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侠传 卷之十七

明柘浦徐广广居甫辑

明平昌黄国士允符甫校

唐

李娃

岍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娼女也，节行瑰奇，有足称叹。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禼述：

天宝中，有常恻刺史荣阳公者，略其名氏，不书。时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云冠，隽朗有词藻，迥然不群，深为时辈推服。其父爱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也。应乡试秀才举。将行，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计其京师薪储之费，谓之日：吾观尔之才，当一战而霸，今备二载之用，目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生亦自负，视一第如指掌。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常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而立，妖姿骄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衅，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勒取之累盻。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澄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友曰：此狎邪女李氏宅也。日姓可求乎？对日：李氏颇赡，前与之通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诸，虽百万何惜？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从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日：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乃引至萧墙闲，见一姥，垂白土接，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词日：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姥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且耶？延生于迎宾之馆，馆宇甚丽，与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娇小，伎艺溇劣，欣见宾客，愿将见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异。生遽惊起，莫敢仰视。与之拜迎，叙寒燠，触类妍㙴，目所未睹。复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洁。久之，日暮，鼓玨四动，姥访其居远近，鼓巳发矣。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甲，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当速归，无犯禁。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娃日：不见眚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岸敷目姥，姥日唯唯。生乃召其家章持双缣，请以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之日：宾生之仪，目不然也。今夕之费，愿以贫窭之家，随其蔬粝以进之，其余以侯他辰。固辞，终不许。俄徙坐于西堂，帷幕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彻馔，姥起，生娃谈话方切美，诙谐调笑，无所不至。生曰：前偶过其门，遇卿适在屏门，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娃日：我心亦如之。生日：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愿僧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终，姥至，访其故，具以告。姥笑日：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止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生遽下阶，拜而谢焉，日：愿以巳为厮养。姥遂目之为郎。饮酣而散。及旦，尽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迹戢身，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其娼优侪类，嬉戏游宴，囊中尽空，乃鬻骏乘及其家童。岁余，赀财仆马荡书。迩来姥意渐怠，妙情弥笃。他日，娃谓生曰：与郎相知，一年无孕嗣。常闻竹林神者，报应如响，将致荐酹，求之可乎？生不之悟，大喜，乃质衣于肆，以备牢醴，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信宿而返，策驴而后，至里北门。娃谓生日：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将憩而觐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见一车门，窥其际甚弘敞，其青衣自军后止之，日至矣。生下，适有一人出访，曰：谁也？曰：李姓也。乃入告。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余，与之将迎，曰：吾甥来否？娃下车，妪逆访之，日：何久疏绝？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见，遂偕入西戟门偏院中，不出亭，竹树葱菁，池榭幽绝。生谓娃日：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语对。俄献茶，果甚珍奇。食顷，有一人鞚大宛，汗马流驰。至日：姥遇暴疾颇甚。始不识人，宜速归。娃谓姨日：方寸乱矣，某骑而前。去，当令返，乘便与郎偕来。生拟随之，其姨与侍儿偶语，一手挥之，令注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与某议丧事，以济其隐，柰何遽相随而去？乃止。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日无复命，何也？郎驰往觇之，某当继至。生遽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日：李本税此而居，约巳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征徙何处，日不详其所。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乃弛其装服，质馔而食，赁榻而寝。生恚怒方甚，自昏通日，目不交聢。质明，乃策蹇而去。既至，连扣其扉，金顷无人应，生大呼数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访之，日：姨氏在乎？曰：无之。生日：昨暮至此，何故匿之？访其谁第之宅日：此崔尚书宅。昨有一人税此院，云逢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因返访布政旧邸，即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疠甚笃，旬余愈甚。因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中，绵缀移时，阖肆之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杖而能起。鲧是凶肆多日，假之，令教祃帷，获其直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书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舆皆奇丽，殆不敌，唯哀挽劣焉。其东肆长知生绝妙，乃𬪩钱二万索顾焉。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岩，而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以优劣，其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二肆许诺，乃要立符契者以保证，然后阅之。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于是里胥告于贼曹，贼曹闻于京尹，四有之十，尽赴趋焉。巷无居人，自旦阅之。及亭午，历抵舆辇威仪之具，西肆皆不胜。师有軧色，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鬣者拥铎而进，翊卫数人，于是奋髯扬眉，扼腕顿 而登，乃歌自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盻左右，傍若无人，齐玨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地。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其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经清越，响振林不，曲度未终，闻者欷歔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所输之直于前，乃潜遁焉。四座愕贻，莫之测也。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时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章，窃往观焉。有老竖，即生乳母壻也，见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反惊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日：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言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察于同党日：向歌者谁若斯之妙欤？皆日：某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竖懔然大惊，徐往迫而察之。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遽持其袂日：岂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载以归。至其室，父责日：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复相见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棰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父弃之而归。其师命相狎昵者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叹，令二人齍苇席瘗焉。至则心曰微温，举之良久，气稍通，因共荷而归，以苇。筒灌勺饮，经宿乃活。月余，手足不能自举，其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同董患之，一夕弃于道周，行者咸伤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肠。十旬，方策杖而起，披布裘，裘有百结，褴缕如悬鹑，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自秋徂各，夜入于粪壤窟室，书则周游廛肆。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玨甚苦，闻见者莫不凄恻。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至安邑东门，循里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偶连毂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合中闻之，谓侍儿日：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见生祜瘠疥疠，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日：岂非某郎耶？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苏而复绝。姥大骇，奔至日：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日当逐之，柰何容至此？娃敛容却涕日：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锧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日当权者孰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祐，徒自遗其殃耳。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矢计其赀，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清，某愿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夺也，因许之。给姥之余，有百金，离北隅四五家，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苏乳润其脏。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异时，娃谓生日：体巳康矣，志巳壮矣，渊思寂虑，默相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生思之，日：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从而至旗亭南偏门鬻道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 夜作书，孜孜硈硈。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薤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侯百战，更一年日可行矣。于是遂上，一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喜跃，愿友之而不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得一科，擢一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袭淬利器，以求再提，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生繇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策，科名第一，授成豆府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妾亦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母自黯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生泣日：子若弃我，当自到以就死。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娃日：送子涉江，至干剑门，当令我回。生许诺。月余，至命门，未及发而除书至。生父由常帅诏入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协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曰：吾与尔父子如祈。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日：送儿至此，当令复还。父日：不可。翌日，命闻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问，筑别馆以处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遂如秦晋之偶。娃既备礼，岁时伏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尚。后数岁，生父母偕殁，与娃持孝甚至，有灵芝产于倚庐，一岁三秀。本道上闻。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天子异之，宠锡加等，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娃封岍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见弟婚媾皆甲门，内外隆盛，莫之与京。嗟乎！娼荡之姫，节行如此，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余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谙详其事。贞元中，余与陇西李公佐话妇人烈操之品格，因遂述岍国之事。公佐抚掌叹听，命余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

章台柳

天宝中，昌黎韩翃有诗名，性颜落托，羁滞贫甚。有李生者，与翃友善，家累千金，负气爱才。其幸姫曰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李生居之别第，与翃为宴歌之地，而馆翃于其侧。翃素知名，其所问候，皆当时之彦。柳氏自门窥之，谓其侍者日：韩夫子岂长贫贱者平？遂通意焉。李生素重翃，无所吝惜，后知其意，乃具膳请翃饮。酒酣，李生日：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翃惊栗避席日：蒙君之恩，解衣辍食久之，岂宜夺所爱乎？李坚请之。柳氏知其意诚，乃再拜，引衣接席，李生坐于客位，引满极欢。李生又以资三十万佐翃之费。翃爱柳氏之色，柳氏慕翃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明年，礼部侍郎杨渡擢翃上第，屏居闲岁。柳氏谓翊曰：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宜以濯泥之贱，稽采兰之美乎？且物器资用，足以伺君之来也。翃于是省家于清池。岁余之食，鬻妆具以自给。天宝末，盗覆二京，士民奔骇，柳氏以艳独异，且惧不免，乃剪发毁形，寄迹法灵寺。是时侯希逸自平卢节度淄青紫藉翃名，请为书记。洎宣皇帝以神武反正，翃乃遣使间行求柳氏，以练囊盛麸金而题之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呜咽，左右凄悯，答之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名堪折。无何，有番将沙咤。利者，𭃡立功，窃知柳氏之色，劫以归第，宠之专房。及希逸除左仆射入觐，翃得从行，至京师，巳失柳氏所止，县想不巳。偶于龙首冈，见苍头以駮牛驾辂，軿从两女奴。翃偶随之，自车中问曰：得非韩习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窃言失身沙咤利，阻同车者，请诘日幸相待于通政里门。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投之曰：当遂永诀，愿置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麟，目断意迷，失于惊尘。翃大不胜情，舍淄青诸将，合乐酒楼，使人请翃，翃强应之，然意色皆丧，音韵凄咽。有虞候许俊者，以材力自负，抚剑言日必有故，愿一效用。翃不得巳，具以告。之。俊曰：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乃衣缦胡，佩双鞬，从一骑，径造沙叱利之第，候其出，行里余，力被衽埶辔，犯关排闼，急趋而呼日：将军中恶使召夫人，仆侍辟易，无敢仰视。遂升堂，出翃札示柳氏，挟之跨鞍马迸尘。断，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日：幸不辱命，四座惊叹柳氏。与翃埶手涕泣，相与罢酒。是时沙咤利恩宠殊等，翃、俊惧祸，乃请希逸大惊曰：吾平生所难事，俊乃能尔乎？遂献状日：检校尚书金部盲外郎兼御史韩翃，久列参佐，累彰动效。顷从乡赋，有妾柳氏，阻绝凶寇，依正名尼。今文明□连，遐迩率化。将军沙咤利，凶恣桡法，凭恃微功，驱有志□，妄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族本幽蓟，□心男决，却夺柳氏，归于韩翃，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固乏训齐之令。寻有诏：柳氏宜还韩翃，许俊钦赐钱二百万，柳氏归翃。翃后累迁至中书舍人。然即柳氏志防闲而不克者也；俊慕感激而不达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选，则当能辞辇之诚可继；许俊以才举，则曹柯渑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迹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义勇徒激，皆不入于正，斯豆变之正乎，盖所遇然也。

红线

唐潞州节度使薛世高家青衣红线者，善弹丝弦，又通经史。嵩召俾掌表笺，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日：羯鼓之人甚悲切，其击者必有事也。嵩素晓音律，日：如汝所言。乃召而问焉，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即遣归。是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以涂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命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台节度使胡章女。三镇交纩为姻娅，使盖相接。田承嗣常患肺气，遇暑益增，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以延数年之命。乃幕军中勇武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廪给，常令三百人夜直宅中，卜良日，欲并潞删。嵩闻之，日夕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方深，辕门巳闭，策杖庭除，惟红线从焉。红线日：主公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日：事系安危，非汝能料。红线曰：某诚贱品，亦能解主公之忧。嵩以其言异，乃曰：我不知汝是异人，诚暗昧也。遂告其事日：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厚恩，一日失其强土，则数百年功勖尽矣。红线日：此易与耳，不足劳主公忧。某暂到魏境，观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登途，二更可复命。请先定一走马使，且寒暄书其他，则待其却回也。嵩曰：倘事或不济，反祸之速，又如之何？红线曰：某之此行，无不济也。乃入闱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着青丝轻履，胃前挂龙绞七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时常饮酒，不过数否。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迎风，一叶坠露，惊而起，问：红线回矣。嵩喜而慰劳，询：事谐否？红线对日：幸不辱命。又问日：无杀伤否？日：不至是，但取床头金合为信耳。又曰：某子夜前三刻，即达魏城。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儿止于旁廊，睡人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下。传叫风生，乃发其左扉，抵其寝帐。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趺酣眠，头枕文犀，枕前露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以名香美味，压镇其上。彼则扬威玉帐，坦其心，豁其腹，遂熟寝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炬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躱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某乃拔其簪珥，褰其裳衣，如病如酲，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归。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钟动野，斜月在林，忿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咨谋。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一道，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劳苦。嵩乃发使入魏，遗承嗣书日：昨来暮夜，有客自魏中来，云从元帅床头获一金合，不敢留驻，谨却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达，正见搜捕金合，一军忧疑。使者以马棰挝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使者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时，惊怛绝倒。遂留使者，止于宅中，狎以私宴，多其赐赍。明日，遣使赍帛三万疋，名马二百疋，反珍异等以献于嵩日：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吏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亲姻。循当棒鼓后车，来在摩鞭马前，所置纪纲外宅儿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田裳，放归田𤱔矣。由是两月之内，河北河南，信使灰至。忽一曰：红线辞去。嵩日：汝生我家，今将焉往？又方赖汝力，豆可议行。红线日：某生前本男子，游学江湖间，读神农药书，而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妇孕，又患蛊症，某误以芫花酒下。之妇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而杀三人，阴力见诛，蹈为女子，使身居贱隶，气禀凡俚。本生于公家，今十九年，身厌绮罗，口穷甘软，宠待有加，荣亦甚矣。况国家未治，尚自安居，此即违天，理当尽弭。昨至魏邦，以是报恩。今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列士谋安在？某一妇人，功亦不少，固可赎其前罪，遂其本形，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嵩日：不然，以千金为居山之所。红线日：事关来世，安可预谋？嵩知不可留，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吟朝阳为词。词日：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还是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歌竟，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所在。

红绡

唐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天之动臣一品者善。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妓，是时为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忻然慕爱，命坐与语。时三妓人，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绯桃而璧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妹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妹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巳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掌者三，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生归，达一品，竟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帆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瑷芝雪艳愁。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昆仑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巳，何不报老奴？生日：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当为朗君释解，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日：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姫，此乃第三院耳。反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曰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君来耳。生大喜不自胜，谓勒曰：何计而能达我郁结耶？磨勒笑日：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疋，为即君制刺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外，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孟海州之大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炼椎而往，食顷而回。日犬巳毙讫，固无障塞耳。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缸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伺。翠环初坠，红脸才舒，幽恨方深，殊愁转结，但吟诗曰：深谷莺啼恨院香，偷来花生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侍卫皆寝，怜近闲然。生遂掀帘而入。姫默然良久，跃下榻，若生手日：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日：磨勒何在？日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姫白生日：某家本居，而方主人作旄，逼为姫。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睑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𬬻泛浆，云屏而每近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瓜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伸，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姫甚喜。磨勒请先为姫负其囊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姫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惊者，遂归学院匿之。及曰，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巳毙。三品大骇日：我家门垣从来邃密，居𫔎甚严，势似飞𫏋，寂无形迹，此必是一大侠矣，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姬隐崔生家二岁，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生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马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七首飞出高垣，瞥若赵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莫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十余年。崔豕有人见磨勒卖乐于洛阳市，容发如旧耳。

潘炎妻

潘炎待郎，德宗时，为翰林学士，恩渥极异。妻刘晏女，有京尹谒见不得，赂阍者百缣。夫人知之，谓潘日：名为人臣，而京丑愿一谒，曰：遗奴三百缣，其危可知也。遽劝潘公避。值干孟阳初为户部侍郎，夫人忧惕，谓日：以尔人材，而在丞郎之位，吾惧祸之必至也。户部解谕再三，乃曰：不然，试会尔同列吾观之。因遍招深熟者。客至，夫人垂帘视之。既罢会，喜日：皆尔俦也，不足忧矣。问末座惨绿少年何人？日：补阙杜黄裳。夫人日：此人全别，必是有名卿相。

窦氏

窦氏，小字桂娘。父良，建中祈为汴州户曹椽。桂娘美颜色，读书甚有文。李希烈咸汴州，使甲士至，良门取桂娘以去。将出门，顾其父日：慎无戚，必能藏贼，使大人取富贵于天子。桂娘既以才色在希烈侧，复能巧曲取信，凡希烈之密，虽妻子不知者，悉皆得闻。希烈归蔡州，桂娘谓希烈曰：忠而勇，一军莫如陈先奇。其妻窦氏，先奇宠且信之，愿得相往来，以姊妹叙齿，因徐说之，使坚先奇之心。希烈然之。桂娘因以姊事先奇妻。尝谏日：为贼凶残不道，迟晚必败，姊宜早图遗种之地。先奇妻然之。兴元元年四月，希烈暴死，其子不发丧，欲尽诛老将校，以卑少者代之，计未决。有献含桃者，桂娘白希烈子，请分先奇妻，且示无事于外，因为蜡帛书日：前日巳死，殡在后堂，欲诛大臣，须自为计。以朱染帛，丸如含桃。先奇发丸见之，言于薛育。育曰：两日希烈称疾，但怪乐团杂发，书夜不绝，此乃有谋未定，不暇于外事审矣。明日，先奇、薛育各率所部噪于牙门，请见希烈。希烈子迫出拜曰：愿去伪号，一如李纳。先奇日：尔彼悖逆，天子有命。因斩希烈及妻子，函首以献，暴尸于市。后西月，吴小诚杀先奇，知桂娘谋，因亦杀之。夫能得希烈，权也。姊先奇妻，智也。终能灭贼，不顾其私，烈也。

十七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