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杂记 七、北平城外的名胜

前篇写的都是北平城内的名胜，城外者也都是关厢之内，只南苑、圆明园等处稍远，因与宫廷有关联，所以也带着写在首篇。兹再把北平城外的略谈一谈，虽然不在北平城池范围以内，但也都与北平有关，而且也是这些年来所有谈北平者都要连带及之的。

三贝子花园

园在西直门外，规模很大。《品花宝鉴》一书中，所写徐度云的花园，即影射的此处。后门临御河，光绪年间，西后乘船往颐和园时，有时在此靠岸，进园看看。光绪年间，做了动物园，但名为万牲园。最初主持此事者，为农商部司员诚裕如，亦余熟人，他说本想名为动物园，因西后不懂动物二字，才改为万牲园。民国以后，又为农事试验场，然仍有些动物在内。

大钟寺

大钟寺在德胜门外西北约数里，寺庙不大，以大钟出名，西洋人士到北平者，都来看看。因为据西洋人测量，他是世界第二个大钟，第一个在莫斯科。莫斯科存钟之处，我去过三次，其中有十来个大钟，第一个确是很大，但若只凭目力看，则似比此大钟小得多，至于铸造之工，钟上之字，则吾国之钟比俄国之钟，就优美多了。此钟铸成之后，因太重无法悬挂，经乾隆帝出主意，即就钟建一楼，把钟纽穿巨梁，横于楼之梁间，一切建筑稳固之后，再把钟下之土除去，如此则钟虽低，亦是悬起，可散钟声。乾隆所以如此注意者，因此亦是北京厌胜五行之一：东方甲乙木，乃朝阳门外之大木（说见下条）。西方庚辛金即此。北方壬癸水即昆明湖。南方丙丁火，即良乡塔下之红土，俗称此为孟良用火烧红者，故以之当南方之火。中央戊己土即煤山。

皇木厂

皇木厂又名神木厂，在朝阳门外约三里许处，即上条所说之东方甲乙木。乃乾隆年间运来，确是很大，建了二十几间长廊以覆之。据老辈人云，近根之最粗处，两人各骑在马上，站立木之两边，彼此看不见。在光绪年间，已稍腐朽，然仍算完整。旁边有“御碑亭”一座，中有乾隆题诗纪事之碑，每年由地方官致祭。老辈人传说，当年运此木时，相当暴虐：当然有官员押运，号称“神木”，运过一处，稍休息时，运官说“神木”要饮酒，酒店就得以酒泼之，否则不走；倘暗给押官几个钱，便可无事，所以居民都呼为“神木”。此固然是该官可恶，但也足见民智不开。从前洋人来参观者也不少。日本投降之后，我又去看，则被人劈烧，所存无几矣。

黄寺

黄寺在安定门外约十余里处。此为清朝初年所建，因顶俱用黄琉璃瓦，故名黄寺。乃清朝用以维系蒙古人者，最初喇嘛初到北京者，都住此处，最多时曾住过几千人。活佛初来，也是住此，后则移住城内了。蒙古最信喇嘛教，所以借此联络他们。因为寺中都是密宗的神像，他处不多见，所以外人来此者很多。这里附带着还有一个交易处，凡蒙古人来内地购物者，都住在此；内地人往蒙古经商者，亦以此为起发点。也算是蒙古人会馆，所以名曰外馆。内地人做此项生意者，除北平人外，以深、冀州人为最多，由北平买好了货物，先运到外馆，包装好了，再往北运；由蒙古买回来之货，亦先卸此，再往城里运，此定例也。从前凡做此种生意者，都很发财，此行即名曰“做外馆生意的”，亦曰“外馆行”。自苏俄强占吾库伦后，此行遂解散；然在民初，黄寺外馆之房址，还都存在，因为这是与蒙古来往惟一的机构。所以我去看过几次，近来不知怎么样了。

黑寺

黑寺在黄寺迤西，屋顶都是黑琉璃瓦，故名，其性质与黄寺没什么分别，只规模较小，然另有风景，很值得一观。

白云观

白云观在西便门外，约数里之遥，亦名长春宫。此为元朝所建，元朝邱处机见元太祖，以不嗜杀人，敬天爱民，清心寡欲，三事为言，太祖深重之，为之建第于此，号曰长春宫。北平道教的庙宇中，以此规模为最大，比东岳庙占地还多。观中道士，到过千人，平常亦有一二百人。观中的首领老道，在光绪年间常有不法的行为，有一段很重要的历史，从前的人都知之，近来大概知道的人很少了。前清时代，北平和尚道士，可以说是都有衙门：和尚的衙门，名曰“僧录司正堂”；道士的衙门，名“道纪司正堂”。这种组织在《红楼梦》第十三回中，便写了一些。这种僧道正堂，都是总管全国和尚道士的机构，势力极大，所以谚语中有两句曰：“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这两句话虽然没有说到道士，但道士亦在其中。他们所以有此权势，因为他们专走动王府大家之门路，与太监来往尤密。西后本是一个极糊涂的人，不但迷信，而且相信太监的话，这正是与这两位僧道正堂撑腰的原因，因之两位的声势，就更大了许多。彼时俄国公使，知道了这些情形，因常找太监，是极被人注目的事情；乃想法子与白云观太监来往，当然也给了他们许多甜头，由他介绍了李莲英，通称“皮条李”。他们常常在杨梅竹斜街万福居饭馆接头，永远在东边路北一个小院吃饭。这个院虽然是万福居的雅座，但不卖外座，差不多是白云观道士永远包着，钱则出自俄国使馆。俄使的意思，总可以由莲英传到西后耳朵里头。彼时俄国外交进行比他国顺利，得的便宜也最多者，得力于此一组织的很多。白云观道士，也可以算是卖国的首魁，这确是大家应该知道的一件事情。若专就观中的建筑说也是很值得一看，尤其每年灯节，有大规模的娱乐。观中的灯是出名的，灯是大而多，且画工很好。灯节后十七八日，为会神仙之期，都说每年总有一个人，会到神仙，所以一般迷信之人，都要来参与的。春季的车马赛跑，此处规模也极大，北京王孙公子之养马者，都要来赛一赛。马道两边，有搭的看台看棚，红男绿女，极为热闹。届时北京的人，几乎倾城来观。

汤山温泉

汤山温泉在北平城北。据医学家云，此乃是全国的第二个温泉，水源之大，热度之高，已经很难得了，而它又是拉丢之热，比起硫磺矿泉来又好得多，用此泉水沐浴，可以治疗许多的病症。从前皇帝有在泉旁修建的行宫，规模很大，池沼河流，都可以乘船容与其间。百余年来虽有许多倾毁，但因咸丰年间，英法联军未曾烧到，所以殿阁还都存在。民国后开放为公园，任人游览，又设立了一所旅馆，于人颇称方便。又单引了一股水通墙外，并建房屋浴池，任本地人沐浴，不用花钱。又由北京到此，修了一条马路，虽然只是用石子碎砖所修，然雨季可免泥泞，故外人多来游者。倘再多建房，则外人来住者当然更多，亦该处一项大收入也。

十三陵

十三陵即明朝皇帝之陵，在北平之北，属昌平县所管。明朝皇帝除太祖葬于南京外，其余都葬在此处，一切建筑物，虽然有许多地方失修，但未特意毁坏，故原样尚存。按历朝皇帝陵之在山西、陕西两省者，尚有存在，这也因为是从前陵上无事，所有祭祀等礼节，都在庙中举行之，所以古人之陵，多只是一个大土堆，所谓有陵无寝，即是没有用以祭奠的殿堂房屋，所以也就不容易毁坏。如陕西文王、武王之陵，山西昭君之陵等等皆是。后来除在太庙祭奠外，清明、冬至还要到陵上去祭，于是陵上就都添了殿堂。按此种风俗，本来自国外，欧阳修在《五代史》中，有两句话曰：“清明野祭而焚纸钱，戎狄之俗也。”可是自有了殿堂之后，就很难保存了。国亡之后，附近居民，拆砖用木，日久便可变为废墟。尤其元朝西僧，杨琏真珈，把南宋之陵，大小百余处尽行掘毁，更是惨事。所以历代以来，皇陵保存的最完备者要以明陵为最，这也算是清朝的德政。他不但未毁，而且把明朝后人，封为侯爵，世袭罔替，每年春秋两季由他致祭明陵，每去致祭，先上奏摺请训，一直到光绪末年，永是如此。这也是该陵不能毁的一个大原因，后人能得看到从前之皇陵者，也只此处。清朝陵寝，虽然完整，但一在遵化州，号曰东陵；一在易州，号曰西陵，离北平太远，不易去看，所以外人之到北平者，都要到十三陵去看看。未到过北平的人，将来到了北平，这个地方，也是必须去一次的；乘平绥路火车，在南口下车，骑驴到彼，一日可来回。

南口

南口在北平以北，即万里长城居庸关之南口也，现为平绥铁路之要站。出车站往北，不远即是南边之关口，关旁有明朝李凤节之墓，屡经人修理，故犹存在。往北即居庸关，再往北即青龙桥车站，再往北即北边关口，因有万里长城，此本世界驰名之大建筑物，故外人之到北平者，无不来此瞻仰。游者在青龙桥站下车，走不远即上城墙，极为方便。中外人士来参观的很多，因为大家都以为这是秦朝的建筑，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所以都要来看看。其实这确是明朝的工程。按战国时燕秦都有长城，秦统一后，更大增建筑，以后历朝都有补建，不过地址屡有变更耳。元朝统一之后，蒙古及内地便变成一家，此亦无用；明朝驱逐蒙古人于蒙古去后，为防北边，才又大修一次，即现在之长城也。之后，这种城也没有国防上的价值，但为保存古迹，也是应该重视的。

碧云寺

碧云寺在西山之阳，在明朝原为一座庙宇，魏忠贤改为他的专祠，一直到清朝康熙年间，尚仍然存在。经人发现，奏明皇上，说这种祠堂，不应使之存在，经皇帝特旨才把他铲除，仍改为寺庙。此事曾经《啸亭杂录》记载，是否康熙年，却记不清了。民国后中山先生在北京去世，曾暂厝于此，后移葬南京，此处便做了衣冠冢。庙中有一水泉，为西山一带最大之泉。庙后山中杏花极多，每到春季，游人极夥。南边又与香山之静宜园为邻，园中设有新式饭店却名曰香山饭店，吃住皆很方便，因之外人来此者，亦不少。

大觉寺

大觉寺还在碧云寺的西北山后，规模极大，杏花极多。在前清老进士们，每年春季，多到此看杏花，三鼎甲更要来，因为中状元之时，正是杏花开放，所以多要来此一游，以纪念他们登科之日。在这个庙中，曾有一件极重要而伤心的事情，是国民不可不知道的。就是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到了北京，城下之盟所订的开放南方几个口岸等等的条约，是在此庙中签的字；签字之亭，在庙之右院，昔人有句云：“击破金汤是此亭”云云。我因此到庙中去过几次，此亭尚依然存在，大家都应该去看看才是。而且到此庙去的路上，有许多有关史事，或有趣的事情。路间有两个村庄，一村都姓杨，传系杨延昭之后；一村都姓韩，传系韩昌之后。这两姓绝对不能结婚，倘一结婚，必有灾难不祥之事发生，数百年来永是如此。我只往此二村去过一次，详细情形记不清楚，大致是如此就是了。这与朱陈二姓，整反了一个过。有冷泉村、温泉村，温泉村且设有学校，及饭店、宿舍、医院等等，吃住也很方便。有地名“黑楼”者，院中景致颇佳，有涌泉两三处，都喷出地上三四尺高。院内有一楼，传是魏忠贤害人的楼，这等于苏联之集中营；凡大臣得罪了他，他便把大员困于此楼之上，如果降了他，便可得生，否则下楼时，自己不知就落入井中了。因该楼梯下，屋中间有一井有盖，上楼时不知也，因此名曰“黑楼”。再往北有妙高峰，原为一庙，光绪之父醇亲王葬于此。此为清朝一种特别的陵寝，按皇帝之陵名曰“陵”，陵之制有宝城，有享殿，有宫门，有碑楼，等等。亲王之陵，名曰“圆寝”，只有一个土丘及祭祀之殿堂而已，此则一切都照皇帝陵之制度，而本坟则仍只一土堆，盖因他虽只王爵，而他儿子乃是皇帝。这就是周朝“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之义。坟之右边，有一株大白果松，植物学名曰栝，圆径约六七尺，风水家云，此树为此坟之重要风水，亡者的后人，将来的发达，是不可限量的；但已被西后派人锯倒。这也有一段历史。西后修她自己之菩陀峪——从前皇帝之陵，未葬之前都名曰“峪”，葬后才叫做“陵”——特派其最亲信之醇王为监工大臣，当然以为极可靠了，没想到陵未修成，就倒塌了几处。这当然是偷工减料的毛病，至于醇王使了钱没有，不必断定，但其下人太监等，则当然得钱不少，以致工程极坏。西后闻之大怒，但此时醇王已死，无法出气，乃派太监数人，持手谕，并用黄布包了锯斧等物前去锯倒。本家当然知道，但不能抵抗，至今该树还躺在墙外。再往北为黑山头，公家建筑所用之豆渣石等等，都出在此。由大觉寺往后去，就是往妙峰山一条大道。由以上这种种的关系，则大觉寺是应该去看看的。

妙峰山

所谓妙峰山者，乃是一座庙，在大青山之后，庙并不大，但香火极盛。在前清时代，河北省有两个大香火会场，一是易州后山庙，一即此处。春季之庙会有一个月之久，各处来烧香之人，不计其数，以天津人为最多。由北平到妙峰山，经过大山，极为难走，然有五条路，号称大香道，都是太监所修。各种善会都要前去进香，如高跷、龙灯、五虎、少林、十番、旱船、狮子、扛箱、中幡、戏剧等等最盛时有二百多档子。

八大处

八大处在北平城西，彼处有新式的饭店，吃、住、沐浴都很方便；共有庙八处故名，最出名者为秘魔岩、龙王堂等。但在从前说，这是小八大处。真正八大处，有西域寺、潭柘寺、戒台寺、碧云寺、上方山（在北京人骨出土的周口店左近，极深邃有趣）、大觉寺，再加秘魔岩，共为八处，号为“京西八大刹”。但其说也不一致，有人说卧佛寺也在内的，但我以为这无关重要，总之都是应该看看的地方。

以上所举不过几处，此外还多，不必尽举，这也是北平做了六七百年都城所必然的事情，不过可看的地方多，则性质就不同了。

有的有关政治 有的有关教育 有的有关历史

有的有关文化 有的有关建筑 有的有关美术

有的有关宗教 有的有关风俗

总之无论为求哪一种的知识，都是应该看看的。全中国关于这些性质最全的名胜，当然以北平为第一。因为从前做过都城的地方，大概都毁了，再古不必说，汉唐的西安，南朝的南京，宋朝的洛阳、开封、杭州等处，大多数都毁掉，有的地方古迹，一点也看不到了。北平虽亦稍毁，但存在的尚很多，所以说实在应该看看，而且也实在应该写写，不过此文因篇幅的关系，不能多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