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警予文集 中等以上女学生的读书问题

（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

“男女应受同等的教育”，“女子应受高等的教育”，这话新教育家新思想家唱了好几年，已深深地印入了女青年的脑海。所以近几年来很有些青年女子——中学生、师范生、小学教员……发颠发狂似地挤进高等学府——高等师范、专门学校、大学校……的考试场。然而大多数总是名落孙山，扫兴而归——实际，这种现象原不止女子，不过女子比较更多罢了。这是一部分现象。

学校的好，全在于职教员得人与课程的完备。职教员固然要人格高尚，有教育家的精神；尤其要能明了世界大势，有充分的近代思想和科学常识。这样的职教员才能供给学生以新养料，牖启学生的新生命，引着学生向二十世纪的新程途上一步一步地前进。可是回转头来看看今日的女师范、女中学、女高师，完全和这个南辕北辙。固然，全中国的教育，大部分都陷在腐败不堪之中，业已成为普遍的官僚化与饭碗化。可是女子教育，更其落在水平线以下了。女师范不及男师范，女中学不及男中学，女高师不及男高师，这是今日很普遍的现象。所以结果，女学生的成绩大多数不及男学生。这又是一部分现象。

少数比较觉悟的女青年夹在这个腐败窝里，冤愤欲死。力能转学的都另转了学校，不能转学的只好忍气吞声，郁郁终日。强一点的受不住了，便起来要求改良；要求不遂，则采用革命手段驱逐校长，驱逐教员。所谓闹风潮，捣乱，不良的学风，也卷进女学校来了。这又是一部分现象。

为甚么会有这种现象？这种现象延长下去，会结如何的果？这些都是极值得研究的问题。据我看来，以上三部分现象，合拢来却只是一个。这三部分现象彼此成了相关的联锁，要分也分不开的。第三部分现象，固然是第二部分现象所造成的果；第一部分现象，又何尝不是第二部分现象所造成的果。然则第二部分现象究是如何产生的呢？这却有几种原因：

第一、乌烟瘴气的旧礼教，既然依旧是气焰万丈，弥漫全国，而老冬烘遂成为女学校长、教员人选的上乘，这些老冬烘满脑子装的是三皇五帝、道德仁义、乾刚坤柔、天尊地卑，还那里有空隙去容纳近代思潮和科学常识。他们眼光中的模范女子当然是孟母、班昭、乐羊子妻。这种春风化雨之下出来的人物，顶乖乖叫的便是博士学士的夫人，或鸟啭虫鸣的诗婆。

第二、由小闺房乔迁大闺房——女学校——的女学生，她们坐井观天，原无辨别好丑是非的能力。小羊易驯，只要不拂她们女孩儿的性子，或者加以抚摩，便甚么人都是好的。所以女学校简直成了不才职教员的渊薮。

第三、她们虽然进了大闺房，仍旧不能摆脱小闺房的人生观。科学、知识、奋斗、向上是顶绞脑汁顶辛苦的事。教职员对于课程随随便便，自己也正好借此偷懒，借此多出些搽胭脂、抹水粉、编绒绳衣物的工夫。间或学校举行一两次运动会、游艺会或表演新剧，观众喝彩，报章赞许，便尔得意洋洋，以为世上再没有比她们的学校好的了。这样师生糊涂，彼此相蒙，遂演成今日一般女校敷衍苟且的局面。什么科学的空气，世界的思潮，社会的问题，国家的存亡，就是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也不容易传播到铁桶似的女学校里去。

有了以上种种原因，才有今日女学这种现象。如果这种现象永远延长下去，其结果便是：

一、中等以上的女子教育，专门一批一批地制造高等附属品和装饰品。受过高等教育天字第一号的女学生，是能做她丈夫的书记，她能懂得几国语言很可以帮助她丈夫，替他抄写，替他整理书籍文稿，替他校对印稿。有时，她丈夫要去赴学者大会，她也许替他收拾行装，送他上火车，也许跟他同去，替他买票，照料行李和种种麻烦的琐碎事。丈夫高朋满座时，又能发出很趣味的谈话给大家助兴。

二、男女两造为社会进化的两车轮。女子教育的现象恶劣如此，社会进化的两车轮将永远不能得着均齐协调的发展。社会将永远陷于半身不遂颠跛迟滞的状况中。

这种结果，固然是把女子首先牺牲，而社会也同时受了株连之害。这样说来，这个问题原不仅仅是中等以上女学生的读书问题。而中等以上的女学生，却是身当其冲的。无怪她们中的觉悟者对着这个问题总是攒眉蹙额，徬徨焦虑。在理，这个问题，教育当局应负些责任。卑鄙龌龊的教育行政机关，不过是群蝇之膻，原够不上责备。独怪全国教育联合会及中华教育改进社等原是全国教育名家的集合体，专以改革全国教育自任的，何以对于这个问题竟亦视若无睹？难道“重男轻女”的心理，教育家也不能免么？听说中华教育改进社还设有女子部，当然更不能武断他轻蔑女子教育。然而我们却始终未见该社的女子部对于这个问题加以考虑——或者已在考虑之中未曾宣布也未可知。我的意见，要根本地解决这个问题，便不能不做一番算总账的工夫，彻头彻尾地改造：

第一、完全改变女子教育的方针，以近代思想近代知识启发女青年；

第二、将十余年来盘踞女学校的老冬烘完全铲除；

第三、将带特殊性的女校编制、女校课程，一律废绝，严格地采用最进步的编制和最完备的课程；

第四、招收学生，严考程度，毫不敷衍，毫不迁就。其因从前师范中学办法不良根柢浅薄者，设法令其补足。

吾国大学程度不及欧美中学，中学程度不及欧美小学，而吾国女子中学、女子师范毕业生，其程度还不够教吾国小学；女高师、女大学的毕业生，其程度亦不在吾国男中学、男师范之上。女子学问水平低落至此，倘仍因循故态，真不知伊于胡底！然根本解决，谈何容易。试思手工业农业经济的中国，此等科学擅长而有思想的师资，能否从天而降？且那里可发一笔横财供给近代科学实验完备的建设？今日军阀当国，招军买马，南征北讨，已把全国教育磨到九死一生，政治问题不解决，敢问教育改革从何下手？故就今日现状言，即使有最热心最高明的教育家也只能做补苴罅漏的工夫。何况这种教育家的有无尚不可知呢？然则觉悟的女青年，你们在这种腐败教育之下，将甘心情愿服服帖帖地受其腐化么？真正觉悟的女青年，不，绝对不。在这种腐败教育之下最感痛苦的，可说只有身当其冲的她们。我这篇文章也就正是为徬徨抑郁深感痛苦的她们而作。然而浅薄如我又有甚么方法安慰我们的姊妹，又有什么能力为我姊妹们解决难题？但是问题已在我们眼前了，事实时时刻刻迫着我们不能不解决。所以我也急不暇择，把我个人目前的意见全盘托出供姊妹们的采择。

我以为姊妹们不幸身处腐败学校，徒然不满现状，消极悲观，固然是毫无意义；家庭高压，经济万难，事实上不容我们有选择学校的自由，偏要魂思梦想亦属自讨苦吃。这两种态度，虽然是情之所至，不能自已，然而在我个人却十分的不表赞同。问题当前，我们除却就客观事实可能上想出一个积极解决的办法，便是忧死急忙，有何益处？俗话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事已至此，我们只好排除烦恼，摈斥妄想，鼓起精神，竖起脊梁，以自己的力量解决自己的问题。

学问事业，原不是教师们能给予我的，根本还在自己的努力。但是仅止空空洞洞的努力，仍旧得不到结果的。第一要有目标，就是要知道我为什么读书；第二要有方法，就是要知道我应怎样读书。这样有目标有方法的读书，才能得着读书的结果，发生读书的效率。我以为欲定吾人读书的目标，首宜认清时代，次宜认清自己所处的地位，再次，宜认清今日社会急切的需要。在二十世纪的时代，重演前十几世纪的陈古董，未免逆转历史进化的潮流，为历史进化所不许。所以二十世纪的中国决不容有废女学毁女权的事实出现，也和决不容有称帝复辟的事实出现一样。二十世纪的时代是被压迫阶级从压迫阶级中解放出来的大变化时代。这个时代，是人类全体到平等自由之路的过渡时代。我们女子也是被压迫阶级的一部，我们处的是被压迫的地位。欲免除压迫，老实说来只有联合同阶级努力作战改造社会的一法。现在的社会简直是血包脓的社会，是万恶之丛。除了我们女子，还有整千整万在人类中占最大多数的弱小民族和工人，无一不在资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蹂躏之下，辗转呻吟过那九死一生的生活。时至今日，社会需要再没有比革命改造还急切的。我们女子如果稍知时务，稍有人心，便无论为人类为同胞或为自身的解放，都非毅然决然踏上革命改造的前线不可。故那些“为读书而读书”，“为娱乐而读书”，或“为将来嫁一如意郎君而读书”，皆不是我们以人自居的觉悟女子今日读书的目标。我们读书的目标，应是：准备改造社会的工具。

文学美术，能建设在改造社会的基础上与人生问题发生实际的关系，当然有他相当的价值。如果专门炫词调，夸丹青，或是描写那两性莫名其妙的肉麻恋爱、花儿鸟儿、卿卿我我，又有什么意味？这种能事，只是古代名媛才女的专技，二十世纪觉悟女子的使命似不在此。然则根据我们的目标，我们应怎样读书？那些书是我们必须要读的？关于这个问题，周作人先生在他的《女子的读书》一文中也曾说过。他说：

“……教育的目的既然在于发展个性，那么独立判断力的养成，当然是其中的一件，……教室里的哲学的理论、科学的实验，比以前的圣经贤传，骈散诗文，当然好得多了，但于养成独立判断，发展理性勇气上面，其无力几乎相等。……据我的偏见说来，在这方面最有益的是那些具体的说明自然与人生的科学书，如生物学、人类学、文化史等。其中以生理心理、道德发达史等尤为切要。学者能平心静气的先把这些知道一个大概，再就最切身的性之生理和伦理等稍加研究，筑下根基，于是出来涉览一切，无论在什么书中都能得到利益。……近来胡适之，梁任公诸先生都指导青年去读‘国学’书，——凡是书都可以读的，所以我并不想反对他们，但是总怀着不相干的杞忧，生怕他们进去了不得出来（吴稚晖先生更说得痛快：什么叫做国故？与我们现今的世界有什么相关？他不过是世界一种古董，应保存的罢了）……”

在养成独立判断和发展理性勇气上面，周先生对于女子读书的指导，可算很对。但于女子自身解放和改造社会的目标的应用上面仍嫌不够。所以我于周先生的意见之外不能不加以补充。我以为今日女子的第一任务在于了解她自己的地位和社会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尤宜明白社会进化的历史，明白政治经济的关系，所以历史学、社会学、社会进化史、经济学、政治学、法律学、哲学等等，都应加一番体会。以先后缓急说，社会科学的研究应在自然科学之前。自然科学的研究，也不仅是周先生所说的那几种，就是天文学、地质学、物理学、化学等等，都应弄个相当的根抵。这样读书才能养成充分活动的能力，解放自身，担当改造社会的使命。现在要找合乎这种标准的学校，简直是走遍中国找不到——其实，就是欧美各国又何尝能有这样的学校。所以说来说去，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的努力。中国出版物虽然幼稚得可怜，然而尽可勉强敷衍我们的研究。我们还可加紧学好外国文，满足我们的要求。假若先知先觉们能应我们的急需，编译各种小百科丛书，那更是再好没有的了。

不过以上云云，完全是为个人读书说法。至于现今最腐败的女子教育——天天在那儿腐化我们的，我们简直不能把它怎样。所以更进一步的办法，就是组织读书会，将志趣相同的团结起来，这就是树立中心，化臭腐为神奇的办法。女学校所以特别腐败的原因，既是大部分由于女学生大多数的不自觉，那么，如果不设法转变空气使大多数渐渐自觉，女子教育那还有改良之望？而本来很可造就的多数女青年岂不要一一遭其腐化吗？所以“觉悟分子团结起来”，于人于己确是万分的必要。不过，有一件事我们须得加倍的注意，这事是什么？就是历来女学校少数觉悟分子的改良运动和改造运动，皆以不得多数之助而致失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我们以后发生改良运动和改造运动时，万万不可忽略对于多数宣传联络的工夫。我们既抱将来改造社会的大志，正不妨在学校里作一番根本培养，从改造同学入手，果真这样，我们的求学问题也就不解决而自解决了。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一日于上海

（载《妇女杂志》第十卷第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