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杂记 十、北平的工艺

北平的工艺，可真值得谈一谈，而且也应该谈一谈。宋朝在杭州有三百六十行之目，我在北平很下过一番工夫，详细调查过，大约有九百多行。我写过一本书，名曰《北平三百六十行》，书名不过用的现成的名词，其中已列有七百多行，后来又多知道了一百多行，尚未列入。然此还只是工艺，只是商业而无工艺者，尚不在内。这话乍说，或者有人不相信，能有这许多行道？其实若说明了，也就不以为奇怪了。比方说，“木匠”这个名词，简单着说，就是一行，不过木匠而已。若细一分，则行道多了，有的还是相去太远。比方说建筑房屋的木匠，绝对不会造车；造车的木匠，绝对不会造船；至于马鞍、寿木，等等，更是专学。兹把各行之情形，大略谈谈如下：

木匠 平常说木匠，只是盖房、上梁、立柱等。

车铺 大车、轿车、人推单轮小车，又各有专行。

轿铺 人乘之轿及宫车（略似轿而异）单是一行。

船铺 万非其他木工所能造。

柜箱 有时兼做桌椅。

桌椅 粗细种类很多。

棺材 又名寿木，永远是专行。

杠房 抬杠之棺罩，及各种执事，更是专行。

硬木作 专做花梨、紫檀等木器，万非平常桌椅匠所能。

小器作 专做盘架瓶座等等，万非他木匠所能。

旋床 专做旋活，如栏杆，等等。

牙子作 门窗桌椅等等所用的花牙子，另有一行，桌椅匠有时亦能做，但价高而不得样。

点心匣 此亦系特别手艺，一个长尺余、高深各六七寸之木匣，每个不过现大洋半角钱，是以非专行不能造。

圈椅 此为北方一特别手艺，他们讲究只有一把斧子，便可造成一椅，连尺都不用；这也有点故神其说，然实在是极简单，每一把椅售价不过两角钱，然美而轻，且坐着亦极舒适，他省没有。

画轴 裱画行用之上杆下轴，以及轴头，非他行所能造。

算盘 此亦系特行，北平平常造的不及南方，但真精的，则比南方好。

木底 从前女子所穿鞋之木底，亦分两行，纤足之底，与旗下妇人之底，完全两事，都非其他木工所能做。

以上不过只举十几种，此外尚多，如箍桶、蒸笼、木鱼梆子、鞔鼓，等等，不必尽举了。请看一个木行，就又分这些行，其他工艺，可想而知，大概是艺越精，则工越分得细，遂又各成专行了。

北平工艺为什么这样发达，当然是因为做了几百年的都城，有几位皇帝，把各省优美的工艺，都招致了来。兹大致谈谈如下。

锡器

此种手艺从前北平没有，最精者为广西，因广西之锡矿最佳，故工艺亦优。明朝就招来北京，后来北平的锡器，比广西还优美得多，他省更无论矣。

铜器

铜器工艺，很分几种，家常所用之杯盘盆盂等，都由湖北汉口来；后来也比汉口优良了。

响铜

北平单有响铜器铺，简言之曰响器铺，如锣、钹、铙、铃、钟等等的乐器，都是用响铜制成。此为中国特别的发明，西洋各国现还没有。西洋军乐队，初无铜钹，在西元一千九百年时期才添入，通通是由中国买去的，我代他们买的就不少。提起来这件事情很伤心，因为中国商人后来造响器，都搀杂铅质，太不经用，一敲就破，非买旧的不可；只好在乡间或庙中去找，很难得到，后来外国人嫌费事，才自己铸造，现在各国都系自制的了。但是他虽比中国的平滑美观，而声音可就差得大多了。这件事情大家是应该注意而提倡的。

古铜作

这行多数在打磨厂西头路南，专门仿造古代的钟、鼎、彝器。按吾国伪造三代秦汉铜器，自宋朝始有之，可是以前清之手艺为最佳。任凭你定制哪一朝代某种器皿，他都可以答应。大致都有模子，因为铸多了，也极在行，某朝某种之钟鼎，款式如何，文字如何，铜质如何，他都有考究。所做平常零卖的货，当然是成色次而价便宜；好的诸事认真，铜质、工作都讲究，这种几可乱真，收藏家、金石学家都往往上了当。而且他们常仿制了殷朝的铜器，偷偷的埋到河南殷墟左右的地下，埋过几年再刨出来，大家便认为真是殷墟出土，这种当然也实在是制造的精良。按这种伪制，在收藏家、考古家，看着自然是很讨厌的，但于我们穷念读的，却有很大的益处。我们想看真的三代铜器是不容易的，有了他仿造的这些器皿，我们便可以随时看到，若形状款式都不错就够了，我们何必问他的真假呢。何况连考古家、金石学家，都能瞒得过去，则为求知识起见，已经是没什么问题的了，所以说这种工艺是应该保存的。因为由他们可以保存古代不少的物器，这于考古的知识，是很有益处的。

亮铜

本行所谓亮铜活，乃是专指“宣德炉”而言，因为宣德炉之铜，都是亮的，与古代钟鼎相反。

相传明朝宣德年间，内廷宫殿失火，把殿内所存金银铜等器，烧得熔化到一起。皇帝便命把这些混合金类，都铸成了香炉。铸成之后，不但样式古雅，而铜之光彩，于五光十色之中，更饶苍润雅洁之致，赐与大臣者都极宝贵，以得到为乐。社会极为羡慕，于是伪造者便多。

北平单有这种作坊，专造此器，好者亦可乱真，价亦极高；专门收藏此器者亦很多，如叶玉虎先生便是收藏者之一，我在熟人家见到者，约共有千余件之多，真伪我不懂，但都觉光耀夺目，实在是一种雅致的玩器；外国人买的也很多，这也是应该提倡保存的一种艺术。

玉工

琢磨玉器的艺术，可以说是始自北平。按三代以来，玉器的制造便很发达，而且是孔老夫子最恭维的一种，所以自古便以玉器为重，雕琢也不错。不过彼时之雕磨工，说他雍容大雅，是不错的，若讲玲珑精致，则远不及后来。尤其到了清乾隆年间，皇帝极喜欢玉器，彼时的和阗贡玉，几成一种虐政。最初运来，先运江苏，发交玉工承制；后来又把优良的玉工，招到北京，在内务府造办处工作。所做出来的器皿，无不雅致精美，其形式雕磨工夫，都超过古人甚远。外国人得者亦都极珍重。所以说这种技术，始自北平。到嘉庆帝尚俭，和阗免再供玉，于是玉价一落千丈。然优良的玉工，都留在北平，所以至今还传留着优良的技术。若只按人生说，似乎不是社会中所需要的工作，然在文化中则也是很重要的发明，至今各国仍无这种工作。

汉玉

中国自古以来就极重视玉器，朋友彼此投赠以玉，两国聘闻以玉，所以用玉代表和好，文字中说到打仗就用干戈二字代表，说到和平就用玉帛二字代表。在《礼记·聘仪》一篇中，孔子有玉赞。古人又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因此自古传到现在，贵家文人都是重玉的。尤其是北平，稍通文墨之人，或官吏，腰间多佩带一块玉，多者数块。大家都说，每一块汉玉，都能救人一种灾难，比方你骑马掉下来，按命理本应受伤或致命，但若腰间携一块汉玉，则一定是这块玉受了伤，或破或碎，而人则无恙，意思是这块玉替代人的伤亡。这话可靠与否，不必认真，但人人这样说法。因为人人有这种思想，则汉玉为人所重，自不待言了；因为人人重视，便人人想有一件，哪有那些真汉玉呢？于是假的就出来了。什么叫做汉玉呢？就是汉朝传留下来的玉。因为孔子他们就那样的重视玉，汉朝的人当然也就重视，不但活人重视，连死人也需要。讣文上常写的“亲视含敛”，敛是收敛，穿衣服等等皆是；含者是身上所有孔洞，都要塞上一件东西，免得血往外流，或他物进去，这种多数都是用玉。如鼻中所塞者名曰“鼻塞”，肛门中所塞者名曰“粪塞”。因为在土中埋了多少年，身中之血，当然要浸入玉内而变红，于是就起了个名词，叫作“血浸”（浸亦作沁）。棺中尚有别的物质，如骨中有石灰质，经骨灰浸入而发白者曰“石灰浸”。入殓时恒用水银，经水银浸入而发黑者曰“水银浸”。如此种种，讲究很多，然总以血浸为最有价值，以其鲜红美观也；于是作假者，总想作成血浸。据云他们都有做法，先把玉照汉朝的手工做成，入沸油炸透，趁热放在死狗肚内，埋于地下，约数年之久，即可成功，因热玉容易浸入也。这种工艺，虽不能说只北平有之，但以北平之技术最高，则是毫无疑义的。

拓片

此艺大概始自唐朝，《唐书·百官志》，“有搨书手笔匠三人”，当即指此，搨亦可写作拓，乃我国最好的一种发明，因为他不晓得保存了多少古碑古器的文字。在照相术未发明以前，这是一种极重要的技术。其拓法是把薄纸水湿铺在碑上，垫以毡或布之垫，用木椎椎之，所以又名曰椎碑。则字画凹处之纸，当然拓下去，乃用布包米糠等物，染墨轻轻在纸上按之，平处着墨，凹处无墨，字即现出。优美技术所拓者，可以丝毫不走样，有万非照相所能及者；且有许多物器不能照相，则更要靠拓片了。百十年来，此技以北平为最精，能将器皿之原形，完全拓出，亦可一丝不走。关于此事，在《主义与国策》半月刊图书馆专号中有苏莹辉先生一篇文章《图书馆藏拓片的编目工作》，言之甚详，此处不必多赘了。

裱工

裱工又名装潢，俗名裱画铺。北平早已有人，但最好的手艺，乃由江苏苏州传来；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可是至今还名曰“苏裱”。按此种工艺，可分为两种：一是专裱新画，一是揭裱旧画。固然彼此都能做，但揭裱旧画的专门人才，则手艺好得多，无论多破多旧，他揭裱出来，总是很齐整的。这种手艺，从前虽有由苏州传来的，但现在则以北平为最佳，这也是应该注意的。

装订书籍

装订亦曰“装衬”，《癸辛杂志》曰“装褫”。这种手艺以北平为最佳，旧书破损，都能补衬，虽补多少层，补处也不显加厚。尤其是金镶玉的装法，更见精妙。此种装法，是把残页修补妥当之后，又把整部书，每页之内衬一张粉连纸（两层），此纸比原书页天地约各长一寸上下。如此则所长之处，当然比原书较薄两层；他又在天地两处，各衬两层纸，技艺之妙，出人意外。如此则该书虽再受磨擦，也只能伤所衬之纸，于原书便不会伤损了。由此便可保存许多古本书籍，真是有功于文化，有益于教育的一种工艺。可惜这种手艺，几十年来已经衰微了，这也是大家应该注意的事情。

墨工

制墨的工艺，中国发明颇早，最初最盛者为河北省之易州，后才传到南方。徽州是很发达的，但北平的技术也很优良。因为乾隆年间，乾隆把明朝所存留墨之碎烂者，发交造办处重新铸造，而造办处向来没有这种工艺，于是把南方极优的墨工手招了来制造；制造得非常之美，遂留落北平，故至今仍有优良的手艺。然已微矣。

砚工

做砚石的工人，当然以广东之端溪，浙江之歙县为最多而最好。北平不出砚石，何以有造砚石之工人呢？这也有他的原因。从前一个皇帝的砚台，绝对不许后一个皇帝使用，每一个新皇帝登基，内务府便须特制备二十方砚台，以便新皇帝应用，这种砚台都是内务府造办处所制；平常也不断制造或修理，这种工人之技术，比端歙两处还高。现在琉璃厂还有留传着的这种技术。因为北平不出这种石头，所以他们制造新砚的机会很少，但如果有好砚损坏等等，使他修整，则整理出来，往往比旧的原式还好看得多。这也是一种应该保存的工艺。

小器作

这不但是我国的精致手工，而且是世界上一种特殊的工艺。它也是木工之一，但所制造的物器，万非其他木工所能做到。所做的都是极细致的木工活，种类自然很多，但最普通为大家听见到的，是关于瓶炉的架、座等等。这些座、架，大家虽然常见，但对它有研究的人却很少。没有研究过，便不知道它的好处。这种作坊，都有一本图样，什么样的瓶炉，应该配什么样座架，差不多有一定的，配制出来当然也都式样美观。但这是极平常做法，技术优良的工人，则另有技术，也可以说是学问。平常物器无所谓，凡有价值的器皿，如杯、盘、炉、碗、瓶、罐，以至各种钟鼎彝器，送来配座、配架或配提梁等等，他必须要先审察该物之形式，然后再绘图制座。不但物器之形式与座须配合，连器上的花纹，都要顾到。配好之后，要能够给该器皿，增加几倍精神，方为合格，方算优美的手艺。所做的座、架千变万化，其形式姿态，可以说是无一同者，真是神乎技矣。这种工艺可以说只中国有之，也可以说只北平有之，他处虽有，无此精妙。在民国二年的时候，我曾想把这种工艺，开一次展览会。阔人家所收藏的钟鼎彝器等，自然有许多很好的座架，但此不容易看到。有一个时期，我常到琉璃厂各古玩铺中查看，有不同的样式，我便记下，约看到三百几十种，后有他事，就未再接洽，然至今耿耿，常不去怀。我总想倘能把旧有优美的座、架，搜集了来，开一展览会，必能为我国工艺界放一异彩，亦能为国争光。

鸽子哨

鸽子哨全国各处多有之，多数是用旧纸牌圈一筒，两端蒙以纸牌片，留一洞如平常哨，系于鸽尾之根处，飞时迎风作响。北平则讲究，制此者特有专行，工极精致，声亦极清脆，种类样式很多，有葫芦、筒子、三联、五联，等等的名目，约有几十种，声音亦有不同。按此物亦是中国的特产，《宋史·夏国传》中，已有悬哨鸽的记载。哨亦名曰铃，诗中用此者颇多，唐人诗：“清脆铃声放鸽天”，即指此。这种哨最重要的条件是要响亮，然更重要的则是体质非轻不可。我很认识几位工人，我用两个荔枝壳，求他们做了一个哨，是轻而响，且颇坚固，我不知他们用什么法子给制了一下，否则荔壳极脆弱也。一次我又用塑胶制的小儿玩的小球，比乒乓球薄而小，制了一个哨，尤轻而响，他们说塑胶制此哨，实为最妙之品，因为它薄而轻，而且严密也。按《宋史》中之悬哨鸽故事，乃为战争而设，预先装一笼鸽，放在路上，对方军队来时，不知其中所装何物，当然要打开一看，笼子一开，群鸽飞出，便知对方军队已到，乃动兵围之打了一个胜仗。如今各国军队中都养鸽，可以传递消息，名曰军用鸽。光绪庚子，联军到北平，各国武官买的都不少，都是送回本国参谋部研究应用者。我国人则未注意及此，至为可惜。若想研究利用，则非北平之工人不可，因为他们已经够了专行，且技术精巧。其余城池中虽也偶有之，但非专行，手艺则相差太多，不可同日而语，这是不可不知道的。

绣货工

中国的绣工，当然以广绣、苏绣、湘绣，为最优美。北平的绣工，没什么名气，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也很发达，大致说可分三种，最粗的专绣棺罩帏、喜轿帏等，中等的专绣戏衣等，最细的则零星杂物，如女绣鞋、荷包、手帕等。虽然都叫绣工，其实种类很多，如：平金、纳锦、堆绫、打子、戳纱等等，都在绣工范围之内，但各有专行，且另有优良的技术。在光绪庚子以前，几百年的工夫，北平送礼，多用活计。活计者乃用一纸盒，装入许多绣货，如扇珞、褡裢、眼镜盒等物，少者四件，多者十二件。倘家中有婚嫁喜事，总要收到大量的这样活计。活计简言之又曰荷包，从前前门两旁有两道小巷，即名曰荷包巷子，因为其中卖此者较多故名。光绪庚子以后，这种买卖就衰落了，然有一种情形，人多不知，就是大的绣工作坊，还有几家，都在崇文门外、广渠门等处，每家总有几十人。民国以后，又有一种特殊的生意：美国人买的中国绣货很多，但他进口税很大，而他为提倡古物进口，所以乾隆以前的绣货进美国不上税。这一来给了中国绣工界莫大的机会，现在是每一工厂，都能假造乾隆以前的绣物，其大本营多在前门外、东珠市口、西湖营内。说起来这种假造也相当的难，若只是仿造乾隆以前绣工之细，那是很容易，只要能多卖钱，便能加工加细；可是美国很认真，除检验绣工细致外，他还用科学的方法，把绸缎、绣线，以至染绸线的颜色，都要化验一番。乾隆以前的绸缎、丝线、颜料等等，与后来的都不一样，一经化验，真假立辨，不能蒙混。于是北平绣货局子专收购乾隆以前的绸缎丝线及颜料，染好再绣，则美国税关便化验不出来，贩运者因能逃得高税，利钱颇厚。所以这路绣货，在北平价值颇高，获利更多，这种生意，很是发财。本来除了绣工之外，其余都是乾隆以前之物，何所谓假呢，这也可以说是异想天开。此行亦只北平有之。

北平这种工艺很多，例如珐琅、雕漆、地毡、纸花、雕刻等，都比别处精致。不必多写，只看上边写的这些种，其余亦可想像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