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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关头 1941年1月—1941年10月

作者:张恨水 分类:类书文集 更新时间:2025-01-06 14:40:24 来源:本站原创

廿九年所留下的

廿九年这一年变得很凶,荷、比、法之失败,我们曾和民主国捏一把汗,一变而成今日德国进退未定之僵局。三国同盟,我们又为民主国捏一把汗,一变而为意大利之塌台。至于我敌之间,那更有许多惊风骇浪,变成了转利于我,如敌进越南,变成了全广西寇军之倒退。封闭滇缅路,变成了中、英、美合作。不用说了,类此者很多很多。可是,能让重庆老百姓永久不忘者,是敌机炸街市成瓦砾场,再由瓦砾场变成从未见过的宽街。

抗战时的儿童,尽管将来有一天会变成白发老翁,但上述的这深刻印象,他们永远是留在脑子里的。若干年之后,他们会把这事当问题研究,当故事传说。而更大的反映,是使后辈认识了日本。

1941年1月1日

“立”!

近代世界,本都以百年为一世纪,而中国旧说,却曾经有三十年为一世的看法,所以礼制,男三十而娶,宗族社会的习惯,三十年一修族谱。其他以三十年作为一个人生段落,而另行开始的,很多很多。总之,凡事经了三十年,是该有所成就了。

孔子生平治学为人,是“三十而立”。这个“立”字,无须去翻朱注,可以望文生义。但平常人都把“立”字作建设看,却未能完全达出他的意义。除此之外,第二当作兴起讲,所以说个“懦夫立”。第三当作稳定讲,所以说个“中立而不欹”。民国有了三十年,根据我们先哲的教训,我们是应该立的了。我们虽不能做到联合弱小民族同登平等之域,合乎“己欲立而立人”,但也切不可把往日在南京盖宫殿式房屋的浪费行为当着立。

1941年1月3日

半句格言治天下

古来并无标语口号,但上自伟人,下至匹夫匹妇,对于世事,发为很精练的格言,却也史不绝书。上焉者今日叫作格言,下焉者今日叫作常言。民间常说,常言道如何如何,即其一例。

格言、常言,未必都合于今日之用,但我们想到当时之产生这一“言”是必有缘故的,倒也不妨借古鉴今。岳飞说:“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死,天下太平矣。”要天下太平,仅仅只这两事,可也反映出南宋时代是种什么政治。

抗战四年来,报上常有人引着岳飞的两句话劝人。我以为下面一句,我们实在已做到。前方数百万军队,以血肉对待飞机坦克,且愈战愈强,兵且不惜死,何况于武官?至于上半句,倒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之列。自然,我们这就比南宋强得多,只要努力做岳飞格言的半句而已。不过这半句格言,干起来就很不简单。奈何?

1941年1月4日

人力的浪费

中国满地是黄金,不知道去发掘,于是有“手捧金碗讨饭”之谚。物力如此,人力也未尝不如此。即以重庆而论,尽管现在工价很高,而人力的浪费,依然很惊人。

举一个例,譬如人力车夫,根本就是一种人力的浪费了。因为他们不是运物,而是运懒惰的人,纵不能限制,也不必于浪费人力上再加以浪费。据我所知,海棠溪码头上,有八十辆公路人力车,而车夫却有三百人,人多车少,造成隔日拉车一趟的现象。车夫不拉车的这一天,终日消磨在茶酒馆里,花钱更多,于是一日拉车所得,必须够两日的嚼谷,工价焉得不高?这么一来,一方面是废掉一半人力,一方面是增加一半工资。车力如此,其他可想。

日本已因人力不够,大批征用到童工与妇女,而我们却让工人在茶酒馆里做有闲阶级,中国诚然伟大,中国也有点儿麻木。

1941年1月6日

天子重英豪

中国老书生的人生哲学如下:为人必读书,读了书会作文章,作文章可以考取高官。这绝不造谣,当年儿童入学念的第一本书《三字经》,上面有圣童诗,就这样说:“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白马紫金鞍,骑出万人看。借问谁家子,读书人做官。”这些话,无论七岁破蒙的小孩懂与不懂,而教育路线,却是皇帝教人民当奴才,文人当奴才去读书,可千真万确。取得奴才的手段是什么呢?便于作文章。

四十岁以下的国民,很幸运地不曾读《三字经》,当然读书的目的,不光是为了作文章;便作文章,也不光为了做官。虽然现在也有些政治运动的新鲜名词,避免了“做官”两字。但是政治运动究竟不必与作文章打成一片。若提笔便有政治臭味,则亦天子所重的“英豪”而已。我为“文章”两字惜。

1941年1月7日

今年风云儿是谁

英国人的行为,总带趣味化,一九四〇年刚刚结束,那年的风云儿便选出了丘吉尔。因此联想到一九四一年的风云儿是谁,倒不妨预测一下。

据大势看起来,有一半的成分,今年的风云儿应当是罗斯福。但美国不参战的话,这变动世界命运的人,不会出在美国。英、德、苏的风云儿已当过选了,不会再当选吧?墨索里尼在今日已无当选资格。巴尔干自然是大战场,但变动世界命运者,不会出在希腊与土耳其,更不会轮到因人成事的戴高乐这种人头上去。其他小国的人物,也只是在风云儿面前摇旗呐喊而已。

那么,风云儿出在远东,也有一半的成分了。以远东论,大国可数,无论日本去塌台不远,但还存在现今这种形象,他根本是无领袖之国,谁佩当风云儿?这不是,那不是,其意义不甚明乎?时势造英雄,风云儿宁有种耶?是为祝!

1941年1月9日

请看葡人

本刊选载的《难民在葡萄牙》一文,是节录斯塔司女士的原作。倒并不是专为读者的谈助,供给些欧战逸闻的资料而已。我以为有心人拿到盛大的宴会上或娱乐场上,和有钱人谈谈,却不失为一种幽默。

葡萄牙虽也称雄过海上,于今是仅大于荷比的欧洲一国了。照理他不但无力救人,而且也不敢得罪德国,去救德国对手的难民。然而据该文所述,葡人甚至让出自己的住屋给难民住着,这种见义勇为的精神,对本国人就很可钦佩,何况是对待异国人。

今天发国难财者之钱多钱少,与呻吟生活线上的苦人的数目,已成为正比例。观于葡人对难民那种同情心,我发生了无限的伤感!

1941年1月18日

中意对比一下

严颜说:“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从来岳家以投降为莫大耻辱。所以成则为少康之一旅,败则为田横之五百,我们的民族英雄都是不屈的。中国和日本打了三年半的血仗,有进有退,进自然按照一定计划向前,退也只有事先安全撤兵或事后血战突围,向来不晓得竖白旗的事。

前次英军围攻巴第亚,海陆空并进,志在必得。意军以海军未能应战,及空军的劣势,其陆军不能支持这个据点,本也情有可原。在军略上说,意军鉴于英军之不可抗逆,就当效法英军之在敦克尔刻,早日撤退。于今既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最后也只有死守与突围。不想他们的总司令柏尔高左里竟悬起白旗,潜逃,至其部下做率领二万五千人投降的豪举。我们不是军事家,不知此举在兵书上做何解释?

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日本人瞧他的盟兄,再回看我们,将做何感想?

1941年1月24日

“恕”字工夫难做

中国人是以儒家思想为中心思想的。大体说,这于民主政治,相当的符合。所谓“和为贵”,所谓“民为贵”,不就是“五四”以来,我们所醉心的“德谟克拉西”吗?

儒家的思想,即韩愈所谓“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的道。这道是什么?《四库全书》的经史子集部,传说纷纭。可是曾参早已一口喊破:“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由正心修身,以至治国平天下,能尽己,能推己,就可迎刃而解。两千年来,这个“忠”字,相当的发挥尽致。“恕”字却很少成就,也就因为这“恕”字最难。传得孔道嫡统的曾参,他就做着“一日三省吾身”的工夫,可以想到此工夫达到之不易。虽然,中山先生是得了此中三昧的,他曾掘出这古传的精义,指示我们。有很简单明了的一句话,传诸不朽:“天下为公!”

1941年1月26日

废历年何以难废

年是过去了,花了钱,停了工作,甚至饮食过分,娱乐过分,还闹点小毛病。废历年之于人,相当的有损而无益吧?

虽然,我们也不反对过废历年。此话怎讲?中国依然是个农村社会,都市繁荣甚础,依然十之八九建筑在农村经济上。大多数的农民与手工艺家要在这时候休息两三个星期,以慰劳他们一年的辛苦(因为他们没星期假期),这是必需的。我们既未能和他们想一个休息与娱乐的机会,则他们自己因袭习惯去过旧年,我们倒应当予以同情。大多数农工既必须过年,他们的经济力量自当影响到都市了。说是废历年之不能改革,是风俗关系,那还把问题看得太表面化了。

所以,要废除旧年,首先要为终年辛苦的人儿谋得了休息的机会再说。

1941年1月30日

再谈孔门恕道

上次谈恕道,觉得意犹未尽,再得写几句话。

孔门的恕道,其实就是西方的博爱平等,所以他们说:“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已溺之也。”又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凡是这些话,无非是“推己之谓恕”的做法。孟轲对于这个“恕”字,《孟子》七篇内反复申说,举不胜举。可惜他一天不曾握得政柄,无法发挥。后儒,虽请高如朱、程,也只是做那正心修身的理学工夫,尽已的忠,犹未做完,谈不到恕的言行上去。真是“孟氏而后不得其传焉”。

“恕”字还有在反面看的,孔门也说得很透彻。孔子画个轮廓,说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轲却直截地说明出利害来,“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所以“恕”字在为人上,还不仅是这个“赤子之心”而已,其中也包含了孔门政治哲学呢。世界上不乏解人,愿请其取《论语》而读之。

1941年1月31日

马骨做幌子

——打死老虎之二

燕昭王求贤治国,问计于郭隗。他说:从前有国王出千金求千里马,马贩子出了五百金买了马骨头回来,昭王大怒。贩子说,死马还要,何况活的?大半年,千里马就来了三匹。大王要求人才,“请从隗始”。比我好的,还不来吗?这一篇话,引得昭王高兴,改筑宫室而归事之。

这就是我们常用着“请自隗始”的那个典故。就事论事,郭隗可说是一位善于投机的政客。无论他够不够做一个马骨头,我以为求千里马之道良多,何必以收买马骨头做幌子?事实上也许来个相反的结果,贤者以为收马骨者真的烂的全要,不屑前去。郭隗之得成功,也恰好有一位拜金主义的乐毅奔燕,凑合了他那个说法而已。郭隗自比一具马骨头,好像是有自知之明。其实他不如此说,就抖不起来。欺以其方,他居心是更不测的。所以,我们对那颇为自谦的人,也要看看他用意安在。

1941年2月3日

敌人每餐三两饭

据外国报纸所载,日本一名教授,写信给他友人,说是每顿只能吃到三两饭,有半年没吃过鱼,小菜无非生熟萝卜,几乎嗅到这气味便厌了。这消息大概不怎样夸张,敌国的物资现在不是贵贱问题,而是有无问题了。回看我们这陪都过年热闹,无人不大吃特吃,任何东西,有钱便可买到,却也值得自傲了。

有人就疑惑了:敌国既贫乏到这样,何以还挣扎着要打仗,要南进?这问题也很简单,便是敌国在军阀政治下,统制到无孔不入,一种畸形发展的政治力量,兴奋了一切。正如人已病入膏肓,拚命地打强心针。在元气未干净之时,总还不至于死去。打仗是知己知彼的事情,这一层上,我们自不妨多多给以认识。

1941年2月5日

旧诗人努力不够

我不否认弄词章,是一种骸骨的迷恋。我也不劝青年朋友,十年窗下,去干这费力不讨好的玩意儿。但我们已经会的,果有兴趣再干,就必定弄得像个样子。还有,我认为弄旧词章,不一定是腐化的象征。许多思想前进诸君,他们也是我辈同调。所以,本刊常登载诗词,也正是“博弈犹贤”之意。

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不仅是补遗而已。我以为在这个时代,诗词是很能排泄苦闷的。或慷慨以出之,或蕴藉以出之,或婉约叹咏以出之,它都有这个力量,倒不必计较其形式的。三年来,即以重庆而论,也有不少佳作出现,那自然是环境的反映。可是,面对着这样亘古未有的民族存亡的大战,而惊天地泣鬼神的歌行巨著简直没有,则当代旧词章家,殆无以对后人,同好们当努力!

1941年2月6日

川农为何不储水

四川得天独厚,许多地方,农人是坐享其成的。我们在川东两三年,知道稻田在盆地,坐收山上来的泉水,不用则任其流去,用则截留下来,无所谓储水的池塘水堰。冬季里,水浸遍了荒田,农人有在田里捕小鱼的现象,水利之糟蹋可知。所以到了春夏之交,万一十天半月不雨,就有旱象。同时我也走了一些乡间,竟没有看到车水的桔槔设置,向无利用储水的习惯又可知。万一有旱灾,这绝不能说天亡我也的。

其实,在山谷中筑塘堰,十分容易的。就着三方高地,下面拦一道堤,塘就成了。而川东稻田,又十有八九是在山谷中层层下降的,几乎随处都可利用池塘储水。这塘水无雨可以救旱,不旱也可以养鱼与栽植菱藕。为何无人提倡呢?月来雨水不多,乡居颇有所感,书之就正高明。

1941年2月7日

日本人讲斤头

上海有一种白相人,专门以替人做和事佬“讲斤头”为生。往往当事人双方,毫无所得,他们却发了财。我身历其境的,知道有甲乙两影片公司闹纠纷,由白相人出来讲斤头。结果,甲方出资十万,收买乙方版权。乙方虽敲上了一个十万元的大竹杠,可是运动各方,并酬谢白相人,不但十万元仅够开销,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相人之不可惹如此。

泰、越纠纷与日本何干?他调停得那样起劲?这分明是上海白相人讲斤头的故智。越南现在是个弱者,当然不能拒绝坐在家里的强盈做调停人,泰国为什么睁了眼睛上这个当?令人颇有点儿不解?据我们冷眼人看,日本的兵舰,由广州湾而海防而西贡,已到了暹罗湾,那点儿不可解,理由或在这里。然则东方的罗马尼亚,就注定了他的命运了。

1941年2月11日

文人怎样生活下去

现在又常于朋友口里听到如下一句话:“文艺人如何活下去?”我想,难道这还真成为一个问题吗?任何人要维持他的生活,总不外乎开源、节流两个办法,现阶段的文化事业,虽没有文艺人开源的路径(却也不是绝对没有,不过有些路径,实在不屑去走),但节流之权操之在我,倒并非不可行的。

就我所知,在大后方的文艺家,每月一二百元的收入,大概是有的。若是单身一个人,那绝对可以过苦日子。不幸而有家眷呢,那只有把生活更苦过起来,两顿饭不妨变成粥一饭。再不行,太太可以去找点工作,或做个小生意,帮助帮助。无论怎样苦,和前线士兵出入枪林弹雨之下,总要好些吧!倘若文艺人苦于收入短少,女人还要做太太,儿子还要做少爷,那并非活不下去,乃是不肯艰苦地活下去,这问题就当别论了。所以在讨论文艺人生活难支的情形之下,我们当先讨论他们生活够不够严肃,配合这个大时代?

1941年2月13日

七步诗

曹子建七步诗,世传有二,一四句,一六句。其六句者:“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向釜中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其四句者,无首十字,开始为“煮豆燃豆萁”,下同。辞意自以六句为完美,必如是,第四句始不仓促也。此诗不载子建本集,始见于《世说新语》,晋去魏不久,言云必有所本。传闻曹丕令植七步成诗,否则刑大法,植应声为此,丕读之乃有惭色。子建才捷,自是可钦,然非丕激之,其诗殆亦不能如此动人也。

子建谒帝承明庐诗,愚每为之一唱三叹,以之推想七步应咏,非不可能。昔年袁世凯称帝未成,而其子克定、克文已不相容。一旦实现,文又一曹子建也。富贵人家子孙,其作孽每甚于凡人,固有七步诗所未能尽者焉。

1941年2月14日

钱江与王猛

——打死老虎之三

《洪秀全演义》上,描写钱江军师,活是一位诸葛亮重生,而清廷正式文告,对这位太平天国的卧龙先生,却很少提到。《贼情汇纂》这部书,是主观的记述敌状的东西,竟无钱东平其人,怪极!

据传说,钱是林则徐的幕宾,林既被充军,他怀才不遇,愤而投洪。又说,他是游幕两广的人物。总之,是个不治八股,颇有襟怀之士,洪秀全就为他一篇策文,舍关中而取金陵,其得信用可知。后来这第二诸葛亮,未曾鞠躬尽瘁,闹个神龙不见尾,当然是看到孺子不足与为,后人服其才智。我以为幸而此公未再投曾、左而已。其实,洪秀全之昏庸,杨秀清之专横,到武汉时已见其端倪,什么天父天兄,根本不是成大事者的玩意儿。一见就该他去。王猛见桓温,三言两语,即不屑与谋,非钱可及。但其终事异族苻坚,又不如钱了。不过,都是其遇可悲、其志不足取的人。

1941年2月25日

总得活下去

上次作了一篇文艺人怎活下去,朋友们看到便对我说:原则是对的,但论理的观点,大有出入。因为,文艺人不一定全是“恶衣恶食”者,精神上需要的缺乏,也许让他们感到“不知生之可乐,焉知死之可悲”。我说;“不然!文人少达而多穷,这是注定了的命运,既做文人,就不怕苦闷。想好些,斗争不去;不想好些,就安之若素。前焉者,如左丘明、司马迁,都曾在极艰苦的环境里,立下不朽之业;后焉者,如陶渊明、孟浩然,与物无竞,却也博得千秋的景仰。若两者兼并,便是孔孟斗争了一生,倒霉了一生,退而为百世师。这岂不都是我们可学的?”

人不幸而为陆秀夫,是有其不得已在。屈原可悲,未足学也!

1941年2月27日

观影偶感

在《马可·波罗》这部影片放演完毕之后,我才发表这点意思,我相信我对商人是很恕道的。首先一句话,这部片子在中国该禁映。

年余未入影院,因为以美国人而演中国元代故事的戏(其实根本无此荒谬绝伦故事),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特地去看了一看。看完之后,我除了连续地用“荒谬绝伦”四个字去批评之外,我无法再说什么。本来以中国古代宫禁森严,说是一个意大利少年,可以在宫中自由出入,与宫主搂抱接吻,已非中国人幻想所及,还须再加批评吗?可是,许多看影片的人,多数竟认为真有此事。这里除痛恨我们教育不普及之外,而也深感到欧美人纵然和我们表示好感,而也对中国人缺乏了解。最后,因陪都能放映这种引国人误解的片子,不知道受过检查没有?

1941年3月1日

又将植树了

植树节,有了二十多年的历史,假使不是官样文章的话,有这将近三十年的植林运动,最初植的树苗,早已上干云霄了。可是我敢说,直到现在,国内或者很难找到植树节所留下来的森林吧?

当年在北京政府下,我曾于植树之后,得了一句与古人欣喜相反的诗:“新种树都死。”真不解何意,每年闹一回植树运动。在植树后的十分钟,一切都忘记。甚至明年后年,依然在原来的植树所在,再来一回二回,虽是新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植树人永远在植树的荒地上举行故事,而丝毫不有“去年树何在”的感想。自然再也不会有“今年树何往”的概念。奇怪!

又快植树了,因预为言之,以贡一得。

1941年3月9日

德国的宣传术

在希特勒字典里,似乎很难找到“兑现”这个名词,以至于戈林或戈培尔,都成了一种说大话过日子的人。最近,德国发动春季攻势,又宣传得潜艇飞机战术,有声有色,更足以炫耀耳目。但将来是否兑现,当然还有个问号。

我总记得戈林曾屡次广播,说敌机不能飞入德境,柏林用不着疏散,结果是德国每个重要城市,都受过英机空袭。戈林未尝向德国人兑现他的广播,也无碍于他的继续夸大。由此,我们对德国放出来的消息,实在不能不打个折扣了。反之,英国人虽自信必得最后胜利,宣传方面却是很沉着的,而且不断地警告国人,德人必将大举进攻,毋宁认为这倒实在些。德国人不是以前的德国人,看报上的欧战新闻,我们必须先存下这个观念。

1941年3月19日

谁刮谁的胡子

东非意军,节节失败,阿比西尼亚复国,大概不成问题。据英美方面的消息,阿境意军二十万人陷于绝境,认他们为死仇的阿人,将得而甘心,他们只有投降英军,才可以挽救多数生命。看了这种新闻,真为阿人扬眉吐气了。

你若是不怎么健忘的话,当记得五年前意军侵略阿境的时候,曾高唱着“剃下阿皇的胡子,做我们刷靴子的刷”,为时不过五年,想剃塞拉西胡子的人,要以颈血来洗阿皇脚践的国土了。我想,阿人捉住意军的时候,可以问他一问,今日谁刮了谁的胡子?刮胡子者,南京市语,被人占了便宜也。

说大话何益?大话也许徒为将来的祸根,说话,可不慎欤?

1941年4月4日

先得证明谁有钱

提到劝募公债,就让我们想到谁该多买?自然,这问题很简单,谁有钱就让谁多买。可是谈到“谁有钱”这个问题上,那就很不简单,无论这人怎样有钱,甚至是世界黄金大王之一,他也不肯承认他有钱的。黄金大王之流也不承认有钱,请问,我们能指定谁有钱?

不过富贵贫贱之分,究竟不是由自己主观来判断的。社会上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自然有个明确的认识之存在。我以为国家到了这种存亡关键,社会上对于有钱人,实在无须客气。应当对于他的职业、产业、生活,及各种人事关系,设法证明他有钱。证明之后,他是不是肯负起“有钱出钱”的责任,那虽是另一问题,但谅他也不敢距离太远。时代不同了,有钱人是不应该不明白的。

1941年4月9日

我与故我

从前梁启超作文章,常宣布“以今日之我,与前日之我宣战”。有些人颇讥笑他善变。其实,这话在理论上说出来,是没有什么错误的。孔子说的“来者犹可追”,陶渊明说的“悟今是而昨非”,也无非是这种观点。

不过,这里有个分别,因思想进步,改进或纠正以往的错误,这是自卑登高的行为,当然可以的。若为了荣华富贵,朝三暮四,那根本无是非可言,只是投机取巧,卑鄙小人的炎凉姿态。这种人他若也说是觉悟了,那是自欺欺人的勾当,千万不要信他。

十年来,看到不少朋友,努力和以前之我宣战。自然不少广于前者。可是属于后者的也未尝无人。君子曰:可以悟交友之道矣。

1941年4月10日

渺小的要求

——需求保护森林一种文字

树谷一年,树木十年,树人百年。我们祖先,从来就没有把树木这件事看小,把它和粮食、教育两大事情,相提并论。这二十年以来,政府看到国内森林之日见荒落,始终站在提倡的一方面,是不为无见识的。然而,这个提倡,都只见于文字,文字以外,并不见得什么行动。文字就能培植森林吗?我们疑惑。

可是,文字来提倡森林事业,也成了迫切的需要了。何以言之?这一个多月以来,不断地看到各处森林被砍伐的报告。百十年培植的森林,只在数日或数小时以内,弄个精光,伤心惨目的事,宁过于此?在这种惨痛的呼号以后,我们还没有见着一点反应,假使建国也必需森林的话,这个沉默,是颇值得奇怪的。其实,呼号的人也没有多大的企望,只要一通有力的文件,达到一种所在而已。这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为国家保存资源,有力地动动笔吧,我们这希望是太可怜了。

1941年4月12日

好谈国际问题

有人说,现在的新闻记者,好谈国际问题。这个“好”字,似乎可以考量。自然报上评论国际问题的文字很多。但“多”是一事,好又是一事。譬如从前四十年,没有一个读书人不要作八股文,其与诗古文词策论相比,将占百分之九十几。多矣,你能说读书人好作八股吗?正有许多人困顿场屋,磨穿铁砚之录,痈恨着教世世子孙不要作八股。可是,他的子孙是非作不可。

于此,可悟多作与好作,究不可混为一谈。我们之所以常谈国际问题,就因为现在要这样才好,而况以今日物质文明,交通发达,世界也就无异一国。这次的欧战,就不许以看第一次欧战的眼光来对待,更说不上视同秦越了。我们又何妨做个常谈的老生?老实说:“舍己之田,而耘人之田。”现在不会有那种人。至少也不会去耘人之田。

1941年4月20日

礼贤难下士更难

“礼贤下士”,是中国求人才的一个简单原则。别看它仅仅是这四个字,除了孔孟书上说的那个查无实据之尧舜禹汤文武,似乎还没有人能够彻底做到。能像孟尝君那样待客,要吃鱼就给鱼,要坐车就坐车,已经十分难得。又其次是汉刘邦之功狗政策,用得着便优容一下子;用不着,你自己识相一点儿,也无所谓。如我家子房公功成身退,也有个始终。所怕的是逐客令党人碑的玩意儿,教人有点受不了。自然,秦和宋,也就断送在这上面,足资借鉴。不过像明清以八股消磨士气,造成积弱之源,却没有人理会得到。

贤者不常有,士却很多,以其多也,便有个良莠不齐。以其良莠不齐也,让人看到一部分招之便来挥之即去,就一股脑儿,不怎么客气了。所以礼贤间或有其事;下士,则吾未尝见其人焉。

1941年4月23日

国际变化之我观

有许多朋友,因为我们是二十多年老记者,便把国际上的变化来询问,希望从我们天天看消息的经验上加以判断,可是现在国际外交,玩尽了钩心斗角的手腕,那怎能有准稿子?

不过,这里有个不易的原则,就是任何国家,都以本国利益为外交方针,若利害兼半,便“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立国于现在世界,除了靠自己,对任何朋友,都不能押“孤丁宝”。看国际变化,必须十分客观,这话一年前我就说过,于今更要如此。我们希望人人帮我,打击我们的敌人,别人又何尝不如此呢?若我并非某国的敌人,只可认为“两利相权取其重”的时候,我对人的利益较轻较远,多少受点儿影响,敌人是不会有的。最后抄两句《左传》,以资参考:“邻之厚,君之薄也”,“物莫能两大”,“币重而言甘,诱我也。”中国古人知这一套,现在的外交家,更知这一套。

1941年4月24日

孔子在陈绝粮

——圣人的奋斗精神

孔子在陈绝粮,是非儒派最爱拿来揶揄孔门的一段资料。但大体言之,七日不尝食,藜羹不糁(注:蒿菜主汤,没有米粒),而孔子犹弦歌不辍,和群弟子讲道,这是各家一致承认的事。在这里我们可以见得孔门称赞夷齐饿死首阳,不是空言,到了必然的时候,他们真能实践。他那种奋斗的精神,与释迦牟尼的深山坐禅,与耶稣肩扛着十字架,一般的伟大。

在这里,我们且不必迷信不可靠的古说,孔子能举国门之关,而不以力称。我们知道随从弟子子路,是个绝对的勇士,而在陈绝粮的时候,授干而舞,他并没有离开孔夫子,实无损于孔子毫末。虽墨子非儒篇,说此时子路为享豚,孔丘不问肉之由来,他家无此说,疑是墨子造谣。当了群弟子,孔子不至如此含糊的。但挨饿而被人讥笑,孔子且不免,则吾侪小子,大可坦然处之了。

1941年5月3日

想起东长安街

——当年肆扰寇兵,尚有存在者乎?

四十六岁的我,有五分之二的岁月,托足于北平,北平与我此生,可说有着极亲密的关系。可是在失陷前的前两年,我毅然决然,举室南下,含着隐痛离开这第二故乡。我并不是怕会沦陷在敌人的铁蹄下,是敌人给予我的刺激,无法叫我忍受了。

我的家在西南城角,而工作地点,却在东北城角,两下来往,使馆区内的东长安街,是必经之地。而在这一条街上走,就必有一个遇见敌兵的机会。马路与使馆区外的操场,只一短栏之隔。当我转过东单牌楼的时候,一眼便看到那穿黄制服、大马靴、红帽边的敌兵,三五十名,架了机关枪,伏在操场地面上,向西城瞄准。他那种旁若无人的样子,已是看不惯。后来便不客气,马路这边的槐树林子里,有着他们的哨兵,猛不提防,他呜嘟嘟在树林子里吹起来。在操场里的那群野兽提了步枪,做冲锋的样子,横闯过马路来。人力车夫与挑担的小贩,每次必让他们撞翻一大片。站在路边的岗警,熟视无睹,被撞的人只有自认晦气,爬起来赶快跑走。

这一阶段,让我常常闪开东长安街,绕路他行。半年之后,情形更逼进一步了,报上常登着,某日某时,日军在东长安街,霞公府、东单练习巷战,临时断绝交通。是个稍有廉耻的中国人看到这新闻,怎不气炸了肺?当然,也没有谁去碰他这场巷战。但是在巷战两三小时后,东安市场的王府井大街尚觉杀气未除,徒手寇兵,每队六七十人,四人排,在马路中心开着便步,去逛东安市场,我曾两次遇见,都由车夫很机警的、老远避入小胡同里去。又半年之后,这练习巷战的范围,越发推广。东长安街树林里,随时可由寇兵埋伏做射击状,几乎那里不算是中国领土了。因此,我把经过的道路,由南道改北道,经皇城根过后门什刹海,西出太平仓。这是一条隐蔽的路,照说可以不逢寇迹了。不想就在什刹海岸之上,常常发现骑着阿拉伯大马的寇宪兵,两三骑一排,揽辔四顾,缓缓而行。马蹄铁打着那路面,啪啪有声。他们尽管在马路中心,行若无事地走,一切车马行人,都远远离开了他们。

虽然,这一些悲痛,今日颇为少煞,有时还稍感安慰。这话怎说?在“七七”抗战以后,那在东长安街练习巷战的兽兵,首先便消耗在我们的枪口上,听说台儿庄一役,被歼最多的那批寇军,便是在平津驻防过的,他们目无中国,叫他们便死在中国人手上。假使那些东长安街练习巷战的寇兵,还有不曾做炮灰的,他现在认得中国人了吧,认识那些在东长安街避开他们练习巷战的中国人,并非怕事吧?我虽然艰苦备尝,我还健在,想到当年在眼前耀武扬威的寇兵,有多少还能像我这样做回忆的?我便心中怡然自得。换句话说,也就是抗战这一页历史的伟大。

1941年7月8日

草人

乡下庄稼熟了,野鸟便要来享受现成的粮食。庄家人赶不胜赶,于是,用竹竿扎个十字架,一直上戴草帽,捆束稻草,像个人样。一横之两端,用绳索吊两张纸,风吹得飘飘然,像是用手挥东西。于是将来插在野田里,可以吓唬野鸟不敢来,至少是草人附近数丈面积之内,绝对无事。

可是,这种办法对鸡鸭猪羊,不发生效力,原因是它们乃家禽家兽,朝夕与人相处,它们知道哪是真人,哪是假人。真人还狎近它们,这假人它何必理会?假使主人所给的粮食不够它们的欲望时,它们随时到田里去自取。甚至那厉害的雄鸡,会飞到草人身上站着,戳穿这纸老虎,于是该害怕的野鸟,也不怕了。

俗言道得好:树从脚下烂。谈法治者,知所警惕乎?

1941年8月24日

平原君若生今日

好话被古人说尽,诗人袁枚,曾发过牢骚:“不生古人前,偏生古人后。”但是我以为,好话倒不一定要我出之,古人说过,今人在书上看到,再介绍一番,又待何妨呢?说着,这就来了。请介绍一段《史记》:

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收租税而平原君家不肯出,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将杀奢。奢因说曰:“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平原君以为贤,言之于王。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太平,民富而府库实。

朋友说,你这是废话。战国之时,没有外汇,金子存不到外国去,这话自可用。若平原君生于今日,你以为他的家产还在赵国吗?赵纵亡,与他何损之有?这书抄在今日,显不适用。

1941年8月25日

择友好机会

粮食刚刚在跌价的时候,日用品又在抬头,于今过日子,已经不是一件易事。若还对朋友谈出处谈身份,显着不近人情。不过就择交而言,这个日子,是交好朋友的一个绝大机会。唯其在这“鹿死不择阴”的情况下,那人还我行我素,这是孔子在陈绝粮的劲儿,非有绝大毅力的人不能办到。阁下朋友中,若有这等人,阁下当师事之。

自然,我们是读书人,这话颇有点儿偏重读书种子。并非说人人要择交当如此,但这个标准,却绝不会错的。战国时,李克对魏文侯择相标准,提出五个条件:“居视其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为,贫视其所不取。”我们以为,最难是四五两项,以择相的标准来择友,好像是悬得太高。但为人想做个不平凡的人,却不能不如此着眼。

1941年8月27日

使中年人相信

中年以上的人,做事有时慎重过分,为了这过分,不免贻误时机。但中年人之如此,也非偶然,他们看多了那种银样镴枪头的姿态,听多了那种练把式的一张贫嘴,当上多了,叫他未嗅到酒味以前,实在不肯买那玻璃瓶子盛的白酒。因为他过了中年,他花钱买装潢美丽的整瓶白水,已非一次了。

所以社会上无论做什么事,必得使中年人都相信那是真的,才有水到渠成之妙。因为血气在青年人身上,事业却在中年人手上。中年人不帮忙,事情便不实在。若问如何使中年人相信呢,这答复很简单,无非两个字:“兑现!”

所以,我们持身涉世,无现不妨,因穷并非恶德。但穷而夸富,不免乱开空头支票,就成为孔子所说“民无信不立”了。

1941年8月28日

上帝姑息希特勒

——罪德篇之一

中国旧小说中,常形容战争之猛烈,骸骨堆山,血流成河。但于今拿来形容德、苏之战,废铁堆山,油流成河,绝非虚语。单说坦克车,德国所毁七千余辆,苏联所毁五千余辆(此根据苏方公布)。以每辆重七吨至百吨论,看看这数字也就够吓人!

世界上的资源,要让世界上人享受,且须代代子孙享受。于今将铁钉都省了(日本便是如此),用大量钢铁去填塞沙场。连点灯的油都省了,将大量的油去喂兵舰飞机坦克。剥削全世界与后代子孙的享受,图谋成就一个英雄的头衔。民主国家被迫作战,情有可原。如希特勒这种穷兵黩武的人,实在是千古的人类罪人。假如宇宙是上帝造的,上帝还容许这种人疯狂下去,将资源一代耗尽,上帝也无以自辩吧?

1941年8月30日

德人与犹太人

——罪德篇之二

希特勒反犹的原因,至今不能为世人所了解。假如他之所以痛恨犹太人,是因为犹太人善于重利盘剥,而多为富不仁。那么,他所谓最优秀的民族日尔曼人,只有比犹太人更贪、更不仁。至少是日尔曼的法西斯党,应该这样看待。

希特勒的看法,日尔曼人应该享受世界上一切物质,应该奴役世界上一切人类。不得,便以炮火去残杀掠夺。犹太人之贪,是拿金钱去做资本,而法西斯党之贪,却是拿血肉去做资本。欧俄九个星期的投机,便是三四百万人的血肉(包括苏、德双方而言)。这种贪狠,犹太人岂能做到?可是,世界上尽还有人佩服日尔曼人为英雄,而以犹太人为贱种。呜呼!

1941年9月1日

关于“凑掸子”

北平土谚:“走路别闲着,捡鸡毛,凑掸子。”掸与胆同音,意思说,胆小的人可于闲时做些准备,好在急时壮壮自己的威风。

这句话,他处人还可以在《打渔杀家》京戏中教师爷口里听到。那正是对一种好为大言而不务实际的人,做一番挖苦。这位教师爷分明脱胎于《水浒传》柴家庄上之林教头,编剧者似乎痛恨这一型人物,由他自己口里说出“捡鸡毛,凑掸子”,教训教训观众。

我以为人苦不自知其短,这位教师爷还有凑胆子的自知之明,究解得亡羊补牢。世有教师爷告人以掸子早凑足,而临时捡鸡毛一根不得者,便有施耐庵、罗贯中再世,也只好作获麟绝笔之感了。

1941年9月2日

德国懂科学吗?

——罪德篇之三

我们承认德国人于科学方面,对人类贡献很不少,但发掘宇宙的秘密,应当为人类扫除生存障碍而努力。换句话说,就是增加人类的享受。就这一点言,恐怕还要算美国人贡献得多。过去如此,并相信将来亦然。至于德国,造成几万架飞机,并不是供人类享受,而是来残杀人类。这样发扬科学,我们倒不如不懂科学为妙了。

喜欢文学的人,必宝贵他自己的文学家;好艺术的人,必宝贵他自己的艺术家;德国人如有科学头脑,必宝贵他自己的科学家。可是,你看那当今唯一科学大师爱因斯坦(德国犹太人),却被希特勒驱逐出境(去年他已正式入了美籍了)。德国人何尝懂得科学真义?

1941年9月4日

新资本论

做生意要花本钱,立国于地球,也要花本钱。不论成败,本钱之使用,可分五等,大量投资,孤注一掷,成便发财,败便破产,有如德国,一也。资本充足,基础坚固,多拉门路,多方保险,纵遇风浪,不致蚀光,如苏联,如大不列颠,二也。小本经营,专门取巧,牵东盖西,心劳日拙,患得患失,必无所成,如日本,三也。略有本钱,不善经营,俯仰因人,本随利转,赚既有限,赔反增多,如意大利,四也。死守微本,不敢妄动,观尽风色,误尽机会,论其前途,依然可虑,如土耳其,五也。此五等之外,当然还有,但那就是太不会利用资本的人了。

举一个例:我们乡下,有一种过分看重本钱的农民,手上有数百元大龙洋,既不经商,也不买田,用瓦罐子装了,埋在土里。直待饿死,子孙才掏出来,然而锈蚀不堪用,却付之一叹,那岂但自误,简直是暴殄天物。国际上如有国家以此种人为法,我们只好以“不堪救药”四字奉赠吧!

1941年9月8日

献与现

一元献机运动,又在蓬蓬勃勃之中,我们似乎当说两句话。但这种意义,实在无须说,饱受四年轰炸的中国人,应当个个知道。我们一点微意,倒不在乎这个献字,因为掏出一元法币,任何人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我们所要说的,倒是一个实现的“现”字;希望渝市市民,“于最短期间,促其实现”才好。

中国之积弱,这笔账,本来不能写在现代人身上,但至今未能铲除积弱任何一因素,却是匹夫有责的。我们赶不上时代,致五万万人之多,受欺于七千万人的倭寇,其故可得而思之。若是你要我献一元,我就献出一元,来个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献后就勿干我事,那就太不负责了。

一元献机运动,若在数百万人口的荷兰与比利时,那是一桩笑话。而在五万万人口的中国,却是伟业。也唯有这样,才可以表现人口众多的国家之可贵。大家努力吧,促其“实现”。

1941年9月11日

讳疾

下面所说一件事,出在北平。

某校学生,有了很久的肺病。因他个性甚强,他不愿守那养肺病的规则,静卧调理,他自己发明了一个精神疗术,照常上课,照常饮食,照常娱乐,只当未曾有此病。干脆地说,就是不睬它。一日两日,一月两月,这样下去,并无意外,他真个也就把这事忘了。一天,略觉身体不支,他当了一种感冒病去请医生诊治,医生说,你的肺病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一句话提醒他,两口鲜血吐出,当时便晕过去了。两星期后,他所不睬的肺病,结束了他的一生。

朋友们常拿这件事警戒有病的人,我也为受警告之一。本来嘛,精神如果可以治疗病症,世界上还要医生做什么?可是,这话如出在医生口里,那不知好坏的病人,也许认为医生是敲竹杠呢!

1941年9月14日

谁愿学姜太公

记不起哪个笑话书上有这样一则笑话。儿子想娶老婆,不敢向父母直接要求。于是在墙上写了两句话说:“光棍光到十五,衣服破了无人补。”他父知道语意,也在墙上答复两句:“若要衣服有人补,光棍再等二十五。”儿子一见大哗,又写:“人生七十古来稀,哪个五十才娶妻?”父又答复:“太公八十遇文王,再等数年又何妨?”

笑话虽笑话,也许这里面另藏有一种意义。据我所感觉到的,便是世上的事,遇着了懒人,总有法子可以推诿。就如“大器晚成”“好事从缓”这一类的成语,被多少人做了奇门遁甲。其实,姑不论太公遇文王,是千百年难逢的一件事。便是真可常有,个个姜太公未必能活到九十以上,究竟是个大不幸吧?所以太公尽管有奇遇,而愿有他那遭遇的人,实在少有。我愿把个个人心里这句话公开出来。

1941年9月15日

由月饼想起

中秋节还相差着一个月,而中秋月饼,却老早已陈列在糕饼店的玻璃窗里。我们虽不反对战时也点缀点缀佳节,但不点缀又何妨?我敢说:一个中秋节不吃月饼,绝无碍于民生问题。相反,北方人以面粉为日常食品,久不吃面食,也许会影响到健康上去;但离市区稍远的北籍客民,常常无法买到面粉者,却大有人在。

不必需要的月饼,老早已在消耗面粉。而真须供给北籍人的日食面粉,倒有所不足,这显然是一种不合理的现象。虽然这是小事,但我们仔细想:类似这不合理的事,社会上有多少?于是我们可以更进一步地想到,我们战时经济,于“合理化”这三个字上,还距离着相当远的路程。

1941年9月16日

魔术家的话多

看过魔术的人,都知道魔术家在舞台上的话多。魔术用的是手,为什么他用嘴多于用手呢?这里我们就当明白,魔术根本是骗人的玩意儿,他要引开观众对于他手的注意力,他要延宕时间去布置手术,他要观众死心塌地相信他手术是真的,他都不能不用嘴。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我代魔术家说这话。

那么,观众知不知道那是一种假事呢?知道的,至少也会怀疑着大变活人一类,“头割下来还会说话”,但在看不出破绽的时候,只好让魔术家标榜着他的手腕。他说用的是催眠术也好,他说用的是灵子术也好,甚至不科学的,他说得过仙人传授也好,都得承认下去。好在看魔术本身是一种艺术欣赏,戳穿后壁,反觉无味,又何必论真假。既不辩论真假,也就无须以魔术家之多言而感到烦恼了。

1941年9月20日

我的衣钵

我现在有四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细雨篷窗,和家人谈着孩子们的教育问题,我志愿是这样:两个学工,一个学医,一个学□,一个去学任何一种军事学。有人问:为什么不将一个学文学或当新闻记者,传着你自己的衣钵?我笑说:你看我这一家又看我这一身,我的经验,叫我不必引他们蹈我的覆辙了。那人又说,这是暂时问题。中国有五千年的文化,不能拿笔杆的人,永远像你这样。我说,我也承认这话,但我本人就不能以身作则,恐怕引不起孩子们传衣钵的兴趣。他既无兴趣于此,勉强着他学,也好不了。这两年,青年选择学术的途径,就十分“现实化”。孔子曰:“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我的孩子们还小呢,我怎知道他们肯传我这前途缥缈的衣钵?

朋友们笑着说:“哀莫大于心死,你这话要不得。”我有点儿黯然了。但这黯然,并非为了我自己。

1941年9月21日

知与举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老秀才的当年,每把这话以安慰他的穷极无聊。其实天下知,也不一定就是金银财宝,可以解那无人问时的苦闷。相反的,人怕出名猪怕肥,有些人对于天下知是不见得完全有利的。然则老秀才们何以必把此话来安慰呢?要知道那安神药,不在“天下知”三字,而是在“一举”二字。举则入了富贵之门,不举则天下知,也是白费。你还是个门外汉,嗅不着佛殿上的烟火气。所以只要遇此一举,便天下不知,也是富贵逼人来。知与不知,与人的穷通,实在毫无关系。

人是一代比一代聪明,所以有许多人觉悟了,将名看得清淡,只谋个暗地里发财,决不要什么人知道。世上还有做十年窗下功夫的,不知道他的目的,是在知上,还是在举上。若为前者,则朋友可以休矣。

1941年9月24日

黄祸并非梦话

白种人的黄祸,经希特勒一度陈论翻新,我们曾说过,那也非完全杞人忧天。我们不妨作一假设,由于英、美、苏的怕事,在以邻为壑的情形下,中国被牺牲了,接着应该是日本吞并越南,席卷泰国。其次是陆捣新加坡,海袭荷印,顺带掳了缅甸。那么,世界最富的资源,庞大的人力,都落在日本人手中。他树起反白人的大纛,西侵印度,东侵澳洲,北侵亚俄,怕什么封锁?既不怕封锁,白种人谁有这样大的海陆军力量,反攻这一片日本征服地?那么,日本纵不打进欧美,这威胁也非欧美所受得了。这在白种人眼里说是黄祸,岂为过分?

假设虽然假设,但假设也未曾不能成为事实。货舱里落下一个纸烟头,船上人不相信它会烧了全船,不经意地放过去,结果是真个同归于尽,这事岂没有发生过吗?而况日本之为害,还绝不是纸烟头。所以,黄祸也并非完全是梦话。

1941年9月25日

黄仲则诗

“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寒衣未剪裁。”黄仲则这两句诗,曾感动不少当年的京华冠盖。小可在北平,过了不少的九月,也早已知道这两句诗。可是,那时并未感觉到有十分严重的气氛。到了如今,地不必北平,时不必九月(指农历)初秋的天气,在夕阳下山,西风拂户之间,每听到两三个落拓巴山的穷措大念到这两句诗,便觉酸入肺腑了。可见文字要引起人的共鸣,必须与对方的环境打成一片,而且也必须与作者情景打成一片,我们才能欣赏他诗才之妙。

黄仲则还有两句除夕诗,为人所传诵:独立市桥人不语,一星如月看多时。大年三十夜,爆竹声中,过这样孤寂的生活,可说是匪夷所思。过了这个冬天,也许有一部分文人,对于这十四个字,有更进一步的认识了。

1941年9月26日

王猛

历史上有许多不可恕的豪杰,恰是民族罪人,而居首的莫过于王猛与曾国藩。王猛如不早死,他一定扶苻坚统一了中国。虽然他原来无侵东晋之心。而苻坚是个要投鞭断流的主子,有他的诸葛亮在,岂肯放手?王有澄清宇内之志,却投身异族,扫灭燕赵,建立有中国三分之二的强秦。真是可憾!

东晋的桓温,虽不足道,还有个谢安,王猛要找个正当出身,未尝无路。便算无路,而那时西北各地,群雄并起,也还可以良禽择木而栖的。早年王隐居华山,便有向长安洛阳立下终南捷径之心,我们做诛心之论,便可知王猛绝非心在晋室者。

“中原豪杰思王猛,江左功名愧谢安。”汉奸赵孟 就愧谢安而不为,做王猛降元了。然则,王猛之不足为后人法,实是铁证。儿时读历史读本,见王猛绣像,赫然位于诸葛亮之后,愿多疑问,但不敢问先生。可想为青年撰史书,实在当加考虑。

1941年9月27日

曾国藩

我们论曾国藩,就他的道德功业文章经济说,这人都有可取。在当年他聚中兴名臣与扶植民教之大儒的名分于一身,那还了得?可是在他与太平天国生死搏斗之日,孔家尊王攘夷的这件法宝,他就设法拿出来,而太平天国诸将,如石达开、李秀成之辈,反而用这话来劝他,让他哑口无言。

曾国藩若是吴起、伍员之流,谈的不是功业,也就罢了。然而他是谈道统而上继孔孟的。孔门之下,会容得下吃里爬外,为异族打江山的徒弟?这就怪了。有人说,当年洪、杨之辈,闹得也实在不成话,那非牛非马的宗教,使读书之辈不能忍耐。否则,有朱元璋、李世民出,曾也许做一个旁观者。可是这类恕的看法,我们安得起“文正公”于九原而问之?郑逆孝胥之老悖无耻,一手造成伪满,就是曾氏对国家的看法,我们不可不知。所以曾氏一部遗著,我认为应在禁止之列。

1941年9月28日

张居正

在明朝一代里,去检讨首相的功罪,张居正不失为一个功臣。于神宗十岁时,张辅佐他登基,一身兼师相两职,使国家承平,内外无忧,前后十年,未出大乱。仅仅是赋性刚悛,忌刻异己,私德不纯。而其大罪,也不过是废辽王、逐太师高拱两事而已。一朝身死,劾章接至,家产抄没,兄弟子孙充军,长子掠死,八旬老母,几成饿殍。而神宗因径日饱受先生的严训,也手诏他专权乱政。□上负恩。

史书上说,抄没张居正的家产,不及严嵩二十分之一。严嵩的家产,单现银一项,共是二百零五万,那么,张居正的银子,不过十万两。做宰相十年,家有十万银,比起严嵩来,天理良心,那简直是清风两袖,还成什么罪吗?然而他就几乎被焚尸。当时做官的人,其目的无非为子孙计,如张居正者,也就太不知道为子孙计了。

1941年9月29日

日本有希特勒

日本的中野正刚,不过是个军阀走狗而已,德国人竟比他为德国共和时代的希特勒,在德国人自己的立场看起来,真是捧得有点儿过火了。不过在这里面,多少也暗示了日本法西斯,将来会干些什么。

德人不比中野为墨索里尼,却为他比希特勒,姑不问中野这条狗将来做到什么地步,而德国人眼里,显然已没有日本皇室之存在了。至少是说日本将来不会有皇帝。当着昭和健在之今日,默许着日本将有一个法西斯元首出现,这对于昭和,是个很有趣的讽刺。然而昭和奈德人何?又奈中野何?万世一系的日本,祸起萧墙,或不十分遥远吧!

1941年10月8日

十全老人

这个老人,不是平常的老人,他做了六十年的太平皇帝,做了两年的太上皇,享寿八十九岁。其余人生所难得到的一切,他都可以得着,自不成问题,然则他晚年自号十全老人,那绝非夸张了。他是谁?他是清高宗纯皇帝,说俗点儿,便是乾隆。

可是,这十全的富贵天子,究竟令人太欣羨了。举世所羡慕的生活,也就是举世所眼红的生活,人纵然不能奈何他于势盛的生前,可也总能奈何他于势衰的身后。于是在十余年前,十全老人的坟墓被人挖掘了。所以被挖掘的理由,正就是那点儿富贵余气。据传说,棺材被翻搜的结果,十全老人的脑袋,竟致离开了颈脖子。这也可见天地间哪有十全而无遗憾的事?鉴于此,我想起孔子“富贵于我如浮云”之言了。

1941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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