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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 十五

作者:张爱玲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5-01-13 16:49:17 来源:本站原创

何干每天问琵琶:“进去了没有?”指的是吸烟室。

“没有,说不定他们不要人去搅扰。”三餐见面尽够了。她不像何干,知道有蜜月。

“你又不是外人,他们欢喜见你,进去说说话。”

“等会吧。”

“他们起来一会了,现在正好。”

有时候琵琶说:“等会吧,有客人。”

“没别人,就是你六表姑七表姑。”荣珠的异母姐妹。“去跟她们说说话,亲热一点,都是一家人了。”

“好,好,等一会。”

半个钟头后何干又回来了,低声催道:“进去。”

“知道了。”

她立时站了起来,省得还得解释,有些话委实说不出口,可是一见何干的神色便知道不需多言。两人有默契。就如俗话说的:

“打人檐下过,哪能不低头?”

琵琶每天总在她父亲后母躺着抽大烟的房里待一些时候,看看报,插得上嘴就说两句话。她不觉得难为情,换了何干她却觉反感。何干回话总是从心底深处叫声“太太!”老缩了,像只大狗蹲坐着仰望着荣珠。太两样了。琵琶总以为她不愠不火,这会子却奴颜婢膝的。

拿不定荣珠的脾气,何干对陪房的阿妈仍旧很客气,荣珠的母亲搬进来住,也只敢皱眉头。她的母亲是姨太太,说亲的时候始终不出面,婚礼上琵琶也不记得见过她,虽然她一定也在。

“老太太!”何干这么称呼她,总像一声惊叹。老姨太显然是极快活自己的身份高了,摇摇摆摆迈着步子,矮小,挺个大肚子,冬瓜脸。虽说女大十八变,琵琶就是想不通会有谁愿意纳她做姨太太,究竟男人娶妾完全是自己的主意,不像大太太是家里给讨的。荣珠的父亲在前清出使德国,甚至还带着她。出使蛮邦生死未卜,朝廷命妇还许被迫跟人握手,所以把太太留在家里。姨太太吃惯了苦,从前家里在北京城赶货车。对外就说是大太太,却不让别的老妈子们看见。

“公使馆的舞会可热闹了。”夏天有个晚上她坐在洋台上回忆往事,琵琶与陵也在。“楼上有小窗户眼儿,看见下面那个又大又长的房间。我们都扒在那窗户眼儿上看。嗳呀!那些洋人都搂搂抱抱地跳,还亲女人的手。那些洋女人腰真细,胸脯都露出来了,雪白雪白的,头发戴满了金钢钻,嗳呀!我还学了德文字母。”她神往地说,小声背诵:“啊、贝、赛、代。以前记得的还多。唉,不行了,记性坏了。”

“闹拳匪的时候我正好像你这么大。”她跟琵琶说,“那时候我们在北京,大门上了闩,扒着栅栏门往外看,看喔,义和拳喔。”

“不怕让人看见?”琵琶问。

“怎么不怕?吓死了。”用力睁眼,小眼睛就是不露缝,总是一副扒着门缝往外看的模样。

有天下午像是要下雨,她喊道:“咱们过阴天儿哪!”像什么正经事似的。“我知道怎么过,我做南瓜饼。”

她到厨房煮南瓜,南瓜泥和面糊煎一大叠薄饼,足够每个人吃。没什么好吃,却填满了那个阴天下午的情调。

她很怕女儿。刚来的时候荣珠对她客气,演戏给新家的外人看,她还张皇失措。没多久荣珠就老说她:“妈就是这样!”重重的鼻音带着小儿撒娇的口吻。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老姨太嘟嘟囔囔地走出去了。

圣人有言:“嫡庶之别不可逾越。”大太太和她的子女是嫡,姨太太和子女是庶。三千年前就立下了这套规矩,保障王位及平民百姓的继承顺序。照理说一个人的子女都是太太的,却还是分等。荣珠就巴结嫡母,对亲生母亲却严词厉色,呼来叱去。这是孔教的宗法。

“出来。”榆溪在洋台上喊太太,“看又新起了那栋大楼。”

“在哪?是在法租界里吧?”

“不是,倒像是周太太前一向住的附近。”

琵琶也到洋台上。“那是不是鸟巢?”她指着一棵高白玉兰树,就傍着荒废的硬土地,以前是花园和网球场。

“倒像是。”荣珠顿了顿方漫应一声,显然是刻意找话说。

榆溪突然说:“咦,你们两个很像。”嗤笑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说他们姻缘天定,连前妻生的女儿都像她。

荣珠笑笑,没接这个碴。琵琶忙看着她。自己就像她那样?荣珠倒是不难看,夏日风大,吹得她的丝锦旗袍贴着胯骨和小小的胸部,窄紫条纹衬得她更纤瘦,有一种娇羞。阳光下脸色更像是病人一样苍白。真像她么?还是她父亲一厢情愿?

冬天屋子很冷。荣珠下楼吃午饭,带只热水袋下来。榆溪先吃完了,抢了她的热水袋。绕室兜圈子,走过她背后,将热水袋搁在她颈项背后。

“烫死你,烫死你。”他笑道。

“啊啊!”她抗声叫,脖子往前探,躲开了。

琵琶与陵自管自吃饭,淡然一笑,礼貌地响应他们的调笑。琵琶在心里业已听见自己怎么告诉姑姑了,直说得笑倒在地板上。

“嗳呀!你爸爸真是肉麻。”珊瑚听见了作个怪相,又道:“我就是看不惯有人走到哪都带着热水袋,只有舞女才这习气。”

另一个琵琶爱说的事是洋娃娃。珊瑚送过她一只大洋娃娃,完全像真的婴儿,蓝蓝的眼睛,穿戴着粉蓝绒线帽子衫袴。珊瑚又另替它织了一套淡绿的。琵琶反对,珊瑚却说:

“织小娃衣服真好玩,一下子就织好了。”

琵琶不愿想也许是姑姑想要这么个孩子,不想替姑姑难过。她倒并不多喜欢洋娃娃,可是脸朝下躺着,完全像真的婴儿,软软的绒线,沉甸甸的身体,圆胖冰凉的腿。就是哭声讨厌,像被囚的猫虚弱地喵喵叫,与洋娃娃的笑脸不相称。娃娃张着嘴,只有两颗牙,她总想把纸或饼干挜进去。

“我要问你件事。”荣珠跟她说,“你那洋娃娃借给我摆摆。”

“好啊。”琵琶立刻去抱了来。

“你不想它么?”

“不想。我大了,不玩洋娃娃了。”乍听像讽刺,她父亲变了脸色,荣珠倒似浑不在意。

“什么时候都能抱回去。”荣珠说,把它坐在双人床的荷叶边绣花枕头上。床铺是布置新房买的一堂枫木家具。

琵琶告诉了珊瑚,她道:“是为了好兆头,你娘想要孩子呢。”咧嘴一笑,琵琶微觉秽亵,也不像姑姑的作风。

“娘当然会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她含糊漫应道。

“也不是不行,她的年纪又不大。”说得轻率,末了声音低了下来,预知凶兆似的。琵琶知道姑姑想什么,荣珠生了自己的孩子,琵琶与陵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洋娃娃坐在床上好两个月,张着腿伸着胳膊要人抱的样子。茫然的笑容更多了一种巫魇的感觉。琵琶走过来走过去,心里对它说:“你去作法好了,谁怕你!”心里却碜可可的,仿佛是在挑拨命运。

荣珠也支持榆溪的省俭。他只拖延着不付账,她索性一概蠲削了。

“何干一个月拿五块,之前一向是十块。”陵来向琵琶报告。他在烟铺附近的时候多,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得多。有天榆溪连名带姓喊他:

“沈陵!去把那封不动产的信拿来。”

陵应了声“喔!”比惯常的轻声要高。走到书桌,拉开抽屉,立刻便把信递了上去。琵琶倒讶异他这么干练。她也发现他在家里更心安理得,像找到了安身立命的角落。烟铺上的三个人是真的一家人。十二岁了,还是大眼睛,小猫一样可爱,太大了不能搂在怀里,可是荣珠问他话,喊他名字声音拖得老长,抚弄似的,哄他说话。

“我听说你娘到哪里都带着陵。”珊瑚笑向琵琶道,“都说把他惯坏了。八成是想:你们都把琵琶当宝,我偏抬举陵。你妈其实一向对你们姐弟俩没有分别。”

“这样才公平。”琵琶道,“我能来这里,他不能来。”

“我听说你娘教陵做大烟泡。”又一次珊瑚忧心地说道,“不该让孩子老在烟铺前转。”

“没有什么关系吧,我们从小闻惯了。”琵琶道,“我喜欢大烟的味道。”

“你喜欢大烟的味道?”

“烟味我都喜欢。”

她没法子让珊瑚了解鸦片是可以免疫的,她倒不会不放心陵。可是听见他学了荣珠的声口,也学着唐家人打鼻子眼里出声,却刺心。

何干一直没说她的工钱减了。有天琵琶愤愤地问她。她扭头看了看,摆手不让她说下去。

“老爷有他的难处。”她低声道。

“凭什么单减你的工钱?”

顿了顿,何干方低声道:“之前一向我就比别人拿得多。”半眨了眨眼。

独有她多拿五块钱,因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然后荣珠又打发了打杂的,要浆洗的老妈子做他的活。

“你也可以帮着洗衣服吧?”她向何干说,“小姐和小少爷都大了,不犯着时时刻刻跟着了。”

“是啊,太太!我可以洗衣服。”

为了节省家用,荣珠要秋鹤教她画画,横是他总也来吸大烟,总得从他身上捞回点好处来。

“琵琶也学,她喜欢乱写乱画。”榆溪说。妻女并肩习国画,这想法让他欣慰。

琵琶见过秋鹤的山水画,峰头一团团一束束的,像精雕细琢的发式,缎带似的水流,底下空白处一叶扁舟,上头空白处一轮明月。

“他可是名家,他的画有功力。”珊瑚说过。秋鹤送过她一幅扇面,她拿去配了扇形黄檀木框。

琵琶也猜他是好手。一笔一画潇洒自如,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浑然天成。饱满的墨点点出峭壁上的青苔,轻重缓急拿捏得极有分寸,每一点都是一个完美的梨子。图画本身可能摹的是有名的古画,也不知是融合了多幅名画,许多相似的地方:船、桥、茅舍、林木、山壁。是国画的集句,中国诗独有的特色,从古诗中摘出句子,组合成一首诗,意境与原诗不同。要中国这种历史悠久的国家才能欣赏这样有创意的剽窃。可是有些集句真是鬼斧神工,琵琶心里想。也不知什么原故她却憎厌画也集句。她喜欢自己画,发现世上的好画都有人画过了,沮丧得很。可是国画让她最憎恶的一点是没有颜色,雪白的一片只偶尔刷过一条淡淡的锈褐色。真有这样的山陵溪流,她绝对不想去。单是看,生命就像少了什么。

她喜欢秋鹤,却总替他不好意思。榆溪跟荣珠谈起他:

“嗳呀!这个鹤少爷。说是过不下去了,只好让太太回乡下,可是路费上哪筹?又到哪弄钱给她安家?没有钱她说什么也不肯走。住下来,三天两头吵,总是为钱吵。儿子要学费,最小的又病了,姨太太又有喜了。这如今他不得不走,差事又丢了。”

“横竖他的差事也挣不了几个钱。”荣珠道,“政府的薪水少得可怜。”

“嫌少?丢了差事就知道少不少了。嗳哟,他真是一团糟。”

琵琶知道老一辈几乎人人都有两份家。秋鹤伯伯一团糟只是因为供不起。倒许不公平,可是贫穷使得这种事上了台面,更是叫人憎恶。他又是恂恂文士的模样,说话柔声缓气的,更让他像伪君子。他面目黧黑,长脸,戴眼镜,眼睛总钉着地上,仿佛凸着两只眼的马。

他躺在烟铺上,跟榆溪面对面,听他评析政治。榆溪也讲要为族人兴学,在北京城外他们村子里办一所免费的学校。他还计划要保祖坟常青,原有的树木都被农人和士兵砍伐了。秋鹤只偶尔咕噜一声。荣珠坐在一隅听着。有机会她倒想像秋鹤的姐姐一样教训他几句,只是秋鹤总对她敬而远之。

每次看见琵琶,他总两手抓着她的手,把她拉过去。

“小人!”他道。

琵琶喜欢他说“小人”的声口,略透着点骇然,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十四岁的人独特的个性。

“小人。”他恋恋地说,摩挲她的胳膊。

她也见过秋鹤摩挲珊瑚的光胳膊,使她觉得姑姑的胳膊凉润如雪,却不知怎的心里像有虫子蠕蠕爬过。珊瑚倒似不在意,却也略觉得窘。不犯着低头,她也知道自己的胳膊像两根无骨的长麦秆,像要往上攀住棚架的植物。环肥燕瘦,女人女孩,他反正喜欢女人的肌肤,永远贪得无厌,也永远得不到满足。谁也没有那个权利这么贪婪,使自己这么可悲。失去人性尊严总使她生气。她发现脸上的笑容挂不住,可为了不失礼又不得不微笑。她并不掉过脸去看荣珠是不是在看,可是不愿让后母看见她抽开手,免得之后她又带笑问她父亲注意到没有。荣珠不会说她心眼肮脏或是太敏感,只会说她长大了,暧昧的说法。

“嗳,她鹤伯伯不过是喜欢她。”

倒是不假。可是现在他固定来教画,要压下反感特为困难。他终于也察觉到了,深受侮辱。下次来只“嗳”了一声,看也不看她。握着手教画也很勉强,只对着荣珠教课。向后不来了,《芥子园画谱》也只上不了多少。

“鹤伯伯到满洲国去了。”陵又来报告,志得意满的神气。

“真的?”她笑道。

他们在报纸头条上看见满洲国的消息,是日本人扶植的傀儡政权。

“到满洲国去做官。”

“你怎么知道?”

“听人说的。”咕噜一句,避重就轻。

陵一向不发问,榆溪也没有回答他的习惯。琵琶有时会问父亲问题,只是表示友好。

“鹤伯伯怎么到满洲国去了?还忠于溥仪么?”

榆溪头一偏,鄙薄她那种爱国的口吻,“溥仪自己都做不了主。鹤伯伯去是因为得养家。”

亲戚间视此为丑事,虽然对清廷仍是旧情拳拳。“满洲国”三个字狼藉得很。有人彼此埋怨不借贷给秋鹤,逼得他出此下策,尤为怪他两个姐姐。榆溪倒独排众议。亲眼目睹日人入侵,知道满洲国还是开始。中国文人一向兼治文史。孔夫子曾说:“学而优则仕。”[1]文人入宦,自然而然。榆溪虽然绝于宦途,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关心国际政治,大量阅读报章,不放过字里行间。他不喊口号,不发豪语,爱国心与别人一般无二,不过他的爱国是政客式的,总得钻缝觅隙以维护他个人最切身的权益,末了割舍了整个国家。他给陵请了日本先生。陵并不认真学。也许是耻于学日文。他的事谁也说不准。说到念书上,他也不爱英文,也不爱古书。

榆溪只和客人清谈,在室内绕圈子,大放厥词,说军阀的笑话,叫他们老张、小张、老冯、老蒋。琵琶想听,政治却无聊乏味。尽管置之不理,压力还是在的。“救国”的呼声直上云霄。爱国之于她就如同请先生的第一天拜孔夫子一样。天生的谨慎,人人都觉得神圣的,她偏疑心,给硬推上前去磕头,她就生气。为什么一定得爱国?不知道的东西怎么爱?人家说上海不是中国。童年住过的天津也说跟上海一样。那中国到底是什么样?是可怕的内地,能在城里耗着就决不去?

亲戚赞过内地好:“学校更好,有纪律得多。年青人也好,不那么虚荣,成天净想着打扮。精神也高昂,不像这里。”

舅舅也老说要迁到内地去。“过日子容易,鸡呀肉呀菜呀都新鲜便宜,人也古道热肠。请你过去住上一个月,一大家子都带去,也不觉得什么。有古风。”

说是说,并不去。

中国是什么样子?代表中国的是她父亲、舅舅、鹤伯伯、所有的老太太,而母亲姑姑是西方的拥护者。中国相形失色。书本证实她是对的。新文学于半个世纪的连番溃败之后方始出现,而且都揭的是自己的疮疤。鲁迅写来净是鄙薄,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但琵琶以全然陌生的眼光看,只是反感。学堂里念的古书两样。偶尔她看出其中的美,却只对照出四周的暗淡,像欧·亨利的陈设的房间里驱之不散的香水气味。

“想想国家在不知不觉中给了你多少,”她在哪里读到过,“你的传统,你的教育,舒适的生活,你视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你怎能不爱国?”

她只作修辞,而不是现实。国家给她这些因为她有幸生在富裕的家庭。要是何干的女儿,难道还要感激八岁大就饿肚子,一头纺纱一头打盹?从小到大只知道做粗活,让太阳烤得既瘦又长的像油条?

“那些学生,”榆溪有一次一壁绕圈子一壁跟孩子们说,“就学会了示威、造反、游行到南京请愿。学生就该好好念书,偏不念。”

这点琵琶同意,正喜欢上念书。有比先生和书本更恐怖的事,家里的情况变得更糟。何时开始的她说不清,只知道陵每天挨打。

“我老说不能开了头,一开了头可就成习惯了。”荣珠的母亲在洗衣房里跟老妈子们说。刚从吸烟室里出来,心情还是激动,粗短的胳膊上下乱划,强调她说的话。原是低声,说着说着就又回到本来的大嗓门。

“做什么每天打?”潘妈低声道,伤惨地皱着眉眼,“打惯了就不知道害臊了。天天打有什么用?”

“吓咦,这个陵少爷!”何干沾了肥皂沫的手在围裙上揩净,“真不知道他这一向是怎么了。”

“嗳呀,他爸爸那个脾气。”老姨太低了低声音,“他娘倒想劝,他爸爸偏不听,也不想想别人会怎么说:‘又不是自己的儿子,到底隔了层肚皮。’今天我也看不下去了,我说话了。我说:‘行了,打也打了,不犯着罚他在大太阳底下跪着,外头太热了。园子里又人来人往的。丢脸,脸皮可也练厚了,再有下次就不觉得丢人了。’”

“我也这么说。”潘妈说,“惯了也就不害臊了。”

“我说外面日头毒。没听他爸爸作声,眼皮子也没掀。我傻愣在那儿,碰了钉子,碰了一鼻子灰。”

“刚才还好好的嚜!”潘妈委屈地说,仿佛每天都风浪险恶。水手再怎么小心,就是会起风波。

“叫他偏不来。”老姨太说,“总吓得躲。嗳,那个孩子。说他胆小吧,有时候又无法无天。”

何干说:“这可怎么办?只有求老太太去说情了。”

“我不行,说过了。”

“等会吧,等气消了。”

“嗳,叫我们做亲戚的都不好意思。要不是大家和和乐乐的,住在别人家里有什么味?我不是爱管别人家的闲事。可是跪砖,头上还顶着一块,得跪满三炷香的时间。膝盖又不像屁股,骨棱棱的,磕着砖头。嗳呀!”她的脸往前伸了伸,让老妈子们听得更清楚,面上神情不变,小三角眼像甜瓜上的凿痕。

电话响了,荣珠的声音喊:“妈!”

“嗳?”心虚似的,立时往吸烟室里走。

“找你的。”

两个老妈子都不作声。何干看陵受罪觉得丢脸,潘妈是荣珠的陪房也是脸上讪讪的。

“嗳,刚才还好好的嚜!”半是向自己说。

琵琶在隔壁阴暗的大房间里看书。三炷香要燃多久?拿香来计时,感觉很异样。该是几年?几世纪?窗玻璃外白花花的阳光飘浮着。电车铃叮铃响,声音不大,汽车喇叭高亢,黄包车车夫上气不接下气,紧着嗓子出声吆喝,远远听来像兵士出操。对街的布店在大甩卖。各行各业还是不见起色。布店请的铜管乐队刚吹了《苏珊不要哭》,每只乐队似乎都知道,游行出殡都吹这曲子。时髦的说法叫“不景气”,是日本人翻译的英文。从前没这东西。一九三五这年,大萧条的新世纪了,还罚儿子跪砖?花园哪里?窗户看得见么?她坐在屋子中央的桌上,窗玻璃像围了上来。

何干进来,她问道:“弟弟呢?”

“别出去。”何干低声道,“别管他,一会就完了。”

“哪一边?”

“那边。”何干朝吸烟室一摔头。喔,吸烟室的窗看得见。琵琶心里想。“可别出去说什么,反而坏了事。”

“究竟是为什么?”

“不知道。回错了电话,我也不知道。也是陵少爷不好,楼上叫他,偏躲在楼下佣人房里。”

琵琶恨他们反怪陵。不是他的错就是他父亲的错。琵琶知道她父亲没有人在旁挑拨是不会每天找陵麻烦的。他没这份毅力。何况人老了,可不会越看独生子越不顺眼。可她也恨陵中了人家的计。在我身上试试看,她向自己说道,觉得同石头一样坚硬。试试看,她又说一声,咬紧了牙,像咬的石头。她不愿去想跪在下面荒地的陵。跪在那儿,碎石子和蔌蔌的草看着不自然。阳光蒙着头,像雾濛濛的白头巾。他却不能睡着,头上的砖会掉,榆溪从窗户看得到。小小的一炷褐色的香,香头红着一只眼,计算着另一个世纪的时间,慢悠悠的。他难道也是这么觉得?还许不是。弟弟比别的时候都要生疏封闭。指不定是她自己要这么想,想救他出去,免去他受罚的耻辱,也救她自己,因为羞于只能袖手不能做什么。

过后在楼下餐室见到他。何干给他端了杯茶,送上一套蓝布袍。他不肯坐下来让何干看他的膝盖。琵琶震了震,他长高了。必是以为他受罚后总有些改样,才觉得他变了。鲜蓝色长袍做得宽大,长高后可以再穿。穿在他身上高而瘦。他的鼻子大而挺,不漂亮了。琵琶只知自己的个子抽高了,不注意到自己也变了。弟弟的脸是第一张青春的脸,跟看着他在她眼前变老一样地伤惨。一见她进来,他就下巴一低,不愿她可怜,也不想听训,立在餐桌边,垂眼看着地下。

“有什么茶点?”她问何干。

“我去问问。”

“看不看见我的铅笔?到处找不着。”

何干去厨房了,她这才压低声音向陵说:

“他们疯了,别理他们。下次叫你就进去,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让他们知道你不在乎今天喜欢你明天又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又怎么样?只有你一个儿子。”

她含笑说道,知道弟弟不会说什么,还是直视他的脸,等什么反应。什么也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虚里异样地清楚,心往下沉,知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身体往后仰,怕让他窘,以为是可怜他,反倒显得她轻浮幼稚脾气坏,最糟的是他好容易全身而退,却不当回事。她嘴上不停,反复说着,心里急得不得了,因为不会再提起这件事,让他再想起今天。他仍低着头,大眼睛望着地下,全无表情。他的沉默是责备她派父母的不是?孔教的观点后母等于生母。还是知道向她解释也解释不通?她不会懂其中的微妙之处。还是怪她教训他要勇敢,出事的时候她又躲哪了?她只担心说错话,没工夫管他怎么想。可是突然不说了,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她转过身,看着门口,侧耳听脚步声。不想有人看见她在安慰他,两人都显得可悲。她上楼了。

每天都有麻烦,老姨太跑去向老妈子们嘀咕,两只胳膊乱划。有次琵琶出去看穿堂上怎么有脚底擦地的声音。是何干推着陵到吸烟室去。他垂着头,推一下才往前蹭个半步。

“吓咦,陵少爷,这是怎么啦?”何干压低声音,气愤地喝道。

推不动他,何干索性两手拉扯他。他向后挣,瘦长的身体像拉满的弓。

“吓咦!”何干噤吓他。

他也是半推半就,让何干拉着他到吸烟室门口,鞋底刮过地板。他握住门把,何干想掰开他的手。潘妈上前来帮忙,低声催促:

“好了,陵少爷,乖乖进去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他半坐下来,腿往前溜。

“吓咦!”

他还是赖在地下扳着房门不放。琵琶恨不得打死他。好容易给推进了吸烟室,她不肯留下来看。他这种令人费解的脾气小时候很可爱,像只别扭的小动物,长大了还不改,变成高耸妖魇的图腾柱。

他这一生没有知道他的人。谁也没兴趣探究,还许只有荣珠一个,似乎还知道他,不是全然了解,至少遂了她的用意。有时候她是真心喜欢他。风平浪静的日子,她还像一年前刚进门的时候,拉长声音宠溺地喊他的名字。琵琶受不了陵那副扬扬得意,一整天精明能干,却不声张,掩饰那份得意的神气。

麻烦来了的日子,她总不在眼前,因为她在吸烟室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特意冷落陵。陵惊讶地看着她,不耐烦起来,头一摔,在眼泪汪汪之前掉过脸去。

“弟弟偷东西。”她告诉珊瑚,“说他拿了炉台上的钱。”

“小孩子也是常有的事。”珊瑚道,“看见零钱搁在那里,随手拿了起来,就说是偷了。他们唐家还不乐得四处张扬。一背上了贼名,往后的日子就难了。”珊瑚像是比刚才更烦恼,“都怪他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能劝劝你父亲就好了。鹤伯伯又不在,我也想不到还能找谁。我自己去跟他说,又要吵起来。我不想现在找他吵架,我们正联手打官司,要告大爷。”

“告大爷?”琵琶极为兴奋。

“我们小时候他把我们的钱侵吞了。”

“喔?”

“奶奶过世的时候,什么都在他手里捏着。”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能要回来么?”

“我们有证据。我现在打官司是因为需要钱,雪渔表大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末一句说得很含糊。

“姑姑以前就知道么?”

“分家的时候我们只急着要搬出来,不是很清楚。你大妈不好相处,跟他们一起住真是受罪。他又是动不动就搬出孔夫子的大道理,对弟弟妹妹拘管得很严苛。你父亲结婚了都还得处处听他的,等他都有两个孩子了,才准他自立门户,我也跟着走了。还像是伤透了他的心呢。”

“我不知道大爷是那种人。”

“喝!简直是伪君子,以前老对我哭。”

“他会哭?”

“哭啊。”珊瑚厌厌地说道,“真哭呢。”

“为什么哭呢?”

珊瑚像是不愿说,还是恼怒地开口了,“他哭因为没把我嫁掉。‘真是我的心事,我的心事啊。我死了叫我拿什么脸去见老太爷?’一说到老太爷就哭了。”

琵琶笑着扮个怪相。

“我那时候长得丑,现在也不好看。可是前一向我又高又胖,别的女孩胳膊都像火柴棍,我觉得自己像一扇门。十三岁我就发育了。奶奶过世以后他们让我去住一阵子,你大妈看见了,大吃一惊,忙笑着说:‘不成体统。’带我到她房里,赶紧坐下来剪布给我把胸脯缚住。她教我怎么缝,要我穿上,这才说:‘好多了。’其实反倒让我像鸡胸。我的头发太厚,辫子太粗,长溜海也不适合我。有胸部又戴眼镜,我真像个欧洲胖太太穿旗袍。”

琵琶只说:“真恐怖。”

“我去看亲戚,人人都漂亮,恨不得自己能换个人。大爷一看见我就说什么心事,没脸见老太爷,噗嗤一声就哭。我受不了,就说:‘做什么跟我说这些?’拿起脚就走出房间了。”

末一句声气爽利,下颏一抬,沉着脸。琵琶听出这话就像典型的老处女一听见结婚的反应。“做什么跟我说这些?”意思是与女孩子本人讨论婚姻,不合礼俗。婚姻大事概由一家之主做主,谨池是她的异母大哥,该也是他说了算。这话出自珊瑚之口令人意外,琵琶只觉费解,顿时将她们分隔了两个世纪。

“现在想想,从前我也还是又凶又心直口快。”珊瑚道,似乎沾沾自喜。

“回来之后也没去看过他们。”她往下说,“他们气死了,没拦住我们不让出国去。新房子的老太太也不高兴我们出国。她也是个伪君子,嗳呀!好管闲事,从头到脚都要管。”

“只有我们亲戚这个样子,”琵琶问道,“还是中国人都这样?”

“只有我们亲戚。我们的亲戚多,我们家的,奶奶家的,你妈家的,华北,华中,华南都有,中国的地方差不多都全了。”

“罗家和杨家比我们好一些么?”

“啊!跟他们一比,我们沈家还只是守旧。罗家全是无赖。杨家是山里的野人。你知道杨家人是怎么包围了寡妇的屋子吧。”

“姑姑倒喜欢罗家人。”

“我喜欢无赖吧。话是这么说,我们的亲戚可还没有像唐家那种人。唐家的人坏。”她嫌恶地说,把头一摔,撇过一边不提的样子。

“怎么坏?”

“嗳,看你娘怎么待她母亲。她自己的异母姐妹瞧不起她,说她是姨太太养的,这会子倒五姐长五姐短,在烟铺串进串出的。谁听说过年青的小姐吸鸦片的?—你娘的父亲外面的名声就不好。”莫名的一句,像不愿深究,啜起了茶。

“他怎么了?”

“喔,受贿。”

“他不是德国公使么?”

“他也在国民政府做官。”

“那怎么还那么穷?”

“人口太多了吧。—不知道。”

“我老是不懂四条衖怎么会那么穷。二大爷不是两广总督么?”

“还做了两任。”

“他一定是为官清廉。可是唐家人怎么还会穷?”

“有人就是闹穷。”顿了顿,忽然说道,“写信给你妈可别提弟弟的事。我也跟她说了,说得不仔细,省得让她难过,横竖知道了也没办法。”

琵琶点头,“我知道。”

“我还在想办法。实在找不到人,我得自己跑一趟,就是这种事情太难开口。”半是向自己说话,说到末了声音微弱起来。忽而又脱口说:“一定是你娘挑唆的,你爸爸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他一个人的时候脾气倒好。”

“至少没牵连上你。”珊瑚笑道,“也许是你有外交豁免权。你可以上这儿来讲。”

琵琶笑笑,很想说:“也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不像弟弟。我不怕他们,他们反倒有点怕我。”

“当然是你年纪大一点。只差一岁,可是你比较老成。你怎么不说说弟弟?”

“我说了,说了不听。”

“你们姐弟俩就是不亲。”

“我跟谁都说不上话,跟弟弟更说不上。喔,我们有时候是说话,只说看的书跟电影。”

这类话题他也是有感而应,感激她打断了比较刺心的话头。

“好看么?”他拿起一本新买的短篇故事集。

“很好看。”

他好奇地翻了翻,“原来你喜欢这种书。”

“你就爱神怪故事。”

“有些神怪故事写得不错。”

“你喜不喜欢中国嘉宝[2]?”

“嗳哟!”他做怪相,“你喜欢她?”

“嗳。”

“神秘女郎。黑眼圈女郎。你喜欢她?”

“我喜欢她的黑眼圈。”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然而他总多站一会,摇摇晃晃的,像梯子在找墙靠。然后就走了。

* * *

[1]这句话应为《论语》“子张”篇中子夏的话。

[2]指阮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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