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想录 一九八六年

354

对于传统文化的变革，是在批判中吸收与在继承中扬弃交叉进行的长过程。

355

慈禧太后在清末一直被目为顽固派的总代表，她执政四十余年维系了清朝的统治，她死，清朝随之而亡。其实，她并不是太顽太固，而是很有些两面手法的，她任用了洋务派，对维新变法也不是一开始即反对，后来还篡夺了维新、立宪的旗号。她的信条是一个“权”字。

356

中国近代的民主思想并不是由传统思想中的民主观发展起来的，而是从《海国图志》、《瀛环志略》介绍西方的民主制开始的。后来的进步思想家追述中国历史上的某些民主言论那是起于“中国古已有之”的论证，或者在受到西方民主思想的熏陶后再到中国文化中去寻根，如刘光汉的《中国民约精义》，是在深受卢梭《民约论》的影响下，才去阐发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的。

357

过去的“中国革命史”，大都丰于革命而啬于史，说的是“中国革命”，而不太像“中国革命史”。

358

过去说中国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是在民主革命实践中的认识，是对破坏一个旧世界的认识，却没有意识到革命胜利后的曲折，以及建设一个新世界的曲折。把革命的前景说得太满太美，前景到来了，迎来的是疑团和不满。

359

中国文化的形成和发展是一和多的结合，只有一没有多，一无活水，会枯萎；只有多没有一，则似散沙，无凝聚力。

360

个人的生命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如果把这一滴水洒在绿荫成长的泥土上，它就会比一滴水大得许多。

361

三千年前的甲骨文，该是老古董了，可在安阳发现后的二十世纪初年，却是新事物，蔚为“甲骨学”，古董变今学。

362

艺术、科学、文化不要怕杂，好像生物界，杂了才有新的品种。

363

儒学在近代中国的命运有两个：当举起爱国主义的旗帜时它就交好运，传统是反对外国资本主义侵略的武器；当举起革新的旗帜时它就交厄运，传统是被批判的对象。

364

历史学就是要当好事后诸葛亮。

365

“身贫志不贫，卖艺不卖身。江湖路上客，走后留名声。”这是旧时黄梅调一类卖艺人的信条。

366

在困难中认识了他人，也检阅了自己。

367

严复从西学到中学，蔡元培从中学到西学，王国维则中西并进。

368

科学技术不是没有国界，而是在突破国界，它飞越太平洋，飞越大西洋，飞越喜马拉雅山，冲破每一条国境线。

369

有一种人的金字塔是用废话和谎言垒起来的。

370

没有过失的好人是少见的，不讳言才有信史。

371

大家庭在辛亥前后走向没落，鲁迅与瞿秋白两家很典型。鲁迅和瞿秋白却是没落中的新生命。

372

中国以往的历史，多为朝代递嬗，很少显示出阶段性来，与其说是历史的进步，不如说是时代长流的绵延。

373

欧阳竞无提出“结论后之研究”的佛学研究法，认为佛法研究，皆是结论后之研究，而非研究后之结论（《今日之佛法研究》）。其实一切学说和科学上的结论都只是引向新的结论的先导。结论都有阶段性，认识是无穷的，也可以说都不是结论。

374

新近腾说的模糊历史是由模糊数学延伸而来，是鲜明历史观的反面，对“文革”的是非虽有“宜粗不宜细”的说法，可能恰是模糊历史的启导。

375

中外文化交流，古代，中国流出去的多；近代，西方流进来的多。

376

中国的封建社会，土地可以自由买卖，地主经济不变，地主是不断变换的；官职可以通过考试和其他途径取得，官僚政治是不变的，官僚是不断变换的，比起西欧的封建制来，富有弹性。但地主、官僚总要强调“世泽”。

377

在封建社会里，皇帝、贵族可以世袭，但只限于一个朝代，皇帝虽然不是个人的轮换，却是朝代的轮换，千百年世袭下来只有衍圣公。世袭世荫的观念却那么顽强。

378

著名的赵州桥、天坛的回音壁，始建者未必懂得拱桥的力学原理和声学原理，要后人来替他们回答。

379

学生的道路是求学而求业，清末以来的学生却是求学而革命。

380

编辞书的人必须是经常查辞书的人，才懂得搜集词目、取舍词目和解释词目。

381

甲午战前中国知识分子的新知，大多是通过香港、上海和出国的媒介取得，如王韬是由苏州甫里的乡村书生去上海、去香港、去欧洲而后完成其资产阶级改良思想的。甲午战争后除以上媒介的扩大外，有很多知识分子则是从译书和报刊中获得新知的。

382

戏剧和小说多集偶发事件而成，从这些偶发事件中又反映了它的必然。

383

无政府主义，在辛亥革命时伴随民主思潮而来，在“五四”前后混同社会主义而流传，到了大革命后就成了反动的政治流派。

384

鸦片战争前夕，中国又面临周期性改朝换代的时候，由于西方势力的侵入，改变了前此的轨道，中国在炮口下被迫进入近代，这就决定了中国近代社会的命运。

385

我们做过“一天二十年”的梦，得到的却是“二十年一天”，那是说别人走了二十年，我们才走一天。

386

太平天国是农民战争，农民战争从来只是一种改朝换代的力量，并不是创建新生产的力量。

387

当你被诬指为“错误”的时候，你就坚持“错误”走下去，以回敬那些貌似正确的人。

388

要从你的视野之外取得在你视野之内的东西，才有丰富的内容。

389

我们的最大困难，就是封建的潜网编结在曾经是彻底地反封建的战士身上。

390

太平天国本来就是一种周期性改朝换代力量，但它身上挂满了反封建的花环。

391

学问，只有执著地“众里寻他千百度”，才能出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

392

史学要从政治成败、阶级斗争和伟人活动等模式推开去，深入历史的社会生活。

393

外力可以窒息思潮而不能消除思潮。

394

太平天国以喜剧进入南京，而以南京城破的悲剧告终，在敌我力量的对比中有着深藏的社会原因。

395

太平天国在进入南京以后，潜在的封建基因日益滋长，成为新起的尚未成熟的封建政权与衰败中的清朝封建政权的对峙。自一八六○年起，以曾国藩为代表的汉族儒生军事力量已显著地给衰败中的清朝起着加固作用；而洪仁玕对杨韦事变后的太平天国虽有所挽救，却没有收到重整旗鼓的实效。

396

民心即天心，民心不可丧失，这是历代政治家奉为圭臬的。试问我们的民心停留于中世纪的状态，我们是跟着这种民心起哄还是把他们引导到新的世界里来？这是近代中国政治家的重要课题。

397

在实现科学的社会主义的道路上，并不是每一步都是科学的，有的甚至离科学很远。

398

只读马克思主义的书绝不能发展马克思主义，要面向实际和读马克思主义以外的书，才有可能发展马克思主义。

399

错误，有的是不可避免的，有的是可以避免的；不可避免的错误有许多是愚昧和盲目造成的，少一些愚昧和盲目，不可避免的错误就会转化为可以避免的了。

400

一八五六年十月二十二日，英国兵舰越过虎门，次日向广州进犯，大炮隆隆，叶名琛安详地在“校场看乡试马箭”，置警闻于不顾。马箭与大炮，西马糜各厘（英海军上将）与叶名琛，这是鸦片战争十五年后中英在广州的较量。

401

鸦片战争八年后，咸丰当家了，一切交涉仍是要那些“夷酋”回到广东去，儿子比老子并没有什么长进。

402

近代中国就是别人无情地在改变我们，我们怎样对待改变，是有情地接受改变还是无情地抗拒改变，这就是中国的近代史，是一部变革与反变革的历史。

403

每个人都有个自己的“小王国”，在这个“小王国”里，他是暴君，或者是懦夫。

404

“扶贫致富，送技术要放在第一位。”（胡耀邦的话，见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四日《文汇报》第一版）过去我们是把送“宝书”放在第一位。

405

人们对于失败，常用不太真实的原因去搅乱真实的原因。

406

洋务运动是不成熟的工业革命，它向工业革命走了一两步。

407

园地铲除了鲜花，必然是杂草丛生，杂草比鲜花的适应力强。

408

太平天国被自己打败比被清军打败的要多。

409

顽固派总是挥着神圣的旗号迫使你回到老路上去。

410

不要以什么人说的来定是非，而应以他说些什么来定是非。

411

许多人身上是自尊与自卑的混合，近百年的中华民族是庞大的自尊与自卑的混合体。

412

“蟹行文字”，我们的祖辈讥笑别人的文字横着走，没有想到仓颉造的圣字也横着走了。

413

中国的资产阶级回旋余地很少，开始是封建势力的压制，也遭到农民的反对（只有如张謇的老乡才不反对他），后来是工人阶级的反对。

414

受骗是愚蠢，骗人是奸恶，有受骗者而后有骗人者，愚蠢和奸恶都是社会之蠹。

415

阶级是对立的，生长阶级的土壤并不是对立的。

416

史学在于引导人们认识历史、认识社会，也要引导人们去认识历史年代里的自然界巨变，因为自然界的巨变常在毁灭社会，远者如一八七○年的长江大水，近者如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震。

417

胜利使人陶醉，失败使人警悟；陶醉引向失败，警悟引向胜利。

418

哲学上的飞跃不应该完全抹杀社会历史的渐进现象。

419

宁可因反对而招人嫌，不要因乞求而招人嫌。

420

革命在反对旧传统中逐步形成自己的传统，一旦形成了传统就为自己制造了框架。

421

一件小事情会引导历史的变革，乒乓外交即其一例。

422

世界永远是善恶美丑的奇妙结合，亿万年以后也不会出现只有美善而没有丑恶的天堂。

423

人们欢喜外貌丑陋的钟馗，因为他能捉鬼。

424

一九四八年春，于右任与孙科、李宗仁、程潜竞选副总统，没有充足的经费送礼，乃写了一千多幅“为万世开太平”，送给向他求字的国大代表。报上说反映了于先生的博大胸怀，要是在过去必说是“为国民党送葬”。

425

章太炎“转俗成真”、“回真向俗”（见《菿汉微言》）的哲学命题是实际（个别）—理论（抽象）—实际。

426

“辛丑”后的新政，是慈禧看到人民要起来掀清朝的屋顶了，她赶快开个窗洞。

427

我们的革命是在改造社会，但社会也在改造我们的革命。

428

人，看到了明天的曙光，他就会向昨天告别。

429

舢板与轮船不是东西文化的差别，而是历史进程上的差别，我们应该研究的是，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历史进程上的差别。

430

对比是横向的，差距产生于纵向发展之中。

431

不管人们说我有多大的过失，只要我对青年的成长有过一点热情和帮助，我就心满意足了。

432

从历史探测现实，从现实追溯历史，不只是历史学家“通古今之变”的必然要求，也是实际工作者观察和处理问题的重要方法。

433

牛郎织女的故事不知从何时传开的（《古诗十九首》的“迢迢河汉女”之前早就有了），我们现在把它作为“两地分居”的代号，其实它是男耕女织朝朝暮暮在一起的社会象征。

434

理性是现实的反思，理想是理性的远景。

435

新的经济领域的开拓，应该导向政治的变革，洋务运动把政治变革留给了维新派，它自己被“中体”堵住了。

436

僵化了的传统文化，没有引进（外来媒触）就不能推陈出新，只能推陈出陈。

437

可以说清楚的事而不让你说清楚，那就沉默，永久的沉默。

438

当被一种偏见劫持的时候，就不会有“实事”，更不可能“求是”。

439

环境创造人，人也创造环境。人在创造近代化中成为近代人，有了近代化的环境就会使人普遍近代化。

440

狠狠地把人击伤了，人们却看不到伤痕，那是以“理”杀人之类。

441

清末的会党，是商品经济在逐步破坏自然经济中被抛出来的人群，义和团反对洋货就反映了这种情况。

442

迂回的革命来自迂回的社会。

443

怎样认识海洋和逾越海洋，是横在十九世纪中国人面前的巨大课题，《海录》、《海国四说》和《海国图志》、《瀛环志略》等书都是为此发愤而作。

444

人类的边疆远远大于祖国的边疆，可是在人的胸怀里，祖国的边疆远远大于人类的边疆。

445

我们的信仰受到最大的愚弄，第一次是“大跃进”，第二次是“文化大革命”。

446

邪恶的东西来干预正常的生活，总是以神圣的语言为前导。

447

“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关于费尔巴哈提纲》）按照这个原理，在近代中国，洋务派是开始了做“改变”的工作。

448

冯骥才的中篇小说《三寸金莲》有很大反响，因为它刻画了落后的审美观造成的妇女苦难史。其中的天足会会长透出了解放的曙光，这个会长的原型应是康有为。

449

受到信仰的愚弄，信仰就再也回复不到原来的地位了。

450

逻辑推理来源于事物，在运用中却常常远离事物。

451

为了坑害别人，有一类人什么手法都使用得出来，最重要的手法是笑脸相迎，袖里藏刀。

452

中间路线是一个不稳定的分化中的存在体，它的主张尽管多是幻想，但有的包含于后来认为是正确的内容中，也有它所反对的正是后来指出应该回避的东西。

453

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宣布“我”不仅“被吃”，也参与了“吃人”。“文革”时遍地都是“吃人”和“被吃”的“我”，上午“吃人”，下午“被吃”；一边“吃人”，一边“被吃”。

454

要求做真人则可，要求做完人很难，因为世界上有真人，不一定有完人。

455

政治手段的强制行为发挥至极端时，社会经济生活就会自动起来抵制这种行为。

456

在新旧文化的递嬗中，有些不该剥落的民族文化被剥落了。

457

十九世纪的中国，一只脚徐徐伸向近代，另一只脚却仍被堵住在中世纪的门内，尽管用力拔，那只脚还是中世纪的。

458

“不患寡而患不均”，从土地革命开始就在求“均”，“大跃进”与“文革”“均”到了极点，“文革”后才大悟：“不患不均而患寡。”因为“可均”的东西愈来愈少，“中国之患在贫”。

459

“文革”时的造反派，不是造反派而是造神派，砸掉小庙小神，造成一个独一真神。

460

毛泽东的伟大是民族的、时代的，他晚年的错误是民族的，不是时代的。

461

“人民怕官，官怕皇帝，所以那时他们还能维持现状。”（孙中山语）一到人民不大怕官，官不大怕皇帝的时候，他们就不能维持了。

462

怪诞的“文化大革命”有两个因素，一是封建遗毒的再现，一是无产阶级专政形成的独裁制的膨胀。前者是内在的，后者是外来的，所以“文革”是中外也是古今的恶性结合。

463

中国有过多少山水画，又有过多少山水诗，可在近代以前，却没有大海大洋的画，也没有大海大洋的诗。

464

如果早二十年、三十年为王实味洗冤，以后就不会那么多沉落的“王实味”（新编的《毛泽东著作选读》中，对王实味的注释说：“关于他是暗藏的国民党探子、特务一事，据查，不能成立。”）。

465

“逆境当然是一个了不起的先生”（卢梭《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中的话），只不过是青壮年的先生，对老年却是追不回的逝波。

466

民国成立时称新时期，一九二七年大革命时称新时期，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后更是新时期，现在是“文革”后的十年又称新时期，差不多二十年左右就要“新”一下，因为前面没有新得起来，才有后头的又一次新。

467

讲述历史总是从历史推向现在，思考问题则是从现在追溯历史。

468

是在发扬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吸收外来文化以建立中国的现代文化，还是在开放、引进的基础上改革传统文化以建立中国的现代文化？

469

大冲击后的社会有逆流，也有回澜；逆流是对冲击的忏悔，回澜是对冲击的慎思。

470

我喜欢上了年纪的人剩下来的是心平气和，但我也喜欢生姜越老越辣的性格。

471

为了掩饰一个错误，就会铸成更多更大的错误。

472

先走一步就是异端。

473

变革对每个人每件事不可能都有思想准备，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强制性。

474

人们怕忘本，我想有些本忘了也好。

475

中国的近代化是从引进军事技术开始的，在近代化的过程中，军队的近代化也比其他事物的速度要快。因为统治者对新的军事装备比对新的生产技术更有兴趣，最顽固的军阀也要取得最新的军事装备。

476

探索自己不懂的东西才能积累知识。

477

脸上绽开笑容，心里却在哭泣的人们永远不会消失。

478

沈钧儒是清朝最后一届（一九○四年）会试的进士，这条路规定了他只能做立宪派，但激荡的时局又引导他走上了民主爱国和赞同马克思主义的道路。

479

我们的难处是：要由不太现代化的人去完成非常现代化的事，要在现代化中化人，要借助他山之石。

480

有人说“家是世事纷纭中的避风港”，在“左”的路线下，不少家庭也成了风波亭。

481

当一般都提高了以后，原来的特殊也就降为一般了。

482

文化思想上最没有出息的是照搬照抄，但模仿又往往是创作的前导。

483

西方的民主选举，在我们这里不是变为猪仔议员，就被指责为一无是处的虚伪。

484

中国人的治学，大体有两种倾向：一是比较纯学术的，一是主张“经世致用”。经世思想是意识形态中最活跃的部分，因为一切文化都是社会需要和经世的产物，所谓纯学术也只是经世思想的异化。马克思主义要解放全人类，是最大的经世学派。

485

等级制不是阶级，是阶级的分割；森严的等级制是仍没有摆脱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庶人的框架。

486

香港的地摊上摆着许多陈旧小玩艺和裸体画，还有毛泽东大像章，它们多么不协调，却在这里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