了这两句话,似乎要疯狂起来的样子,忍不住又掩面哭泣起来。怪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只觉心痛若割,一时泪若泉涌,不禁也放声痛哭。振辉被他一哭倒是骇异万分,反而只能止住自己哭泣,向他惊奇地问道:

“你……你又为什么大哭呀?”

“你说得不错,谁没有父母妻子儿女爱人呢?我,我不能为了自己把你关在这儿,好吧,我就放你回家去吧!”

“你这话是真的吗?我向你叩头。”

振辉感到欢喜极了,情不自禁地向地上跪拜下去,叩头不已。怪人连忙把他扶起,满面显现了痛苦之状,说道:

“我放你走,你不能报告警局前来伤害我。”

“你能放我回家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大恩难忘,如何还敢相害?想我茄利尚且这么义重如山,何况我是个人呢?”

振辉说完,涕泣不已,怪人听了也泪下如雨。这时振辉心中倒起了一些情感作用,所以并不害怕地握了怪人之手,说道:

“你贵姓?你叫什么大名?你为何弄成这个模样?你有家庭没有?你是生下来就在荒林中吗?我们相聚了半月,你总得知道我并非是个奸伪的人,我也是个热血青年。我认为你是我生命中的好朋友,你能不能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关于你的身世和遭遇呢?”

怪人并不回答,眼泪仍旧不断地流下来。

“为什么不说话?难道叫我心中只是印着你是个怪人吗?不,不,我想你绝不是怪人。你也许和我一样,是个热血的青年,请你相信我,我是你忠实的好朋友。我这次虽然回家去了,但我一定会常常来看望你,因为我们到底有这么半个月的友谊之情啊。”

“好,你是个热血青年,你是我忠实的好朋友!我相信你不会把我当作杀人的凶手看的,你一定会同情我,而甚至于可怜我。许先生,你坐下来,我就把我生命中的一页痛史向你告诉吧。”怪人被振辉这些话说得十二分感动,他点了点头,一面请振辉坐下,一面流着悲痛的眼泪,咬牙切齿,怒目狞视。这二十年来的一笔血债,一幕一幕地终于又深刻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连绵,已经落了好几天了。晚上九点敲过,四周分外的静寂,因此那雨点打落在玻璃窗子上,滴滴答答的,更加清晰可闻。这时房内亮了一盏并不十分明亮的油灯,在闪闪烁烁的光芒笼映之下,只看见一个年轻的少妇,正在忙碌整理着皮箱内的衣服。瞧那少妇的粉脸,此刻像雨夜一般地笼罩了一层黯淡的愁云,两条细长的眉毛微微地蹙在一起,宛如西子捧心,显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整理了一会儿,忽然回身到梳妆台旁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六寸的照片,呆呆地望了一回。那张照片内摄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西装革履,年约二十一二左右,西式头发,一张挺俊美的脸上配合着端正的五官,真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是个风流翩翩的美少年。那女的年纪只有十八九岁,一头卷曲的乌云,覆着一张鹅蛋脸,一对灵活的眸珠显出那么聪明活泼的样子。她浅笑含蹙,美目流盼,得意的神态,更显出她妩媚可爱的风韵。在相片下方还有几行小字写着:

顾云梅小姐才高咏絮,艳胜西子,且性情贤淑,诚世上不可多得之好女子也。今余得之为妻,此生幸福,真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鲁东生书于新婚之夜。

原来这个少妇就是顾云梅,她瞧了丈夫写着的这几行字,一时倒又忍不住展眉一笑。暗想:东生真是得意忘形之语,若被他友朋瞧见,真不好意思。不料就在这个当儿,房外悄悄步入一个少年,走到云梅身后,把手搭在她的肩胛上去,笑嘻嘻地说道:

“云梅,你怎么站这儿呆呆地出神呀?”

“呀,你多早晚进房的,我如何一些儿也不知道呢?东生,瞧你怪红的脸,莫非在外面喝过酒吗?”

云梅虽然吃了一惊,但回头一瞧到丈夫,却立刻又展现笑靥,偎在他的怀内,温情蜜意地问。

东生低低地告诉道:

“几个朋友知道我明天动身要到上海去,所以大家给我在馆子里饯行,他们劝我喝酒,我不好意思推,因此喝了几盅,怎么我的脸很红吗?这是难得的事情,请你原谅我才好。”

“瞧你这人说话好没道理的,你在外面喝些酒,难道我能管束你吗?这真是把我当作雌老虎看待了。我瞧你有些醉了,还是到床上去躺着休息一会儿吧。”云梅虽然有些娇嗔的成分,但她粉脸上仍然含了一丝妩媚的笑。这在东生眼里看来,觉得爱妻不但美丽到了极点,而且也温情到了极点,他不由爱到心头地笑道:

“不,不,我如何会把你当作雌老虎看待呢?但我倒也希望你要厉害一些,管束管束我,我才更会努力上进,得到光明的前途哩!”

“肯努力上进的人,不管束他,他也会自己上进,一个不肯上进的人,就是管束他,那也没有什么效验啊。”

“云梅,你这些话说得对极了,你不愧是我贤德的爱妻。”

东生点点头,紧握了她的纤手,表示非常敬佩的样子。云梅得意地逗了他一个白眼,却又笑吟吟地问道:

“你刚才回家把雨衣脱在什么地方呀?”

“王妈拿去给我晾在竹竿上了。云梅你真细心,在我身上的事情,你差不多大大小小都关心到的。我这次到上海去,可就没有人会这么尽心关怀我了。”

东生说完这两句话,似乎感到有些凄凉之意,望着她的粉脸,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云梅虽然也有些黯然神伤,但却不愿伤了丈夫的心,逗了她一瞥神秘的媚眼,故意怪俏皮地说道:

“我听说上海那是繁华之地,尤其多漂亮温情的女子,我想你到了上海之后,说不定自会有人来代替我,服侍你照顾你呢。”

“哎,你说这些话,该打,该打,难道你认为我是个不忠实的丈夫吗?”

东生听了,不免急了起来,伸手一扬,做了要打她的姿势。云梅吃吃地一笑,早已离开东生身子,躲逃到对面衣橱旁边去了。东生不肯放松她,遂去追捉她。房内正中原有一张小圆桌子,因此一个追捉,一个躲避,两人沿了小圆桌子,却像小孩子玩着老鹰捕小鸡那么团团地打着圈子追逐着。云梅因为一面笑,一面逃,笑得力气都没有了,因此被东生捉住了抱在怀内。两人有些喘喘地站不住,遂在旁边沙发上坐了下来。云梅趁势躺在他的怀里笑盈盈地说道:

“好哥哥,我和你说着玩儿的,你就饶了我这一遭吧。”

“不行,你这张嘴太不好,应该罚。”

“你要怎么样罚呢?打骂随便你吧。”

“不打也不骂,我就罚你亲一个嘴。”

云梅因为他不肯饶自己,心中有些生气,所以鼓着红红的粉腮子噘了小嘴儿,负气地说。但万不料东生很快地说了这句话,立刻低下头去,在她两片薄薄的嘴唇上紧紧吻住了。云梅的芳心里,这才回嗔作喜,两手勾住东生的脖子,尽管让他默默地亲热了一回。良久,良久,云梅才推开东生的脸,白了他一个妩媚的白眼,蹙眉摇头,笑道:

“酒气冲人,真是难闻。”

“幽香扑鼻,还想一吻。”

东生哈哈一笑,低下头去还要再吻,但是云梅的手早已托住他的嘴,笑盈盈地说道:

“你要再吻,我要呕了,等你酒气消失,我就给你吻一个痛快。”

“以后我不能太自私自利,叫你呕了,我可不舍得你啦。”

云梅于是坐正了身子,手还理了一下蓬松的云发,拉住了东生,一本正经地站起身子,走到那只皮箱旁边问道:

“我把你的衣服及用的东西都整理好了,你自己再检视一下看短少了什么,我可以给你预备好了,放在箱内。”

“大概不会短少什么的。让我检视一下也好,哦,少了一样东西。”

东生伸手在皮箱里翻过了一会儿之后,回眸望了她一眼,笑嘻嘻地说。

云梅把粉脸倚靠在他的肩头上,有些嗲意的神态,含笑问道:

“你瞧短少了一样什么东西?”

“是我们两人合摄的一张照片呀。这是最要紧的东西,如何能忘记呢?”

“我怎么会忘记?瞧,放在梳妆台上的不是吗?”云梅抿嘴一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把梳妆台上刚才拿出的一张相片交到他的手里去。东生接了放在嘴上吻了一下,说道:

“我有了这张相片带在身旁,那我们虽然分离在两地,也仿佛天天相见了一样。云梅,你说对吗?”

“那么你应该把这张照片藏在你贴身的衣袋内,才显得我是永远在你怀抱里呢!”

“对呀,对呀,你这话真不错,我就藏在这衬衫衣袋内吧。”

东生点头称是,把照片小心地藏入袋内。云梅给他盖上皮箱放在地上。东生伸手按住嘴,打了一个呵欠,说道:

“我们早些睡吧。”

“是的,明天还得起个早呢。”

夫妇两人说着话,也就熄灯安睡了。这时云梅耳听窗外的雨点之声沙沙地落得很响,一时愁眉不展地说道:

“明天这雨不知道还落吗?我想你等雨落停了,再到上海去也不迟。”

“舅父来信说,那边公司事情很忙,缺少人手,叫我见字条即刻动身赴沪,所以我不能延迟的。云梅,我到了上海之后,假使能够租到房子,我一定写信来接你到上海,一同去居住,那时候我们又可以天天见面了。”

云梅听他这样说,心中自然十分欢喜,她的娇躯像一头驯服绵羊般的,直偎在东生的怀内,频频点头说:

“这当然是我最希望的事情,因为你在上海孤零零一个人,一切起居饮食,没有人给你照料,我实在也很不放心哩。”

东生听了把她搂在怀里,在她小嘴儿上吮吻了一会儿,一面却涎皮赖脸地笑道:

“云梅,我们临别的夜里来留一个纪念好吗?”

“并非我不答应,因为你明天不是要早些起身的吗?在旅途中若弄得精神委顿,那是很不好的,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你要珍爱身子才是呢。”

“不要紧,我们今日这一分别,少说也要三月五月,你就答应我吧。”

“我正经地告诉你,我已经有三个月的……”云梅见他执意要向自己顽皮,这就红了脸,羞答答地说出了这两句话。

东生呀了一声,由不得惊喜地叫起来,笑道:

“好妹妹,你这话是真的吗?”

“你又说傻话了,将来事情要证明的。我怎么能说谎骗你呀?”

“那我不是将要做爸爸了吗?好好让我摸一摸吧。”

东生得意忘形地哈哈笑起来,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摸她光滑的肚皮。云梅被她抚摸得有些痒斯斯的,遂恨恨地打了他一下子手,笑道:

“你真还像小孩子一般顽皮,快不要吵了。”

“嗯,真的有些隆起着,想不到妹妹腹中果然有我们的结晶,那叫人多么欢喜呀!可是,我却有些不放心。”

云梅见他笑嘻嘻地说到后面,却又十分担忧似的说。一时十分奇怪,遂不明白地问道:

“你有什么事情不放心呀?”

“我想我家中既没父母,又没兄弟姊妹,我若走后,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留在乡下,况且身上有了喜,一切事情没有人来关怀你,那叫我不是很不放心吗?”

“那你是不用担心的,我前几天已经跟我姐姐商量过。假使你到上海去了,我就叫姐姐到家里来做伴。我姐姐真也可怜,今年才二十八岁,不料就做了寡妇。夫家没有人,她连个孩子也没有生下,所以她也会喜欢跟我做伴,那不是姐妹两人都有了照应吗?”

“那好极了,有了曼华姐姐来跟你做伴,我当然是很放心了。不过,我要叮嘱你几句话,你千万要小心些才好。”

“什么话你就说吧。”

“女人家有了三四个月身孕之后,做事千万小心,不宜搬笨重的东西,也不宜伸手撩取物件,又不宜多吃有刺激的食品,因为这些都是会有小产的危险。妹妹,你要切记切记,我不能在你身旁随时劝告,你自己得留心,免得我在外面时时记挂。”

东生郑重其事地说出了这几句话,倒把云梅引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秋波斜乜了他一个媚眼,赧赧然笑道:

“你很希望有一个女儿是吗?”

“这倒也并不是,其实我是为了疼爱你的缘故,因为女人家发生小产对于身体是最有损害的,我怕你年轻不懂事,所以非再三叮咛你不可。”

云梅听他这样说,心里除了喜悦之外,又得到了无上的安慰,觉得自己有了这么一个多情的丈夫,那是多么的幸福啊!于是情不自禁地把小嘴凑了上去,给东生默默地吮吻了一回,然后低低地说道:

“东哥,你既然这么爱惜我的身子,那么你今夜就不该跟我太顽皮呀。”

“我当初没有知道你有了身孕呀,现在我知道了,我要珍爱你的身体,我如何还肯跟你顽皮呢?”

“你真是我最心爱的好丈夫,我是太感激你了。”

“妹妹,我们还是安静地睡吧。”

夫妇两人说着话也就沉沉地入睡了。次早起身,云梅端了面水进房,服侍东生洗脸。东生正在穿鞋子,一见云梅,便赤脚迎了上去,连忙接过面水来,埋怨地说道:

“妹妹,昨夜我才叮嘱了你,你今天怎么就忘了呢?不是可以叫王妈拿进来的吗?”

“哧,你这人也小心得太过分了,端一盆洗脸水那是没有关系的。你何必这么着急呢?瞧沈家大嫂子,怀了七八个月胎儿,照样还蹲在河边洗衣服淘米哩!”

云梅见他小心得连自己端盆洗脸水都要埋怨,这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逗了他了一个媚眼,低低地说。

东生把脸水盆放在桌子上,说道:

“你不知道沈大嫂的身体多么强壮,你见她粗粗的两条膀子,就像我们男人家差不多,而你却是个娇嫩的身体,如何能和她相较呢?”

“哦,我下次一定当心了,好哥哥,你只顾我而不顾自己,瞧你脚上还没有穿鞋子呢。”

两小口子你恩我爱,情投意合,如胶投漆,真是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东生低头见自己脚上一只穿了皮鞋,一只还是光着袜子,因此也忍不住笑起来了。等东生洗毕脸,王妈请他们夫妇两人到客厅用早饭去。两人正在吃饭的时候,忽听门外有人敲门。王妈去开门一瞧,原来是云梅的姐姐曼华到来了。东生十分欢喜,连忙站起相迎,笑嘻嘻说道:

“曼华姐,你是跟云梅做伴来的吗?多谢多谢,一切还得你大力照顾,真使小弟感激不尽。”

“东生弟,你这么客气干吗?我来照顾自家的妹妹,那也是应该的事情。你今天动身到上海去,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送你。这两篓香蕉,你在旅途上吃着解个闷儿吧。”

曼华是个近三十岁的女人了,因为环境的不如意,所以她已显得十分憔悴,此刻她一面含笑回答,一面把手中两篓香蕉放到桌子上去。东生连连道谢。云梅又问姐姐可曾吃过早点心,曼华说已吃过,叫他们自管吃早餐,不必客气。王妈倒上一杯茶,曼华捧了茶,喝了一口说道:

“昨夜的雨还落得很大,我心里为你急了一夜,想不到今天早晨倒出起太阳来了。我说东生弟这次到上海去做生意,运道一定很好呢!”

“曼华姐说得真好,要如应了你的金口,我在上海租好了房子,也请姐姐一块儿到上海去住,大家享一些福。”

“那我当然愿意一同到上海去住,到时候说不定妹妹养下一个儿子,接着又有身孕了,这个大儿子,就归我抚养,我就在你们家中做一个保姆,不是可以分去妹妹一半操劳的心思吗?”

“姐姐你也说得太客气,给我们做保姆,我们如何敢当呢?正经的,你也没有一男半女,我们第一个养下的孩子就给姐姐做个儿女吧!你心里欢喜不欢喜?”

“我还有什么不欢喜的道理吗?只怕东生弟心中舍不得呢。”

“曼华姐,我一定肯给你的,我如何会舍不得?我们年纪轻没有关系,将来多养几个儿子也不算稀奇的事情呀。”

“瞧你这个厚脸皮,亏你说得出口,也不怕难为情吗?”

云梅见东生在姐姐面前说出了这几句,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自己站在旁边倒忍不住难为情起来,粉脸娇红就像朵出水芙蓉,羞答答地逗了他一个娇嗔,埋怨着说。可是曼华和王妈听了,大家都忍不住笑了一阵。

时间是最无情的,不知不觉早已到了下船的钟点了,东生提了皮箱,只得与爱妻珍重道别,云梅眼皮虽然有些红润润的,但是她还是竭力镇静着态度,没有把眼泪水流出眼眶子外来。东生似乎知道爱妻有流泪的意思,但是不愿使她过分伤心,遂放了她的手,向曼华说声姐姐再会,便匆匆走出大门外去了。等云梅、曼华、王妈三人也送出门外,东生早已很快地去远了。这时的云梅,眼角旁才涌上一颗晶晶莹莹的泪水。正是天下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东生走后半个月,便来了一封航空快信,说他已平安抵达上海,舅父让他在公司里担任了会计的职务,待遇尚称不薄。唯眼前公司宿舍尚未落成,暂住舅父家中,待稍有积蓄,自觅房屋,届时前来接眷同赴上海居住,以免两地相思之苦。云梅接读此信,自然十分安慰,当下也立刻写了一封回信给他,在这封信中自然是深情蜜意,殷殷叮咛。东生在上海接到了,忍不住把信笺连连狂吻哩。

光阴匆匆,转眼之间,一忽儿已是寒冬的天气了。不过广州的气候,没有什么冬夏的分别,一年四季都很暖和。只是落了雨后,便觉稍寒一些而已。这时候的云梅,不但已产下了一个女孩,而且已有两个月了。东生在上海写信来给她取一个名字叫作裘丽,曼华说裘丽有些像外国名字,但云梅却喜欢这名字,因为叫起来好听,于是大家便都叫着她裘丽了。

这天云梅抱了裘丽正在哺乳,王妈从门外匆匆进来,手里拿了一封信,口中叫着少爷有信来了。云梅连忙伸手来接,拆开信封,抽出信笺,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心里一欢喜,颊上的笑窝深深地掀了起来,一面急叫道:

“姐姐,姐姐,东生有信来了。”

“哦,妹妹,她信里说了些什么话呀?”

曼华在房中收拾,忽听妹妹这样叫着说,遂忙着放下了抹布,急急地三脚两步奔出客厅来问她。

云梅笑盈盈地告诉道:

“东生说他在上海已租好了房子,预备下星期一就动身回家来接我们一同去上海住。你想,这不是叫人欢喜吗?”

“真的吗?我来算一算日子吧,今天星期六,明天星期日,那么他不是后天就动身来接我们了吗?妹妹,东生弟大约在星期三四这两天可以回家了,所以我们应该把一切细软物件预先整理一下子才好,省得临时局促,你说我这话对吗?”

曼华也非常高兴,她扳着手指,笑嘻嘻地回答。

云梅点点头,当然十分赞成,但她还不好意思似的说道:

“可是我有了孩子抱在手里,一切事情又得要你辛苦代我操劳了,叫我真对不起哩!”

“妹妹,你和我还闹着一种客气干什么?要如你那么生疏地说,倒叫我不好意思跟着你们一块儿到上海去了。”

“好姐姐,你别生气,我下次不再这么说了,那你就同我们一块儿去吧。妹妹实在需要你来给我们照顾哩!”

云梅到底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虽然她已经做了孩子的母亲,但她本身仍旧还是那么一副孩子的脾气。当她一见到姐姐生气的样子,这就急得赔了笑脸,傻孩子似的撒娇地央求着说。曼华听了,方才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时王妈也插嘴说道:

“少奶奶,那么我也跟你们一同到上海去吧。反正你们在上海一样要雇用仆妇的,总是我多年老仆妇比较好一些。”

“王妈只要你愿意跟我们一同去,那我们自然也很欢迎你。”

云梅见王妈依依不舍,十分忠心,遂也点点头,含笑地回答她。

于是大家心中都十二分的欢喜,大家开始忙着整理一切物件,尤其在云梅的心中,更有说不出的甜蜜和得意。回想着东生临别时的那夜,他要向自己求欢,但后来听到了自己有了身孕的消息之后,他为了珍爱自己的身体,终于没有给他得到一些安慰。现在他这次回家,我腹中孩子已经产下,那么他如何还肯放过我呢?就是我自己也不忍再拒绝他了呀。想到这里,两颊一阵绯红,连她自己都有些赧赧然地怕羞起来。云梅是怀了一颗甜蜜的心,预备东生回家,小夫妻久别重逢,又可以来一个洞房花烛那么的快乐。但万不料在星期二的下午,不幸的惨变却开始降临到她头上来了。

大门外有人砰砰地敲着,曼华惊喜地猜测着说莫非是东生弟回来了吗?云梅也猜疑地说,恐怕没有这样快吧?就在这时,王妈已去把大门开了。云梅曼华连忙迎出去看,谁知道进来的却是一个四十左右军官模样的男子,后面跟着四个卫队士兵。其中一个先走上前来,说道:

“我们将军从城里到这里村子来游玩,因为口渴,所以问你们来讨一盅茶喝的。”

王妈见他们是军人,所以先吓了一跳,一时呆呆地都说不出话来。云梅也素知这班军阀没有人格,仗势欺人,十分可恶,既到这里如何还有拒绝他们的能力,因为得罪了他们,当然要被他们谋杀了,所以便大了胆子说道:

“可以,可以,请你们屋里坐吧。”

那个军官一听有个女子声音回答着说,于是便向前望来,一见了云梅不觉眼前一亮,惊为天人。遂连忙笑嘻嘻地走进客厅,说道:

“对不起得很!打扰了府上,请问小姐贵姓?”

“敝姓鲁,王妈,你快倒杯茶吧。”

云梅见他贼秃嘻嘻的样子,由不得暗暗吃惊,遂担心地低声回答,一面叫王妈倒茶。

这时那个卫队长也跟着走进客厅,像狗儿那么颠着屁股,说道:

“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位是大大有名的孙国雄将军,谁不知道他的权势是十分浩大,将来就是中国的真命天子哩!”

“大彪,你不要胡说八道,退在一旁侍候。”

“喳!喳!”

大彪被孙国雄一喝,便连忙低头垂手,侍立在一旁,不敢多说什么了。这时王妈已倒上一杯茶来,放在茶几上,叫声请用茶吧。但孙国雄却听若不闻的样子,他的两眼竟呆呆地盯在云梅的粉脸上发怔。云梅被他看得心惊肉跳,两颊发红,于是转身走入卧房去了。曼华因为妹妹既走,自己只好以主人的地位在客厅里陪伴了,不过心也在像小鹿似的乱撞,觉得这个姓孙的绝不是个良善之辈,家里没有一个男子招待他们,这……不是糟得很吗?正在暗暗焦急,孙国雄开口问道:

“你这位大嫂是鲁小姐什么人呀?”

“我的她的姐姐。”

“那么你是鲁大小姐了?”

“不,我姓顾。”

“这是什么话?她姓鲁,你姓顾,如何能称姐妹关系?”

“妹妹说的姓鲁,原是她丈夫的姓字。”

孙国雄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但他脸上立刻又显出若有所失的样子,急急地问道:

“你妹妹这么轻的年纪难道已经嫁丈夫了吗?不知道她的丈夫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办事情的呀?”

“我妹夫名叫鲁东生,他在上海做事情,不过最近他就要回来了。孙将军,你不是因为口渴才进来的吗?那么快请喝茶吧!”

曼华说这几句话的意思,就是叫他喝了茶可以早些走了。孙国雄方才感觉到了,只好连说谢谢,便伸手拿了茶盅,一口气喝完茶,便告别走出去了。曼华也不送他,只叫王妈去关了门。这时云梅抱了裘丽方从房中走出,满面娇怒地骂道:

“这个死坯走了吗?真是混蛋之至!这种色迷迷的奴才,还说得上是个什么将军呢,简直是个畜生哩!”

“妹妹,要不是我触了他的霉头,恐怕他问长问短啰啰唆唆地还不肯走呢。”

“中国都是被这些军阀害了的,所以我希望革命军能够早些成功大事,把他们这班败类都消灭才好。”

两人感叹了一会儿,把这件事也就丢过一旁,毫不介意了。但是到了傍晚的时候,忽然门外开来一辆汽车。由那个张大彪领了十多名武装兄弟,敲门进内。说有奸细逃进这屋子里来,非得在四周搜抄搜抄不可。云梅和曼华原是聪明人,明知他们无非借口而来,所以又急又怒。但表面上也只好镇静态度,竭力否认,一面叫他们只管搜抄,没有关系。于是张大彪领了众人直奔卧房,不多一会儿,匆匆地出来,手里拿了一柄手枪,冷笑一声,满脸阴险地问道:

“你们房中怎么藏着手枪呀?可见你们和这个奸细一定有连带关系,莫非你的丈夫就是革命党吗?”

“你这话太莫名其妙了,我们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根本没有什么手枪,你故意做好圈套来陷害我们吗?”

云梅因为心中有了过分的愤怒,所以倒也并不害怕了,不禁柳眉倒竖,凤目怒睁,鼓足了勇气,说破了他们恶毒的阴谋。张大彪听她怒气冲冲地说,因为被她说到心眼儿上去,所以倒也怔了怔。但立刻又板起了面孔,圆睁那双三角眼,鼓着一脸横肉,喝道:

“这是什么狗屁话,难道这支枪是我带来的不成?”

“哼,问你自己呀!反正狗肚子里明白。”

“好大胆子,你还敢这么嘴凶吗?跟我到司令部见将军去,你有什么话自己跟将军去辩白吧。”

张大彪趁此机会,把眼睛一立,凶巴巴地说。他伸手向后面一挥,那十几个武装兵士便抢步上前要去捕捉云梅的样子。曼华见了,立刻用身子掩护了云梅,也痛心疾首地娇叱道:

“你们到底是地方上有纪律的军队呢,还是作恶多端的土匪呢?你们这种行为,不是明明要抢劫良家妇女吗?这样成什么世界?简直是造反的了。”

张大彪觉得一不做,二不休,若和她讲道理,这是讲不过她们的。于是伸手把曼华狠命地一拖,又向前用力推去,曼华怎么禁得住大彪像虎狼那么的一拖一推,一时站脚不住,身子便向左边跌了一跤。于是十多个兵上去捕捉云梅,云梅觉得事到如今,想来没有抵抗能力,与其受他们拉拉扯扯的侮辱,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跟他们到司令部去比较爽快。于是大声叱道:

“不许动手,我自己会跟你们走的。”

云梅说着,转身把跌在地上的曼华连忙又扶了起来,一面问她跌痛了没有。曼华虽然痛得眼泪也流了出来,但她却还摇摇头,一把抱住云梅身子,哭泣起来说道:

“妹妹,你……你不能去,你……你……千万不能跟他们去的。”

“姐姐,你放心,我想这个世界还不至于完全灭绝了公理吧。我见了孙将军,我自有话对他说,他一定会放我回家的。常言道:大王好见,小鬼难挡。我想堂堂的孙将军,绝不会蛮不讲理的。”

“好,好,我们就算小鬼吧。你见了大王,只管去讲理好了。我们吃了国家的军粮,不得不替国家干些工作。”

张大彪听云梅明明是放着和尚面前骂贼秃,虽然心中十分生气,但为了她既然是将军所追求的女人,只怕将来他在将军面前说了自己丑话,那自己就难免要吃她的苦头了,所以只好忍气吞声地冷笑了一会儿,阴险地回答。但曼华是个年纪较大、较懂人情世故的女子,她如何肯放妹妹走呢?所以还是拉住了云梅不肯放手,流泪说道:

“妹妹,你今天这一去,仿佛羊入虎口,有去无还,你……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去的。况且裘丽还要你给她哺乳,你……你怎么能够冒险而去?妹妹,你还是不要去,我们是安分守己的好百姓,我们根本不必跟他们到司令部去的。”

“那可不行,你们若不去,我们就老实不客气地要用强了。”

云梅听姐姐提起裘丽,她的心头立刻好像刀割一般的疼痛,眼泪忍不住地滚落下来。张大彪听她们自说自话,而云梅果然呆住了,并无去意了,这就板起面孔,又连连地威胁着说。

曼华忽然计上心来,遂大声说道:

“我妹妹是个有孩子的人,她不能去的。你们一定要我们去,我就跟你们走好了。”

“嘿,嘿,谁要你这个老太婆去。你们在故意延迟时间,来,把她抓了走。”

张大彪声势汹汹地喝着,于是士兵们又要拥了上去。可怜云梅这时候一半身子被姐姐紧紧地拉住着,另一半身子又被兵士们向外拖了走,弄得她身不由主,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咬死。正在这个当儿,忽然门外又走进一个西服男子来,手里还提了一只小皮箱。曼华第一个看见,一时仿佛遇到了什么救星似的,便高声大叫道:

“好了,东生弟回家了,东生弟,你快来呀!瞧这世界真是反了,他们这班强盗一定要把妹妹抢劫到司令部去哩!”

东生因为思念妻女心切,所以兴冲冲地提早回家,万不料,一走进家门就见到这一幕凄惨的情形。他气得连忙丢掉了皮箱,很快地抢步赶上前来,用力分开众人。几个兵士想不到东生这么大的臂力,大家身不由主地倒退了一步。东生铁青了脸,大喝道:

“你们是哪里来的军队?难道不懂得军法两字吗?强抢民妇,该当何罪?”

“你是什么人?”

张大彪见半路上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来,心中暗暗奇怪,遂也大声地向他喝问。

东生半抱了云梅的身子,冷笑道:

“我是这家的主人鲁东生,她就是我的妻子,你们要把她接到司令部里去,意欲何为?”

“原来你就是鲁东生吗?好极了,我们正预备要捉你的人,来!把他抓起来。”

张大彪听了,心生一计,便又恶狠狠地吩咐着说。

鲁东生这就弄得莫名其妙,身子退后一步,一面急急问道:

“慢来,慢来,我犯何罪你们竟要捉我?”

“嘿,你还装什么死腔?你就是革命军的奸细,你还想抵赖?”

“放屁!我才从上海回来,你们敢冤枉好老百姓吗?”

“不必多言,且到了司令部里,你再去申辩吧。”

“东生,你不能去,他们存心要害你。”

云梅第一个先急了起来,抱住了东生不肯放手。东生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来苦苦害我?”

“对不起,这是上面的命令,我们也没有办法。你们夫妻两个人总要有一个人跟我们到司令部去一次,否则我们交不了账。”

张大彪觉得还是好言诱之,比较省却动手动脚的麻烦,所以他不负责任地回答。东生见士兵们手里都拿了盒子炮,对准了自己,完全是威胁自己的意思。这就暗想,看情形当然是不能不去的了。遂拍拍云梅,安慰她说道:

“妹妹,你不要害怕,我就跟他们去一次吧。”

“不,东生。你千万去不得,还是我去吧。你……你……你……”

云梅心中很明白今日的变化,无非是孙将军爱上自己的缘故,所以故意这么借口而来的。假使东生去了,必定要给他残酷害死,那么岂不是白白地牺牲丈夫一条性命吗?所以她不肯给东生去。她觉得情愿牺牲自己的性命,还是叫东生赶快地回上海去。不过她心中虽有叫东生逃走的意思,可是口里却再也说不出来。因此一连都说了三个你字,却忍不住惨痛地哭泣起来。东生心中并不知道孙将军看中自己妻子的一回事,所以他如何可能给娇弱的妻子去受这惊吓呢?况且这时王妈从房中又抱着裘丽走出来,因为孩子肚皮饿了,所以哇哇地哭个不停,东生这就连忙又急急说道:

“你有孩子要吃奶的,你不能去。没有问题,我去一次好了。只要我并不是革命军的奸细,我想司令部一定会放我回家的。”

“不错,司令部也无非传你去审问一番而已,你只管大着胆子去好了。”

张大彪听了,故意安慰他们回答。然而他心中却在想一个斩草除根的计策,脸上含了阴险的微笑。东生于是不管爱妻紧拉着自己,就推开云梅,跟她们走了。云梅曼华追着出来,仍旧哭泣着阻拦鲁东生不要去,但另外几个士兵,把她们狠命地推倒在地上。等云梅曼华爬起身,奔到大门外,东生已被他们押上汽车向城里疾驶而去。云梅觉得东生的性命终是凶多吉少,芳心一阵剧痛,只觉一股子怒火和焦急向上直冲,这就哇的一声,一口一口吐鲜血,仰天跌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地昏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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